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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點我什麼都沒說。看到我的表情，莎文娜搖搖頭，似乎有點困窘。「我不該這麼說的。你最近經歷了這麼多事。」

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談，但當我往後靠向椅背，所有的話都很自然地說出口了。我告訴她爸爸第一次心臟病發，還有第二次，以及過去幾年我回家陪他的情形。我也說了說我們父子之間增長的情誼、待在爸身邊自在的感覺，乃至於爸開始了散步的習慣，不過到最後被迫放棄。我重述了最後陪他的幾天和必須送爸去照護中心的痛苦。講到葬禮和信封裡的相片時，莎文娜伸手握住我的手。

莎文娜又開始轉酒杯，好像迷失在杯裡酒紅色的漩渦中。她開口問：「想談談嗎？」

「莎文娜，發生了什麼事？」

正要開車門時，我聽到莎文娜的叫喚。

莎文娜轉頭說：「嘿，我剛想到還有事情要做，今天晚上應該會下雨，不過做這些事不用太久。」

莎文娜的笑容很悲傷，有好一段時間，我們都沒說話。我開口問：「結婚多久了？」

莎文娜哼了一聲：「你的反應很合理。」

「我？有嗎？」我不太相信。

「想吃東西了嗎？」她問。

我注意到她沒回答我提姆的去處，似乎也不準備回答。

「總之，我們常常在一起，提姆在我難過的時候總是安慰我，他也很會幫別人打氣。不斷提醒我你就快休假回來；我可以告訴你我那時非常想見到你。後來你爸病了，我也知道你必須陪著他——否則我也不會原諒你的。可是一再的分別絕不是我們要的，我知道聽起來很自私，我甚至痛恨自己這樣想。不過現在覺得，一切好像是命運故意捉弄我們一樣。」

「再見。」

「然後呢？」

莎文娜又開始攪動茶水，試圖整理思緒。

「到二〇〇七。」

「我就說吧！事實無法隱瞞。」

「妳確定？」我問，「我是說……妳以前從來沒提過妳會煮飯。」

「謝謝你。」

「妳的狗很喜歡我。」

「他在樓上有個房間，就是從小住的那個房間。這不像聽起來這麼難，每天餵馬、刷洗馬匹以後，艾倫多半喜歡獨處。他喜歡打電動，總是玩上好幾個鐘頭，最近我沒辦法叫他停下來，如果我不管，他會玩一整個晚上。」

「那年秋天，所有的課修完，我搬回家開始在鎮上的發展評估中心上班；提姆的爸媽卻發生嚴重車禍。他們從艾許維爾開車回來的路上，車子在公路上失去控制，衝到對向車道，迎面撞向一台半掛車。卡車司機沒事，提姆的爸媽當場死亡。提姆因為這個意外必須休學，那時他還在攻讀博士，卻因為這樣得回家照顧艾倫。」莎文娜暫停了一下，繼續往下說：「這一切對提姆來說像個惡夢，不只是突然失去雙親，艾倫完全不能接受事實，每天尖叫個不停，還拔自己的頭髮。唯一能阻止他傷害自己的就是提姆，不過最後他也累垮了。我想和*圖*書就是那個時候起，我便常常過來這裡，你知道，就是試著幫忙。」

聽見我的話，莎文娜轉向我：「什麼意思？」

「他現在在這裡嗎？」

「像是『蝦棚』之類的？」

莎文娜說：「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們都心知肚明，知道原因是什麼，莎文娜又問：「這一次到什麼時候？」

「這就是事實有趣的地方。」莎文娜站起身，打開冰箱搜尋架子。我納悶她先生人在何處，這時她拉出一個保鮮盒，舀出一些燉牛肉放進碗裡，送進微波爐。

她說：「我不餓。其實我最近吃不多。」我吃第一口時她又喝口酒。不過我沒多想。

我拿出杯子走近冰箱。牛奶在最上層，下面的架子上最少有一打裝滿食物的保鮮盒。

我也不確定。

「我又繼續服役了。沒理由不回去。」

「我知道你會想要對我、或是提姆發脾氣，甚至是對我們兩個，這也是很合理的反應，但你不明白那時的狀況。發生太多事情了，一件一件總是觸動人的情緒。我覺得有罪惡感，提姆也是一樣，可是過了一陣子，我們兩個感覺起來就像一對。提姆也開始在發展評估中心工作，後來就決定為自閉兒開辦週末牧場活動。提姆的爸媽一直希望他這麼做，我也加入他的行列。開設馬場讓我們兩個都有事情可忙，對艾倫也有幫助。艾倫熱愛馬匹；馬場上的事情很多，多到他後來也慢慢習慣爸媽不在身邊。好像我們三個人彼此依靠……那年年底提姆就求婚了。」

「其實我二〇〇四年初離開伊拉克，就派駐德國到現在。所有人輪流派駐中東，一次只有一部分的軍隊在伊拉克。我可能也會回去，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希望到時候情況會比較好一點。」

「跟我的婚禮相比？是啊，算小。教堂位子不夠坐，我爸還一直抱怨會負債好幾年，不過當然只是開玩笑。有一半的客人都是我爸媽的朋友，不過我想，在家鄉結婚就是這樣。從郵差到理髮師，無不接到邀請。」

「我不確定，可能回來待幾年吧。說不定會回去上大學，誰知道？我搞不好還主修特教呢；我聽說過不少這個領域很棒的事。」

「某方面來說是這樣沒錯。」莎文娜把一綹頭髮塞回耳後。「不過最近就不是了，現在房子又開始舊了。」

我再吃一口燉牛肉，思索著她說的話。

「那是你不嫌棄。謝謝你了。」莎文娜回答。

我以為她會把杯子放回去，沒想到她反而拿了那瓶酒倒滿酒杯、放上桌，坐在杯子前面。

「好像我有得選擇似的，」莎文娜一副沒轍的樣子，「我媽很喜歡盛大的婚禮。我知道我是獨生女，可是回想起來，如果婚禮小一點，我還是會一樣快樂。一百個人就很完美。」

「我也是，很高興你來找我。」

她說：「你知道嗎？有趣的是我真的在乎嚐起來的味道。和圖書第一次喝的時候，不知道好壞。可是現在買酒的時候，我還滿挑的。」

莎文娜沒繼續說，也無意多講。我離開餐桌，把盤子拿到水槽的時候，心裡納悶著，她還有其他大概一百件沒講清楚的事。我用水沖了沖盤子，聽到她在背後出聲。

「我知道，」莎文娜說，「不過你想問。」

「妳先生呢？」

講到現在，莎文娜第一次看著我的眼睛。

「還想不想吃別的東西？麵包抹上奶油？」

我向後靠向椅背，答道：「一切的一切，又或者什麼都別說。我還不太確定。」

好一陣子，廚房裡唯一的聲響就是冰箱低沉的嗡嗡聲。莎文娜說：「很遺憾你爸過世了。」她用手指畫過一道桌面的裂縫，「真的很遺憾，過去幾年我一直想到他。」

「我是老了。」

「這樣叫小？」

「難道妳不喜歡回家？」

她笑了。「我媽很會煮。你可能覺得我也學會很多，可是沒有。我總是太忙了。年輕的時候忙著念書；最近忙著整修房子。我知道看起來沒什麼，不過我們這幾年可是花了大工夫。」

我們就這麼坐著好一會兒，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面。

我向下瞥了眼牛仔褲，說道：「看得出來。」

「什麼事？」

我倒了牛奶，走回桌邊。

「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妳說的對，太好吃了。」

我在餐桌旁坐下來；莎文娜喝了口酒。

我們往穀倉的方向走去，我思考她說的每一句話，心想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不確定她嫁給提姆我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們兩個看起來是這麼完美的一對。我也並不覺得終於知道事情的真相有何值得慶幸之處，或許，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好吧！突然間，我只覺得好累。

「某個汽車旅館，就在公路邊。」

莎文娜沒有回答，拿著酒杯起身走向水槽，倒掉剩下的酒，拿了一個咖啡杯和一盒茶包。

「需要幫手嗎？」

莎文娜捏捏我的手。「真希望我知道。我想參加葬禮。」

「別想歪了。」她繼續說，「我還是記得爸媽教我的事，一天也很少喝超過一杯。不過既然耶穌曾經把水變成酒，我想喝一點應該不是太過罪惡。」

「看起來是不怎樣。」

莎文娜步下前廊朝我這裡走過來。「你明天還會在這裡嗎？」

莎文娜走來的時候臉龐半掩在陰影裡，我很確定自己還是愛著她，即使有那封信、就算她嫁人了、我們永遠不能在一起，我還是愛她。

莎文娜在椅子上移動了一下。「明年十一月滿兩年。」

她站起身，我又說：「我自己來，告訴我杯子在哪就好。」

「嘿！約翰。」

「掰。」

莎文娜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那條黃金獵犬焦急地耙著門，她起身把門打開，狗兒啪啪走進廚房，伸著舌頭，不停搖尾巴。牠走向我，頂頂我的手。

「我知道，不過不是那個，是你的眼神，比以前更嚴肅了。好像這一對眼和-圖-書睛看盡人世滄桑。還有疲倦吧，有一點。」

「看起來很好啊。」

「葬禮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你不是應該退伍了嗎？」

莎文娜停下來，我把頭別開，試著消化這一切。

黑夜籠罩我們，我察覺到我們靠得多近，不曉得她是不是一樣注意到了。就算是，她也沒有表示。

「不需要有啊，他是你爸爸，這就是最重要的事。」莎文娜猶豫了一下，才收回手又喝了一口酒。

「可以喝杯牛奶嗎？」

她的手心很暖，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回來、不想見到提姆、不想看到他們倆一起、不想跟他們坐在一起，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可是莎文娜的請求裡帶有一種悲傷，讓我不能拒絕。

我明白她想讓我知道提姆還是跟以前一樣，她希望我原諒他們。不過……

「你該看看我剛搬進來時的樣子。你知道嗎？這屋子看起來像穀倉，還需要換新的屋頂，好玩的是，一般人整修房子，不會想到要換屋頂。畢竟屋頂是大家覺得房子都有的東西，從沒想過有一天也要換。我們整修的部分大多也是這樣：暖氣、窗戶、除白蟻，常常都忙到半夜。」莎文娜的表情有點朦朧，「大部分的工作我們都自己包辦，像廚房就是。我知道廚房該換新櫥櫃和地板，不過搬進來的時候，每次下雨，客廳和臥房都是水坑，我們還有什麼選擇？只能按輕重緩急整修。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天花板，那時候氣溫一定有三十七、八度，我在屋頂上拿鐵鍬拆木板，拆到手長水泡。不過感覺很好，你了解嗎？兩個年輕人獨立生活，一起整修自己的家，有一種……同甘共苦的感覺。換客廳地板的時候也是一樣，打磨、弄平一定花了幾個星期，還要上色、上漆。最後真正踏上地板的時候，感覺就好像下半輩子也打好基礎了一樣。」

「妳不吃嗎？」

「還好，不過歡迎你加入。今天晚上夜色很美。」

「就在這裡結婚的嗎？」

莎文娜的廚房很小，不過單就一棟屋齡可能超過一百年、已經翻修好幾次的老房子來說，這樣的廚房很正常。老舊的油布地板，靠近牆壁的地方開始剝落；沒有裝飾的櫥櫃都是以實用為原則，上面厚厚的白漆，大概已經反覆刷了無數次；木頭窗下的不鏽鋼洗碗槽或許早該換了，流理台還有裂縫。一邊牆壁前面是一座古老的木頭爐子，可能跟這棟房子一樣歲數。其他地方是可以看到現代生活的證明，比如說水槽邊大型的冰箱和洗碗機；半瓶紅酒的斜對角還有一台微波爐。就某方面來說，這間廚房讓我想到爸的房子。

「怎麼了？」

「沒錯！」

「有什麼事嗎？」

「在水槽旁邊的櫃子裡。」

晚上太黑看不清楚，遠處馬匹只是一團團的陰影。莎文娜拿了幾個馬轡帶回穀倉，掛到鉤子上。她收拾的時候，我把剛用過的鏟子跟其他工具收在一起。走回去之前，莎文娜和-圖-書再三確定柵欄的門關上了。

外面路上有車駛過，大燈在快速經過房子的時候照向馬場。

「那是在哪裡？」

我握起雙手。「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是特製家傳食譜，」她說，裝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樣子。「不過我得承認，是我媽煮的。她昨天做好送過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想大概就是這樣了，很高興再見到妳。」

我轉身走下門廊去開車，恍惚覺得一切真的結束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別有期待，不過從讀了她的最後一封信到現在，這結局只是把我心裡壓抑的情緒又逼出來。

「我沒問啊！」

過了一下，莎文娜才轉身離開。我留在原地，看著她走回前廊才上車。我發動車子倒車出去，莎文娜在前廊上最後一次揮手道別。我也揮揮手，準備上路。後照鏡裡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看著她，我覺得喉嚨突然發乾。不是因為她嫁給提姆，也不是因為明天會見到他們倆。而是看到我開車離開的時候，莎文娜站在前廊上，臉龐埋進雙手哭泣。

我再次點點頭，莎文娜移開目光的當下，我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不確定。」我仍舊因為她剛剛說的話，覺得有點暈陶陶的。

「聽起來很棒。」

「艾倫還住在這嗎？」

「這裡很舒服，而且離爸媽很近，我需要他們，特別是現在。」

我說：「我很意外。」她笑了。聽起來真讓人安心。

莎文娜把椅子往後推。「我給你倒杯水。」她打開水龍頭裝滿水杯，放在我面前。喝水的時候，她打量著我。

我看看錶，發現已經將近十點，我們都知道有點晚了。

幾分鐘後，晚餐上桌了，聞到食物的香味，我才發覺自己有多餓。讓我驚訝的是，莎文娜又坐回原位，端起酒杯。

莎文娜皺皺鼻頭。「我知道那個地方。」

我突如其來笑出聲，然後嗆到開始咳嗽，伸手要拿水杯，不過撲了空。

我跟著她出去，茉莉跑在我們前面，完全忘了剛剛才巴望著要進門。一隻貓頭鷹飛離樹頭，茉莉跑進黑暗處不見蹤影。莎文娜再度穿上牛仔靴。

她還沒講完我就搖頭。「我覺得這樣不好……」

「你知道我們一直是朋友，大四的時候，提姆雖然已經是研究生，但我們總會有幾堂課在同一棟樓。我們會一起喝咖啡或是讀書。沒有約過會，甚至沒牽過手，因為提姆知道我愛的是你……不過他始終陪著我，你了解吧？他總是聽我說我多想你、還有分隔兩地有多痛苦等等。那些日子也真的是很難熬，我滿心以為你應該要回來了。」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變得這麼多。」

「我想我該走了，這畢竟是個小地方，我不想讓人講閒話。」

莎文娜放下茶匙。「如果真要給你一個答案，我想應該是二〇〇二年初吧！」

「好吧，就十點。」

那是我重回軍隊之後幾個月的事。大概爸第一次發病半年之前，或是她來信內容開始ｈtｔｐs://ｍ•heｔuｂｏｏｋ•coｍ.coｍ改變的時候。

我把雙手插|進口袋，心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如果是，這結局未免有點糟。我不想到最後都只能閒扯，可是又想不出該說些什麼。

「不知道你明天能不能來一趟？大概早上十點？我確定提姆一定很想見你……」

「放著吧，洗碗機裡碗盤還沒收。我待會兒再弄。你想不想吃點別的？我媽在流理台上留了幾個派。」

「就算是為了我吧！」

她終於說：「你已經見過了。」轉過身，挺起扁膀，「提姆就是我先生。」

我不太了解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知道要怎麼接話。

莎文娜把桌上的酒杯轉來轉去，我想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她說：「很高興他留了這個給你。不過我不意外就是了」

看到我皺眉，莎文娜又加了一句：「這是提姆家的房子，是他和艾倫長大的地方。」

我搖搖頭。「我不太喝葡萄酒。」

不過……我知道莎文娜還有事情沒說，從她的聲音就聽得出來，有種悲傷揮之不去。

這邏輯讓我笑了，也想到老是把她跟以前比有多不公平。

「牠喜歡每一個人，牠叫茉莉。當看門狗一點用都沒有，不過很貼心。但要小心牠的口水，如果不小心，會流得你全身都是。」

莎文娜再度坐回我對面，攪動杯裡的茶水，茶匙不時敲擊杯子發出聲響。她向下看著杯子低聲說：「你想知道多少？」

「謝謝妳。」我回答。

「他怎樣？」

「你說的對。」茉莉突然鑽出來，坐在我們兩個之間。當茉莉開始繞著莎文娜跑，莎文娜向旁邊站一步。「你住哪裡？」

「我們都在彼此安慰，我試著幫他，他也試著幫我，而我們兩個都想幫助艾倫。我想感情就是這樣慢慢開始的。」

莎文娜抬頭看著我，眼睛裡充滿了什麼呢？後悔嗎？我看不出來。

她笑了。「或許不能說我很意外，不過你總是擅長找一些很獨特的地方。」

她這麼一說，我才記了起來。這當然是提姆的屋子囉——莎文娜曾經告訴我，提姆是她家的隔壁鄰居。

「不知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不過事情不像你想的樣子。我們都很意外最後會在一起。」

莎文娜打開櫃子拿出一個酒杯。「要不要來點葡萄酒？」

「妳變了。」我觀察道。

莎文娜聳聳肩。「上次見面以後，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是啊，就是。你看起來好像變老了。」

「聽妳說起來，整修房子還真浪漫。」

莎文娜搖搖頭。「沒有，他跟提姆在一起。」

接下來，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把酒杯放回桌上。當她再次開口，聲音聽起來有點壓抑。「我從沒想過，自己是那種期待晚上喝杯酒的人。不過我現在的確是。」

莎文娜傾身向前，面帶微笑地說：「讓我給你熱點燉牛肉，再看你想不想吃。」

莎文娜握住我的手。「拜託，這對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