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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在城裡東寺旁的空場上，真聚集了二百來名鄉勇，在形意拳武師的統率下，持械操練。間或，爆出幾聲震天動地的喝叫，傳往四處。聞聲趕來觀看的民眾，也就越聚越多。

康笏南給失寵的老夫人這樣辦喪事，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他可沒有這樣驚悸過。他老謀深算，事情辦得一點紕漏都沒有。日後就是鬧幾天鬼，他也根本不在乎。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治喪期間，好像人人都動了真情，為杜氏悲傷，卻不大理會他，彷彿他們已經看穿了一切。所以在未知兵禍臨頭前，他已有些心神不定，恍惚莫名。

這分明是上天的報應！

「父親大人，既如此危急，那你也出去躲躲吧。由我與二哥、四弟留守，盡力應對就是了。」

「因你賠得起，人家才更願意跟你做生意！當然，不賠而成大事最好。西幫事業歷練至今，也漸入佳境，少有大閃失了。只是，遇了這太無能的朝廷，似也劫數難逃。去歲以來，損失了多少！眼前大劫，由我抵命就是。但以後亂世，就得由你們張羅了。生意上遭賠累不用怕，這些商資老底還不夠你們賠嗎？就是把我所增的那一倍賠盡，也要賠一個驚天動地了。先賠一個驚天動地，再賺一個驚天動地，那就可入佳境了。怕的是你們捨不得賠，希圖死守了這一份巨資，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那我就交代清了。後世如何，全在你們了。」

三爺一到，康老太爺就把所有僕傭打發開，氣氛異常。

三爺聽說是這個意思，忙又看了一遍，才點了取燈，燒著了這頁薄紙。

「我謹守父親的規矩，賺二花一，不賺不花。」

這幾天，三爺也一直住在城裡的天盛川老號，各方奔忙，一直未回康莊。見局面有了好轉，正想痛快喝一回燒酒，就有僕傭來傳老太爺的話：趕緊回來！

「https://m.hetubook.com.com第二樣，這些銀兩永不能作為家產，由你們兄弟平分。這是祖上傳下來、一輩一輩積攢起來的商資老底。康家大富，全賴此活水源頭，永不能將它分家析產！你能應承嗎？」

「世事日艱，尤其當今朝廷太無能，我不敢寄厚望於你。我傾此一生，所增一倍商資，總夠你虧損了吧？祖上所遺老本，你們未損，我也就滿意了。」

康笏南聽到東天門失守，洋寇攻入晉境，官家潰兵將至的消息，心頭有些像遭了雷擊：這是上天對他的報應嗎？

「既已攻破東天門，人家能跟你議和？叫我看，洋寇不攻下太原，決不言和。這一兵禍，那是逃不過了。」

三爺一聽，就有些急：他四處勸說別的大戶不可妄動，自己家眷倒紛紛出逃了。他問是誰的主張，四爺說當然是奉老太爺之命。不過，都在夜間潛出，又都化了裝，沒多少人知道。

「因大敗大賠而驚世揚名？」

「永記父親囑托！」

三爺見到老太爺，大感驚駭：就這麼兩天，老太爺好像忽然老了多少歲！精神萎靡，舉止發癡，人也像整個兒縮小了——他當然不知道父親內心的驚悸，依然以為父親是丟不下新逝的杜老夫人。

「此為不能違背的祖訓。」

不論在家族內部，還是在康家外面的商業王國，康笏南一直都是君臨一切的。他畏懼過什麼！家事商事，就像三爺所深知的：別人就是想插手也很難，他哪裡會把主事權輕易丟給你？

「聽說岑撫台已派出重兵，到壽陽彈壓潰軍。退守樂平的大同總兵劉光才，也出來除剿亂兵。」

三爺這才意識到了這頁薄箋的份量，默數了一下，是九處。三爺從小就知道家資巨富，但到底有多富，直到他接手料理商事，也全然不知。現在，家資就全在這頁薄紙上了，只和圖書是銀窖所在的確太出人意料，幾乎都在明處——

說時，康笏南從袖中摸出一頁信箋，遞了過去。三爺也只好起來接住。展開看時，上面只寫著寥寥幾行字，又都是「儀門假山」、「偏門隱壁」之類。什麼意思，看不出來。

「老三，你有此志，當然甚好。但遇此無能朝廷，你也得往壞處想。所以，我交代你的第四樣，就是也不能太心疼這老家底：商事上該賠則賠。祖上存下這一份商資，既為將生意做大，也為生意做敗時能賠得起。西幫生意能做大，就憑這一手：賠得起，再大的虧累也能賠得起！不怕生意做敗，就怕賠不起。賠不起，誰還再理你？大敗大賠而從容不窘，那是比大順大賺還能驚世傳名。」

「知道了，當永遵祖訓。」

「父親大人，局面還並不似那麼無可挽回！」

時局一天比一天可怕，康笏南也一天比一天感到軟弱。他自認逃不過報應，也只好預備捨身來承受，但祖業還得留給後輩去張羅。所以，他不敢再拖延，決定向三爺交代後事。

康笏南說：「這九處銀窖，你永遠只能記在心上，不能寫在紙上。這是向你交代的第一樣。」

「你們不走，是想叫康家敗亡絕根嗎？」

「東天門也有重兵鎮守，還不是說丟就丟了？不用多說了，這場劫難是天意，別想逃過去。」

「檢點過這些事，你跟老四也避難去吧。你大哥、二哥他們，能勸走，也趕緊叫他們走。這裡的老家底，我給你們守著。但願我捨了老命，能保全了家底。」

這樣的兵禍，不光在他一生的經歷中，就是在祖上的經歷中似乎也不曾有過吧。咸豐年間鬧太平天國，危急時大清失了半壁江山，都以為戰禍將至。外埠字號撤了回來，老宅、老號的家產、商資也做了匿藏準備。結果，是虛驚一場。那次戰禍，起於和圖書南方，亂在南方，這邊慌是慌，畢竟離得遠，逃難也能從容準備的。

「洋寇呢？洋寇攻到哪了？」

康笏南問：「記住了沒有？」

三爺忙說：「局面已有好轉。近日商界、武林與官衙聯手，已止住外逃風潮，民心稍定。」

或者，他真應該受一次報應？

這中間，也對洋寇來犯，稍有議論。武師、鄉紳們都煞有介事主張：對洋寇須智取，不能硬碰硬。洋寇到時，可殺豬宰羊先迎進來，再擺酒席大宴之；席上只備燒酒，務必悉數灌醉。

「父親大人，依我看，戰與和，還各佔一半。馬軍門的重兵，尚在晉中腹地駐守著，洋寇也不敢輕易深入吧？」

「聽明白了。」

分明是報應——

康笏南說：「這是天意，你們救不了我的。你快起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因為杜氏的「喪事」剛剛辦完，就傳來了這樣可怕的消息。以他的老到，當然知道這消息意味著什麼：康家的祖產祖業面臨著滅頂之災！太谷真遭一次兵禍，康家的老宅、商號必然成為被洗劫的重頭目標，康家幾代人、歷幾百年所創的家業，就將毀於一旦——

康笏南低聲說：「老三，這是我們康家德新堂的九處隱秘銀窖。你要用心記住！這九處銀窖，也沒有暗設許多機關，只是選的地界出人意料就是了。總共藏了多少銀錠，我說不清。只能告訴你，這些銀兩足夠支撐康家遍佈天下的生意。」

對老三，他依然不夠滿意，可還能再託靠誰？

在場邊，車二師傅、昌有師傅幾位武林領袖，康家習武的康二爺、曹家習武的曹潤堂等幾位大戶鄉紳，以及縣衙的幾位官吏，正在神色凝重地議論時局軍事。聲音很高，語意明瞭，並不避諱圍在身後傾聽的一般民眾。

「第三樣，這份商資在我手裡沒少一兩，多了一倍。我一輩子都守一個規矩：不拘商和圖書號賺回多少錢，都是分一半存進這銀窖中，另一半作家中花銷；賺不回錢，就不花銷。這規矩，我不想傳給你，但這份老家底在你手裡不能虧損太多。」

「潰軍和跟在後頭的洋寇呢，也止住了？」

這一次，兵禍就在家門口，說來就來了，天意就是不叫你逃脫吧？

三爺忙說：「記住了。」

「父親交到我手上的，我亦會不損一兩，傳給後人！」

後來，知縣大人駕到，檢閱了鄉勇操練，聽了武師、鄉紳的退敵之論，誇獎一番。縣令剛走，幾家大商號又來慰勞。

匆匆趕到家，就聽四爺說：這幾天已將年少的男主和年輕的女眷，送出去避難了。六爺及各門的小少爺，三娘、四娘及汝梅以下的小姐們，都走了。

他們的話題，多集中在如何對付潰兵流匪上，言語間，對將至的兵匪甚是不屑，又議論了一些擒拿兵匪的計謀。這叫擠在一邊旁聽的鄉民，聽得很順心，很過癮。

康笏南面對突臨的兵禍，就一直擺不脫這樣的思路。越這樣想，他就越感到心靈驚悸，精神也就垮了下來。他把應對危機的重擔，那樣草率地撂給了三爺，實在也是不知所措了。

三爺能說什麼，只在心裡說：夜間出逃的並不少，怎麼能秘密得了！

「還得不到洋寇的準信，只聽說岑撫台在極力議和。」

三爺忙答應：「我記住了。」

康笏南停了停，說：「我哪也不去了。這場劫難非我不能承擔，此為天意。我已到這把年紀，本也該死了，但康家不能亡。所以，該出去避難的是你們。我留下來，誰想要，就給他這條老命。你起來吧，這是天意。」

三爺一聽這話，慌忙跪下說：「父親大人，時局真還未到那一步！即便大局崩盤，太谷淪陷，我們也會伺候父親平安出走的。」

康笏南便說：「那你就點一根取燈，燒了它。」

「父親大人不走，和-圖-書我們也不會走的！」

康笏南無力地說：「我也活夠了，不用你們多操心。外間局勢如何？」

「父親大人，你得多保重！」三爺先說。

老夏和老亭一再說：沒有一點紕漏，誰也不會知道真相。他不相信這兩個人，還能相信誰？也許他自己衰老了吧？人一老，心腸就軟了，疑心也多了？

等洋寇醉死過去，可往洋槍槍管、洋炮炮筒內澆入尿湯；一過尿湯，洋槍洋炮就失靈了——這類降敵方法，更令鄉民聽得興味高漲。

父親對杜氏有這一份深情，也難得了。

「你不用多說。眼下還有些小事，你替我檢點一下吧。你們兄弟各門逃難走前，不可將珍寶細軟藏匿得太乾淨，宜多遺留一些。無論潰兵，還是洋寇，人家衝殺進來，沒有劫到多少值錢的東西，怒火上來，誰知道往哪發洩？明處的那兩個日常使喚的銀窖，也要多留些銀兩，尤其要遺留些千兩大錠。世間都知道西幫愛鑄千兩銀錠，劫者不搜尋出幾錠來，哪能過得了癮？孫大掌櫃那裡，你也過問一下，天成元櫃上也不可將存銀全數密運出去，總得留下像樣的幾筆，供人家搶劫吧？什麼都劫不到，饒不了你。聽明白了吧？」

「老三，今日叫你來，就是向你交代後事的——」

三爺不肯起來，說：「父親大人，這不是將我們置於不孝之地了？」

於是，官衙、武林、商界聯手平匪禦敵的種種消息，就由民眾口口相傳，迅速傳遍全縣城鄉。民心果然稍定，外逃風潮開始減緩。

如果不送走杜氏，就不會有這樣的兵禍吧？

去年朝廷有塌天之禍，危情不斷，但於太谷祖業終究也只是有驚無險。眼看議和成了定局，怎麼兵禍忽然又降臨到家門口？

這在康笏南，可是前所未有的！

第二天，在北寺附近也有一隊鄉勇在操練，情形與東寺相差不多。

「父親放心，我們不會如此不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