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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你真是習儒習迂了！洋人欺負你，當然要揀你的要命處出招。叫人家欺負多年，人家也越來越摸著我們的要命處了。開科取士，歷來為中國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脈。現在給你掐住，你還不得趕緊求饒！我看這一條，比以往的賠款割地還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應？」

「治我？我又沒惹他們！」六爺以為老太爺不過是借個由頭，嘲笑他吧。

六爺雖年輕，又一心於聖賢儒業，可對太谷煙毒之盛，也早有所聞的。城裡大街小巷，哪裡見不著煙館！販賣大煙土的涼州莊，外面不起眼，裡面做的都是大生意。還有煙具中聞名天下的「太谷燈」，六爺真還尋著見識了見識。那燒煙的「太谷燈」，不光是做工精美，樣式排場，要緊的是火力足，光頭大，煙泡燒得「黃、鬆、高」。所以，要與煙毒比盛，那公理會基督教實在就微不足道了。

六爺冷笑著，不搭話。

六爺不說話了。還說什麼呢？停考五年！這等於將他的前程堵死了。這一來，算稱了老太爺的心。可天下將亡，誰又能稱心得了！

「哪能沒見過！六爺，今日也不瞞你了，本老爺也是常買這一樣洋貨的。」

六爺想再問一句：什麼消息？但嚥下去了，靜候著，聽老太爺往下說。

「要不說洋商比我們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無道！」

「我死路一條了，哪來活路！」

奶媽看著，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馬亂的，也不見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開考呀？別再白用了功！趁科舉延期，還不如張羅著娶房媳婦，辦了終身大事。她拿這話勸六爺，六爺當然不愛聽。

六爺沒看，只是失神地說：「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我知道你心強眼高，娶回一個你不入眼的，終生不痛快，誰忍心？也對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和*圖*書你先說說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再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誰想，奶媽的話還真應驗了。

「常買了，做甚？」

「你這是說什麼呢？」

「何老爺，你見過這一樣洋貨沒有？」

「何老爺，你又說瘋話了吧？」

「六爺不信，可以試呀！當今要御洋，必先興商。六爺既退身科舉，何不另闢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貴府家館誤人子弟了，甘願扔去這頂舉人帽子，給你去做領東掌櫃！」

何老爺聽了，倒也沒吃驚，只是長嘆一聲，說：「叫我看，索性將科舉廢去得了！洋人畢竟是外人，以為科舉真能選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選出的儘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爺，我早跟你說過，像你這樣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會叫你中舉呢！惟我這等蠢才，反倒一試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上當了，沾上就離不開了。六爺，我若能重歸商界，立馬戒煙！」

六爺聽見是說這事，知道老太爺又要勸他棄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說：「當今之危，不止亡國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顧亭林有言：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六爺又問了一句：「什麼消息？」

「天下將亡，停考又能如何？」

「朝廷想議和，不答應，人家能給你和局？聽說正派了李鴻章跟各國交涉呢。叫我看，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頭一款：嚴懲禍首。這場塌天之禍，誰是禍首？還不是當朝的那個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廢後，外國列強就討厭這個女人了。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醜，還不加了價碼要挾她？她把持朝政，當然不會答應嚴懲自家。你等著瞧吧，交涉的結果無非是：洋人答應不追究和_圖_書這個婦人，這個婦人呢，一準把其餘各款都答應下來！」

「大煙土。」

「茶葉是養人的，鴉片是毒人的，又怎樣能比？」

何老爺還從未聽六爺說過這種話，趕緊問：「六爺，受什麼委屈了？」

「什麼洋貨？」

「本老爺享用呀，還能做甚！」

「我現在還不想娶女人。」

六爺就冷冷哼了一聲，說：「開考不開考，與我無關了！」

「天下不興，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興，天下更難興。今大清被西洋列強如此欺辱，全在洋強我弱。大清弱在何處？叫我看，就弱在輕工輕商！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工商居於末位數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貧不弱還想有什麼結果！六爺，你說西洋列強，不遠萬里，屢屢派遣堅船利炮來欺負我們，為了什麼？」

「那京師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豈不是將京中會試禁了嗎？明年的鄉試會試，本是推延了的萬壽恩科，又豈能被禁？」

老天爺，停考五年？這哪是壞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六爺愣了半天，才問：「真有這樣的條款？」

「天下仁義充塞，道統畢竟已經式微。洋教乘虛而入，正其時也！」

「福音堂哪能與洶湧太谷的一樣洋貨相比？」

「六爺你睜大眼看，自海禁開放以來，跟在西洋列強那些堅船利炮後頭，潮水般湧入我邦的是什麼？是西洋的道統嗎？非也，只是洋貨，洋商，洋行，洋銀行！」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強結伙遠來，不為別的，只為一字：商！」

「六爺，我看你無精打采的，又怎麼了？天也太冷，筆墨都凍了，苦讀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還不知能不能開考呢。」

「六爺，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傳教十多年，俘虜去的教徒僅百十人，與洶湧和_圖_書太谷的洋貨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但這停的是朝廷的體統呀！」

「沒有。」也不明白問的是什麼事，誰知聽說過沒有？

「殺了福音堂六位美國教士，能輕饒了太谷？」

六爺這才將停考五年的消息說了出來。

這年冬天異常寒冷。六爺已無法在學館苦讀，就是在自家的書房，也很難久坐的。但他還是不肯虛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書卷，在屋裡一邊踱步，一邊用功。

六爺沒回去先見奶媽，卻到了學館。

「天下將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朝廷把京師都丟了，還有什麼體統可言？罷了，罷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說，科舉之路這一斷絕，六爺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謂天助你也，怎麼還無精打采的？」

六爺不說話了。

「何老爺，天下將亡，商事豈可獨存？」

何老爺又來瘋癲勁了。師從多年，你想跟他說句知心話，總是很難。六爺深感自家滿腹心事，竟無人可以傾訴，便憤然道：「何老爺，我是寧可出家，也不為商的！」

六爺不說話了。

「何老爺，你既然仇恨洋貨洋商，還抽人家的洋煙？」

「洋人佔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贖回京城，人家給開了一張贖票，共十二款，真能嚇死人！洋人欺負起咱們這無能的朝廷，越來越狠心。」

何老爺正圍爐坐了，捧讀一本什麼書。見六爺進來，抬手便把書卷扔到書案上了。站起來一看，六爺似乎不大對勁，就問：

老太爺聽得哈哈大笑，說：「你倒是心懷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強也不傻！贖票中開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專治你這等人的。」

老太爺依舊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你三哥和邱掌櫃，是從陝西藩台端方大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戴老幫在上海，是從新聞紙《申報》上讀到的消息。兩相對和_圖_書照，相差不多，可見確有其事。」

六爺從老院出來，眼中的世界好像都變了。一直等待著的鄉試會試，忽然遙遙無期，不願多想的婚事，卻逼到了眼前！這遂了奶媽的心願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爺，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貨！鴉片大煙土，這件洋貨太不得了。以前，中國賣一件貨物給西洋，他們也是一用就離不了，這件貨物就是茶葉。所以，我們能用茶貨源源不斷換回銀子來。你們康家還不是靠走茶貨發的家？人家鴉片這一件東西，不但也是沾上就離不開，更比茶葉值錢得多！走一箱茶葉能換回多少銀子？走一箱鴉片又能換回走多少銀子？簡直不能比。就憑這一著，西洋人就比我們西幫善商！」

老太爺又笑了：「老六，你這樣有大志，無論做什麼，都會有出息。你不想棄儒，那就緩幾年再說。可你今年已滿十七，眼看就跌進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緩。一向來提親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老六，叫你來，是有個不好的消息。」

康家家規嚴厲，無論主僕，都不許染煙癮的。但六爺也曾聽底下傳言，說何老爺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爺中舉後，頗感失意，時常瘋癲無常，煩心時抽幾口煙，解解憂，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爺心裡也大不痛快，說起大煙，便不遮攔了，就問了一句：

「你聽聽，就明白了。贖票中的第四款：諸國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內不得舉行文武各等考試。」

「洋教不足畏！洋教傳進來，那比堅船利炮還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氣候。叫我看，釀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禍，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當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對列強咄咄逼人之勢，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統動搖了中華道統！所和*圖*書以洋貨洶湧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為洋道統要落地生根了。其實，哪有那回事？山東直隸教民眾多，可這些民眾又有幾人是捨利求義？他們多為潦倒不得溫飽者，入洋教，不過是為謀得一點實惠近利而已！」

「老六，你沒聽說過吧？」

「老六，這可是天不佐你！不過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無能，官場如此敗落，中舉了又能如何？」

「何老爺，你丟了一樣：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統嗎？」

「多大了，還不婚娶？這不能由你！娶什麼樣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太谷為西幫老窩，市間哪有多少洋貨？公理會再不濟，也緊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六爺，你再往前邁幾步，就踏進年輕有為的門檻了，哪來死路？你要真癡迷了科舉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條！卸去備考重負，六爺，我來教授你一些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過三爺。你信不信？」

六爺沒料到父親會這樣問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娶什麼樣的女人？他現在不想娶女人！

快進三九的時候，老太爺忽然把六爺召去。老太爺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爺也沒盼有什麼好事。進去叩見過，發現老太爺有些興奮。

「你不會看看這些信報？」

「能為什麼？因為你天下將亡，不堪一擊，好欺負呀！」

老太爺從案頭摸過幾頁信報，說：「這是戴掌櫃從上海新發來的信報，孫大掌櫃派人剛送來。前些天，你三哥從西安寫來信，也提過這個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還那樣興奮？六爺就問：「什麼消息？」

「一時說不準，回去多想想。想好了，報一個准主意來，我好叫他們趕緊滿世界給你找去。」

六爺沒想到何老爺會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說：「難怪何老爺不很仇洋呢，原來是離不開這一樣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