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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一天

作者:強納森.崔普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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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四

星期三

「你也可以笑。沒有什麼情緒表達方式才是對的。」
「嗨,菲利浦。」
你若看過這本書就知道,這本有著紅黑色鑲邊的書像年鑑一樣厚,封面是個全身光溜溜的幼兒,慢慢長大到變成青少年。這本書從哺乳談起,接著是訓練上廁所,一直到小孩青春期(我們以前都說,這叫排便到手|淫),老媽在書中建議天底下所有的母親用她以前對我們的方式教養小孩,也就是坦率、充滿母性且沒來由的震撼語氣。書的封底是老媽在客廳沙發上擺出性感小野貓姿勢的照片。這本書一直出版到十週年、十五週年、二十週年版,明年就要發行第二十五週年紀念版,而老媽要到二十個城市做巡迴簽書會和大型脫口秀,據說她還會上歐普拉的節目,那本書也可能在簽書會開始前換封面。
我們幾個抬棺人退出墓穴處,回到為數不少的賓客列,全身濕透又泥濘。客人站的地方有個沒什麼用的帆布帳篷暫時遮一下雨,篷頂上匯集的雨水像溪流般直洩而下,親朋好友還有生意上的夥伴都想在帳篷下找個好位置,運氣比較差的就被擠到最旁邊。
保羅站在他太太愛麗絲身旁,他在哭泣,她則依偎在他身上幫他取暖;巴利找到溫蒂了,她把他的黑莓機還給他,他像西部片裡的槍手把黑莓機插|進皮帶下的皮套;我則站在我媽旁邊。她決定今天不要減少瓦利姆鎮靜劑的劑量,所以雙眼紅腫又呆滯無神;她的髮根是灰白色的,其他地方則是紅褐色,今天全紮成一個頭髻;她的黑色套裝很合身,跟平常一樣,總是露出太多隆乳手術後增加的乳|溝;她高跟鞋的高度,就像她胸部植入物的直徑,以她的年紀和現在這個場合,這種穿著打扮實在很不得體。她捏了捏我的手,避免和我直接四目相交,我則覺得珍不在場這件事,像個不斷化膿的傷口。
他把手伸到我背後和hetubook.com.com保羅握手,保羅則快速但有點不自然地回握,顯然想讓事情趕快進行完,讓儀式繼續下去。菲利浦又去親了親溫蒂的臉頰。
「妳變老了。」他故意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回答。在他背後,波納清了清喉嚨,菲利浦向後轉,整理一下他的夾克。「波納,抱歉,請繼續。」溫蒂敲了敲他的後腦勺。「查爾斯……抱歉,葛洛納拉比。」他很快地改口說,但竊笑聲已經在賓客間傳開,有一會兒波納看起來好像想殺人。
我媽是個心理醫師,我想這很明顯,但她不只有這點能耐。二十五年前她出了一本書,叫作《從搖籃開始:母親育兒指南》,這本書一上市立刻造成轟動,我媽也搖身一變,成了知名育兒專家。可以預料到的是,我的手足和我都搞砸到無法修補。
「摩頓向來不喜歡儀式……」波納說。
波納唸完讚美詩後,換保羅上前,他本來應該是唸悼詞那一類的東西,結果反而像是領孝親獎的謝詞。他感謝老爸教導他怎麼做生意;感謝他的牙醫助理妻子愛麗絲在老爸生病期間,請假來店裡幫忙;他感謝老媽照顧老爸,然後詳述了他和爸爸一起經營紐約北郊哈德森谷裡最卓越的運動用品連鎖店——「福克斯曼運動用品店」的情況。他並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兄弟姊妹,他的手足這時可是又濕又冷,同時希望有個管弦樂團演奏請他下台的音樂。
下午十二點十五分
「我知道。」
她開心地說:「你來了。」菲利浦是她的小寶貝,他這一生惹麻煩的速度和她幫忙解決的速度一樣快。
「我不該那樣叫他,真該死。」菲利浦眼睛睜得大大地低聲對我說。
最後他終於說完時並沒有掌聲,他似乎有點驚訝。「聖誕老人」按了一下液壓裝置的按鈕,老爸的棺材緩緩和圖書降入墓穴裡,棺木就定位後,波納往前一步,並嚴肅地把一個大鏟子交給保羅。「習俗是要每個直系親屬都剷一些土到墓穴裡,兌現親手埋葬摯愛的承諾,」他說。「聖哲說,埋葬某人是表達仁慈和尊敬最真誠的形式,因為死者永遠不可能感謝你為他做了這件事。」
「菲利浦。」我媽輕輕喚了一聲,也暗示波納暫停一下。
「在我請摩頓的長子保羅追憶他父親前,我要唸首讚美詩……」
「謝謝妳,媽。」
我很想告訴他,他在他父親的葬禮遲到半小時或許也會被視為無禮,但這樣做沒用。菲利浦對建議和批評向來不為所動。
「那是個誠實的錯誤。」
「你變胖了。」她低聲說。
「你看那邊。」溫蒂用手肘頂了頂我說。我順著她的目光穿過墓地望向車道,一輛黑色保時捷戛然停住。有那麼一會兒我還認不出那個男的是誰,他一面跑步穿過草坪,一面還在整理領帶,他皺巴巴的西裝褲配上風衣夾克,彷彿剛跑完馬拉松。從他厚顏無恥、一點都不端莊穩重地奔向我們的樣子,我就猜到他是誰了。他腳上竟然穿著一雙平底船形鞋。
「今天我們向摩頓.福克斯曼先生說再見,我們摯愛的丈夫和父親、親愛的兄弟和可貴的朋友。」
「往右邊,」聖誕老人說,「大家一起來,現在還不要放下來,後面的過來大概六呎……走,現在聽我的指令,我們要把他放下來了。在棺尾的男士們,你們先出來,注意手指……」
說話的是波納.葛洛納。小時候,他是保羅的朋友,現在他是以色列聖殿的查爾斯.葛洛納拉比,但對和他一起長大的我們而言,他永遠是波納。和*圖*書他曾找我們到校車車尾,偷偷欣賞他從他爸那裡偷來的春宮圖!他父親在這方面的收藏可豐富了。他不和保羅一起吸大麻、解釋重金屬搖滾樂團「齊柏林飛船」歌曲中的訊息時,就是對各種性姿勢的優缺點高談闊論。
「安靜!」保羅噓聲怒斥我們。菲利浦對我眨了眨眼。我們就站在父親的墳前,三個福克斯曼家的男人出自同一個模型,但後來各自經歷不同的完型過程。我們三兄弟都遺傳到父親一頭深色鬈髮、方正而中間有凹痕的下巴,但不會有人把我們誤認成雙胞胎兄弟。保羅看起來很像我,只是體型比較壯碩、臉上多了點怒氣——就是吃了類固醇的我;菲利浦也長得像我,只是比較瘦且好看得多,他的五官比較優雅、笑容比較燦爛,不需花太多力氣就能顯得迷人。
「那很失禮。」
這時菲利浦已經放棄打領帶,就讓它纏在脖子上。他從草地上跑下來,最後幾吋距離用滑步溜下來——以前下雨時我們也會在家前面那片草皮斜坡這麼做——正好停在我媽面前。
他抓起我的手臂,給我一個誇張的擁抱。菲利浦,我的寶貝弟弟,小時候總是帶著一身薰衣草洗髮精的香味爬上我的床和我擠,用他光滑、圓圓的臉頰頂住我的,我一邊說故事,他會一邊輕輕地拔我的寒毛——他很喜歡猜《伊索寓言》裡的啟示。現在他滿嘴菸味和漱口水的味道,從我上次看到他到現在,大概又增加十磅體重,大多胖在臉上。我們很少聚在一起,但每次聚會似乎都會伴隨失落和懊悔,如今這種感覺又出現了。我願意用一切交換他重回五歲時那樣快樂、完整的模樣。
「媽。」他喊了聲,用濕淋淋的手臂抱住她。
說真的,這有點滑稽,因為老爸在世的時候從來不會對他的孩子表達感謝之意。你如果沒有捅出什麼樓子,就會變成隱形人。他安靜嚴肅到會讓m.hetubook.com.com你誤以為他若開口說話,可能會帶有東歐口音;他的眼睛是溫柔的藍色,前臂超乎尋常的粗壯,而當他握緊拳頭時,看起來無堅不摧;割草、洗車、擦油漆這些他全都自己來,他很擅長這些事,當然也做得很辛苦,若有人花錢請別人做這些事,他就默默在心中批判那個人;就算聽笑話他也很少笑,只會點頭表示了解,彷彿一切都在他預料中。當然,他還有很多事情讓人懷念,只是現在我一個都想不起來。在某些時刻,你會看不到你真正的父母親,只看到一籃子的舊帳和未解開的問題。
「我當然來了。」他說,退後一步,抬頭看我。
「哭出來沒關係。」老媽低聲說。
電影導演通常喜歡在雨天拍攝葬禮的場景。出席者都穿著深色大衣,撐著那種你真實生活中從沒撐過的黑色大傘,雨就象徵性地落下,落在草地、墓碑和車頂上來營造氣氛。影片中沒提到的狀況是:大衣的衣角會沾滿剛修剪下來的雜草,整個濕透緊貼在小腿肚上;雖在大黑傘下,但雨水還是會想盡辦法鑽進你的頭皮,再順著頭流下來,像濕濕黏黏的蝸牛一樣溜過你的領子。所以當你該為逝者禱告冥想的時候,心思反而跟著雨水一路滑下背。電影沒呈現出來的實際狀況是:濕爛泥濘的泥土地像流沙般吞噬扛棺者的鞋子;滲入棺木裡的雨水散發出死亡和腐敗的氣味;要填回墓穴裡的泥土變成一座座泥丘,每鏟一下就濺起爛泥巴,它們落在棺木上的聲音大到每個在場的人都聽得見。本來該緩慢莊嚴的告別式,現在大家卻只想趕快讓死者入土,讓生者回到車裡。
掘墓人看起來很像聖誕老人,我有那麼一分鐘不相信他自己不知道——長長的鬍子配上壯碩的身材,他得知道穿這一件帶帽紅白風衣的效果如何,還有在席恩山墓地這種穿著搭配有多麼失禮。我猜,如果你每天的工作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埋屍體,恐怕就是得盡量找樂子。今早,我們要在滂沱大雨中把我父親下葬,而這位「聖誕老公公」儘管穿著滑稽的風衣,讓他在死象牙色天空背景下像血跡般刺眼,但他克盡職責地指揮我們這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新墓裡的液壓式框架上,還是令人相當感動。保羅和我負責抬棺首,溫蒂的丈夫巴利居中;如果菲利浦有來的話,巴利對面那個空位就是他的;米奇叔叔和他兒子朱利爾斯負責棺尾。
我們已經幾十年沒見過米奇,他兒子更像是突然從邁阿密新冒出來的人類。爸曾和米奇叔叔為一些金錢往來的事起爭執,朱利爾斯則幾乎是個陌生人。這對父子看起來就像剛做完日光浴的幫派份子,戴著沒必要戴的名牌墨鏡,梳著一頭油亮的頭髮,還戴著與他們氣質相稱的鑽石尾戒。
「賈德。」
保羅從大土丘上鏟了一點土到墓穴裡,他把鏟子交給我,我也照他那樣做一遍,當泥土掉到棺木上時,我可以感覺到我有個地方開始顫抖。我閉上眼,似乎可以看到老爸斜躺在我們後院的躺椅上,手上抓著噴水管,嘴裡一邊發出機關槍掃射的聲音,一邊瞄準我們這些在堡壘間奔跑的活動槍靶。他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樣子,等我們長大了,他反而不知道怎麼和我們相處。
童年好像是永恆的,像是整個世界,然後有一天它結束了,場景馬上跳到你正在把濕泥巴剷到你父親的棺材上,這才驚覺原來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我把鏟子交給溫蒂,她只挖起大概一湯匙的泥土,怎麼也不想把土剷進墓穴中;天生就不知道適度為何物的菲利浦挖起超大一坨泥土,裡面還有一顆石頭,石頭砸在棺木上,發出槍響般的聲音,把大家都嚇了一跳。菲利浦一聲長嚎劃破了四周的寂靜,他跪下來不斷啜泣。「爸!」他哭喊著,我們其他人看著他痛哭失聲,安靜地站在旁邊,有點驚恐,或許還帶點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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