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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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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兒

克萊兒

這些椅子上總是坐滿了人,不止因為這家餐廳的菜好,也因為這裡的侍者似乎從不敦促任何人用餐,並對此深以為榮。先來先入座,「然後再入座、又入座」,有些顧客看著長長的等待名單會這麼嘀咕,但他們總是繼續等,拿著紅酒坐進深陷的印第安椅裡,直到等待這件事變成了社交活動,從雙雙對對擴大為三五成群,雖則等待的時間也未見縮短。
多怪啊,她想。在這裡的人眼中,她是單獨一人,而她卻連作個夢,夢裡都是孩子。
「妳做得到的,」她告訴自己。「妳都大學畢業了,可以離家去上烹飪課。」她聞到一股味道,低頭看自己的襯衫,領口上一灘娃娃的口水。她從乘客座上抓起一疊面紙,設法清乾淨。
「我知道,」莉莉安說。「一下子要接受這麼多步驟很難,但我們所做的事卻有誠實的美德——你並不是打開罐頭,假裝蟹肉就是這樣來的。當人誠實面對自己所做的事,那麼懂得關懷和尊重就不難了。現在我讓你們試試看。」
但隨著腹部的皮膚繃緊、撐開,她也漸漸有了新身分。「需要幫忙嗎?」陌生人會這麼問,並伸出手來,好像她的腹部是個能改變命運、改變人生的護身符。「你是在問可不可以碰我。」她真想這麼回答,但她明白人家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熱了一點酒,擠了些新鮮檸檬懞汁,」莉莉安說。「要在最後時刻加進去。」烤箱的門打開又關上,克萊兒感到一股熱氣傳來,聽到螃蟹上的醬汁滋滋作響,莉莉安把白酒和檸檬汁那澄澈的液體倒入時,她也察覺味道變得更濃、更不一樣了。
「露西,媽咪要去學做菜。」哭喊聲中,詹姆插嘴說。「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螃蟹。」莉莉安說。
「對,一個三歲,一個是嬰兒。」克萊兒想詹姆想得出神,這才忽然想起孩子。
「親愛的,我這叫石棉手。從烤箱裡拿炸魚條都好多年啦,總算不是沒有回報。來,忘掉那些事情,吃吧。」
學生陸續找椅子坐下,每排四人,一共兩排,面向一個大大的木製料理桌,桌子上方懸掛著一面鏡子。卡爾和他太太在第二排的最裡面,克萊兒正準備走過去,卻看到一名美麗的女子試探性地把椅子搬到他們身邊。那女子有一身小麥膚色,眼眸如融化的巧克力。她身邊有張椅子,幾乎隱沒在房間角落,椅子上的男人似乎連襯衫都散發著悲傷。
「我知道很多人用滾水,但我不這麼做,」莉莉安解釋。「這樣對你們比較困難,但對螃蟹來說卻輕鬆得多,如果在烹煮前先清理好,出來的肉質會有比較高雅的口感。」莉莉安手伸進洗碗槽,俐落地從後方抓起其中一隻,螃蟹的一對螯像喝醉酒似地慢動作拍打著。她讓螃蟹肚子朝下,放在砧板上。
有著一頭沙色頭髮的男人望著克萊兒。「我叫伊安,」他主動說。「如果妳只想負責清洗螃蟹,其他的就讓我來。我是說,如果那樣妳會緊張的話。」
「媽咪,妳要去哪裡?」女兒問,手抓得更緊了。「外面好黑。」
「卡爾說妳有小孩。」
「什麼問題?」
「兔子?以前不是毯子嗎?」
一陣欣喜的喃喃交談聲。
上課地點在一家名叫「莉莉安」的餐廳,坐落於市區大街上的一座花園後方,不仔細看還找不到。院裡種滿了櫻桃樹、玫瑰,綠意盎然的香草一丘一丘地,葉梢迎風搖曳。這家餐廳夾在一棟稜角分明的銀行大樓和一間電影院之間,鮮艷的色彩與和緩的弧線跟周圍景象格格不入,像是規律生活裡的一段外遇。經過的人常撫過茂盛得突出鑄鐵圍欄的薰衣草末梢,那股柔柔淡淡的芬芳在指上久久不散。
「花……花生醬……又不用煮。」
走進鐵門順著蜿蜒的磚道穿過院子,會發現一間手工藝品屋,屋子前半部改裝成用餐區。總共只有不到十張餐桌,但每張都被不同的裝潢背景襯托得各有特色:一張嵌在凸窗前,另一張還附了個書架作伴。有些桌子向著花園,有些像是不為人知的祕密,藏在屋裡昏暗的隱蔽角落,讓坐在這裡的客人不受打擾。
她們一起走回砧板那邊,克萊兒手裡抓著那隻螃蟹。海倫停步。「嗯,我想問妳一個我朋友問過我的問題,如果妳不覺得太冒犯的話。」
「是的,要殺螃蟹,可洛伊。這是第一也是最基本的一課。」莉莉安的表情沉穩鎮靜。「想想看,」她繼續說:「我們每次準備食材,不管是拔蘿蔔、殺螃蟹,甚至只是讓乳酪上的黴停止滋長,都打斷了生命的循環。我們拿這些原料做成餐點,這麼做的同時,我們把生命變成了其他東西。這是一個基本等式,如果我們假裝它不存在,可能就會錯過其他重要的課程,也就是尊重等式的兩邊。所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從這裡開始。有誰親自抓過螃蟹的嗎?」莉莉安問全班。
砧板旁的克萊兒發覺,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個不認識的男人在看她。可惜結局不是太完美,她自嘲地想,因為她發覺這名沙色頭髮的男子目光越過自己,帶著被震懾住的著迷神情,停在那個有著棕色眼睛、小麥膚色的女人身上。但克萊兒覺得,自己混進其他做媽媽的人當中,光是能受到注意就夠刺|激的了。她以為這種事已成為過去式,以為兩個孩子小小身軀的需求就已滿足了她的需求。
「妳吃過了嗎?」
「那麼,我在決定該把哪些食材加在一起時,會先想想那道菜的中心要素是什麼,它會是什麼味道?所以我要各位想想螃蟹。閉上眼睛,腦中出現什麼呢?」
「我們每個月聚一次,每次都在星期一,因為那天餐廳不營業。其他時候的晚上也歡迎大家過來用餐,嚐嚐別人的手藝,從中學習。但每月第一個星期一,廚房是你們的。
在這裡,一切都好怪異,她想。一個鐘頭以前,她還和兩個孩子在一起,他們的皮膚和洗髮精氣味跟她的混合,成為她的氣味。她坐在客廳那張紅色大椅裡,一面餵兒子、一面唸故事給女兒聽。女兒爬到她身旁,玩她袖子上的鈕釦。
克萊兒一個一個地把酒杯拿給班上同學——卡爾和海倫、伊安、有雙美麗棕色眼睛的女人、悲傷的年輕男子、畫著黑眼線的可洛伊,還有那位滿頭銀絲的老婦,老婦恍神地對克萊兒微笑,彷彿她們認識。克萊兒回到座位。
「要是他不拿奶瓶,我該怎麼辦?」詹姆低頭躲過正準備抓他鼻子的一雙小手。
「卡爾,請你來幫忙好嗎?」莉莉安把一瓶白葡萄酒遞給卡爾,擁有多年慶祝活動和晚宴經驗的他拔開瓶塞。「白葡萄酒最適合螃蟹。」
「現在大概乾淨了,」卡爾的太太站在她旁邊。「對了,我叫海倫。」
「我們準備燒開水了。」沙色頭髮的男人回答。
「好啦,」莉莉安說。「現在大家分組,從實際動手中學習吧。」
「學生首先會問我的就是:什麼是必備食材?」莉莉安頓了頓,笑了。「讓我告訴大家,沒有這種清單,我從來就沒寫過。我也不發食譜。我只能說,各位會學到需要學到的,課堂上如果想抄下什麼,也請儘管抄。
她還記得懷孕時的情景。懷著顫動著的祕密小寶貝,那甜蜜厚重如熱帶空氣的生理欲望指使著她。為容納逐漸長大的寶寶,她的腰臀漸寬,走動時左右搖擺;皮膚對任何衣料、觸摸都敏感起來,使她每天晚上盼著詹姆回家。
莉莉安把酒倒進幾個玻璃杯裡,對克萊兒招招手:「請妳幫忙拿給大家好嗎?」
接下來,在孩子出生以後,所有人似乎只看見她懷裡娃娃的一頭柔髮和圓嘟嘟的臉頰,在那之外的東西彷彿不存在。她成了畫框,框裡是兒子和女兒。這樣也好,克萊兒想,一雙兒女這麼漂亮,她也恨不得快快忘記自己這副臃腫過又皺縮起來、還沒空好好保養的身體。當男人對她微笑,那只是安全、親切的笑容,裡面既沒有希望,也不帶興趣。「親愛的,妳已經死會了。」克萊兒的姊姊這麼告訴她:「不如早點習慣吧。」
「好,可以睜開眼睛過來吃了。」克萊兒站起來,跟其他學生一起走向流理台。大家站得很近,肩碰著肩,然後手伸到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塊螃蟹,放進莉莉安預備好的小盤裡。
「卡爾,太美味了,」克萊兒聽到身邊的海倫輕歎。「吃一口看看。」海倫滴著醬汁的手指舉到卡爾嘴邊,餵他吃了一口。她轉向克萊兒。
「如果要去殼,動作明快些對你和螃蟹都比較好。」她的兩根手指在蟹殼上靜靜放了一陣子,然後伸出另兩根纖纖手指抓住蟹殼裡面,像木工躺在砧板上,露出混雜著灰色和深黃色的內部。
兩年後,克萊兒第二次來到莉莉安餐廳,是跟詹姆一起。想到上次悽慘的魚腥味約會,她原本有些猶豫,但她當時對詹姆已然無法自拔,什麼也顧不著了。詹姆沒等餐點和酒送上桌,就給了她一枚戒指,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的感覺,就像身上肌膚被他的手撫過。他們以水當酒,碰杯為慶,香檳是後來在床上喝的。
夜裡,當他們躺在床上,她感覺詹姆心灰意冷地轉過身,動作沉重得像翻倒一塊石板,她真想大喊:她記得的,真的。她記得早在還不知道詹姆的名字以前就凝望著他的唇,幻想讓手指沿著他耳朵的弧線摸過,舌頭舔著他指節的起伏。她記得他們初次接吻的震撼,儘管他倆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那仍是一個驚喜,m.hetubook.com.com她的生命忽然變了,她是多麼肯定自己寧可放棄一切,只求不讓雙唇、舌頭和身體從詹姆身上移開。詹姆的身體曲線和動作韻律與她搭配得天衣無縫,儘管他們就在她家公寓外頭,鑰匙就在她手裡,他倆也捨不得分開,連暫停三十秒都嫌久。
「沒錯,」克萊兒說,然後沉默。海倫的表情裡有點什麼,那種率真、願意聆聽的感覺讓克萊兒大膽了些。「我愛他們,」她說。「但有時候,我也會想……」
有雙藍眼睛的那位老太太靠向克萊兒。「這可是震撼性的開始吶。」她一本正經地說。
「只是沾到一點面紙,」他邊說邊迅速拂了拂她的襯衫領口。「我一天到晚得替我太太拍掉這些屑屑;我們有四個孫子。」他把紙巾丟進垃圾桶,伸出手來。「我叫卡爾。」
今晚,餐廳裡一片黑。克萊兒想會不會她根本弄錯了,也許她已錯過上課時間,現在可以回家了。詹姆會需要人幫忙照顧小娃娃的。經驗告訴她,娃娃能哭上好幾個鐘頭,就是不肯拿事先擠好的母奶奶瓶,臉上懷疑的模樣就像黃金會員被叫去坐經濟艙。哭鬧聲中,詹姆可能會忘了女兒,克萊兒忽然想起,露西近來對剪頭髮大感興趣。
她深吸了口氣,就在那沉靜的一刻裡,覺得自己又完整了。
宛如皮革花瓣的螃蟹肺臟在克萊兒指尖鬆脫,隨著冷水流掉。她站在水槽邊,身體仍在發抖,可是卻也深受感動。這不是她所認識的自己。就像一面認定自己做不到,一面從高空彈跳,墜入冰涼的水裡,感覺冷水竄上熱熱的皮膚。克萊兒是銀行櫃檯員和人母,絕對不可能殺螃蟹。但克萊兒也想到,這些天來,她有了好多從沒想過的身分。
詹姆是唯一還以過去那種眼光看她的人。他想過還沒生孩子以前的愛情生活,也不懂為什麼到了一天快結束時,她會不想要他。她哄小娃娃睡著後、終於能去沖澡把一天的疲憊洗掉時,他想跟她親熱,而她只想到「不會連你也來找我麻煩吧」。但她說不出口,這樣似乎太狠心,然而他好像感覺得出來。過不了多久,他便不再嘗試。
克萊兒垂下眼簾,感覺到睫毛碰上皮膚。她想著螃蟹身體邊緣細細的毛,毛在水裡漂動的模樣。她想到尖利的蟹鉗滑過海裡波浪般起伏的沙床,想著跟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海水。
「幾個星期前是毯子沒錯。」克萊兒彎腰想掰開女兒的手指。「現在是兔子了。」
「嗯……」克萊兒回應著,把蟹肉舉到唇邊,再次閉上了眼,將周圍的空間摒除在外。蟹肉遇上她的舌頭,味道流竄在她體內,完整、濃郁又難以言喻,烈得如同一個深深長長的吻。她又吃了一口,感到雙腳插|進地裡,身子卻漂進了一條有薑、蒜、檸檬和酒的河流。她站著不動,就連那一口(和接著的第二口、第三口)下肚之後,仍感覺到那條河蜿蜒著流到手指、腳趾、小腹和脊椎末端,把她的每個碎片都融得暖熱金黃。她深吸了口氣,就在那沉靜的一刻裡,覺得自己又完整了。
「進行得怎麼樣?」莉莉安來到洗碗槽旁的卡爾身邊。
莉莉安打開箱蓋,抓起一隻。螃蟹的殼是凝固的鮮血色,黑豆般的眼睛懸在殼邊,天線似的觸鬚顫動著好像想接收什麼,一對跟身體不成比例的大鉗滑稽地揮動,徒然抓著空氣。
大家又回到座位,對著教室中央的木頭流理台。莉莉安取出食材:幾塊奶油、一堆切碎的洋蔥、碾碎的薑和大蒜、一瓶白葡萄酒、胡椒、檸懞。
「噢,可是媽咪要去學煮麵啦、烤麵包啦,嗯,搞不好還要學煮魚喔!」詹姆熱切地加了句。
克萊兒承認,他是個夠魅力的約會對象,見聞廣博且舉止合宜。晚餐時,他以老朋友相見歡的自在神態點了瓶酒,但氣氛就是怪怪的。他點的那客魚烹調得無懈可擊——克萊兒會知道是因為他餵了她一口,他的身子前傾橫過桌面,彷彿讓魚抵達她嘴裡是他這場大冒險裡的最後一關——可是那股魚腥味卻一直留在他身上,讓她回想起高中在海灘碼頭下和幾個她已不復記憶也不願想起的男孩過夜的情景。飯後他們在街上散步,他想吻她,她趕緊轉身指著一輛剛發現的新款汽車。
「為什麼只抓公的?」沙色頭髮的年輕人問。
「這是……?」克萊兒指著一個掉落洗碗槽的灰色鐮刀狀物。
「把兔子給他。」兔子兔子,魔法兔子,兔子的耳尖恰好能放進小娃娃嘴裡,兔毛軟得像花蕊。
她要怎麼對詹姆解釋,他每天早晨離家,中斷與孩子們的身體接觸,輕易地就像脫下一雙鞋?他跟孩子到現在仍hetubook.com.com是分離的兩個個體,她卻不然,這情況讓她時而憤怒、時而嫉妒。
「母的要培育下一代,」莉莉安回答。「所以必須照顧母的。」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微笑落在克萊兒身上。克萊兒悄悄看了看領口,是乾淨的。
「如果想讓醬汁滲進肉裡,就得把蟹腳的殼弄碎。」莉莉安又說。「這樣做會更好。」她把螃蟹放回砧板,再次拿起那把切肉刀,三兩下把蟹腳切斷。現在螃蟹被切成十塊了,她以切肉刀的刀側堅決、用力地把每一塊壓碎。
跟漆黑的花園相比,廚房簡直亮得耀眼。不鏽鋼流理台框起這個空間,銅製煎鍋旁的掛鉤上吊著沉甸甸的鐵製義大利麵鍋,沿牆而列的磁鐵條上吸附著把把利刀,宛如軍械庫裡的劍。金屬水槽前開始有人排隊,兩個學生正在洗手,一個是畫了黑眼線的女孩,一個是戴眼鏡、有著沙色頭髮的年輕男子。
她記得生產後,她在醫院病房涼爽的黑暗中抱著新生兒,想著她只需要靜一會兒,就能夠找回那些碎片,把他們放回原處。這麼做並不難。但那段安靜的片刻一直沒來,失落在哺餵、洗衣和一種新生的信念中——她理所當然該把女兒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時間逐漸過去,那些碎片都找到了新的位置,不在他們原本的地方,而在他們可以存在之處,直到她成為一個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人。她並不喜歡那個人,更驚訝於不可能會喜歡、或不會願意去認識這人的詹姆,竟然肯睡在一個並不是她的人身邊。她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那感覺就像他有了外遇。
「妳做什麼事會開心?只有妳自己哦。」
莉莉安餐廳的運作方式就是這樣,沒有一件事照著計畫來。菜單說變就變,讓習慣熟悉菜色的客人無所適從,但他們最後又都發覺,新改的菜餚不知怎麼正是他們想吃的。這間餐廳布置巧妙的燈光營造出寧靜的氛圍,看似翻不完的酒單似乎專為特殊場合而列,但無論怎麼精心安排,在這裡度過的夜晚最後經常拐個彎,轉進出人意料的方向:求婚變成分手,讓雙方都嚇了一跳也鬆了口氣;業務會議醞釀成激|情撫摸時段,場地移到了餐廳後方的回收垃圾桶旁。
克萊兒突感緊張。露西床邊有個水族箱,一群漂亮的鯉魚在發亮的水裡游啊游的,她對黑暗的恐懼才剛因為有了水族箱而減輕。
「我們要殺螃蟹嗎?」那個描了黑眼線的女孩問。
「還有奶油,」可洛伊說。「大量奶油。」
在她身後的大門外,克萊兒聽到有人邊聊天、邊走向電影院。她回過頭,看著那些人經過。再轉過頭來時,她看到餐廳後方有燈光,照亮了旁邊的一條石子小徑。
「滿有意思的時機。」海倫謹慎地回答。
「媽——媽——要——煮——魚?」
輪到克萊兒時,她認真地洗手,肥皂在指間滑溜起泡。她忽想不知是否該像外科醫生那樣,把手肘以下都洗乾淨,但身後的隊伍愈來愈長。克萊兒拿廚房紙巾擦乾手,走向垃圾桶,剛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位老先生對她點點頭。
「很好,繼續想,」莉莉安提示。「我們要怎麼做才能把味道襯托或引誘出來?」
「我是克萊兒。」
「能讓我為您效個勞嗎?」他笑著說,手伸了過來。她疑惑地看著他。
「大蒜,」卡爾也說。「也許加點切片紅甜椒。」
後方的卡爾舉起手。
洋蔥屑消失在奶油裡時,莉莉安迅速加進碎薑,一種新的氣味飄出,半像輕吻,半像玩笑。接著放大蒜,使得薑味之下多了層溫暖的襯墊,然後下鹽和胡椒。
「也許我們該跟蟹腳說一聲。」看到克萊兒的表情,卡爾面帶微笑,同情地說。
戶外,沉重的木椅在前廊排成一排,是為了等候空桌的顧客準備的。
「那麼你就知道,」莉莉安對他點點頭。「我們能抓哪些螃蟹是有規定的。在西北海岸這裡,螃蟹的殼寬度至少要有十五公分,而且只能抓公的。公螃蟹很容易辨別,他們肚子上有個小三角形,母的則比較寬。」
真是的,克萊兒心想,有些逃生口必須事先演習過才派得上用場啦。她和先生、兩個孩子站在門口,三歲的女兒像隻有骨骼的章魚攀著她的腿不放,小娃娃氣得大叫,想從詹姆的肩膀爬到母親身上。
她想知道家人都在做什麼,小娃娃肯不肯拿奶瓶、詹姆有沒有幫露西揉背哄她入睡。他會不會記得要順時針方向地揉呢?他會不會知道要再進房一次幫小娃娃蓋被,因為他總是踢被子?
克萊兒納悶,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成了床上的人體拼圖板了呢?她不知道。唔,不,這麼說不對,她是知道的。第一次她抱著女兒,身子與她相貼;第四十五次看《晚安月亮》;有天和_圖_書早上詹姆碰著她的乳|房,開玩笑地對正在喝奶的兒子說:「別忘了,這是我的。」而她納悶地想,從什麼時候起,這對堅挺、飽滿的乳|房,這兩球她也愛捧在手裡的重量,已不再是她的。
海倫手腳俐落地從殼上拉下一塊肉,看到克萊兒驚訝的表情,她笑了。
環顧四方,克萊兒發現她對周遭的人一無所知,這些人也毫不了解她。她對這種怪異的狀況感到興味盎然。上一次不帶孩子或先生隻身出門是什麼時候的事?她都快想不起來了。就連寥寥可數的那幾次裡,同行的人對她的認識也僅限於小家庭的一分子。這角色就和她頭髮的顏色或手部的形狀一樣,界定了她這個人。最近一次去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刀給我。」她對伊安說。在重重的啪一聲中,她把螃蟹切成兩半。
克萊兒來過這家餐廳兩次。第一次距離現在快八年了,是和一個走路有風的成功男士去的。他對克萊兒柔順的金髮和心形的臉蛋一見難忘,接下來幾週不斷出現在她的銀行窗口,連在隔壁窗口負責發旅行支票的南西都說,要是他再不把克萊兒約出去,就要當選本行榮譽職員啦。當時的克萊兒有感於和她關係最密切的人竟然是手機服務商,於是採取主動,從自己和追求者之間的隔板下把鈔票推過去時,她把手放在鈔票上。
克萊兒搖搖頭。「還是太燙了。」
克萊兒轉向伊安。「沒關係,謝謝你。」她回答。「我想試試看。」她走向洗碗槽,抓起一隻螃蟹——比她想像中還輕,肚子部位怪異地柔軟、脆弱。她吸了一口氣,把螃蟹放上屠宰板,尾部朝著自己。她閉上眼,手指伸進殼下。殼的邊緣凹凸不平,摸起來涼涼的。她抓緊殼,用力一拉。什麼也沒發生。想著自己要做的事,她咬緊牙關,又用力一扯。一陣聲響過後,蟹殼被她扯下來了。
「妳也要進去嗎?」女的面帶微笑地問。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克萊兒溫言安慰。這麼說不算謊話吧,因為她真的不知道會不會煮魚。去上烹飪課甚至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母親送她的禮物,她到現在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該生氣還是高興。
緩緩地,克萊兒睜開眼睛。
莉莉安讓水輕輕沖著螃蟹身體,手指在黃色和灰色的內臟上摸索。
「對。」克萊兒小心翼翼地走上石子路前往後門。
她這輩子從未這麼頻繁地被誰觸摸過,也從沒有人的皮膚那樣與她相貼。但自從當媽媽以來,彷彿除了孩子就沒有別人看得見她的身體。上一次有不認識的人這樣看她,是什麼時候了?好像她是……什麼呢?某種可能性。
「現在,」莉莉安說。「我想請大家放輕鬆。用心去聽,身子不動,聞一聞螃蟹在烹煮時空氣的變化。別擔心,待會兒會有時間讓你們互相認識的,但是現在,我要你們專心去感覺。」
那個沙色頭髮的男人來到洗手槽前的克萊兒身邊,她抬頭,發現他在看她,面帶微笑。她心頭一驚,發覺眼前這種來自男性的欣賞目光已經好久未曾出現過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克萊兒納悶著。
克萊兒點頭,然後拿起切肉刀,把螃蟹剁成十塊。
她做過什麼讓自己開心的事?這問題代表了一個行動,是一種有意識、有目標的作為。她在一天之中做很多事,大多都讓她開心,但克萊兒知道這不是重點,而且問題也不止於此。因為若要有意識地去做一件開心的事,你必須先知道自己是誰。而這幾天裡,要把這問題想清楚就像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去湖邊釣魚,完全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緩緩地,克萊兒睜開眼睛。
「不要。」女兒說著哭起來。小娃娃不高興被打擾,音量陡然大了數倍。
「喜歡的話,也可以加一點紅甜椒碎屑,」莉莉安說。「蒜、薑或其他佐料的多少,視你當時的情緒或想塑造的氣氛而定。現在呢,」她繼續說:「我們要讓醬汁裹住螃蟹,然後放烤箱烤。」
要生露西那天早上,克萊兒在院子裡走動,拿水管替玫瑰叢澆水,每澆一叢玫瑰就陣痛一次,先是間隔十分鐘,然後是五分鐘。疼痛一開始就像經痛,來得緩慢且溫暖。那是個美好的星期日,周遭的人都在院子裡忙著,割草機嗡嗡直響,為庭院烤肉和週日汽泡酒壺預做準備。她感到完完全全的自在,一個即將分娩的女人。
螃蟹清洗好之後,莉莉安說要放進烤箱烤。「我們要做醬汁,醬汁會從碎殼滲進肉裡。吃這種螃蟹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手。」
「我們先讓奶油融化,」她說明。「然後把洋蔥炒到透明。」全班都聽見洋蔥遇到熱鍋時的小小爆響。「但注意別讓奶https://m.hetubook.com.com油的顏色變深,」莉莉安提醒大家。「不然會有焦味。」
「對。」克萊兒感激地說。
克萊兒的視線越過伊安,看著卡爾的太太拿起螃蟹,放上砧板。兩個女人視線相遇,卡爾的太太點點頭,毅然決然地伸出手,抓住蟹殼,一把剝除。她看著克萊兒。
她走到水槽邊,雙手發抖。
「現在,」她說。「拿一把利刀,」她拿起一把方形的沉重切肉刀,「然後這樣。」切肉刀咚地一聲落下,螃蟹的身體就成了對稱的兩塊,蟹腳軟弱地動著。克萊兒目瞪口呆。
露西仰頭而望,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媽媽,克萊兒趁著女兒分心,抓緊時機脫身跳進車裡。她熱烈地揮揮手,發動車子開到街尾,然後停在路旁,全身顫抖。
「大家準備好了嗎?」全班順從地點頭。
「我是莉莉安,歡迎來到必備食材烹飪教室。」說話的女人站在木頭流理台後方,面對著座位上的學生。她眼神鎮靜,柔順的黑髮鬆鬆地披在頸窩。克萊兒猜她大概三十五歲,只比自己大一點。她看著莉莉安一邊說話,一邊輕輕拂過流理台上的廚房用具和鍋子,就像母親把玩著孩子的捲髮。
「媽咪只是要出去一下下。」克萊兒安慰她。
「鹽。」她大聲說,自己都嚇了一跳。
「沒關係,」莉莉安說著小心拿起蟹身,走到洗碗槽邊。「螃蟹已經死了。」
克萊兒選了前排的一張椅子坐下,身邊是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老婦,她滿頭銀絲,眼睛是天藍色的,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一枝紫色的筆。克萊兒打量著這些同學,想找出一些性格特色或關聯。就克萊兒看來,除了卡爾和他太太是一起的之外,其他座位上的人似乎都不是夫妻,某些人甚至可能還單身。
並不是因為她現在當媽媽了,也不是像妹妹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她需要幾件好睡衣。站在水槽邊的她發現,在腦中重播那些畫面時,她是想找回失落的那個人,而那個人不是詹姆。詹姆始終如一。
她記得他們在她妹妹的婚禮上跳舞,他長長的手指滑下她腰際,後院的灑水器開始灑水,隔壁鄰居也在開派對,水落上她頭髮時,她滾到他身上。他們在床上度過無數個冬天的早晨,灰濛濛的光漸漸轉亮,詹姆愛撫著她逐漸隆起的小腹,保證她是他見過最性感的女人。她記得的,真的。這些都是這幾天她哄自己入睡時會在腦中重播的回憶,儘管那時他的呼聲已告訴她一切安穩,不會有事。
「妳做得到的。」她說。
克萊兒那組在一個金屬大洗手槽旁。四隻螃蟹在上面亂爬,接觸到堅硬的檯面,觸鬚顫動著。
克萊兒凝視海倫,想著。手裡的螃蟹躺在砧板上。「我只是想,」海倫繼續說。「我在妳這年紀的時候,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如果妳能現在開始思考也不壞。」
「沒有他們,妳又是誰?」海倫溫柔地笑著接口。
接下來幾小時,產痛加劇。他們抵達醫院時,時間變快了,護士迅速準確地動作著,把監視器綁在她身上,然後往機器上插。一切變得又灰又冷,那股痛碾壓著她,愈來愈深,把她往下拉。她以為那一波波陣痛會減緩或稍止,但並沒有,陣痛接踵而至,能占據的地方都占據了,最終除了往裡無處可去,於是只能深深潛入,彷彿希望另一頭會有空氣,但那裡沒有空氣、沒有出口,只有聲嘶力竭的抓取,直到最後她感覺體內有樣東西碎成了片片,不是身體也不是情緒上的,而是她本身。有人在那個曾經是克萊兒、現在卻裂成碎片的人懷裡放了一個嬰兒,愛意從她身上、從那些碎片裡湧出,她從來沒想過會這樣。
大門在她身後吱嘎一響,一對老夫妻走向克萊兒。
克萊兒閉上眼。周圍靜下來了,學生紛紛把筆記本放在地板上,一個個以舒服的姿勢坐定。克萊兒的呼吸變深沉,空氣充塞胸臆,減緩了心跳。她感到肩胛骨放鬆了,下巴抬起,好像這樣能讓氣味更輕易地從鼻端進入。加熱中的食材香氣飄盪在室內,滲進她的皮膚,那股甘醇、誘人的氣味就像手指滑過手臂內側,帶起一陣懶洋洋的酥麻感。克萊兒把酒杯舉到唇邊,清新、涼爽的白酒如波浪般沖洗掉其他感覺,但也只是暫時的,不久之後那些感覺又再度回來。
「肺臟,」莉莉安回答。「懂得欣賞的話,他們還滿漂亮的。摸起來有點像木蘭花的花瓣。」
「那好,我們就從頭開始吧。」莉莉安轉身走向後門,出去了。一陣風吹進室內,她抱著一個大保麗龍冷藏箱回來。克萊兒聽到箱裡有輕輕撞擊的聲音。她看著那口箱子,然後看了看教室。卡爾在後面,微笑著在妻子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妻子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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