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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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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

莉莉安

「我抓住她了。」莉莉安告訴伊莉莎白。放學後她倆坐在伊莉莎白家的餐桌旁,吃著吐司夾熱花生醬。
就跟多數這類的努力一樣,一開始都慘不堪言。莉莉安滿懷希望,特地烹調出各式菜餚,有意要母親丟下手裡的書。那些菜餚裡用了大量香料,直搗腸胃,觸動情緒。有一個星期,整間廚房都飄著紅辣椒和香菜的芳香,但莉莉安的母親依舊一如往常地吃著,飯後又遁入十九世紀英國小說的節奏裡,而在那個時代,食物鮮少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莉莉安拿起棒子,若有所思地搓著。她下定決心似地抓住棒子中央的細長部位,把有突起的那端放進鍋裡前後攪拌,突起的那端在液體中旋轉,帶起鍋裡一波波的牛奶和巧克力,弄得上面都是泡沫。
肉桂棒很輕,捲成一捲,像易碎的莎草捲軸。莉莉安細看後想起,那甚至不是「棒」,而是樹皮,是介於樹心與樹外世界之間的東西。她啪啦一聲掰開,肉桂釋放出一股半熱半甜的辛辣氣息,刺向她的眼睛、鼻子,即使她一口未嚐,舌尖上都感到了震顫。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穿透雲層的陽光成了灰藍色,車輛紛紛打開頭燈。廚房吊燈的燈罩反射出燈光,燈光悄悄滲進木製流理台和地板。莉莉安的母親在餐桌旁一張漆成紅色的椅子上坐下,攤開書本。
「她不再朗讀了?」伊莉莎白一臉懷疑。
「太好了,」第二天,莉莉安把經過說完後,阿布麗塔說。「妳讓她想起了她的生活。現在她只需要投入就好。而這份食譜呢,」阿布麗塔對莉莉安疑問的表情做出回答:「必須由妳來找。但妳會找到的,」她繼續說。「妳是廚師,這是妳媽遺傳給妳的天賦。」
魔法棒靠近鐵盒底層,在她生平第一張電影票和一個威尼斯橋迷你模型下方。父親在把這個模型送她後不久就離家了,只留下鈔票和床單上的氣息,後者早在莉莉安學會怎麼洗衣以前就已消散。魔法棒壓著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抱著還是小嬰兒的莉莉安,目光直視鏡頭,臉上那朵微笑就跟莉莉安想烤的巧克力蛋糕一樣,又大、又濃、又漂亮。
「媽,我有東西要給妳。」莉莉安說著把其中一顆蘋果放進母親手裡。
她甩掉馬鈴薯上剩餘的水,輕輕幾下,馬鈴薯皮就像女人的披肩那樣滑落。莉莉安讓馬鈴薯一塊一塊落進金屬大碗,打開攪拌器,看著馬鈴薯變成糊狀,堆成了雲團然後化為棉花。幾片奶油在白色漩渦裡融化成一道道長而亮的黃。她拿起那只小鍋,慢慢把牛奶倒進薯泥裡,然後加鹽。適量即可。
但莉莉安篤信食物的程度就像別人信奉宗教,因此她也做了別人在遇到難關時會做的事。那天傍晚她在廚房裡,身邊全是這些年買來的鍋碗瓢盆,她向上天許了個願。
「好香。是什麼?」莉莉安端著杯子走進客廳時,母親問道。
於是莉莉安改變戰略,嘗試搭配母親當時所看的書來烹煮菜餚:粥、茶、司康餅,水煮紅蘿蔔和白魚。三個月後,母親似乎決定不看狄更斯,而看起亨利.詹姆斯全集。這下子,莉莉安慌了手腳。母親閱讀的書籍作者換了洲別,但這卻不是她期望的轉變。
初次跟印刷文字起衝突時,莉莉安發現了烹飪。從莉莉安的父親離家起,家事對莉莉安的母親來說就像難以到達的旅行終點,洗衣服則像是一個總忘記要致電問候的朋友。莉莉安是向朋友的母親學做家事的,那些媽媽們會若無其事地丟下幾句怎麼漂白或更換吸塵器集塵袋的祕訣,彷彿那不過是小孩玩的另一個遊戲。莉莉安學會後不久,她家裡——至少一百三十七公分高以下的部分——開始有了一定的條理。
莉莉安把柳橙湊到鼻端,吸進那股氣息。那是陽光和黏答答的手、油綠的葉片和澄藍無雲的天空。某處的一座果園——是加州?還是佛羅里達?——她抬頭望,爸媽四目交投,母親遞給她一顆黃色的水果,大到莉莉安兩隻手都抓不攏。母親笑著告訴她:「雜貨店裡的東西就是來自這裡。」
「給妳,」她說。「試試看,再告訴我結果。」
經過果園時,老人在裡面,於是她開口叫喚。老人轉身,朝她的方向瞇起眼。他揮揮手打招呼,又轉過身,伸手到一棵樹上先摸摸第一顆蘋果,又摸摸第二顆。最後總算滿意了,他走過來,兩手各握著一顆蘋果。「來,」老人說,遞了給她。「新的一季,嚐嚐鮮https://m.hetubook.com.com。」
但在莉莉安的父親離開後,情況變了。莉莉安愈來愈常覺得自己不過是佳句堆裡一名不出聲的順從助手,或者如果她們剛好在公共場合,她就是母親的社交掩護。別人會對「母親提攜女兒的文學想像力」這個畫面面露微笑,但莉莉安卻清楚得很。在她腦海裡,母親是一座博字館,莉莉安是附屬建築,只在館內空間不足時才派上用場。
「我是說我媽,我要煮東西引她出來。」
莉莉安到家時,天色已漸漸暗了,冷空氣隨她進門。母親坐在客廳的老位子上,手裡的書舉在閱讀燈的光束下方。
母親走進廚房,面前是一本《亨利.詹姆斯全集》。
「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第一次我認識了空間、空氣和自由,夏天的樂音和大自然的奧妙。還有思量——思量是甜蜜的……」
阿布麗塔,真的要加?她對空發問。
那東西的外面軟軟的,有一點點酥脆,裡面塞了一堆肉、洋蔥、番茄和似乎是肉桂的東西。
「嗯……」她說。然後是一片寂靜。
她放下紙片,拿起另一個小塑膠袋,轉過身,從貨架上取東西放進袋裡,然後摺起紙片放在那堆東西上方,把袋子交給莉莉安。
「妳從哪裡學的?」她問,向後靠進椅中,閉上了眼睛。
莉莉安像間諜把祕密書信藏在掌中那樣,讓棒子滑進外套口袋。
「我要煮東西把她引出來。」坐在伊莉莎白家的門廊上,莉莉安這麼告訴她。
莉莉安懷疑地挑了挑眉。阿布麗塔凝視著她,被逗樂了。「有時候啊,孩子,我們最大的天賦得靠自己去啟發。」
莉莉安拆開帶紅條紋的黃色塑膠紙,裡面裹著硬邦邦、又黑又亮的圓形巧克力。巧克力擦過磨粉器上用來磨細粉的那一面,發出難聽的聲響,然後如一陣輕霧般落上流理台,散發出的氣味有如塵封已久的密室,裡面滿是甜甜澀澀的巧克力和舊情書;又像古董書桌的底層抽屜、秋天最後的幾片樹葉、杏仁、肉桂和砂糖。
莉莉安笑了。她對於果皮刀的感覺,就像某些女人對一雙尖頭紅鞋一樣——一個小小的奢侈品,只有派對時會穿,可是它多麼美麗!一年前,莉莉安在車庫拍賣會上找到這件小工具的那天,她拿去找阿布麗塔,滿臉發光。當時的她甚至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只知道自己就愛那細長的不鏽鋼把手、那時髦的金屬尖端,上面還有五個欲語還休的小孔,邊緣呈扇形圍繞著開口處,像襯裙的滾邊。需要果皮刀的場合少之又少,用得著它的時候就像在過節。
洗淨馬鈴薯後,她從架上拿起那把最愛用的刀,先切成四半,再把薯塊丟進爐上一口裝滿水的藍色深鍋。馬鈴薯撞上鍋底時發出滯悶、滿足的砰響,晃動幾下後各就各位,不再動彈,只在水開始冒泡泡的時候輕微搖晃。
叉子結束航程,進入莉莉安母親的嘴裡,再出來時上面乾乾淨淨的。
「別煮了,」她低聲說,讓冷水沖過馬鈴薯騰騰冒著熱氣的表面。
用妳的魔法棒。
之後幾天,莉莉安的母親雖然的確鎮靜多了,最大的差別卻出乎莉莉安的意料。母親仍持續看書,但現在完全是默讀。莉莉安早已認定母親的高聲朗誦並非要與她溝通,因此她對不必再聽書中佳句一事倒不覺得惋惜,然而現在這樣也不是她期待的結果。她原本很肯定馬鈴薯會締造奇蹟。
「我一度相信自己聽到了小孩在啼哭,聲音模糊而遙遠;當我站在門前過道上,又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教我吃了一驚……」
莉莉安的父親在她四歲時離家,母親大受打擊,從此就像海豹滑入水中那樣,一頭栽進了書的世界。小小年紀的莉莉安看著母親偶爾浮出水面復又消失,已本能地察覺到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棄絕情感。她從岸邊觀望著母親的海洋,順應這個情勢直到如今。
莉莉安把火轉小,從冰箱取出鮮奶油,調高攪拌器的強度,不時查看醬鍋。牛奶裡的巧克力屑逐漸融解、消失,整鍋材料全都融為一體,變得更濃、更稠。
莉莉安說完後,阿布麗塔沉默了一會兒。「並不是妳做錯了什麼,而是妳沒做完。」
她拿著馬鈴薯上樓,洗掉軟皮上的塵土,刷淨凹處和芽窩。伊莉莎白的母親叫她去洗馬鈴薯時,她總是怨聲連連,拔高音量對莉莉安或剛好在她身邊的人說,馬鈴薯的表和圖書皮怎麼就不能光滑一點。但儘管清洗起來更費時,莉莉安還是喜歡這些深淺不一的凹陷,她會想起馬鈴薯田,每塊小丘或小洞都曾是一個家,是小動物打架或戀愛的場所。
好像這才想起來似地,她打開冰箱,取出一塊帕瑪森乾酪,就著砧板刮下少許,捻起羽毛般的碎乾酪,灑進轉動的碗裡。乳酪融化殆盡後,她關掉攪拌器,手指沾點薯泥嚐了嚐。
在這階段的生活裡,母親的臉成了一本本書的封面,出現在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莉莉安很快就發覺,書的封面正如人的臉部表情,可以預測情緒。母親深深游進她所閱讀的故事裡,直到書中主角的性格有如被人隨意噴灑的香水黏附在她身上為止。儘管母親身上的晨袍、她的頭髮和雙腳都沒變,莉莉安卻永遠無法肯定早餐桌上跟自己打招呼的會是誰。那感覺就像母親成了魔術師,儘管莉莉安總懷疑自己在生日派對上看到的魔術師回家後都會搖身一變再度成為家有小孩、草坪待修的肥胖男人。莉莉安的母親卻是看完一本書,又接著看起下一本。
「情況不妙。」她告訴伊莉莎白。
莉莉安側耳傾聽,母親朗讀的聲音九彎十八拐地傳進巷子裡。她又看了看店裡,注意到一個木頭做的古怪物品,掛在其中一個架子的鉤上。「那是什麼?」她指著那東西問。
「她並沒有那麼遙不可及。」莉莉安說。她解釋起之前所想的有關餅乾和香料的事,才頓時醒悟伊莉莎白不太可能相信烹飪的力量,更不可能明白食物有影響莉莉安母親的潛能。
「我記得,」莉莉安的母親唸道:「整個開端有如一連串的起起落落,小蹺蹺板正確與錯誤的……」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莉莉安說。
「也許,」阿布麗塔說。「也許妳該收下,以備萬一。」
現在,莉莉安拿起果皮刀,劃過水果渾圓的外皮,割出五道長長的橙皮圈,露出皮下有苦味的白色部分。
「噢,莉莉安,」她母親會說。「聽聽這一段。聽起來是不是綠綠的?」
橙皮和肉桂加進牛奶中。巧克力磨成粉。
「莉莉安,」伊莉莎白的表情混合了輕蔑和同情。「妳要什麼時候才會放棄?」
「妳覺得呢?」阿布麗塔將之取下,遞給莉莉安。它的形狀並不規則,是根六吋長的棒子,一端有顆圓球,球上的刻痕宛如田野裡的犁溝。「我覺得是一根魔法棒。」莉莉安回答。
阿布麗塔總是埋怨莉莉安學校裡的女生,說她們不肯吃她的墨西哥粽,或是要她別在安奇拉達捲餅裡加酸奶,吃的時候還小心翼翼地把外面的乳酪剝掉。
烹飪的火炬傳遞到莉莉安手裡後,多年的實驗展開了。然而因為莉莉安拒絕閱讀任何印刷文字甚至烹飪書籍,實驗的進展遲緩且不尋常。以這樣的摸索方式學做炒蛋可能要花上一星期——一個晚上用叉子輕輕打蛋,第二天加入牛奶一起打,再一天加水,然後加鮮奶油。就算莉莉安的母親反對,她也隻字未提,還陪著莉莉安穿梭大街小巷,一邊尋找食材,一邊大聲唸誦今天看的書。何況,莉莉安暗地裡想,如果不連續五個晚上吃炒蛋,就得整星期聽詹姆斯.喬伊斯了,這交易似乎也挺划算的。也許今晚她該加點蔥韭下去。對,我會加,我會。
「好香。是什麼?」莉莉安端著杯子走進客廳時,母親問道。
或許,莉莉安想,氣味之於她就像印刷文字之於別人,是種會生長、改變的活物。不僅僅是院子裡的迷迭香,還有她幫伊莉莎白的母親採完迷迭香後手上殘留的香氣,烤箱裡混合著雞肉味和大蒜味的濃香,還有第二天沙發坐墊上的殘餘氣味。以及甚至從此以後,伊莉莎白在莉莉安心中成為迷迭香的一部分,她那張圓臉會在莉莉安把一束小而多刺的樹枝湊近她鼻端時皺成一朵笑顏。
莉莉安喜歡琢磨氣味,如同她也喜歡瑪莉的母親握著那把沉甸甸的湯鍋,或是摻了香草的溫牛奶。她經常想起瑪格麗特的母親讓她幫忙做白奶油醬的情景,那段記憶在她腦中播放,像是有些小孩想拼湊起心愛生日派對裡的點點滴滴。當時瑪格麗特還不高興地噘起嘴,不斷抱怨媽媽從來不讓她進廚房。但莉莉安有意忽略對瑪格麗特的內疚,她爬上椅子看著奶油在鍋裡融化,就像跑得最遠的浪花陷進海灘的沙裡;隨後是麵粉,剛開始那醜陋的團塊破壞了整幅畫面,經過不斷地攪拌、攪拌,瑪格麗特的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握住莉莉安拿木杓的手,帶著她搗碎麵團,輕柔卻迅速地畫著圈,直到麵粉和奶油變得光光滑滑,直到那幅畫面又隨著牛奶改變,牛奶被醬汁吸收。莉莉安每次都以為醬汁再也收不進其他液體,會分成固體和液體兩團,但這種事從沒發生過。瑪格麗特的母親在最後一分鐘把牛奶從鍋邊拿開,莉莉安看著醬汁有如未經踩踏的雪地,給人大病初癒的氣味和寧靜感,彷彿世界又再度溫柔、窩心。
一袋近七公斤重的馬鈴薯盤據莉莉安家地下室的底層階梯,是母親在閱讀《孤雛淚》期間訂購的。做為主食的馬鈴薯以如此龐大的數量出現在家門口時,連鄰居都問莉莉安她們是要請客呢,還是準備儲糧避難。如果莉莉安年紀再小一些,很可能會拿來蓋一座馬鈴薯堡壘吧,但現在她可沒空。她拿起刀,切斷袋子上的麻繩,取出四顆橢圓形馬鈴薯。
阿布麗塔給她的小包裡,只有碾碎了的一小撮。這味香料的顏色有如海灘上的濕沙,就這麼不起眼地靜靜躺著。她解開袋口的結,溫熱的黃金和甘草的氣味裊繞上她鼻端,帶來大片遠方的沙漠和黑暗無星的天空,喚起一股發自她眼睛後方和指尖的渴望。莉莉安把那個小包放在流理台上,心裡很清楚這味香料遠比自己還要年長。
在上面加鮮奶油會更順口,然後拿給妳媽。
「魔術。」她回答。
「我有個點子,」阿布麗塔說。「但可能要花上幾分鐘。」
現在加進妳媽媽的咖啡裡。
「一個個瘦巴巴的,」阿布麗塔會不屑地說。「她們以為瘦得像筷子就能招蜂引蝶。」
藍色深鍋裡的水滾了,馬鈴薯像是擁擠公車裡的乘客,順勢微微搖動著。廚房裡滿是水蒸氣的溫暖和加熱後的奶香。最後一束粉紅色的夕陽透窗射入,莉莉安打開爐台上方的燈,以叉尖戳戳馬鈴薯。她把鍋子從爐台上拿開,將馬鈴薯倒進濾鍋。
「魔術。」她回答。
這些年來,莉莉安經常回到那間雜貨店。阿布麗塔教她的那些香料和食物,全是她在伊莉莎白或瑪格麗特家裡從沒見過的。有外表看起來又皺又乖戾、裡面卻綠得像春季、打成醬時又像冰淇淋般膩滑濃郁的鱷梨,有味道嗆人的煙椒和辛甜爽口的香菜,莉莉安最喜歡香菜了,阿布麗塔總會給她一把,當成回家路上的點心。阿布麗塔的話不多,但只要一開口,她們就聊得欲罷不能。
她沒問妳媽在哪或妳幾歲,卻問想試試嗎。莉莉安抬頭看著她微笑。
「好吧。」她說。她把一張椅子拉到廚房流理台邊,爬了上去,伸手到櫥櫃上拿一個紅色的小鐵盒,她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裡面。
母親將杯子舉到唇邊,在杯口輕輕吹了吹,蒸氣盤升到她鼻端。她淺啜一小口,幾乎是困惑地從書本上移開目光,凝視遠方,臉微微發紅。喝完後,她把杯子遞回給莉莉安。
「來吧,漂亮的小東西。」她說。
「媽,」她說著把碗和叉子輕輕放在母親面前,「吃飯了。」坐在椅子裡的母親往桌子挪近,書本從她的一隻手移到另一隻手,像羅盤的指針。
「那為什麼她的心還是不在?」
阿布麗塔遞給莉莉安一個熱玉米捲餅,示意她坐在前門附近的一張圓桌旁。莉莉安看著阿布麗塔撕下一個棕色小紙袋的背面,在上面寫起字來,眉頭因專注而蹙起。
「想試試嗎?」她問。
替母親做了馬鈴薯泥後一週,莉莉安再度走進那家店,阿布麗塔細細端詳她。
把肉桂掰成兩半。
而年紀幼小,還不懂文字不是顏色、思緒不是聲音的莉莉安,就聽著那些音節悄悄穿透自己,一面想像綠色聽起來就是這樣。
莉莉安的母親拿著蘋果,心不在焉地把那光滑、冰涼的表面在臉上按了按。
母親對書的喜愛並不全然是無聲的。早在莉莉安的父親離開以前,早在莉莉安知道文字擁有超越抑揚頓挫的含意之前,她母親就常唸書給她聽。她唸的不是裡面只有紅、綠、黃三色插圖和單音節韻文的圖畫書,莉莉安的母親完全像個追求效率和完美的品管員,對這些書不屑一顧。
櫃台後和圖書方的女人看到莉莉安目不轉睛地站在玻璃櫃旁。
「什麼?」伊莉莎白比莉莉安大八個月,對烹飪早已失去興趣,更能引發她滿腔熱情的是隔壁鄰居。她們說話時,那男孩正好踩著滑板,擺出誇張的姿勢滑上伊莉莎白家門口的一段斜坡。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還沒到那間小店,就已經聞到了:濁熱的氣息搔弄她鼻端,拉她走進那條窄巷。雜貨店的店面極小,大概只有一間公寓的客廳那麼大,架上放滿罐頭和長蠟燭,罐身上是莉莉安不認得的文字,長蠟燭裝在玻璃裡,玻璃上畫著臉色哀戚、頭頂有光環的人。收銀機旁邊的玻璃展示櫃裡裝滿了色彩鮮艷的食盤,黃的、紅的、綠的,盤盤氣味濃嗆,甚至刺鼻。
母親拿起叉子,熟極而流地繞過《亨利.詹姆斯全集》,航向馬鈴薯中央,然後停在半空。
「因為,要成為這世界的一分子,我們不止需要安全感。妳母親需要回想她失去了什麼,浮現想再把它找回來的念頭。」
過兩天,莉莉安放學後直接回家。天氣在一夜之間變了,她離開學校時,空氣裡有種乾淨、洌人的感覺。伴著周遭的空氣,莉莉安快步走著。她住在鎮邊上,那裡的房屋旁還有小果園,廚房院子讓人聯想起不久前的大型農場。她尤其喜歡其中一座果園,裡面的蘋果樹枝幹彎曲傾斜,朝對方生長,像一雙相互扶持的好兄弟。果園主人的年紀就跟果樹一樣老,照料這座園子漸漸力不從心,樹下雜草密生,藤蔓都開始沿著樹幹攀爬了。但蘋果對先天條件的匱乏似乎渾然不覺,個個又脆又甜又扎實。莉莉安每年都在等蘋果,也等著老人從圍籬內把蘋果遞給她時臉上的微笑。
「我還能怎麼做?」
莉莉安心不在焉地聽著,彎身從櫥櫃裡取出一口小鍋。她把鍋子放上爐台,倒入約到鍋子三分之一高度的牛奶,轉動爐台鈕,跳升的爐火碰到鍋緣。
女人伸手進櫃子,取出一個黃色的橢圓狀物。
「莉莉安,每個人心碎的方式都不一樣,療法自然也不相同。但有幾樣東西是我們大家都需要的。第一,我們需要安全感,這點妳給了她。」
「妳不太對勁。」不久之後她說。
醬鍋裡倒入牛奶。真正的牛奶,很濃的那種。
對莉莉安的母親而言,書的每個部分都是魔術,但最讓她樂在其中的卻是文字本身。莉莉安的母親會收集書頁上優美的詞藻和複雜的詩句,以及有如被倒進平底鍋的蛋糕糊般曲折起伏的描述。她大聲唸誦,把字句拋進空中,好讓自己聽見,甚至看見。
莉莉安凝視照片好一會兒,然後爬下椅子,右手緊抓著她的魔法棒,拿起那張食譜。
「這就對了。」她說。她搆著上方碗櫃裡的麵碗,取出兩只放在流理台上。麵碗寬而平,碗緣剛好容納得下那複雜精細的黃藍花紋。莉莉安拿一支大木杓舀起薯泥,在每個碗的正中央堆起一座白色小丘。最後,她輕按每座小丘中央,在凹處小心翼翼地添上一點奶油。
「到時候就知道了。」莉莉安回答。
不難想像,到了莉莉安該上學的時候,她止步不前了,那不只是反抗的表現。開始念幼稚園時,莉莉安心底已有撕書的衝動,她感到困惑,又覺得好像握有一股力量。不僅如此,在莉莉安的世界裡,書是封面,文字是聲音和動作,但不是形體。她無法把已偷偷滲入腦子裡的韻律和在紙上看到的東西畫上等號。文字有如死螞蟻黑色乾癟的屍體,一行行精準排列。莉莉安也看到了,頁面本身並沒有魔術;這點雖使莉莉安對母親讀得懂書一事更加尊敬,卻無法讓她喜歡書本。
但讓莉莉安深深著迷的卻是朋友家的炒菜香,各種氣味往往在傍晚她不得不回家時頻頻向她招手。有些氣味辛辣,撞擊著她的嗅覺,猶如鞋跟踩過木頭地板;有的氣味則像夏末空氣裡的暖意。莉莉安看著乳酪融化的香味引出房裡沒精打采的小孩,蒜香讓他們變得多話,從說笑轉變成敘述一天的種種。莉莉安覺得奇怪,怎麼不是每個做母親的都能看出來。比方說,莎拉的母親跟她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吵嘴時煮的總是咖哩,那股氣味充斥屋內,挑釁意味濃厚。但莉莉安很快就明白,這種對她來說清楚得有如告示牌的氣味語言,大多數人其實並不了解。
莉莉安的母親並未因看書而放棄的生活技能就是煮咖啡。流理台上總有一壺熱騰騰的咖啡,就跟羊毛外套一樣可靠。莉莉安在母親的杯子裡注入半hetubook.com.com杯咖啡,再把剛煮好的巧克力牛奶倒入,她擋住鍋裡的橙皮圈和肉桂,好讓這杯液體能輕易入喉。
莉莉安再次抬頭,那女人的微笑讓她如沐春風。
「孩子們都叫我阿布麗塔,」她說。「我好像聽到妳媽走過來了。」
莉莉安回到家,打開袋子,吸進柳橙、肉桂、半苦半甜的巧克力氣味,以及某種她不太確定是什麼的東西——那氣味濃郁神祕,像殘留在開什米爾羊毛圍巾皺摺裡的香水。她把袋子裡的材料倒在廚房流理台上,打開阿布麗塔寫的字條,聚精會神地讀著。那是一張食譜,上面的每個字都像樹枝一樣粗,甚至也一樣僵硬。雖然這是阿布麗塔寫的,莉莉安仍有股想把紙片丟開的蠢動,但她的目光瞥到第一行字,遲疑了一下。
隨著烹飪技巧與時俱進,莉莉安也得到了其他意料之外的心得。她從觀察中發現,搗過的麵團不僅會做出硬硬的麵包,也會使人冷漠。她注意到熱呼呼的鬆餅比冷冰冰的脆餅更能滿足某些人的需求。烹飪經驗愈多,她愈是把香料視為承載物,含有從原產地經年旅行到其他地方的情緒與記憶。她發現人對香料和對其他人的反應類似,某些會讓人直覺地放鬆,某些則讓人打個顫轉為冷感。到了十二歲,莉莉安已開始相信,一位真正的廚師,一個能夠看透人心、懂得香料的廚師也能在品嚐以前預料別人的反應,從而影響一頓飯或某個夜晚的氣氛。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莉莉安想出一個好主意。
「妳懂食物。」那女人看著莉莉安吃東西,邊點頭邊說。
「變變變,」她說。「拜託。」
巧克力粉進了牛奶。
「莉莉安,不會有用的。」伊莉莎白站在鏡子前。「隨便替她煮幾顆馬鈴薯算了。」
「莉莉安,既然有四道菜的大餐在等著妳,」她會說。「何必吃馬鈴薯呢?」然後開始唸。
「馬鈴薯……」莉莉安說。
「想來隨時可以來哦,小廚師。」阿布麗塔說。
「感覺像秋天。」她說,然後咬了一口。那爽脆、甜美的喀嗤聲迴盪在空氣裡,有如突然爆發的掌聲,莉莉安不由得笑了。母親抬頭,也因那聲響而微笑,目光迎上了女兒的。
莉莉安八歲時開始接手家裡的烹飪工作,母親沒有異議。食物並未隨著父親一起消失,但也因為母親邊看書邊做菜,結果往往狀況頻頻。如果一本書特別引人入勝,莉莉安的母親就很可能放錯香料,使那頓飯未臻完美(但少數情況下也可能變得更獨特)。無論如何,煮飯任務從母親轉到女兒身上,倒是讓雙方都鬆了口氣。
「是晚餐還是實驗?」她問。
找出妳的魔法棒。莉莉安不動了。
「說來聽聽。」阿布麗塔只簡短地說。莉莉安順從地說起餅乾、香料、亨利.詹姆斯和馬鈴薯泥,說恐怕到頭來能把母親從文學長眠中喚醒的魔法工具並不是食物,也許最後只有讓她繼續沉睡一途。
放學回家的路上,莉莉安抄了捷徑,大街旁的這條窄巷能讓她走鄉間小路回家。半路上有家小雜貨店,是莉莉安七歲時發現的。那年夏天午後,她頹喪地放開母親的手,逕自往沒走過的方向而去,心裡一邊好奇母親會不會發現她不見了。
「哎呀,莉莉安,」她說,聲音裡激盪著驚訝。「妳長這麼大啦。」
「沒成功,」莉莉安垂頭喪氣地回答。「我以為我抓住她了,可是沒有。」
「我不是作家,」她寫完後自嘲著說。「從沒把寫字當一回事兒,但妳應該看得懂。」
削橙皮圈,置一旁備用。
加入大茴香。
「墨西哥粽。」她說著把那東西放在小紙盤上遞給莉莉安。
一點就好。慢火煮到混合均勻,好了的時候妳看得出來的。
「以後都不做菜了。」
「讓我喚醒她,」莉莉安提出條件:「從今以後我會天天做菜。如果我辦不到,就再也不做菜了。」然後她把手放在倒扣著的十四吋平底煎鍋鍋底,發下誓言。她並不知道,大多數向上天許願的情形都包含為得到理想結果所做的犧牲,而純粹因為當時的她還不滿十三歲,對傳統宗教又不熟,她所冒的險比多數人還大。因為她不是贏,就是輸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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