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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他道了歉，我就不會有這一段故事提醒我爸如何照顧我，妳也就沒辦法分享這所有的喜悅，還有，我們現在在哪裡？」

對福克斯曼家的男人來說，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沖澡，若看到我們家的人蓬頭垢面就是這個地區的傳奇故事。我們被枕頭壓得塌塌的鬈髮，經過頭皮分泌的油雕塑，已變成一個個立正站好的大|波浪，讓我們看起來像被電擊的卡通人物。問題是，熱水器負荷不了那麼多人同時洗澡，所以在幾分鐘之內，水溫會從熱變成溫，最後變冷；更麻煩的是，翠西和愛麗絲同時在吹頭髮，溫蒂又在幫孩子微波冷凍鬆餅當早餐，所以房子突然跳電，整間屋子有一半的電力都被切斷了，包括地下室的燈。

「我完全不記得這段。」菲利浦說。

保羅高三的時候得到全額的棒球獎學金，可以去讀麻州大學。他現在不只是家裡的天才兒子，還能自力更生，是我們家的金童了，他整個暑假都在和好兄弟慶祝，和他的粉絲上床。那段時間他忙得很，偶爾在家的時候，不是在地下室一睡不醒，就是在廚房餐桌上宿醉，看體育新聞，啜飲黑咖啡。

我媽陰沉地看了琳達一眼，轉過來對我說：「那麼賈德，你有什麼要分享的？」

「只要好好說個幾句話，就能讓你的教練羞愧地道歉了。」

「真棒啊！妳要不要再說說另一個大姨媽的故事？」

「我以為妳已經說完了。」我媽說。

「我只是說既然你在假設，為何不把目標訂高一點？」

「我們只是同意彼此意見不同。」琳達說。

「所以爸就四腳朝天躺在地上。他的手斷了，額頭上有一道大傷口，雙眼緊閉，我確定我剛剛把他殺了。我大叫：『爹地，起來！』他張開眼睛，鎮定地說：『我整個早上都在釘簷溝。』接著他站起來，我們趕緊上車，他用一和_圖_書隻手開車到急診室。櫃台的護士從頭到尾把他看了一遍後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說：『我女兒的大姨媽來了。』」

「沒錯，」溫蒂說。「但那和我要說的沒什麼關係。」

幾年前家裡要裝中央空調，他原本應該把房子的電流量從兩百安培升級到四百安培，但那就要去向電力公司申請，所以他又自己來，把地下室的配電板換上新的電線，挪出空間放壓縮機和空氣處理器，也因此，家裡的電力經常不穩。老媽總是開玩笑說，哪一天她可能一開某個開關，就把整座房子炸了。而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電路斷路器都會勇敢地撐著，保護所有負荷過量的電線。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怪，但我希望我如果有小孩，若有人罵他，我能為他做像爸為我做的事。」

我濕淋淋地站在她旁邊研究那塊配電板。光線實在太暗，我看不到全都糾結在一起的保險絲上的橘色小標籤，所以我順著開關的電線摸下去，最後摸到一條跟其他不太一樣的電線，「就是這個。」我按下開關，燈光瞬間全亮的同時，我的浴巾也正好滑下去，「哇！」我趕緊彎下腰抓住它，拉回我的腰部，「不好意思。」

「然後教育他暴力是解決衝突的合法手段？」

「維多莉亞——就是護士，帶我到浴室裡，教我怎麼用衛生棉條，其他人就處理爸的斷手。現在我只要用棉條，眼前都會浮現維多莉亞的臉孔。她是個身材魁梧的牙買加老婦人，臉上像演員摩根．費里曼一樣長著小小的黑斑，她說：『孩子，輕輕地放進去就對了，不要怕。比這還大的東西也進得去，然後拉出來！』我做了好幾個禮拜的噩夢。」

「我接受妳的道歉。」菲利浦看也沒看她地說。

「親愛的，妳是好意。」她離開時琳達這麼對她說。

菲利浦看著她，和_圖_書「別這樣。」

「我還在想。」

「閉嘴，賈德。你怎麼不說說你最愛的回憶？」

然後真的出事了。

「好厲害喔，」愛麗絲邊鼓掌邊說。「我從來沒聽過這個。」

翠西看來有點不悅，不過菲利浦卻大笑。他和溫蒂兩人相互侮辱的歷史已經很悠久了，已到對彼此的「恭維」充耳不聞的境界。

我什麼都沒有。我已經想破頭，但是每一段跟我爸共有的回憶也都有其他人在一起。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只能回想起大家都在的時刻，尤其是菲利浦的往事，讓我想起保羅比賽結束後我們一起坐爸的車回家。

她離開之後，菲利浦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們，「她要一點時間才能習慣。」

「是沒錯，」翠西說。「但你為何不是希望沒有人罵你的孩子呢？」

「菲利浦記得所有看過的表演或影片。」翠西很自豪地說，彷彿我們不知道他有這個專長似的。

「我記得那一段，」菲利浦說。「管家艾莉絲跳草裙舞時弄傷了背，這都要拜兒子彼得的狗屎運。」

我整個人妒火中燒，一直在想我還能做什麼，讓自己不要變成只是浪費家裡空間的擺設。運動員？不可能，我在地方上的聯盟打曲棍球，但學校沒有校隊，更何況我也不是特別有天分。我一度考慮加入辯論隊，但我知道我爸不知道一群小孩戴著紅藍相間的領帶在公共場合裡吵架有什麼意義。就我所了解，我若要得到他關愛的眼神，最有可能的機會只有英勇制止７─１１便利商店裡的武裝搶劫案時受傷。不過，我整個夏天都在便利商店的停車場吸大麻，希望一些壞事降臨到保羅頭上。

「你也不應該在你家人面前那樣教訓她，她畢竟是客人。」琳達說。

「妳心m•hetuｂｏoｋ•ｃｏm•cｏm知肚明。」

「那很好，菲利浦。」媽說。

「嗨，」她看到我後說。「抱歉這樣闖進你的地盤。」

「怎樣？」

「因為電視上沒演。」溫蒂說。她轉向翠西，「菲利浦是他們最小的孩子，基本上他是電視養大的。我們不會跟他計較。」

「我只有這麼個女兒，她變成女人那天我竟然不在場。」老媽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段完美的故事，」媽一面說一面振筆疾書。「非常符合摩頓的風格。」

「我想到一個了。」菲利浦說。「我打少棒聯盟的時候，球一直接不好，所以他們派我守右外野。最後一局我漏接兩個球，害我們輸掉比賽，我們的大胖子教練——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整個人抓狂，開始臭罵我。他叫我廢物，爸就站在我們兩個之間，我是沒看到他做了什麼，但接下來我知道的是教練倒在地上，爸踩著他的胸部，說：『再說我兒子是廢物看看。』」

「那天是星期六上午，」溫蒂說，「媽，妳去巡迴演說，爸好像在屋頂上把簷溝釘回去，聲音實在很大，所以我就到地下室去看電視。我還記得，那時候正在播『脫線家族』影集，他們去夏威夷那一集。」

翠西的眼睛眨個不停，整個臉都紅了，她站了起來，說：「很抱歉，你說得對，我太麻木不仁。」

你可能以為電工家的電路情況比較好，但這就跟修鞋匠的小孩都打赤腳的經典案例一樣。老爸說自己既然是做「這行」的，他就不想花錢找電工，所以每件事他都自己來，拒絕向市政府報備他所做的任何工程，這讓他省去什麼都要登記的麻煩。這幾年他逃過了電力公司的限制，這讓他有點自豪，因為他覺得在自己家裡鬥贏過那些人。他總是在牆板裡找線、接線、換線，我們家牆壁後的電路系統已經變成一座複雜的迷宮和*圖*書，連他自己都會迷失其中。房子逐漸變成一個電子謎團，超載的保險絲上有太多條電線，加上東拼西湊出來、有時根本撐不住的電路——有些房間只要稍微用力一點關門，燈就不亮了；到處都有多餘的開關，有些是重複的，有些沒有用，所以初來乍到者總是得花點時間，才能正確打開或關掉他們要的燈。

翠西和愛麗絲在沙發那，琳達坐在搖椅上，腿放在一把塑膠折疊椅上；巴利在後院看《華爾街日報》，小男孩則四處亂跑。我們其他人坐回我們矮矮的息瓦椅，準備對抗另一個屁股發麻、以褲襠高度迎接訪客的日子。老媽要大家各自回憶和老爸的小故事，她負責把這些記錄在一本棕色的大日誌裡。

「沒什麼我以前沒看過的啦。」愛麗絲微笑著說完就往樓梯方向走去。這對愛麗絲是難得的輕鬆時刻，對我則至少證明一點：昨晚我是福克斯曼兄弟中唯一什麼也沒幹的人。

我在又冷又暗的情況下匆匆沖完澡，忍不住邊咒罵著邊全身發抖地回到地下室，結果發現愛麗絲穿著白色浴袍，在從樓上灑下的微弱晨光中不停地翻弄配電板。

她該為闖入我樓上的舊臥室道歉而不是為這個，但我只說沒關係，突然間害羞起來。上次愛麗絲看到我沒穿衣服正是在這個房間，那是好幾輩子前的事了，同樣都是沒穿衣服，我那時應該比較好看，不過我相信她也一樣。時間對我們未必不仁慈，但也沒有對我們特別好。這兩個月來，我每天不是吃外送披薩就是油炸的中國菜，我趕緊縮小腹，策略性地用雙手遮住胸膛下方。

「我找不到開關。」她說。

「他總有一天得學會這個道理。」

「這絕對不是妳最讓人受不了的地方。」溫蒂得意地笑著說。「所以我跑到樓上，往窗外大聲叫爸，但他在敲ｍ•ｈeｔｕboｏｋ•ｃｏｍ•ｃom敲打打，聽不到我的聲音，我跑到屋外去叫他，他還是沒聽到，於是我從草地上拿起一顆棒球——保羅總是把棒球放在草地上——往屋頂上丟。我原先計畫它會飛上屋頂後滾下來，只是要引起他注意，但我猜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結果球正中爸的後腦，他一個重心不穩就從屋頂上摔下來，把簷溝也一起帶下來。」

保羅是個優秀的投手，我們幾個小孩中唯一真正有運動細胞的人。每次比賽結束回家的路上，爸總會興高采烈地回顧精采畫面，不敢相信他的小孩竟然有一個不會讓他只有失望的份。有個在學校是最紅運動員的哥哥也不是沒好處，或許這還不足以讓我找到女朋友，但是身為保羅不靈光的小弟弟，還是比當個滿臉豆花、髮型難看、屁股整天被踹的低年級生好的多。可是，我最恨比賽結束後回家的那段路上，凱迪拉克車被樣品和毀損的包裝盒弄得髒兮兮，爸一踩煞車，下個月的銷售海報就像地殼板塊在車裡不停打轉滾動；還要聽他從他習慣藏身的貝殼裡伸出嘴巴，興高采烈地稱讚保羅，他可從來沒那樣讚美我；溫蒂都坐在爸正後方那個位子，跟著他的獨白對嘴想逗我笑；菲利浦則總是對要坐在我們之間那個隆起的位子發著牢騷；媽看著窗外，一路跟著收音機哼哼唱唱。

「我記得當時還在想說，艾莉絲能和他們去旅行真棒。」菲利浦說。「我是說，艾莉絲是管家，你會覺得她好像什麼地方都沒去過。」

大家都笑了。

「我要出去走走，回幾通電話。」

「我爸站出來保護我，我希望我也能保護我的小孩。」

「反正我就是在那裡看電視，然後我的第一次月經就來報到。」

「如果有可以賣錢的技術就好了。」溫蒂說。

「妳這居心叵測的女人。」老媽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