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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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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

卡爾

卡爾停止動作,手指放在身前的流理台上。「我想,這點正是我倆的靠山。」
「所以妳是作家囉?」當時他這麼說,一面在她身旁的水泥長椅上坐下,暗暗盼望這句開場白比起老掉牙的「妳主修哪一科」高明一點。她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窘得他頓時覺得自己一點兒也沒有比較高明。這女孩當然是作家,如果「作家」都心神不屬,酷酷地望著周遭的話。他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著,不想離開,同時下定決心不要再展現口才了。
「我們盡量在遵守承諾。」卡爾看著耐心在他腳邊等待的狗,丟了一小塊火雞肉給牠。「婚姻是信仰的一大步。你是對方的安全網。」
「現在可以加麵粉了。」莉莉安把容器盒的蓋子打開。「在我看來,」她說著舀起一杓,讓麵粉如漫天雪花般過篩,落進量杯。「麵粉就像電影裡的男人,你要看到最後才知道他很性感。我的意思是,大家捫心自問,分配廚房工作的時候,誰願意負責麵粉呢?奶油誘人多了。但事實上,麵粉才是塑造蛋糕的東西。」
「有海倫在,我都不必做筆記。」卡爾悄聲對那個年輕女子說。剛才她有些遲疑地跟著來到他們座位旁。「她是我們家的作家。」
莉莉安從溫水碗裡拿出蛋來。「現在,我們要加進蛋黃,一次加一點,也讓空氣進去。」攪拌器又開始發威,液體混進糖與奶油當中,蛋黃使得混合物的顏色加深、變鬆、油亮起來。
他甚至不介意兩個走路還不穩的孩子在聖誕節清早相繼爬上他們的床,即使前一天晚上他和海倫收拾好木頭火車、腳踏車或娃娃屋之後,這時根本只想蒙頭大睡。他張開雙臂,孩子們都撲過來,想說服他外頭的街燈是陽光,他們已經可以打開襪子了——不打開禮物,但至少先打開襪子;而其實時間才凌晨兩點而已。海倫會好聲好氣地埋怨,翻個身對卡爾說她唯一想要的聖誕節禮物就是睡大頭覺。卡爾會把孩子拉到身邊,輕聲說起《銀色平安夜》的故事,直到他們先後慢慢地進入夢鄉,手腳搭在彼此身上就像洗衣籃裡纏在一起的衣物。等孩子們更大一點,已經能夠自行展開半夜探險任務,到樹下翻禮物(卡爾和海倫通常會在第二天早上發現他們在樹下睡著了)的時候,卡爾卻懷念起他們闖入他夢鄉的那股溫暖。
「我記得我的結婚蛋糕。」克萊兒說。「我們整天都沒吃東西,所以我餓得要死,偏偏旁邊卻有一個這麼誘人的蛋糕,好幾層巧克力、鮮奶油,加上濃郁香滑、拉出草體字樣的糖霜,大家還一直叫我們站在蛋糕前拍照。我跟我先生說我餓壞了,他拿叉子挖下一小角蛋糕,餵我吃了一口。我媽和攝影師氣得不得了,但我總對詹姆說,婚禮上我最愛的就是那一刻。」
「比羊屁股好吃多了。」伊安笑著說。
「很久以前,我們許過一個承諾。」卡爾的手指沿著火雞骨架摸過,拉出幾塊肉疊在身邊的盤子裡。海倫在接下來的兩週會把這些肉做成三明治、火雞肉雜碎或波特派,孩子們會跑來餐桌邊,狼吞虎嚥、大聲咀嚼,宣稱他們是死去火雞的鬼魂。
其他人繼續交談,卡爾和海倫並肩而站,靜靜地吃著。她是左撇子,他是右撇子,兩個人吃蛋糕時,空著的一隻手會交握然後鬆開,肩膀輕輕互碰。
卡爾在那個落英繽紛的日子來到海倫身旁坐下時,海倫並不是沒有對象的,而且那之後好一陣子都如此。卡爾不介意等待,但他並不想被動地等。他選擇加入辯論社,一來因為海倫是社裡活躍的成員,二來他認為這比加入占去海倫大部分休閒時間的讀書會和女足隊還要好。再說,海倫當時的男朋友也在辯論社,卡爾覺得有機會正面對決比較有意思。
莉莉安開始把一些麵粉加進去,然後倒入牛奶。
當然,卡爾很清楚離婚數據,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事實上,數據顯示,當今的離婚率遠高於交通事故、暴力致死乃至於肢體傷殘的可能性。或許正因如此,保險公司才不賣婚姻險。在他與海倫那次的對話之後幾週,卡爾開始觀察到他辦公室的年輕夫妻,很驚訝這些人願意每年花上幾百美金買保險,只為了下雪天時可能會有人在他們家前門台階上滑倒,儘管這種事在西北岸很少發生。然而這些人每天晚上上床睡覺,卻完全無法保障第二天不會有人偷走他們的婚姻。或許,他想,在可能性如此m.hetubook.com.com明顯時,想像力就不起作用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愛上辯論了。他是個徹底又堅毅的研究家,論述以紮實無誤的事實為根據,對追求正義的執著超越了他的上台恐懼症,不久之後,他甚至在一場辯論預賽中與海倫針鋒相對。她震驚地住了口,細細打量他,然後笑了。
舞曲結束,他仍擁著她,掌心裡握著她的手,像是一朵他剛摘下來的花。她稍稍仰頭,望著他。
她從流理台下方的抽屜裡拿出三個容器,分別裝了麵粉、糖和發粉。「煮東西的關鍵在於口味喜好,加一點這個、來一點那個,就能變出你想要的味道。烤東西可不同,你必須有正確的特定組合。」
在上課前互相認識的混亂中,卡爾和海倫並肩站在教室一旁,手牽手看著身邊其他人。她的面容平靜,鮮明映襯出他的白髮;站在她身邊的他顯得更高了,金屬邊的鏡片後是慈祥的眼神。他們並沒給人想離開的感覺,似乎也不打算只和彼此膩在一起,彷彿就在寧靜的漩渦中央,吸引其他人過來。先過來的總是女人。
他走過去,輕柔地把唇貼在她後頸。海倫轉身面對他,看著他的雙眼良久,好像在測量裡面某樣東西的重量。然後她笑了。
「蛋糕的本質其實是個精確的化學等式,氣體與固體要達成平衡。固體太多就會變硬,氣體多了又會垮。
「你們帶回家吧。」她說。「這是長久、幸福的婚姻象徵。」
伊安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很感興趣地等他回答。「唔,復活節期間我爸都會做綿羊造型的白色蛋糕,灑上白色糖衣和椰子粉。」他頓了頓,又急急地說:「我不喜歡椰子,覺得整個蛋糕蠢極了,但我離家上大學以後,卻滿腦子只想到自己再也吃不到綿羊蛋糕。復活節後一星期,我收到我爸寄來一個包有襯墊的信封,裡面是個怪模怪樣的糖霜餡餅。我打電話給我爸,你們猜他怎麼說?『兒子啊,我們都想你,所以我把羊屁股寄過去了。』」
「要把氣體加進蛋糕裡就要這麼做,」莉莉安的聲音蓋過攪拌器的噪音。「在還沒有發明攪拌器的時代,做蛋糕要花的時間更久。麵團裡的每個氣泡都是徒手打進去的。現在我們只要克制住求快的衝動,不要把攪拌器的速度調高就可以,因為麵團不喜歡那樣。」糖粉瀑布不再撒下,莉莉安站著耐心等候,望著攪拌器。
卡爾和海倫相視一笑。
「綿羊?」莉莉安笑著問。「什麼意思呀?」
這時,莉莉安叫全班回到座位,卡爾和海倫選了第二排的兩個位子,背對著窗戶。海倫拿出筆記本和一枝細細的藍色原子筆。
「今晚要學什麼?」教室前排座位的克萊兒問。卡爾注意到克萊兒熱切地身子前傾。今晚的她有些不同,是髮型變了?還是衣著?海倫一定會知道,但現在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莉莉安身上。
莉莉安把一根手指伸進碗中。「我總覺得這是蛋糕最美味的階段。」她帶著小孩子的嘴讒神情舔著手指。「我是可以分你們一點,」她俏皮地說。「但這樣就不夠做蛋糕了。」
「你回家了。」她說,揚起了頭吻他。
錄音帶停了,專注的海倫卻沒發覺。蛋糕向來是海倫捉摸不透的獵物,每個生日或慶祝日,她都勤奮地烤各種蛋糕——扁的、怪形怪狀的、硬如石頭的、軟塌塌的,蘿莉到現在還會說起她五歲生日時吃到的「火山蛋糕」。卡爾知道這一次是馬克要求的,他的畢業典禮就是這天晚上,沒有海倫的蛋糕,就算不上是慶祝了。
海倫想出了法子,能讓夏天溜進一年中黑暗的那幾個月。她把七、八月時家裡樹上摘下的水果做成罐頭、加以冷凍,冬天時盡情利用:蘋果酸甜醬佐感恩節火雞,十二月時把覆盆子醬鋪在雪藏蛋糕上頭,一月時則用藍莓醬配煎餅。她總理直氣壯地說,冬季裡愈來愈短的白晝和那陰涼的、會把影子拉長的灰色陽光,能激發她寫作。卡爾替她買了一張小木桌,放進樓梯頂的那個角落,毫釐不差得簡直像是訂做的。不過海倫總說,她寫作起來就像短跑選手,能利用餐桌上或睡前的片刻下筆——只是,有了小孩以後,這些偶然的片刻之間隔著馬拉松般的長距離。
「糖霜。」
全班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及待地點頭。
卡爾動也不動地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傍晚的陽光穿透窗戶、經過海倫,落在她腳下的黑白磁磚地上。他看著她腰際的一個麵粉手印,是她閱讀食譜裡的下一步驟時手扠腰弄出來的。他看著漸漸侵入她鬢邊的白髮,他好愛那幾絲白髮,所以並沒告訴她,他知道她一定會拔掉。他看著她,沒說話,可是看著看著,他卻感到有樣東西動了動,進駐他身體,動作有如手錶的滴答聲那樣微小、安靜。
「出城去了,至少他是這麼說的。」海倫望著跳舞的人,面無表情。
她喀一聲收起原子筆筆尖,看著他的眼睛。「其實呢,」她說。「我還寧可當本書。」
經過了這麼久的等待,他震驚於這一切是如此簡單。他的右手沿著她背脊滑下,手指完美地搭上她腰際的曲線,她的手指拂過他的左手掌心,輕巧地就位。她在他的引導下起舞,合拍得像水流,他的雙腳移動著,彷彿在回應一位舞技高超的舞者。他想也沒想就把她拉近,而她完全沒有抗拒,前額稍稍朝他的肩傾斜。她好溫暖,頭髮帶著肉桂香。
「什麼口味好呢?」莉莉安問。
十月的一天傍晚,卡爾在秋季社交舞會上看到海倫,她站在房間一側,正在和三個朋友聊天。一襲深藍色的洋裝上半緊貼身體,下半自她腰際款擺,波浪般的頭髮垂在肩上。音樂響起,海倫的朋友各自被男友帶走,海倫卻站著看她們。
那個老態龍鍾的女人靜靜站著,品嚐口中的蛋糕。莉莉安靠向她:「伊莎貝,給妳一分錢,請妳說點回憶給我們聽。」
卡爾四十四歲時,海倫告訴他她有外遇。那段戀情已經結束了,但她說她就是無法再瞞下去。這是他這輩子經歷過最震撼的事,在他以為自己心境已屆不惑時掀起的驚濤駭浪。坐在餐桌對面的海倫哭泣著,他完全不知道這下子是走進了誰的人生。那時的他只想到——不是他第一次吻海倫的情景,而是那之後不久,海倫站在她宿舍的小廚房裡,他來到她後方,雙唇貼上她的後頸。
莉莉安站在流理台後方,台面上完全沒有食材,從懸掛在上方的鏡子裡,全班只看到攪拌機、橡皮鍋鏟和幾個攪拌碗。
莉莉安從烤箱裡拿起蛋糕烤盤,放到流理台的金屬架上。蛋糕的層次從烤盤上均勻、光滑地鼓脹起來,混合著香草的氣味,如波浪般又柔又沉地飄過,來自其他廚房、其他情愛的輕聲細語盈滿了房間。椅子上的學生個個傾身向前,迎接隨之而來的氣味和回憶:因為大雪而不用上學,彷彿全世界都在放假的日子裡烤的早餐蛋糕;餅乾烤盤放上金屬烤架時發出的鏗鏘響;讓人在寒冷、黑暗的清晨仍肯出門的麵包店;暖烘烘的可頌麵包放上年輕女郎的手,她繼續走向根本不該屬於她的工作。聖誕節、情人節、生日,一塊一塊的蛋糕接踵而來,被因為愛而明亮的眼睛點亮。
「白的,」海倫說得斬釘截鐵。「搭配我們頭髮的顏色。」她牽起卡爾的手,笑了。
「在我看來,蛋糕跟婚姻很像,」莉莉安開口,同時把蛋、牛奶、奶油從冰箱裡拿出來放在流理台上。「不過我承認,我的經驗並不多。」莉莉安舉起沒有戒指的左手,扮了一個鬼臉。「但我總覺得,如果能讓兩個人親自烤結婚蛋糕,為往後的共同生活做準備,一定會很棒。但搞不好很多情侶就不結婚了,」莉莉安說。「不過我認為最後還是結了婚的人,烤蛋糕的手法可能也比較不一樣。」
如果他再也不能趁她還在浴室裡刷牙(上下左右各三十秒,腳尖還輕點地面計時)的時候,伸腿到床的另一半幫她暖被窩,他該拿自己這雙長腿怎麼辦?要是她走了,誰還會讓廚房櫃門開著不關,或在他們走過被孩子們搞得一塌糊塗的飯廳餐桌時,接續他沒說完的話?在他們那輛「該報廢了啦」的老爺車裡,她的手總放在排檔上,好像(這是家庭笑話了)想宣示主權,而如果不是為了碰她的手,換檔又有什麼意思?
「因此才會有人想買現成的蛋糕粉,」莉莉安的眼睛發光。「但這樣一來,你就學不到烤蛋糕的學問了。」
「這個步驟之後,和*圖*書」她提醒大家。「就不能偷嚐味道了。蛋是生的,恐怕會害各位鬧肚子。」
攪拌棒在碗邊持續它的變革行動。從流理台上方的鏡子裡,全班都入神地望著那個畫面:糖粉混進奶油,互相吸收對方的顏色和質地,擴展著、軟化著,綢緞般的波浪沿著碗緣湧起。幾分鐘過去,莉莉安仍在等待。最後,奶油和糖變成類似鮮奶油的雲狀,她才關掉馬達。
教室後面有塊蛋糕在盤子裡,莉莉安用鋁箱紙包好,在卡爾和海倫要回家時遞給他們。
「蠟燭。」
「唔,海倫和我的預算有限,我們甚至沒回家辦婚禮,只有春季期末考後去法院公證,然後到北加州的一間又小又舊的旅館度蜜月。鎮上唯一營業的只有加油站,而他們只有叮噹糕——那時候這東西還叫做『大輪』——和皺巴巴的老熱狗。」
婚後,卡爾和海倫決定搬去西北岸。海倫聽說那裡的大樹和綠草四季常青,說她已經準備好看看不一樣的色調。卡爾喜歡她勇於冒險的精神,也喜歡新婚搭配新家的點子。他找到保險員的工作,戲稱他是在「販賣穩定」。他讓客戶知道不管發生什麼,就算是做夢到一半掉下來都有網子會把他們接住,給他們一覺到天亮的奢華享受。
「你準備這樣過日子多久?」她問。
「好,」莉莉安眼神俏皮。「上次我給了大家一個頗為震撼的開始,現在應該獎勵一下各位當時那麼配合。何況,秋天快要到了,這時候也滿適合好好享受的。請告訴我,我說蛋糕的時候,你們會想到什麼。」
卡爾動也不動地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傍晚的陽光穿透窗戶、經過海倫,落在她腳下的黑白磁磚地上。他看著她腰際的一個麵粉手印,他看著漸漸侵入她餐邊的白髮……
這天是星期六下午,距離海倫向卡爾坦承她外遇快兩年了。孩子們都在為馬克的高中畢業典禮做準備,卡爾從地下室樓梯走上來,聽到有人在說法文,接著聽到海倫遲疑地跟著唸。他來到廚房門口往裡看,海倫背對著他,一架錄音機放在窗台上,好像隨時會倒下來;巧克力蛋糕的食材攤在她身邊的流理台上。海倫向來不是個特別會保持整齊的廚子,證據隨處可見:麵粉撒到地上、圍裙上也一條條的,融化的巧克力從流理台上往下滴。
「這裡有個小竅門,」她說,再次加入麵粉和牛奶,用手把剩下的麵粉也撥進去。「如果你把麵粉跟其他食材混合太久,蛋糕會變得又扁又硬。但如果你小心些,烤出來的蛋糕會像耳邊絮語一樣誘人。現在是最後一個步驟了,」莉莉安把蛋白打成泡沫,最後加了點糖收尾。全班望著蛋白從軟變硬,直立不倒。好了以後,莉莉安小心地把那泡沫般的積雲捲進麵糊裡,一次放三分之一。她抬頭望著全班。「最後一定要留下一點魔法。」
「做蛋糕的本體時,」她開口。「關鍵在於保持空氣與結構的平衡。現在,要把蛋糕加上糖霜,重點就是對比,對比會讓人想吃第二口、第三口。
「噢,好好吃!」克萊兒看著桌子對面的卡爾和海倫。「我們結婚時,我怎麼會叫詹姆選巧克力蛋糕呢?」
「噢,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回憶可不值這個價錢囉。要知道,物以稀為貴嘛,」伊莎貝輕笑了一聲,然後又說:「我想起年輕時的老公愛德華。我們結婚那天他好帥、好積極,雖然沒能一直這麼下去,但回想起來還是很美好。」
「人都會變。」
正如卡爾之後會說的,這是他的想像力出了大錯。每天上班都跟未來打交道的他,幫助別人為任何規模的災難預做準備的他,卻一點徵兆也沒看出來。海倫堅稱那是因為她對他的感覺從來沒變過,但他無法相信這點百分之百正確。他納悶自己怎會毫不知情,又,如果他之前都沒察覺——情況顯然如此——他以後又怎能察覺任何事。那天晚上他躺在海倫旁邊,思考著。
「那好,」莉莉安說。「我想今晚我們該替卡爾和海倫做一個蛋糕。」
「辯論社先生呢?」卡爾走上前問她。
孩子還小的那段時光,卡爾覺得他們是天賜之禮。在他所成長的家庭,情感的表達毋寧是內斂的,因此孩子對他毫不保留的擁抱與親吻讓他驚喜不已又滿懷感激。雖然他和海倫理所當然地雙雙扮演起他們那代人的傳統角色——卡爾外出賺錢,她負責家務並照顧小孩——卡爾卻和-圖-書是逮到機會便打破規則,小娃娃一出聲他就驚醒,在海倫沒來得及起身前搶先抱起。寶寶柔弱的身軀靠在他肩頭,他陷進孩子的溫暖中,讚賞地看著一個睡得香甜的女娃娃竟仍緊抓著毯子不放,那條毯子對她就代表了一個平安有愛的世界。他覺得驚異,是他和海倫把這種感覺給了毯子,然後毯子再把這感覺傳給小孩。
全班都圍在木頭流理台旁邊,小心不掉屑地把叉子上的蛋糕放入嘴裡。外層是厚厚的鮮奶油,像件緞子洋裝貼著蛋糕綿密、脆弱的質地。每咬下一口,嘴裡的蛋糕會先融化,然後是鮮奶油,一個接一個,像情侶滾進床裡。
「就是因為這樣,全白的蛋糕才這麼難做。我們不能從口味上得到對比,至少太顯眼的法子不行。不能用巧克力來做糖霜,也不能用覆盆子果醬來做內餡。蛋糕上不能用草莓或檸檬皮來裝飾,也不能把這些東西藏進蛋糕裡,儘管這些作法在其他時機都會很有趣。
「妳回家了。」他說。她微笑,然後他低頭吻她。
「巧克力。」
但當夫妻檔連袂來上課,那麼意義便完全不同。食物是解藥、是注意力的轉移,有時候也可能是遊樂場。莉莉安對這點總感好奇:他們做菜時會分工還是接力呢?他們是否會像碰觸食物那樣也有身體上的接觸?莉莉安有時真不懂心理學家為什麼總愛問夫妻的床笫生活。其實,只要看一對夫妻在廚房料理食物時怎麼分工合作,就都一目了然了。
「或者……」海倫看著卡爾,卡爾微笑點頭。海倫拿起鋁箔小包,迅速走出門口。莉莉安和卡爾看著她在前門趕上克萊兒。兩個女人交談了一陣,然後海倫靠過去,在克萊兒面頰上親了一下。海倫回到廚房時,雙手空空,臉上發光。
「你們的結婚蛋糕是怎樣的呢?」莉莉安問卡爾。
他點頭,彷彿把她的話當成世界上最合邏輯的說詞。她笑了,卡爾發覺,他願意在她的笑容裡坐上一輩子。
她說,她不想離開他,也不要他離開她。她一直都愛著他,這點他一定要知道。她能好幾個月瞞著孩子聖誕禮物的事,他真希望這件事她也別說,當然不是永遠別說,但至少瞞一陣子,生命中的大事總需要一段過渡期來讓人適應,他也需要有個機會去感受搖擺不定的疑惑,去發覺車子的乘客座並非為我們量身打造,壺裡的最後一杯咖啡被人問也不問地拿走。
莉莉安把奶油放進碗裡,打開攪拌器,攪拌棒打進那軟軟的黃色長方形中。慢慢地,她把糖撒進碗裡,像薄如蟬翼的白色瀑布。
「噢,不。」海倫正笑著回答之前走到他們身邊那個小麥膚色、棕色眼眸的女子。「我們以前從來沒上過烹飪課,只是覺得好像挺有趣的。」
卡爾和海倫一起來上烹飪課。他倆毫無血緣關係,卻有夫妻臉,儘管體形樣貌截然不同:卡爾高而偏瘦,一頭白得耀眼的銀髮,有雙清澈的藍眼睛;海倫比他矮些、胖些,總能輕而易舉和其他同學打成一片,她會拿出孫兒女的照片,想當然耳地認為若要拉近同學關係,嬰兒照片遠比其他東西來得有效。不過,就算卡爾和海倫相隔一室之遙,與人對話或接到吩咐時,他倆熱切點頭回應的樣子卻如出一轍,彷彿仍然肩並肩站在一起。
「綿羊。」伊安說。
「我們帶著叮噹糕去海邊,」海倫接口。「卡爾撿來幾根樹枝當柱子,疊出一個結婚蛋糕塔。真是漂亮極了。」
一陣哄堂大笑,然後全班靜了下來,等著聽下一個故事。坐在卡爾身邊的女子和海倫都在座位上挪了挪。
「妳說吧,安東尼雅。」莉莉安鼓勵她,然後那名年輕女子開口了,口音濃重溫暖,有如陽光。
不管她在哪裡寫作或是做了什麼,她永遠是他的海倫,而卡爾愛在西北岸銀灰色日光下的她,就如同愛當年他倆度蜜月時在北加州海邊的她。同樣地,海倫豐富了他的生活。婚後頭幾年,他會在最不期然的時候發現午餐盒裡有塊叮噹糕。那時候的他還很早下班。
「卡爾,她違背了承諾耶。」但她的語氣卻是溫柔的。
莉莉安俐落、迅速地拿牙籤往其中一層的金黃表面戳了一下,抽出來是乾淨的m.hetubook.com.com
莉莉安的烹飪教室很少出現夫妻。這個課程已經夠昂貴了,多數夫妻只派其中一個出馬。他們是馬可孛羅般的探險家,出一趟婚姻任務,帶回新的香料或訣竅以改變三餐或生活。這些被選出的代表來上課時,通常都有很明確的目標:忙碌家庭拿來打發晚餐的一鍋菜,或是絕不可錯過的義大利麵醬汁——偶爾會一個不小心,新鮮山羊乾酪加太多,於是一整塊黏在舌上;或是紅酒滷汁放太久,都從牛排邊上滲進肉裡了。上過課後,家裡的日子再也不同以往。
莉莉安拿起蛋,把蛋黃、蛋白分放進兩個藍色的小碗。
「我們還很乖地把頂層一直保留到結婚週年,」卡爾說完:「不必放冷凍庫哦。」他們跟全班一起大笑。
「好啦,」她說。「這是魔法。」
他無法想像、無法看見,從最小的地方到最大的地方,一切的一切,他都無法理解。他等待開示,希望能藉此得到遠離家庭和妻子的方向指引,但開示並沒有出現。他試著展望未來,但根本做不到。夜復一夜,他和海倫躺在床上,互不碰觸;早上同坐餐桌旁,邊喝咖啡邊聊當日計畫;晚上則說著辦公室或孩子的事。他仍然在等待開示,但漸漸地,每天發生的事——跟女兒或兒子吵嘴、院子裡的第一朵番紅花、海倫剪了個令她發窘的新髮型——不斷堆積,超過了那些他無法想像的事;直到那個她不想再瞞的祕密成為他們生活的另一部分,成為他們用回憶和承諾所搭的小巢裡又一根草梗:他第一次看到她、他們第二次吵架、她哺育孩子時,他摸著她的頭髮。卡爾是賞鳥人,他很清楚鳥巢裡並非每根草梗都是直的。
卡爾微笑。「叮噹糕。」
西北岸一年中的多數時間都是黑暗又潮濕,但卡爾喜歡籠罩著樹木、草地和房屋的那股濕氣。那是小精靈灑下的水幕哦,他都這麼對剛出世的孩子說。婚後第三年起,他和海倫連續生了兩個孩子,孩子是土生土長的西北岸人,從小對著濕漉漉的天空成長,就像鬱金香追隨太陽。卡爾驚訝地看著他們被雨水滋潤,把根深深插|進周圍的土裡。
卡爾的姊姊卻不明白。她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一直逼問直到他說出來。幾個月後的感恩節,趁他在晚餐後清理火雞骨頭的時候,她在廚房裡找到他。
全班都從椅子上轉過身去看他。
「太好了,」她說。「我們可以一邊等蛋糕涼,一邊做糖霜。」莉莉安頓了頓,整理思緒。
「白蛋糕跟煙火和園遊會相反,它若有似無,蛋糕和糖霜的質地不同,滑過你舌尖的感覺也不同。要做得好沒那麼容易,」她對海倫和卡爾微笑。「但我也要說,如果做得好,會非常出色。」
「想不想跟我練習幾個舞步?」卡爾輕聲問。海倫打量他,眼底的疑問一出現旋即消失,然後轉進了他懷裡。
幾年之後卡爾說,就是因為缺乏想像力,他的婚姻才得以延續。在海倫坦承外遇之後,要他想像她跟別人在一起實在很容易。畢竟他很清楚如果她需要勇氣時會點什麼飲料(蘇格蘭威士忌,純的,不加冰)、最喜歡說什麼故事給孩子聽(《馬克與小兔兔》、《蘿莉學游泳》),如果覺得他說的(或另一個他說的)笑話好笑,會碰碰自己鼻尖然後點著下巴。要想像這一切輕而易舉,他對妻子所有的認識隨隨便便就能展開成一部持續播放而他並不想看的電影,他卻無法想像接下來的四十年沒有她。
五十年前初遇時,海倫正在寫東西。當時她坐在大學的中庭裡,周圍有幾棵落英繽紛的櫻桃樹。事實上,卡爾講起這故事時總說,海倫當時並不是在寫東西,而是在思考該怎麼寫,因為她咬著嘴唇,好像想看文字有沒有膽子衝過牙齒跑出來。
「我小時候在義大利,家就住在麵包店樓上。每天早上,烤麵包的氣味會傳上來,從門縫飄進房間。我放學回家時,店裡的玻璃櫥放滿了小蛋糕,但一個個又薄又扁,沒什麼看頭。不過,有時候他們會在廚房,烤一個大的結婚蛋糕。」她靠進椅子裡,邊回憶邊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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