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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一天

作者:強納森.崔普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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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八

星期三

「你不是該在家裡……胡傷?」
「那怎麼不去?」
「是啊,確實如此。裡面情況怎樣?」我說。
「嗯,你不是應該在那裡嗎?」
現在我沒有老婆、沒有小孩、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或任何代表我很成功的東西。我或許還不算老,但到了這把年紀也不該幾乎一文不名。我已經有照片裡某位陌生人的雙下巴,還有啤酒肚的初期特徵,我也相當確定我的髮線,我一直能依靠的一道防線,在我不注意的時候開始撤退,因為我的手指經常在上額頭發現一些新的地貌。二十歲的時候一無所有很酷,但如今七十歲的人生已經走過一半,結果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還兩袖清風,這時情況就完全不同。這就像打算開車全國走透透,身上卻沒有半毛錢可加油。
「我敢打賭,她一定很高興見到你。」
菲利浦:我在史蒂芬.史匹柏導演的新片中當替身。
「服喪,希伯來文是息瓦(Shiva)。」
我爸以前是電工,但保羅出生後他決定要為後代留點遺產。他向他的岳父借了點錢,買下一家破產的小型運動用品專賣店,幾年後他把規模擴大到六家連鎖店,從哈德森谷到康乃狄克州都有分店。他堅信客戶服務和員工的專業才是事業成功的關鍵。每隔幾年就會有全國性的大型連鎖店要收購他的店,他總是斷然拒絕。每週六他都會到五家分店去巡視,檢查帳目和故障檢測單。
「你曲棍球打得很好。」
「東西都膨脹起來了。」
最後這段話像支釣鉤刺中我……但那時我已經站在廚房門口,我沒有回頭,踏進安靜有空調的廚房,靠在牆上調整著呼吸。心不在焉地嚼著一根像雪茄的紅蘿蔔的琳達蹲在冰箱前面,希望把冰箱騰出一點空間,放訪客帶來的所有食物。
我笑了,倒不是因為有趣,只是為了表示禮貌。你不得不為霍利感到難過,但對他和對別人應該一視同仁,因為他只是有缺陷,不是白癡,他能像一隻狗嗅出恐懼般地嗅出你的同情。
「你嚇到我了。」我說。
菲利浦:我在非洲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負責一個淡水計畫。
「剛剛氣氛才一度緊張過。」
菲利浦:我在華盛頓經營一個中東智庫。
店門外的綠色遮雨棚通常會有乾掉的鳥糞和水漬,最近都被清乾淨了。為迎接秋天到來,櫥窗裡塞滿了曲棍球、滑雪和滑雪板等相關用品;擺在角落的模特兒已經戴上守門員的保護罩,在日光燈不祥的光線照射下,看起來好像影片「十三號黑色星期五」系列裡那個連續殺人魔傑森。如果要幹連續殺人案,艾姆斯布魯克會是個最完美的地點——我的意思是在最有可能的情況下,因為這些犯罪事件總是發生在景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優美的小鎮,有乾淨的人行道和鐘樓,傑森和佛萊迪就在這裡屠殺那些性|欲過旺的年輕人;中央街有鵝卵石鋪成的人行道,上面設有長凳和噴泉,商店都有相稱的遮雨棚,整個氣氛也非常愉快整潔。
他搖搖頭,扮了個鬼臉。「我需要一個自己的地方,就像昨天那樣。」
「潘妮.摩爾。」我說。光聽到名字就讓我聯想起她邪惡的笑容,還有她的吻的味道。潘妮和我還曾訂下誓約,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
「當然不是。我是個混蛋。」
「我很抱歉,說那些不該說的話。」我說。
「總而言之,媽似乎頗能自得其樂。」
「不用了,我只是過來這裡一下,因為你媽認為你要搭便車回家。」
「我沒有,是你。」
「不是啦!霍利,天啊!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派你來?」
「開爾頓。」
「霍利看起來不錯。」我說,但說完馬上就後悔了。
晚上八點三十分
「她能拿我怎麼辦,把我關起來嗎?」
「我有合理的推諉之詞。」他把菸灰撢到腳踏墊上。「你以前和潘妮洛普.摩爾交往過,對吧?」
我以後會回顧這段時間,把它視為一個緩慢過程的開始,最後終止於我孤獨地死去,而在此之前,我的餘生就是消磨在一個空蕩蕩的公寓裡,只有電視和一隻動作遲緩、步履蹣跚的狗兒與我作伴。訪客都會覺得那個地方不太好聞,但我並不覺得,因為我本身就是那發臭的東西。我可以感覺到悲慘的未來正高速向我衝來,那個情景就像原野上有牛群狂奔,一片飛沙走石,天空雷電交加。
「你還好嗎,霍利?」
「去你的。」
她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好像已經一輩子沒和人有肢體上的接觸,沒和人有持續的眼神接觸,這時,我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到我的。「你會沒事的,賈德。我知道你現在覺得非常失落,但這種感覺不會持續太久。」
現在車裡都是煙霧,他躲在煙霧後偷笑,「我故意刺|激你的啦,賈德。別那麼嚴肅。」
「現在嗎?」
「她在店裡。」
霍利一副過來人的樣子點點頭,「歡迎來到我的世界。」他在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一些零錢掉了出來散落在椅子上,最後他掏出一條有點爛爛的大麻菸捲,用他快熄掉的香菸頭點燃,他深深地吸一口、屏住呼吸,要我也哈一口。
「我已經去的很好了,好兄弟。」
「我想也是。」
她點頭,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你一輩子都以為大家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那會是個可怕的錯誤。」
「你是個浪漫主義者,賈德,你一直都是。你會再找到真愛,不然就是它會來找你。」
菲利浦:我在管理一個私募的生化基金。
年婦人:我和*圖*書的天啊!菲利浦,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在念中學。你現在在做什麼?
她的笑容很甜美,充滿母愛的慈祥。「在這裡有點緊張?」
我點點頭,「嗯。或許現在我不該去聽那些話。」
他的聲音突然不尋常地充滿挑釁意味,我覺得琳達要我來接他是他們母子間長期鬥爭下的一種突襲。
「改天吧。」我說,然後發動車子。
「潘妮.摩爾,是啊,我們是朋友。她怎麼了?」
「哇,潘妮.摩爾。你怎麼會想到她?」
「死氣沉沉。」他聳聳肩說。「你要進來嗎?」
我們已經守喪幾個小時了,訪客川流不息地湧進門,彷彿每半小時公車就會在前門放下一堆人。納柏尾已經變成一座停車場,我媽不斷介紹再介紹每個人,我的臉已經因為禮貌的微笑而痠痛,我的屁股因為那張爛椅子的廉價海綿而麻木。客人到處找位子坐,房子裡隨處可見的爛塑膠餐椅的椅腳把橡木地板都刮花了。客人慢慢從後面移到前面,在那裡可以問比他們早到的人同樣的問題,說一些老生常談的事,用很誇張的嘴唇擠壓我媽的前臂。我們應該在門口列張單子,簡短地敘述一下老爸的病情,最後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好讓過程進行得快點,或甚至放一張他做過的檢查圖表,同時彩色列印他最後照的那張電腦斷層掃描圖,因為這似乎才是他和老媽的朋友們最想討論的話題。在那張單子的最底下,還要有個星號附註,說明我們毫無興趣知道各位在我們的父親/丈夫過世時身在何處,好像他是約翰.甘迺迪總統還是搖滾樂團「超脫」的主唱科特.科班一樣。
每季他會帶會計巴尼.克洛尼許一起去各分店巡一次,保羅最討厭這個時候,因為他得讓出他的前座,還有巴尼每個休息站都要停下來,不是買咖啡就是上廁所。巴尼也會大聲放屁,而且一點也不會不好意思,搞得我和保羅必須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透透氣,就像一對狗兒要逃離難聞的高麗菜味一樣。有時我爸會故意按下中控鎖不讓我們開窗,在我們快要窒息的時候還裝沒事,這是他會開的最大玩笑。
「我對人能產生那種效果。」
「……最近分居,顯然是有第三者介入……」
「你媽不會聞到嗎?」
「對,我有時候還會去那裡溜冰。」
「我不用,謝謝。」我說。
「六個肢體、七天……」他停頓了一會兒,思考這些在神學上可能有什麼含義,但得不到結論,倒是決定現在是再哈口菸的好時候。
「來杯香草巧克力奶昔如何?」
大學時代我曾以為自己的未來有許多可能,但後來我愛上珍,所有偉大的志向最後都化成慾望的薄霧蒸發掉。我從來沒想過那樣的女孩會要我這樣的人,我心中的想法是,如果我用盡所有氣力只為讓她開心,那未來會自己走出一條路。所以我遁逃到她光和-圖-書滑大腿間的百慕達三角洲,每科幾乎都低空飛過,順利混畢業後不久,她就答應我的求婚。我還記得當時鬆了好大一口氣的感覺,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這件事對我應該是幾十年後的事,我應該才剛要開始建立自己的家庭,但中途出現障礙——一場災難性的出軌,你怎麼也想不到替你爸服喪時竟然還會更消沉。突然間,我不斷看到光陰在屋子裡的每個人身上走過的足跡,老人斑、雙下巴、鬆垮的脖子、眼袋、頭皮上的斑點、再也不會消失的抬頭紋、駝背、下垂的胸部、O型腿,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都是一點一滴來的,所以你沒辦法提防、沒辦法解決,就是會有這麼一天,你醒過來後發現自己在睡覺時變老了。
「我要開車了。」我說。
「嗨,賈德,」她笑著對我說。「要我幫你拿什麼嗎?我們現在什麼東西都很多。」
晚上七點四十五分
保羅和我還小的時候,他都會在太陽露出第一道曙光時把我們叫醒,催我們上車和他一起出門,到紐約州的杜斯.菲利、塔里敦、瓦爾哈拉,還有康乃狄克州的史丹福、費爾菲德。我都坐在後座,還充滿睡意的雙眼從他二手的凱迪拉克車的窗戶,看著太陽從高速公路兩旁的樹叢間升起。車裡都是菸草的味道,播音機固定播放民謠重唱「賽門與葛芬柯」、情歌王子尼爾.戴蒙、民謠搖滾歌手傑克森.布朗和爵士女歌手佩姬.李這幾位的音樂,後來不管是坐電梯還是在候車室,偶爾我還是會聽到這些歌曲,每次都能把我帶回童年的那部車裡,看到我自己被車子壓過馬路接縫輕柔的彈跳弄得半夢半醒,我爸用他低沉沙啞的聲音一路哼哼唱唱。
還有數不清的大盤子。猶太人不送花,他們送食物,非常大量的食物,包括:水果盤、各式餅乾盤、冷盤、燉肉、蛋糕、菰米沙拉、貝果和煙燻鮭魚。琳達毫不費力就回復她習慣扮演的照顧福克斯曼家族的角色,她在餐桌上擺設不容易腐敗的東西,還放了一個俄式咖啡炊壺,最後竟然變成一個特別自助餐會。訪客們奮力擠過椅子來和喪家聊天,然後又被咖啡和點心吸引,前進飯廳。這像喪禮前的守夜,只是要連守七天,而且不能喝酒,如果有人把威士忌吧檯的塑膠鎖打開,誰知道會變成什麼偉大的派對?
「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想到她還住在這裡。」
「濕婆神(Shiva)是印度教的神,有六隻手,還是有四隻手和兩隻腳,我不知道,可能是六個肢體。」
「可能喔,但你這禮拜有張優惠券。」她給我一個友善的笑。「不要浪費了。」她看著窗外屋前擁擠的街道。「看起來你的車好像停在傑利.藍姆的悍馬車旁。為何一位退休醫生要在艾姆斯布魯克開那種大車呢?紐約對年齡來說真是個和*圖*書問題。他的陰|莖不可能那麼小,對吧?」她把手伸進圍裙的口袋裡,然後丟給我幾把鑰匙。「開那台藍色的豐田冠美麗。如果你時間算得準,回家的路上還可以順道把霍利接回來。我不喜歡他這麼晚了還要走路回家。」
保羅走來走去,沒多說什麼,口裡發出一連串像做羅夏墨跡心理測驗時會發出的咕噥聲,大家似乎就把這當成實際的回應;溫蒂厚顏無恥地和她從洛杉磯打電話來的姊妹淘嚼舌根,菲利浦則自顧自地玩起椅子,想看那張息瓦椅可以被蹂躪到什麼程度。
「為什麼,因為她大腦沒有受傷嗎?」
「好吧,我想我得出門去買一杯。」
「對啊,她禮拜一到禮拜五晚上在這裡當收銀員。你應該去裡面打聲招呼。」
「她知道我要出門。」
「像是記得有什麼我不能做的。」他開了乘客座的門,坐進車裡。「你不可以在媽媽的車裡抽菸。」他說,吐了一口煙圈。
「它有再來找妳嗎?」
琳達的笑很傷感疲憊,但又帶點美麗,是長時間受折磨的那種痛苦的笑容。「你要學著不去想可能變成怎樣,只要珍惜你所擁有的就好了。」
「在希伯來文裡這個字也代表『七』。」
「對……抱歉,還有,謝謝妳,妳知道的,謝謝妳的幫忙,謝謝妳照顧媽和一切。」
有一秒她看起來有點嚇一跳,好像要說什麼話,但只是把紅蘿蔔塞回嘴裡,然後微笑。我們可以聽到我媽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笑聲。
他聳聳肩,就這樣讓煙霧在他張開的嘴巴周圍跳舞。他說:「幫我保持頭腦清楚。有時候當我覺得快要發作時,這有點阻止的作用。」
我們呆站在那裡一分鐘,寒暄之井已經快乾了。
我搖搖頭。「只是當你的現在出現這麼天翻地覆的變動時,很難面對那些舊識。」
琳達的車聞起來有酵母和花朵的味道。除了吊在後視鏡上的小金墜子外,車子裡空空如也且一塵不染,這倒突然讓我感傷起來。或許這陣子只要是空洞的東西,都會觸動我的愁緒。將擋風玻璃洗乾淨的雨勢已經緩和下來,變成輕輕的薄霧,但足以模糊來車的光線。我沿著中央街開,把車停在福克斯曼運動用品旗艦店前的停車場。
在我回過神前,我其實還站得好好的,在人群中迂迴前進,偶爾會被攔下來聊幾句,但我的眼睛依然直視廚房門板那塊保護區。
這些訪客大多是銀髮族,是我爸媽的朋友和鄰居,大家都是來看看朋友也順便被看;來致意,也來思忖他們即將面對的死亡、他們心臟的狀況、癌症,以及在肝臟、肺臟和血球裡蔓延還未浮上檯面的疾病。他們這群人又隕落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他們在這裡安慰我媽的時候,可以從他們忠實蒼白的臉上,看到被死亡忽略的病態興奮感。他們把孩子養大、還清房貸,剩下的黃金歲月要用來埋葬彼此,陰鬱地在像我們家這種房子裡喝著咖啡、吃蛋糕屑,追蹤紀錄他們無情消失的歲月。
他開始搖晃,擋住我的視線。
「……保羅,年紀比較大那個,他講話很客氣……」
「她在溜冰場教溜冰。室內的那個,我們以前去那玩過曲棍球。」
他聳聳肩,又吸了一大口。「我要再來一點。」
「不,你不知道,」琳達說,口氣還是和藹。「這不是講細節的好時間或好地點,但你放心,過去這三十年我並不是孤枕獨眠。」
「……在新罕布夏州的溫尼佩紹基湖那裡,我們每年都會去。那裡很漂亮,莫林都會帶孩子……」
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想連續殺人犯的事,所以當霍利突然敲車窗時,我嚇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或許也是因為他看起來真的有點恐怖。他的長髮用一條白色的耐吉運動頭帶綁在後面,頭帶上的價格標籤還沒拆下來,就在他的額頭上飛來飛去,他嘴上叼著的菸頭上還有好一吋的菸灰沒掉。
「我聽到尖叫聲。」
她關上冰箱看著我,「那個我們沒有。」
他敲了一下自己的頭。「腦部受傷,有些事我沒辦法做。」
「我知道。」
老爸似乎不知道他休假時要怎麼跟我們相處。我們還小的時候他很疼我們,會把我們抱在他強壯的臂彎裡輕輕搖著,不然就是一邊哼著莫札特,一邊讓我們在他的膝蓋上彈跳……我們還在學走路的時候,會牽著他像臘腸一樣的手指上街,睡覺時他會和我們躺在一起,常在床上和我們一起睡著,直到媽來叫他。但我們大一點以後,他似乎就被我們搞得很絕望。他不了解我們怎麼會那麼迷戀電視和電玩,弄不懂我們四肢健全卻這麼懶惰,房間亂七八糟,床舖也不整理,我們比較長的頭髮和絹印T恤都讓他很困惑。我們年紀愈大,他愈埋首他的工作,忙他的週末報告,還有他的烈酒。有時候我會這麼想:生菲利浦是我媽為找回她的丈夫所做的最後努力。
「她為這天準備了很久。」
「不對,你打得很好,我打得超好。」
她的表情有點變,手離開我。
「妳怎麼知道?」突然間,我離縱情大哭只剩幾吋遠。琳達幫我換尿布、餵我吃飯、像母親般照顧我,卻從來沒人提起過,我每年母親節都該寄卡片感謝她,偶爾該打電話關心她,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她?我為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感到一陣良心的譴責。
「像什麼?」
「……靠呼吸器撐了三個月……基本上就是個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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