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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信

作者:尼可拉斯.史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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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六章

第三部

夜幕漸漸低垂,我的視線仍停留在牧場的方向。

月亮緩緩從山坡另一端升起,我屏住呼吸,看著雪白的月光閃耀在地平線上。

樹林因為月光而成一片銀白,附近家家燈火一一熄滅。
我發現自己焦急地瞪著前門,殷切希望奇蹟發生。

我慢慢呼吸,好像這樣就能吸引她走出大門……

第十六章

「還好。」這就是對話的全部。我們坐在一起好一陣子,半句話都沒說。
接下來兩個星期,我都在照顧爸。盡我所能給他吃最好的食物、讀《灰頁》給他聽,晚上就打地舖,睡在他的床邊。每天晚上爸都會尿床,我只好買成人紙尿褲給他穿,這對他來說當然很尷尬;下午他多半都在午覺中度過。
第二天是我最後一天假。一整天都忙著處理房子的大小瑣事:停水電、停話、轉寄信件、找人定期整理草坪。我把所有錢幣都存進銀行保險箱。處理這些事情就花了一整天。
我感覺到眼裡淚水開始氾濫,深吸一口氣,集中思緒,我開口說:
不過現在,看著這一小隊的弟兄,我卻突然覺得格格不入。大部分的人都是新手,雖說他們都是好孩子,可是感覺不一樣了。這群人沒跟我一起熬過新兵訓練、去科索夫維和,也不是跟我一起上戰場的弟兄。我幾乎就像個陌生人,我也一直保持獨來獨往。一個人健身、盡量避免跟其他人互動。走過這群人的時候,我也知道他們怎麼看我——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鳥中士,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完好無惡、回到媽媽身邊。每次出操,我都是這樣說,也真是這麼想:我會盡全力確保這些菜鳥的安全,不過就像我剛說的,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爸的雙手擋續顫抖。「好吧!」聲音小到幾乎無法聽見。
她的臉上滿是罪惡感。
她愛上別人了。
這是到照護中心以後,我第一次感覺到爸不再害怕。爸把《灰頁》拿近一點看,紙頁在他手中微微顫動,爸讀報導的時候嘴唇輕輕動著。我強迫自己好好看著他,希望能夠永遠記住爸的樣子。
朋友走光了,我可以全心陪爸。從戰場上退下來,在二〇〇四年春天回家放長假、那年夏末又休假回家。一整個月裡,我們父子相處的時間,比過去十年還要長。爸也退休了,所以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快就適應,跟著爸的習慣過日子:一起吃早餐、每天散步三次、一起吃晚餐。這些固定作息的中間討論錢幣;進城的時候還乘機買了幾枚。網路把很多事情都變簡單了,雖然搜尋錢幣的過程不像以前刺|激,不過對爸來說倒是沒什麼兩樣。跟賣家討論的時候,才發覺上次這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過這些人還是一樣友善,不但消息靈通,甚至還記得我,我才了解錢幣收集的世界其實很小。我們訂的錢幣總是以隔日寄達的方式配送,到了以後,我跟爸會輪流檢查,看看有沒有瑕疵,不過通常會同意「專業錢幣品級評定服務公司」的評價。雖然我的心思最後終究會跑到別的事情上,爸卻可以盯著同一枚錢幣好幾個小時,好像裡面隱藏生命的奧秘。
稍晚回到家,我和爸一起吃最後一碗雞湯麵,還有一些水煮蔬菜當晚餐。然後帶他到照護中心,打開爸的行李,把房間裝飾一下,放一些我覺得他應該會想要的東西,然後把好幾年份的《灰頁》放在書桌旁邊的地板上,再回到家收拾更多小東西,邊收拾,邊希望自己夠了解爸,好知道他真正想要些什麼。
最後我起身走到廚房,卻因為眼前的景象吃驚得說不出話:吃完的罐頭堆得到處都是,爐子上汙漬斑斑、垃圾滿出桶子、發黴的盤子堆在水槽裡沒人理、小小的廚房餐桌上堆滿未拆的郵件,情況很明顯,房子已經好幾天沒人打掃了。我的本能反應是衝到鄰居家興師問罪,不過眼前的狀況不能等。
「爸,我是認真的。很抱歉讓你歷經這麼多難堪的事,也很抱歉我從沒待在家陪你。你是我認識最棒的人,也只有你從不生我的氣、不會批評我hetubook.com.com。我從你身上學到的,比這世界上任何兒子都還要多。很抱歉現在不能待在這裡陪你,我痛恨自己必須離開。不過我必須承認我也很害怕,爸,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她說:「我很高興能幫上忙。令尊是個好人,從來不會抱怨我家孩子吵鬧;小朋友為了學校旅行或其他事情賣東西籌款,令尊也一定會出錢。你家院子總是非常整齊,如果我得出門,請令尊幫忙看家,他也一定幫忙。令尊是最好的鄰居了。」
她點點頭,顯然是放心了,然後移開視線。「我很高興你回家了,」她有點猶豫地起了個頭,「因為我想跟你談談令尊的狀況」她假裝拍掉衣服上不存在的線頭,繼續說:「我知道一個很好的照護中心,令尊可以搬去那裡,得到很好的照顧。那邊的員工都很棒,而且隨時有空房。我認識那裡的主任,他也認識令尊的醫生。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接受,不過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而且我希望……」
生活跟戰事的變化同步。收到那封信後不到一個月,海珊政權垮台,美軍攻陷巴格達。初期解放的承諾維持不了多久,情況就開始惡化,一切變得複雜,而且每況愈下。到最後,我覺得這場戰爭跟別的沒什麼兩樣,都是利益不同的團體在爭奪權力,只不過這個了解對戰地生活沒有任何幫助。攻下巴格達之後,我這一小隊每個人都得身兼警察和法官。我們是軍人,從來沒受過做這兩種工作的訓練。
離開伊拉克回到德國,生活好像失去意義。沒錯啦,白天還是會健身、上武器和導航課程,不過一切都不一樣了。東尼因為手傷必須退伍,攻陷巴格達之後,他就回布魯克林去了,還拿了紫心勳章。二〇〇三年底,又有另外四個隊上弟兄榮譽退伍。在他們和我心裡,大家都已經盡了義務,應該是繼續過個人生活的時候了,而我卻再度回到軍隊。雖然不確定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但還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我笑了。她看見我的笑意,繼續往下說:「不過我想你該知道,令尊不再讓我隨時進出你家,他說不喜歡我把東西亂放、不喜歡我打掃的方式,也不喜歡我動書桌上的那疊紙。通常我都不管他,不過有時候,他狀況還算好時,就非常堅持。如果我要進門,還威脅說要叫警察。我真的……」
這是爸生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等我說完,我迫切需要獨處片刻。我拍拍爸的腿,站起身到廚房倒杯水喝。等我回到客廳,爸臉朝下趴在沙發上顫抖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我給爸一個擁抱,拿給他最新一期的《灰頁》。走向房門口,我再度停下來看著他。
對這個表白爸完全明白該如何回應,因為這也是他的習慣。
「好吧!」最後他終於說。
她停下來,話沒說完,我可以感受到她是真的關心爸,我想開口回應,才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決定不像聽起來這麼簡單。就只有這裡是爸的家,也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放鬆、才覺得自在。這也是唯一一個所有他的習慣都有意義的地方。如果住院可以把他嚇成那個樣子,強迫他住進一個全新的環境,恐怕會要了他的命。問題不只是他會在哪裡往生,還有用什麼方式離開人世。如果放他一個人在家,難道是要他死在骯髒的床上,還是活活餓死?或是要住到一個有人照顧、清理,但會讓他害怕的新環境?
「不知道該怎麼辦。」
或許是那次跟醫生的對話,或許是因為我想改善父子關係,那兩次休假回家,我們相處的狀況比之前好很多。我不再逼著爸跟我聊天,只是陪他坐和圖書在書房裡,爸繼續玩他的錢幣,我看我的書或是玩填字遊戲,不再期望回應。這種改變平靜而真誠,爸也慢慢接受了。有時候,我還逮到他在打量我,那種眼神幾乎是完全陌生的。長時間相處在一起,多半一句話也沒說,但就是這種寧靜低調的氣氛,讓我們終於變成朋友。我常希望爸沒丟了那張合照。收假回德國的時候,我很確定自己會想念爸,這又是另一個前所未有的改變。
我們的話題很少觸及錢幣以外的事,不過也不需要。爸完全不想知道伊拉克的狀況,我也不想說。我們兩個都沒什麼社交生活可供討論;伊拉克這個話題更是沒有幫助。我爸呢,這麼說吧,他是我爸,我根本沒費事去問他怎麼想。
爸什麼都沒說。在一片沉默中,所有我想說的話一起湧現,幾乎要爆開來,這些話好像已經醞釀了一輩子。
「爸,我愛你。」
不過最後我沒回家、沒打電話,也沒回信,只是把揉成一團的信找回來,想辦法弄平、折好放回信封,決定去哪裡都帶著這封信,像是帶著上戰場所受的傷。從此,我再也沒接到莎文娜的消息。接下來幾個星期,我成了最出色的軍人,然而這只不過是在逃避,躲進對我來說唯一真實的世界。每次要出危險任務,我都志願參加;幾乎沒跟部隊裡的弟兄說上幾句話;有好一陣子巡邏的時候,還必須時時告誡自己不要隨便扣扳機。城裡的人我一個都不信,雖然沒有任何「不幸事件」發生——軍隊裡是這樣說平民傷亡的。我如果聲稱自己跟伊拉克當地人應對的時候有耐性、很寬容,那一定是胡說八道。雖然幾乎沒什麼睡,我在巴格達做先鋒部隊的時候卻幹勁十足。因為只有出生入死時,我才能忘記莎文娜、忘記我們已經結束了。
我說話的時候,爸什麼也沒說。我什麼都講了,包括對他病況的憂慮、做這個決定的理由,還希望他能諒解。爸什麼也沒問,不過眼裡的震驚非常明顯,好像剛剛聽見自己被宣判死刑。
我走向沙發,坐在爸的身邊。「你還好吧?」
不管我怎麼安撫,爸整個人怕得動彈不得,恐懼的眼神讓我心好痛,不止一次質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像是要把他逼入絕境。我坐在爸的床邊,心裡很清楚再過幾個鐘頭,就得離開他去機場。
以局外人的後見之明,批評我們很容易,不過人在當下,做決定絕非易事。不止一次,幾個平民老百姓跑來抱怨某個人偷了這個或那個,或是犯了這個或那個罪,然後要我仲裁解決。那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在這裡是要維持秩序——基本上就是要宰掉那些企圖殺了我們或其他平民的叛亂分子,直到伊拉克政府能接手管理。這個過程既緩慢又困難,就算是在比較安全的地區也一樣。同時,其他城市也陷入一片混亂,我們還要轉到其他地方維持秩序。上一秒才完成任務,到了下一秒,往往因為缺乏足夠的軍力駐守維安,亂黨馬上又回來劃地為王。總有弟兄質疑這種無謂的努力到底有什麼意義,不過大家都沒有明講。
我知道我會找到什麼。瞇著眼睛,我在南方夏日艷陽下,端詳閃耀的金幣。在盒子的底端,我找到那枚一九二六年鑄造的野牛五分鎳幣,就是那一枚我們父子倆一起找到、買到的錢幣。我很清楚,所有的硬幣裡面,就只有這一枚對我意義非凡。
爸發現我們要去醫院,頓時一臉驚恐。「留……在這裡……」他虛弱的聲音懇求著,「……不想去……」
信還沒看完,我就已經明白。突然間,整個世界好像慢了下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把拳頭掄進牆壁,不過最後還是和-圖-書沒有,只是把信揉成一團丟到旁邊。那時的我憤怒異常,感覺甚至比受到背叛還糟,只覺得這個女人毀了世上所有有意義的事。我痛恨那個從我身邊偷走莎文娜的不知名傢伙,心裡幻想要是哪一天讓我在路上遇到,我會對他做出什麼好事,老實說,那個畫面不是太好看。
「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好嗎?我希望你知道,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畢竟只有你受得了像我這樣的兒子。」
爸在家躺在沙發上休息時,我花時間找了幾個照護中心。除了鄰居推薦的那裡,也造訪了附近車程兩小時內可到的地方。鄰居提過那個地方看起來很乾淨,工作人員也都很專業,最重要的是,那裡的主任似乎對爸特別用心,這是因為醫生或是鄰居的關係,就不得而知了。
拿起鏟子,我依照地圖上的指示來到後院橡樹下,再按照指示走了幾步,開始挖掘。
我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粗啞,越來越不穩。我只希望爸可以給我一個擁抱。
我知道爸是個好人,仁慈正直,雖然這輩子不好過,還是盡力把我撫養長大。記憶中,爸從沒在憤怒之下動手打人,回憶以往,我責備自己錯怪他這麼久。想起前兩次休假回家的情景、想到那樣單純的光景不再,心痛,是唯一的感受。
重點是,除了輕描淡寫地說每天只看到滾滾黃沙,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接下來九個月的壓力、無聊和困惑。是啦,我知道那是沙漠地形,我也知道自己在海邊待久了,應該要很習慣沙子才對,不過這裡的沙不一樣:會跑進衣服、吹進槍管、飛進上鎖的盒子、蓋滿你的食物、吹進耳朵、鼻子甚至塞住齒縫。清喉嚨的時候,老是嚐到嘴裡有沙子的味道。這部分起碼大多數人都能體會;我後來才明白,其實大家都不想知道事實,事實就是,伊拉克平常不會太糟,有時卻比地獄還可怕。比如說,有個弟兄意外射殺了一個小孩,只因為那個孩子在最糟的時間出現在不該去的地方;或是在巴格達目睹軍人被路邊的土製炸彈炸成碎片;我還看過街上血流成河、到處是斷肢殘骸,一般人真會想知道這些嗎?不,他們只想聽我說沙子這一類的事,才能跟戰爭保持安全距離。
二〇〇四年秋天過得很慢,之後的冬天和二〇〇五年春天也是一樣。每天都千篇一律,緩慢如一。有時候,可能再次派駐伊拉克的消息會稍微打亂單調的生活,不過因為已經有過經驗,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影響。繼續待在德國還是回去伊拉克都沒差。我跟其他人一樣時時注意中東的狀況,不過只要一放下報紙或關掉電視,思緒就會轉移到其他的事情上。
那年我二十八歲。雖然經歷比同年齡的人多,生活似乎就這樣停滯不動了。我從軍的目的是想要變成熟,雖然可以說自己長大了,但有時候還是帶點半信半疑。我既沒車也沒房子,除了爸以外,這世上就沒有別的親人了。跟我年紀相近的人,皮夾裡總是塞著小孩或老婆的照片;我的皮夾裡,就只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裡面是那個我曾經愛過又失去的女子。常聽到其他弟兄討論未來的計畫,可是我什麼也沒有。我有時會納悶其他人怎麼看我,還看過幾次這群人好奇地盯著我看。我不曾提起自己的過去,也沒有討論個人背景的習慣。這些人對我、我爸、莎文娜或東尼都一無所知。所有的回憶都只屬於我一個人,因為我後來學到,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保持神祕就好。
一開始,我甚至以為爸認不出我來,不過最後終於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低聲說:
和*圖*書
「嗨!爸。」
當晚,我跟爸提起搬到照護中心的事。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這是不得巴的決定,我心裡也是千萬個不願意。
「嗨,約翰。」
聲音裡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我開口了:「那在哪裡?」
「我也愛你,約翰。」
我說:「不會有問題的,這裡的人會好好照顧你。」
但是接下來幾週,爸的狀況繼續惡化,每次講電話,都聽到聲音裡越來越明顯的疲倦和虛弱。軍旅生涯的第二次,我提出移駐國內的申請。這一次長官比上次同情我,還跟我一起研究,甚至連文件都準備好,申請駐防布雷格堡做空降訓練。不過等我再次跟醫生通電話,醫生說,就算我回到家,對爸的病情也沒多大幫助,還勸我考慮送他到照護中心。
等到房子稍微回復原狀,我回到客廳看著爸的睡容。毯子下的他看起來好小,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好幾根髮絲就這麼隨著我的手脫落。就在那時,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心裡明白爸是真的不久於人世了。這是好幾年來我第一次掉眼淚,也是唯一一次我為了爸哭,過了好久,淚水都無法停止。
稍晚,我抱起爸走到臥房,他好輕,太輕了。我幫爸蓋好被子後,就在他床邊打地舖,聽著他吃力的呼吸聲。半夜爸咳著醒來,似乎無法停止;等咳聲稍歇,我準備好帶他去醫院。
醫生再三向我保證,爸需要的是專業的照顧和護理,不是在家休養就夠了。醫生其實已經勸過爸,但是爸堅持在我休假回家以前絕不考慮。醫師說,爸很堅持我回家、再探望他最後一次。
當天早上,我開始整理爸的東西。抽屜、文件夾、櫃子、衣櫥。在放襪子的抽屜,就只有襪子;收襯衫的抽屜裡就只有襯衫。在文件櫃裡面,所有的東西部貼上標籤、按照順序排好。所有的東西井井有條。這對爸來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不過這些秩序本身就讓人驚訝。跟大多數人不同,我爸從來都沒有秘密、沒有不為人知的壞習慣、沒有日記、沒有難以啟齒的癖好、也沒有留存私人物品的箱子。不過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一窺他的內心世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在他走後進一步了解他。那時我就知道,我爸自始至終始終如一。突然,我才了解到自己多麼尊敬這個人。
二〇〇五年三月,爸第二次心臟病發,還有肺炎併發症,進了加護病房。等到出院,他服用的藥物又剝奪了他開車的權利,還好醫院社工幫我找人替爸採買日常用品。到四月,爸又進了醫院,這一次,連散步的機會都沒了。等到五月,爸每天吃的藥大概超過一打,我知道到這個時候,他幾乎就只能臥床休息了。爸寫來的信字跡難辨,不只是因為虛弱,還因為手會抖。我打了好幾通電話,半強迫半懇求,才說服鄰居幫我照顧爸。這個鄰居是在當地醫院工作的護士,起碼這樣我比較放心,一邊數著日子等待六月假期來臨。
我也很想跟莎文娜談談、想要馬上飛回家,或至少打個電話給她。心裡也有個聲音說不想相信、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為什麼是現在?在我們經歷過這麼多以後?相隔兩地都快要三年、再九個月就要退伍,為什麼會是現在?難道遠距離戀情終究沒有結果?
聽見他的回答,我不由自主笑了;我沒辦法不笑。
「這是什麼?」
不過我還是很擔心。爸散步的時候呼吸很吃力。雖然他真的走得很慢,我還是告訴他二十分鐘或許太久了,但是爸只回我一句,說二十分鐘是醫生的建議,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他改變心意。後來爸常常比應有的狀況還累,得花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小時,發紅的臉才會恢復正常。我跟醫師談過,聽到的消息不是我想知道的。醫生說,爸才撐過一次嚴重的心臟病,想要像以前一樣活動,幾乎是天方夜譚,而且缺乏運動只會讓情況更糟。
我只是盡己所能做個稱職的軍人,重回軍旅,駐守在伊拉克一直到二〇〇四年二月,最後又回到德國。一回歐洲,我馬上買了一台哈雷機車,假裝戰爭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不過惡夢不放過我,幾乎每天醒來都是一身冷汗。白天的時候我很緊張,一點小事就會讓我大發脾氣,走在街上,很難不打量在建築物周圍聚集的人群,在商業區甚至會環顧大樓的窗戶,怕有狙擊手伺機而動。每個心理醫師都說我的狀況很正常,只是需要時間調適,過了就沒事了。可是有時候,我還真懷疑自己能否將這一切拋在腦後。
費用不是個問題。雖然這個照護中心是出了名的昂貴,不過爸有政府退休金、社會保險、醫療險,還有其他保險,支付照護中心的費用綽綽有餘(我能想像多年前他在保單上簽字的樣子,當時的他甚至可能不清楚買保險究竟做什麼用),照護中心的職員向我保證,唯一會讓我難過的不是帳單,而是爸的病況。那裡的主任大概四十多歲、一頭棕髮,隨和親切的樣子讓我想起提姆。他很了解我的狀況,並沒有給我壓力要我盡快決定,反而給我一疊資料和其他表格,還祝爸爸早日康復。
隔壁鄰居第二天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道歉,向我解釋這幾天沒打掃,是因為她女兒病,不過她還是每天都有過來換床單,也買了不少罐頭食品留在家裡,好讓爸有東西吃。她站在我家前廊上,面露疲態,頓時我將所有責備的話吞回肚子裡,只說她已經幫我很多忙了。
「沒事的,」我接著說,「如果沒有妳,真不知道我爸會怎樣。」
「那都是你的。」他說,一邊指向桌邊的鏟子。
我心都碎了,最後還是沒去成;我終於了解,對一個講求規律的人來說,醫院不但是個陌生的地方,還非常危險,就算要爸用盡全力都無法適應。然後,我才發現爸又尿床了。
幾分鐘後,傳來鏟子敲到某種金屬物品的聲音,我彎下身,一個盒子映入眼簾。我拿起盒子,下面還有一個,旁邊又是一個,最後總共有十六個,每個都沉甸甸的。我坐在前廊,先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再打開第一個盒子。
聽到這樣的話讓我很絕望,從機場回家的計程車上,我試圖說服自己醫生其實是誇大其詞,但他只是實話實說。推開家門的時候,爸甚至無法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他,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一年內,他像老了三十歲。皮膚幾乎是灰色的,看到他這麼瘦弱真的嚇到我了。只覺得喉嚨像是打了結,我彎腰把行李放在門邊。
我找到一罐雞湯麵,用骯髒的爐子加熱,裝滿湯碗,用托盤端給爸。爸虛弱地笑笑,眼裡滿是感激。一碗湯麵被他吃個精光,我再給他添一碗,心裡的怒火更旺,想著他不知多久沒吃東西了。等第二碗湯也解決,我扶著他躺回沙發上,幾分鐘後他就睡著了。
收拾完爸的東西以後,發現他清醒著躺在沙發上。這幾天好好吃飯,他看起來比之前強壯了點。在他眼裡有一絲微光,我注意到桌旁有支鏟子。爸遞給我一張紙,上面看起來是草草畫成的地圖,顫抖的字跡寫著「後院」。
鄰居不在家,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打掃。從廚房和浴室開始清,換床單時,看到床上的汙漬,我得強迫自己閉起雙眼,克制自己不要衝動,免得扭斷那個鄰居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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