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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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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月奇寒 二

第十九章 十月奇寒

「我就怕這門當戶對!」
受奶媽的影響,他從小對這位繼母就懷有敵意。而且,她又一直離他很遠。一年之中,偶爾見到,也不過遠遠地一望。這位老夫人是什麼模樣,他也實在沒有多留意。但是,近兩年卻發生了一種莫名的變化:六爺似乎是突然間發現,老夫人原來是這樣與眾不同!她不像別人那樣俗氣,更不像別人那樣得意。她既有種出世般的超脫,不睬家中俗務,但她似乎又深藏太多了的憂傷。這常叫六爺暗中莫名地動情:她也有憂傷?又為何憂傷?尤其是,她彷彿全忘了自己是身居高位的老夫人,放任隨意得叫人意外,也叫人喜歡。她的神韻實在叫人說不清的。
何老爺提的這新式佳麗,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這令六爺驚訝不已。不過,他也不再那樣羞愧了,繼母一定是令眾人傾慕的,並不是他一人獨生邪念。連何老爺也舉薦老夫人那樣的新式佳麗,叫他既意外,更高興!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繼母那樣的女人,是師命不好違啊。
何老爺一聽,情緒更加昂奮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條重要的家規: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爺執掌的這個大家,除了按月發給例定的日用銀錢,還要發給一筆不菲的資金,令其做本銀,開設一間自己的商號。商號的盈利,歸各家所有,不入老伙。獲利多,各家的私房財力也多。獲利少,也只能少花銷。不獲利,就乾吃老伙那點例錢。立此家規,是為鼓勵子弟自創家業,也防止因分家析產而削弱財力。可康家前頭五位爺,各家的商號都不甚發達,只是三爺名下的那間綢緞莊稍為強些。三和-圖-書爺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號上。可何老爺困厄多年,已不嫌這種私房性質的商號小。六爺要叫他領東,發達成一間大號也不是不可能。
母親,你是無力保佑我,還是沒耐心保佑了?
「天景這樣旱,哪來雪景!」
找一個自己想要的女人?
「何老爺今日也不大對勁,請你喝點酒,也值得說這麼多話?來,我先敬何老爺一盅!」
「京師不成,我們到上海,總之得選那種能雄視天下的大碼頭!」
不過,六爺也沒煩惱幾天,似乎就靜下心來了。科舉也不過是暫停,趁此間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終身大事,總是躲不過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許還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遊歷天下!
「以前不周的,就請何老爺多寬恕吧。今時局突變,學生想跳龍門也跳不成了,真對不住何老爺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點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何老爺瘋癲是瘋癲,但他畢竟粗心,不會疑心這樣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師如父,有何老爺出面說,也很合於禮。萬一引起老太爺疑心,也能以何老爺的瘋癲來開脫的。
「沒有呀?」
「那是什麼事?」
「第一樣,要不纏足。第二樣,要通詩書。第三樣,開明大度,不避新風,不畏交遊。還有一樣,當然得有上等女貌。」
婚娶維新?何老爺又要說什麼瘋話?六爺便說:「願聽教誨。」
「我還不想婚娶。」
「恭敬招待何老爺,哪就不對勁了?」
「老太爺這麼開明,六爺你還發什麼愁!」
「那好,我就領六爺這份盛情了!」
「六爺,又遇什麼事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所以,六爺聽老太爺說出那句話,就先想到了五哥五娘,跟著也動了心。可他哪有自己看中的女人?
然而,六爺在作此種思想時,卻有一個女人在他面前揮之不去。她是誰?只怕六爺永遠都不敢說出:她就是現在的老夫人杜筠青。
「好像我說開字號,就能開似的。這是大事,為首得老太爺點頭,三爺贊同才成。」
回來,奶媽問起老太爺叫去說了什麼事,六爺只說:也沒說什麼事,不過問了問為何不去學館。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老太爺知道你棄儒入商,立此大志,一準比誰都高興!看人家祁縣喬家,票號比你們康家開得晚,可人家不開則已,一開就是兩大連號:大德通,大德恆。兩號互為呼應,聯手兜攬,才幾年就成了大勢!」
六爺明白了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可這樣的心思,又如何能說得出口?老太爺要知道了他喜歡的女人,居然是繼母,那還不殺了他!無私向著他的奶媽,也決不會容忍他有這樣的心思。
「老太爺開了頭,你不正好跟了維新嗎?」
「婚娶。老太爺見科舉無望,就逼我成婚。」
六爺不敢承認自己最喜歡的就是繼母那樣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更喜歡的女人了。
「你什麼時候說過這樣好聽的話?」
六爺儘量順著何老爺的心思,說些叫他高興的閒話。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聽從何老爺的開導,棄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無所事事的少東家。但另創一間自己的商號,也不容易吧?
「怎麼,不想娶這樣的新式佳麗?看看你家老太爺,十多年前就有https://m.hetubook.com.com此維新之舉了,你反倒想守舊?」
「還敬什麼!六爺既無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學館了。」
「婚配是終身大事,誰也躲不過。再說,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爺給六爺定下了誰家的佳麗?不稱心嗎?」
「何老爺只會紙上談兵,人還不知在哪呢,談何兩相愉悅!」
「大富如貴府,當然得講一個門當戶對。」
所以,何老爺更來了勁,大聲說:「六爺,你也該成婚了!成婚之後,正可另立一間你自家的字號!你要叫我領東——」
「何老爺,你忘了,京師還在洋人手裡呢!」
何老爺覺得意外,就問:「六爺,今日是什麼日子?」
「不對吧?我看你說話又不大對勁!」
六爺故意推托一番,才答應下來,只是裝著不經意地加了一句: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爺居然也很贊成。稍後,六爺又故作擔憂,怕老太爺已有打算,婉轉請何老爺到老太爺跟前,巧作試探。何老爺不知六爺的心思,卻也一口承諾:他去說服老太爺。
何老爺酒多之後,居然就大讚起老夫人的丰采來,六爺才有些慌了。不過,何老爺倒始終未說什麼出格的話。
「六爺還真有這樣的心思?」
「什麼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師的意思吧。」六爺儘量平靜地說。
「親事倒還沒定。老太爺也放了話: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你說出來,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以後如何,也無妨今日敬師。一日為師,終生是師,何老爺師吾多年,學生當永不忘師恩的!」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師了?」
何老爺一聽,興致果然昂奮起來,慨然說:「那還不容易!六爺hetubook.com.com,我給你做領東,新字號還愁立起來?我早想過了,開新字號,總號一定要移往京師,不能窩在祁太平!」
六爺不想婚娶,是因為心底藏有一個私念:成人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厭倦了這個家!母親只是一種思念,父親雖近猶遠,永遠遙不可及。兄長們各有自家天地,惟獨將你隔離在外。常年跟著一位塾師,偏又叫你親近不得。惟有奶媽無私向著他,可這點暖意,實在填充不了這個太大太空的家。發奮讀書入仕,然後去過一種宦遊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爭取的。
「六爺!」何老爺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話音也高了。「當今世事正日新月異,娶婦亦不宜太守舊了。治國難維新,婚娶總還容易些吧?我給你提幾樣維新條件,你看如何?」
六爺就笑了,只給了他一句話,倒要選新號的開張地界了!
於是,六爺就去求何老爺了。
六爺心裡暗暗高興,也就陪何老爺喝了不少酒。
「門當戶對,再加一個兩相愉悅。」
六爺越聽,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爺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六爺見何老爺越說越來了勁,趕緊攔住說:「何老爺,眼下老太爺逼著我辦的,可不是這件事!」
可她決不像奶媽常說的那樣,是一個毒辣的女人。
那天,六爺以敬師為名,到大膳房傳喚了幾道小菜,一個海菜火鍋,一壺花彫,叫擺到學館。
但是,在老太爺限令婚娶的關口,他還是想把自己的心願設法表達出來。他並不是想奪娶繼母,只是想娶一位像繼母那樣的女人。官宦出身,通文墨,有洋風,開通開明,不畏交遊,未纏足,喜洗浴,當然還要夠美貌。這樣的女人,不一定就只有老夫和-圖-書人吧?
六爺思之再三,覺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種,別的,他決不要。可誰能將自己的這個心願轉達老太爺呢?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何老爺。
六爺深藏在心底的,還有一點永不能說出:老夫人也是太美艷了。能得婦如此,他也會像五哥的,為她而瘋,為她而死吧。
六爺這樣快就順從了老太爺的意願,倒也不是無奈的選擇,實在是因為老太爺的一句話,叫他動了心: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一口飲下,何老爺快意地感嘆道:「與六爺這樣圍爐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間沒有雪景幫襯。若雪花在窗外灑落,你我圍爐把盞,那就更入佳境了!」
現在,這一條路忽然就斷了。
「何老爺,我怎能與老太爺比?」
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六爺真還沒有認真想過。因為那時代的婚娶,都是遵父母之命。他從來不曾料到,老太爺還會允許他挑選女人。冷眼看去,前頭的幾位嫂子,似乎都不是兄長們特別喜愛的,但她們都出身富商大戶。她們或許只是老太爺的選擇,並不是兄長們心儀的人。以前幼小,他也看不懂這些。去年五娘遇害、五爺失瘋後,他回頭看去,才忽有所悟。前面幾位兄長,有誰像五爺那樣深愛自己的女人?五娘,那才是五哥最想要的女人吧!
自小圈在這個太大太空的家庭中,長年能見著的不過是同宗的族人而已。出外有些應酬,又哪裡能見著女人!
「何老爺,我埋身學館,日夜苦讀,哪裡知道娶什麼樣的女人?」
「是本老爺太不敬業,沒有為師的樣子,哪裡配六爺這樣恭維?」
六爺深信自己的眼力,老夫人不是毒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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