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減慢了車速停到路旁，熄了引擎。花了幾分鐘做好心理建設後，踏出車子走向人行道。有一個鄰居正站在梯子上把夾板釘在窗戶外，他盯著保羅想搞清楚他的身分。保羅無視於他的注視，在多里森門前敲了門，往後退了一步，給自己一些迴旋的空間。
艾德琳看著他，期待他能放鬆下來，卻發現他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地，她竟然走過去握住他的手。一開始他僵硬的手後來放鬆了，她感覺到他回握的手指。
他轉身走向車子。
他轉過身面對著她，溫柔地笑著。艾德琳突然驚覺他正打算吻她。雖然心裡部分隱隱渴望著，理智的那一面卻又立刻提醒她：今天是星期五，他們昨天才認識，而且他馬上就會離開，而她也是。再說這一點也不像她，這不是真正的艾德琳；艾德琳是一個永遠都在操心的母親和女兒，艾德琳是在圖書館裡分類書籍的女士。這個週末她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她幾乎不認得的人，這兩天就像作夢一樣，可是她提醒自己，無論有多麼歡愉，夢就只是夢而已。
但當她出門時，卻同時覺得也放掉了長久以來她一直都欠缺的快樂。
她笑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鎮定。「你還打算幫忙房子的事嗎？我是說在天氣變壞之前？」
他也沒看到前門被打開，一隻滿是皺紋的手撿起了落在地面的字條。
「什麼也沒改變，他們還是認為我殺了她。」他嘆息，「你能想像有人對你抱ｗww•ｈeｔubｏｏｋ•ｃｏm•com持著這種想法嗎？」
「試的結果可真圓滿，不是嗎？」
他寫下自己的名字和旅館地址，簡短說明如果羅伯還想找他，他會待到星期二早上。然後把紙摺起來塞進門縫，走回車裡，心裡出現一種既失望又解脫的感覺，直到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保羅什麼也沒說，男人意識到他的退縮，又逼近了一步，嗓門扯得更大：「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爸也不想再看到你！」
「為什麼？」
「其實妳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對不對？」
「好。」
「這不是你的錯。」
保羅轉過身，發現是一張陌生的臉孔。雖然他不記得羅伯．多里森的長相——多里森的長相十分平凡——可是他知道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這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非常瘦削，稀疏的黑髮，穿著長袖T恤和工作的牛仔褲，他盯著保羅看的神情就像之前那個鄰人。
「他不想跟你講話。」保羅望向地面，又抬起頭來。
保羅清了清喉嚨說，「我找羅伯．多里森先生，這裡是他家嗎？」
幾分鐘後他已經開到多里森住的那條街。雖然用走的也可以到，但因為不確定天氣什麼時候會變壞，他不想冒淋雨的險；萬一見面不愉快，更不想陷入無處可逃的窘境。他不是很確定會發生什麼事，但他決定告訴多里森所有關於那次手術的事，可是不會去斷言她的死因。
「你聆聽了他兒子心裡的話。即使他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錯的，你還是給了他機會說出他的感受，讓他發洩出來。也許這就是他父親想要的，他知道這件案子可能沒有機會真正對簿公堂，所以他希望你能聽他說，知道他們的感受。」
「他在嗎？」
「我不是很確定，但知道有這樣的可能性。」
「你可否告訴他我來了？」
她往後踏了一小步，放開他的手，看到他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他立刻望向旁邊，恢復神色。
他握緊她的手，喜歡她的手在他掌心的觸感。那種感覺很自然，就像是他握了好多年似的。
「你以為你算哪根蔥？你以為你能來這裡狡辯，讓我爸原諒你的所作所為嗎？好像那只是個誤會？」
她停了一會兒，確定他真的沒事，然後才轉身離開。她告訴自己，她這麼做是對的，她應該離開，她應該放掉他的手。
這句話刺痛了保羅，感覺話裡的尖刻。坐進車裡發動引擎後，他頭也不回地倒車出去。
「我知道那很不好受，」她繼續說，「我也知道他們怪罪於你是不對也不公平的，但你今天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而其實你沒有必要做。你應該覺得驕傲。」
保羅冷笑著說，「他們這樣的反應可真讓我覺得好過多了。」艾德琳握緊他的手說，「你以為他們會怎麼想？在聽完你的解釋後馬上就接受事實嗎？聽了其他專家的說法，他們明知沒有勝算，卻還是請了律師打官司。他們希望你能來傾聽他們的感受，而不是他
hetubook.com.com們總在聽你解釋。」
「什麼事？」
「我不知道。」
他說話的同時，瞥了一眼房子，保羅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你找誰？」
「我知道這很難，可是不管別人說了什麼，」她小心地措辭，「你必須了解，就算你跟他父親談到話，可能還是無法改變那個人的想法。他目前還深陷在傷痛中。對他來說，責怪你比要他接受母親大限已到容易得多。無論你覺得剛才的事情有多糟，其實你到那兒去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個短暫的笑容閃過他的臉，「妳知道嗎？妳真厲害。」
※※※
那男人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謎起了眼睛。
「我想那要由他來決定，不是嗎？」
接下來的一陣沉默裡，艾德琳聽見了暖氣的運作聲。
「不要再來，」男人吼著，「你難道不知道你做的壞事已經夠多了嗎？我媽是因你而死的！」
那個男人無動於衷地點了頭說，「對，這是他家，他是我爸。」
保羅點頭，「你父親寫了一封信給我要求見面。」
「對。」
他沒有看到鄰居走下梯子去跟男人說話；沒有看到男人扔下鏟子，也沒看到客廳的窗簾閃動了一下。
保羅沉默著，但心裡知道她是對的，為什麼他之前沒想到？
「他沒跟我講什麼鬼信的事。」當他說話時，下顎的肌肉因用力而咬緊起來。
然而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有些情愫產生了。他不是很確定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也許是昨晚走在沙灘上的時候，也許是當她告訴
hetｕbooｋ.cｏｍ.ｃｏm他父親的故事的時候，或甚至是今天早上在溫柔的晨光中在廚房共進早餐的時候，或者是當他發現自己握著她的手，兩人貼得很近時，自己竟然想吻她的唇。「慢慢來，我得先去商店裡一趟，我忘了準備冰塊跟冰桶，萬一停電了可以儲存食物。」
「妳今天早上就知道了嗎？在我一開始告訴妳這件事的時候？」
保羅在樓上，聽到艾德琳發動車子的聲音，他轉身面向窗外，看到海浪捲進來，想釐清剛剛發生的事。幾分鐘前，當他注視著她時，感到一陣很特別的感覺，但正如它突如其來地發生也稍縱即逝。他想，是因為她臉上的表情。
「我要走了……。」
她停了停問道，「你沒問題嗎？」
「不能。」她承認，「我大概不能想像，我沒有遭遇過那樣的事情。」
「但為什麼我覺得是？」
「你是銀行派來的嗎？」
「那就算了。」
他能了解艾德琳的保留——他們都活在一個有著各種限制的世界裡，這些限制並不容許衝動的發生，這種秩序主導了生活。但最近幾個月來，他的行為全是出自於一種想推翻這些限制的想法，推翻那些主宰了他那麼久的秩序。
「這是很棒的事。」他說。
「這是好還是壞呢？」
男人以拇指扣著皮帶說，「他不在。」
「那是因為你在乎，因為你改變了。」
吃過早餐後，保羅坐進車裡，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了鑰匙；艾德琳站在前陽台對他招手，祝他好運。不一會兒，保羅轉過頭去把車倒出車道和-圖-書。
「那可不可以告訴他我來過？我留了一張字條，他可以找到我。」
「你是那個醫生？」
要求她跟他一樣反應是不公平的，他們的處境不同；她的生活裡有許多責任，就像她昨天所說，她這樣的生活必須是穩定而有計畫的。過去的他不也是如此？現在雖然他有了另一套生活方式，但艾德琳不一樣。
保羅點點頭，皺著眉。
「也許他不知道他爸爸寫信的事。」
保羅搖搖頭，「讓我難受的不只是這樣。我來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彌補的可能，即使只是取得他們的諒解，但我根本沒有機會。」
男人就近抄起一把鏟子，保羅舉起雙手往後退。
沒有反應，他又再敲了一次。這次他刻意聆聽著門內的動靜，還是沒有聲音。他走到門口的一側，看到後屋的門仍舊是打開的，卻沒有人。他原本想出聲叫喚，卻又打消了念頭。他打開後車廂，從醫藥箱裡拿出一枝筆，再從隨手塞進去的筆記本裡撕了一張紙。
「至少你試過了。」她說。
※※※
幾分鐘後，艾德琳聽著保羅告訴他發生的事。在廚房裡，保羅靠著流理台，抱著雙臂望向窗外，神情木然，比早晨疲倦得多。聽他講完，艾德琳的臉上流露出了同情和關心。
但究竟是何時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名叫艾德琳的女人，她在北卡羅來納州一個濱海小鎮幫朋友看旅館。
保羅搖搖頭，「不是，我叫保羅．佛蘭納。」
「沒事。」
「當然。」保羅點頭，「等我去換上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