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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菲利浦慢慢地陷坐在椅子上。他把手張開，默默地盯著手指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抬起頭看著修，臉上閃過一絲希望，「就算是公司策略總監也沒辦法說服他們？」

「當然！」修大喊，「天啊！我想要找出這些建議對你有用的地方，我想要……警告你……如果有什麼……」

「沒有人會被放著不管，」湯尼說，「他會拿到非常優渥的資遣方案，非常優渥。或者，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和許多南方國家銀行的員工一樣，加入PBL電話公司訓練計畫。」

一股憤怒油然升起。

「抱歉，」他抬起頭說，「我沒辦法幫上忙，純粹就業績來看……」

「噢，他早就知道了，他很好心想幫忙，可是沒有成功。」

「不可能？」

「她會沒事的，」他說，「克蘿伊不是……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克里思……克里思．哈瑞斯，」修說，勉強把注意力拉回來，「他們讓他管理合併後的其中一家分行。」

修看著菲利浦，突然覺得喉嚨一緊，腦袋裡滿是克蘿伊全身赤|裸，還有她那細嫩的皮膚，她慵懶地躺在皺皺的白色床單上的畫面。這男人的太太，還有這男人的生活……天啊。修拿著話筒的手突然都是汗，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希望替這傢伙做些正確的事，他一定要完成這件事。

還有，這行字的下面，有一段平淡的說明，聲明這張傳真的內容屬於機密，唯有上面註明的收件人或團體可以使用。

「你們要關掉這間分行，」菲利浦嚴厲打斷他的話，「你們要『裁掉』我們，你們是這樣說的嗎？」

「那，」他故作輕鬆地說，「手上掌握另一個人生命的感覺如何？」

「我只是突然一時興起，」傑若說，「想到這裡來看看你們相處得好不好。我今天晚上會住在格拉納達的朋友家，不過明天晚上應該就可以和你們見面了。讓我擠一擠，應該沒有關係吧？我非常期待看到大家！」他聲音裡那得意洋洋的語氣，是他沒錯。修想像得出來他現在正戴著傳統的巴拿馬帽，手上拿著一杯酒，嘴角上帶著微笑。「順便問一下，你們相處得如何？」傑若無辜地問，「希望一切都還順利？」

聲音消失在電話那頭，修抬起眼看菲利浦，他也努力報以微笑。

「別擔心，」菲利浦說，「拜託，修，不要難過，你嘗試過了，你做的已經比大多數人還要多了，我真的非常感激。」

克蘿伊看著他和善、熟悉、信任的臉龐，突然又哭了起來。菲利浦再把她擁入懷裡，有好一會兒，他們倆都沒講話，克蘿伊的眼淚沾濕了他的上衣。

修著實嚇了一跳，有好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說不出話。

「你這麼想？」她終於說，「你真的這麼想？」

「沒有，」克蘿伊立刻說，「沒有，我沒事。」她抬起頭來，「剛剛山姆有點頂撞我，就這樣而已，這件事有點嚇到我。」菲利浦皺眉。

「那我和克蘿伊呢？你也認為這是玩笑？」

「不，我要立刻解決這件事，我要一個答案。」

「看來他已經同意了，」修回答，「他們上禮拜面試過他了。」

「喂？」他說，聲音因為期望而提高。

「我們也是，」湯尼說，「我知道你跟亞歷斯特談過執行的事，我們都同意效率是關鍵。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會盡快採取行動。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組織架構的重新調整應該可以在……我看看……」趁湯尼停頓時，修趕緊插話。

「你說什麼？」

「我想跟你談一下關於……一個私人問題，」修說，他清了清喉嚨，「我在讀麥肯錫的報告……」

「不太可能，」修說，「幾乎不可能。」

「不只是董事會的層級，我們的執行團隊一直在評估整個組織裡的員工滿意度，他們發現……」

「還有一件事，」他溫柔地說，「我們不需要擔心錢，至少有一陣子不用擔心，裁員給的條件非常好。」

「修……不用了。」菲利浦舉起手，修盯著他，覺得自己有點蠢，「我們都知道這樣做沒有用，我失業了，就是這樣，你知道嗎？」

「在，」他說，盡力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很輕鬆，「在，我在這裡，我是說……這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尷尬，對艾曼達也是……」

「噢，對，我現在去找她。」

「我沒有讀錯那些術語吧？」菲利浦看著他說，「你們要關掉這間分行。」修翻到最後一頁傳真，盯著最後一段，但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他要對這傢伙說什麼？他又不是他媽的負責溝通的人。

「修？你在嗎？」

「我會去和他談一談。」

「你有沒有過晚上醒著躺在床上，一邊擔心，一邊想，還要一邊希望能獲得一丁點明確的消息？你有沒有遇過客戶每天來問你，員工士氣低落，幾乎崩潰？你有沒有遇過婚姻幾乎破裂，就因為你沒辦法不去想那些PBL的混蛋會怎麼決定？你有遇過嗎，修？」

克蘿伊無言地看著他容光煥發的臉。那是你不知道，她想，那是你不知道我有得到第二次機會。她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對修湧起一種熱情，她閉上眼睛，要自己忍耐。不過那種感覺已經比較沉靜，不那麼強烈、迫切，就像病毒在消退一樣。

「你們剛剛在講南方國家銀行的另外一個人，對不對？」菲利浦正在說，「是我分行的人嗎？」

「修，」湯尼終於開口說和*圖*書，「你從哪裡打來的？」

她抬起頭看到菲利浦走過來，內心深處一陣顫抖。菲利浦在她身旁坐下，好一會兒都沒有講話。

他的額頭頂在窗戶上，眼睛盯著他們，就像個小孩把頭頂在玩具店櫥窗外。看到克蘿伊緊握菲利浦的手，他們手指交錯時，他的心裡一陣痛。他們倆看著對方的方式，是他和艾曼達從來沒有過的。

「我猜你一定覺得很有趣，我猜你一定很喜歡這種操控別人的遊戲，毀掉別人的生命……」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修說，抬起頭看著菲利浦緊繃、憤怒的臉，他吞嚥了一口口水，「你要相信我，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件事。」他的視線移到他手上的傳真，快速掃瞄戴拉傳來的訊息：

「對，」他說，「對，那是我們。我想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個名字吧？」

「也許文件上看起來沒有必要，」修說，「可是你得把他的經驗價值加上去，當然，還有他的知識。我們會需要知道南方國家銀行運作方式的人加入我們……」

修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一回去，」修說，「就去和他談。我會去見他，說明情況……」

菲利浦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我懂了，」湯尼說，又陷入沉默。「嗯，這樣吧，我知道你非常堅持這件事。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見個面，討論一下這件事，好嗎？」

「她……她會沒事吧？」修忍不住問。

「你想做的是找出所有關於我的事，」菲利浦手指戳戳傳真，「你本來有打算要告訴我這些嗎？」

「讓我拿完整的報告來，」湯尼說，「克莉絲汀……」

除了電話線斷斷續續的聲音，電話另一頭陷入無聲。

「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老朋友。我來了，在西班牙！我要來看你們了！」

他很有可能失去全部，這不是理論上的風險，不是「假如萬一」，也不是在電腦螢幕上設定的假設性策略。他和另一個女人上床；在離他太太睡覺的地方沒多遠的地方，向另一個女人求婚。如果他太太剛好醒來、走過來發現他們……

他沒有繼續說，微微喘氣，電話另一端陷入一陣訝異的沉默。

「不，不用了，沒關係。」

修的臉皺成一團，用力思考。那個夏天後來傑若都不在，他回來的時候，那整件事已經結束。修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也許克蘿伊也沒有，也許……

「這次接管完全是善意的……」

「修？」克蘿伊一聽到這名字就全身變得僵硬，「你是說……你在告訴我之前，先告訴他了？」她說，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

修搖搖頭。

靠近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默，過了一會兒，珍娜從房子一角走了出來。她猶豫了一下，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

結果他剩下……什麼？修在玻璃杯上吹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指，慢慢地把霧氣擦掉。他有他太太、家人，以及婚姻；有原本應該要和他很親近的人，但事實不然；他身邊的一切似乎向來都很有效率地在運作，從來沒有什麼令人感動的事，對他的生活、他的安逸舒適或是他的感情，從來也不會帶來什麼衝擊。

「業績？」菲利浦尖銳地說。

他一定是瘋了，他想，緊握拳頭垂放在大腿邊。他一定是神經有毛病，克蘿伊永遠不會是他的。他曾以為她會是，曾瘋狂地以為山姆可以當他兒子，但這永遠不會發生。想起山姆小時候的樣子，他的心裡情緒一陣激動；他搖搖頭，想擺脫那景象，快樂的小嬰兒坐在地毯上的景象。因為現在已經太遲了，他媽的太遲了。看看她，看看菲利浦，他在揉她的背，現在他把她攬在懷裡哄，動作熟練地把她的頭髮往後撥。那是在一起多少個小時、多少天、多少個星期，才能培養出這樣的親密感？多少的淚水、希望和爭吵？他對那樣的力量、那樣的結合，永遠望塵莫及。克蘿伊是對的，她總是對的。十五年的時間就是十五年的時間，這樣比起來，他只是初學者，完全無望。

「這不是靠關係，」修說，「相信我，菲利浦，如果真的只是這樣，我也不會這麼做，相信我。」

「所以，你很難過做這個決定嗎？」菲利浦打斷他，一臉蒼白，他的嘴唇因為氣憤而顫抖。

「說真的，修！」傑若大叫，「別這麼誇張！開點小玩笑無傷大雅。」

「我看看……」傳來湯尼的聲音，「噢，對，東羅伊威治，這間分行怎樣？」

「我去打個電話，」他突然說，喝光酒杯裡的酒，抬起頭看著菲利浦，「我和人力資源的主管很熟，我看看我能做些什麼。」

電話另一頭陷入無聲，他看了一眼菲利浦。菲利浦就坐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

「我真是沒救了，」她說，「不要管我。」菲利浦伸出手，輕敲她的臉。

「真的？」

「我們有很多知道南方國家銀行運作方式的人，」湯尼明快地說，「如果你問我，我還覺得太多了。修，我很感謝你的關心，可是以這個例子來說，真的……」

「銷售和行銷電話通訊器材，」湯尼說，「三個禮拜的訓練，福利還不錯……」

可是沒有。東羅伊威治位在郊區，經營每況愈下。這間分行在九〇年代中期表現得非常好，甚至有一、兩次獲得公司表揚。不過，自從距銀行三哩遠的地方蓋了間新的購物中心後，不只市中心的主要商店街道開始落沒和圖書，南方國家銀行東羅伊威治分行的表現也跟著走下坡。顧客群開始大幅縮水，營收下降，好幾次廣告行銷都失敗。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間分行都是多餘的。

他的聲音輕快，帶點玩笑意味，帶有一絲絲樂觀，不過聽起來都一樣，或許還帶點乞求的意味。修心裡一沉，轉過頭去再讀了一次傳真，更仔細讀分析的內容，搜尋可以挽救的機會、對他有利的點。

「不多，」她終於說，「沒有多少人可以有第二次機會。」

「你不是一時興起，對不對？你本來就打算要來這裡了，你就是這麼殘酷、可悲的……」

菲利浦盯著他，大吃一驚。

和外頭的艷陽比起來，書房有點昏暗。修直接走向書桌，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克蘿伊……妳沒事吧？有什麼其他的事嗎？」

眼淚又滑下她的臉，像夏天的雨。她無助地看著菲利浦，有點在嘲笑自己。

菲利浦轉過來微笑，臉上綻放愛的光芒。他愛她，修帶著無比的忌妒想，他是真的愛她。

「他們要關掉分行，我失業了。」

「東羅伊威治，」修說，「我們本來是打算要關掉那間分行的？」

「也許他會想跟你講話，留下來，以防萬一。」他的表情變了，「哈囉，克莉絲汀，我是修．史崔頓！對，沒錯。妳好嗎？很好。不知道我能不能和湯尼講幾句話。他在？太好了。」

「當然，我們會度過難關，」菲利浦自信地說，「我們是同一個團隊的，妳和我，我們總是能生存下來。」

突然有個堅定的想法，他走向書桌，撥了個號碼。

「好好享受你的假期，修，好好休息一下，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再談，我保證。」

「這不是什麼大災難，這是機會，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菲利浦握起她的手，真誠地看著她，「讓我們好好想一想我們要什麼的機會……然後放手去追。也許我會再去上電腦課，也許我會寫本小說……或做些完全不同的事。也許我們可以搬到國外。」

「我會叫克莉絲汀打電話給你的助理，提出幾個方案，」湯尼說，「她叫戴拉，對不對？」

「克蘿伊！」菲利浦驚訝地說，「克蘿伊……」

菲利浦的手臂繞過她，把她哭泣畏縮的肩膀拉近他，「別怕，克蘿伊，別怕。」他輕拍她的背，好像在哄小嬰兒一樣。「這不是什麼大災難，我會去找別的工作，我們會度過難關的。」克蘿伊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他，彷彿有什麼東西消失不見了。

「上禮拜？可是上禮拜我和他在一起，他什麼都沒有說。」他不敢置信地搖搖頭，「這是計策，對不對？他媽的計策。老實說，我想我最好退出這整件事。」

克蘿伊張開嘴想回答，可是說不出話來，她只能坐在那裡，讓情緒通過她全身，用眼淚和顫抖的肩膀宣洩出去。

「你想知道我的員工怎麼叫你們？」菲利浦忽略他，自顧自地說，「混蛋。」

「國外？」克蘿伊盯著他，似笑非笑，「你是說真的嗎？」

就某個角度來說，修想，他們算是初次見面。那些什麼不談論工作、穿T恤、好好放鬆、忘記真實生活的廢話，都是狗屎，不是嗎？你不可能逃離真實生活，就算在度假也不可能。它隨時在那裡，等著隨時找上你。它會透過傳真、透過電話、透過電視找上門來。如果你沒有準備好，結果就會弄得一團糟。

「湯尼，其實，」他說，「我不是想談這個，」他說。「我想跟你談談南方國家銀行的某間分行。」

克蘿伊坐在別墅一邊的草地上，麻木地盯著地上。從剛剛山姆爆發之後，她還沒跟任何人講到話，她不認為自己現在適合和其他人接觸，以她現在這種不確定的狀態，很不適合。她覺得自己像是處於瘋狂邊緣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因為反應極端，或因為莫名其妙地流淚，結果露出馬腳。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很脆弱，脆弱到她無法接受任何批評，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菲利浦，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他終於說，「我想做的是……」

「噢，是嗎？」湯尼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驚訝，「是哪間分行？」

「嗯，那你就看啊，」菲利浦尖銳地指指傳真來的內容，「繼續讀啊，公司策略先生，你何不繼續讀內容，看看是不是快樂結局？」

「我認識湯尼好長一段時間了，」修安慰他，「他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非常有能力，我想他一定可以幫忙。」

「我知道，」克蘿伊聲音顫抖地說，擦了擦眼淚，「對不起，情況當然沒那麼糟，我們會沒事的，一切自然有它的出路。」她做了個深呼吸，對菲利浦微笑，一個非常燦爛、堅強的微笑。可是眼淚又從眼睛落了下來，她的笑容瓦解，「對不起，」她啜泣，「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覺得好……害怕。」

他覺得自己被騙了：鏡子轉了過來，讓他看到事情的真相，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決定；一個人窮其一生都在替虛假的幻覺賣力，追求海市蜃樓。

「我知道了，」湯尼停了兩秒鐘後說，「我看看……」他的音調變了，「啊……有了，你說得沒錯，在東羅伊威治有個不錯的年輕人，我們已經安排他去負責南德瑞頓分行，叫做克里思．哈瑞斯，他上禮拜來面試了。面試時，我有親自見過他，非常優秀，非常積極地想和我們一起打拼，他對電腦也非常在行…和*圖*書…」

「你說這是玩笑？像……像你這樣扮演上帝，是在開玩笑？」

「修！有什麼能替你效勞的？」

「我在找山姆，」她說，「你們知道他在哪裡嗎？」

「南方國家銀行和PBL不是同一家公司，」菲利浦堅決地說，「你們擁有我們公司，這不一樣。」修盯著他看，被他的敵意嚇到。

「你在西班牙？」修說，突然想起山姆說的話，他要來看我們。「傑若，你他媽的到底……」

「這樣太可笑了！」她終於說，坐直，揉揉她紅通通的臉頰。「我從來不哭的，從來沒有！」

「喂？是修嗎？」傳來非常低沉厚實的聲音，「我是傑若。」

「別這樣，湯尼，」修說，開始有點慌了，這件事他不能失敗，就是不行。「一定有什麼適合他的，或者是其他位置，你不能就這樣放著他不管！」

她抬起頭，覺得非常恐懼，他知道什麼了？他怎麼會……

「那……我講的不是這個人，」修說，用鉛筆戳筆記本，「那麼菲利浦．莫瑞呢？那個分行經理。」

「除非董事會因為某些原因，決定忽略這些建議，但這通常是……」修嘆口氣。

「修說至少會給兩年的薪水。」

「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他說，「我原本不知道你是誰。後來我遇到奈特，他有個檔案夾，上面有PBL的商標。我問他是從哪裡拿的，他就告訴我……」他搖搖頭，「我不敢相信，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兩個都替同一家公司……」

「對，」菲利浦關上門之後，修說，「對，她是不一樣。」

電話另一頭掛斷了，修盯著它，全身僵硬，感到驚訝又丟臉。好一會兒，他動也不動，接著，他緩緩抬起頭，對上菲利浦的視線。

菲利浦安靜了幾分鐘，接著抬起頭來，試圖擠出笑容。

「你不需要補償我，」克蘿伊聲音顫抖地說，「你不需要補償我什麼，我們就……就保持現在這樣，現在這樣就好。」

修沒說什麼，只是防衛性地閉緊嘴巴。他為什麼要知道菲利浦在東羅伊威治上班？該死的是，他連東羅伊威治在哪裡都不知道。他迅速掃過那頁傳真，再翻到下一，頁，快速掃過。他讀過一個又一個清清楚楚的詞句後，眉頭皺得很深。東羅伊威治根本不在重新考慮之列，是要裁掉的。而且看起來會進行得非常快。

「是『調整結構』。」修自動糾正他，抬起頭來，看到菲利浦用幾近藐視的表情瞪著他。「噢，天啊，」他說，揉揉臉頰，「聽我說，菲利浦，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這不是我的決定，這也不是我擅長的領域……」

傳來一陣聲音，引起他的注意力，他一臉嚴肅地看，菲利浦說了什麼，讓克蘿伊笑了出來；她抬起頭看著他，眼睛發亮，顯然她知道修在看著他們。我錯過了，他想，我沒有好好去認識我太太，好好認識我的孩子。八年的家庭生活，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我都用在哪裡？在辦公室裡，在講電話，在追求一份現在突然看起來好像很空洞的職業。天啊，我是策略家，我怎麼會把自己的生活整個搞砸了？

克蘿伊茫然地盯著菲利浦。然後，隨著這些字慢慢在她的腦子裡起作用，她慢慢理解這些字的意思，心裡一陣激動，強烈地無法控制。眼淚開始滑下臉頰，她開始啜泣。

她知道菲利浦不習慣她這樣崩潰，通常這種時候，她比任何人都鎮靜。有多少次她直接採取行動：接下指揮權、鼓舞打氣、和全家人一起度過各種困難？菲利浦的爸爸過世時、奈特的腎臟出現問題時，她一直都是最堅強的那個，是大家的支柱。但這次，她沒有辦法當任何人的支柱，她的毅力都消失了，變成碎片。

「結婚？」她說，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很輕鬆，「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說？」

「菲利浦，我不知道你在南方國家銀行工作，」修說。他講的是事實，所以聲音敢比較大聲，至少他很誠實，「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

他覺得有點暈眩，走向窗戶邊擺酒的桌子，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喝乾它，然後又倒了一杯。他的眼神非常專注，他看到菲利浦和克蘿伊一起坐在草坪上時，他的臉緊繃。他們的頭靠得很近，手臂環抱著對方，他們好像很認真地在談話，克蘿伊好像在哭。

她倒回他的懷抱裡，感覺像個孩子，希望受到溺愛和保護，希望被照顧。菲利浦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有節奏地拍著，直到她的呼吸穩定、開始放輕鬆。

「我想也是，」修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看著菲利浦走出書房門口，「你要去告訴克蘿伊嗎？」

「克蘿伊……」菲利浦伸去握她的手，「別擔心，情況不會那麼糟。」

「我不是指你個人的業績，」修趕緊說，「當然是說以整間分行來看……」看到菲利浦激動的眼神時，他覺得脖子後面好熱，手指緊緊抓著傳真。天啊，這真難，要把純粹的商業現實面，這樣親口告訴一個人，真難。而且是對著一個他認識的人……「根據這份分析，」他強調，「這間分行的營業狀況不如預期……」

「克里思？」菲利浦說，笑了笑，「他不會同意的！」

「要說扮演上帝，你比較適合！那是你的工作！」傑若叫喊，「救命啊，修，你的幽默感怎麼都不見了？總之，誰敢說我的動機完全不高尚？也許我認為你和菲利浦有機會相處是好事一樁。httｐs://wｗｗ•ｈｅtｕｂoｏk•ｃｏm•com這是一體兩面的。」

「噢，修，真是對不起，」傑若的聲音帶有笑意，「對你來說很尷尬囉？我不是故意……」

菲利浦雙手向前伸展，兩人都沒有說話，接著他站起來，「我沒事。」他終於開口說，低頭看著修，「事實上，和這幾個月比起來，我現在還比較開心。雖然一開始很驚訝難過，但現在我鬆了一口氣，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至少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答案。」他走向窗戶邊，看著窗外。「之前就是這件事幾乎要了我的命，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很糟糕。但現在都結束了，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了，我現在覺得比較樂觀了。」他拿起茶几上的木雕大象，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再把它放下。「我和克蘿伊會度過難關的，」他轉過身來說，「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別這樣，湯尼，」他插話，「這樣很侮辱人，你也知道。我們在講的不是某個收銀檯人員，他大學畢業，有金融執照……他的分行在九〇年代中期得過幾次獎，天啊，他替南方國家銀行工作了十六年，除了給他一堆電話賣之外，我們難道不能做得更好一點？我的天啊！」

「你很意外嗎？」菲利浦激烈反駁，「天啊，你們這些人，只是動動你們的手指，用你們的計畫，和你們的……」他的話中斷，手撥過凌亂的頭髮。「你能想像過去這幾個月是什麼樣子嗎？我們沒收到任何從你們那裡傳來的溝通訊息。員工坐立難安，顧客每天都問我們會不會關門……我們本來有個要在當地進行的行銷計畫，也得取消，直到我們知道結果再說。我們已經有三個月什麼也不能做，現在你卻說因為業績所以要關門！」

「嗯，我已經知道了，」菲利浦終於開口，一陣害怕流過克蘿伊全身，那力道之強嚇到了她。

也許傑若根本不知道。這樣一來……

修後退幾步，離窗戶遠一點，看著自己模糊的倒影，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孤獨過。好一會兒，他動也不動，盯著自己看，聽到背景有菲利浦和克蘿伊的聲音，就像電影一樣。他讓自己的思緒平穩下來、漸漸清晰，心思保持專注。

「那是什麼？」

「我讓你處理就好了？」菲利浦說，在門口尷尬徘徊，修搖搖頭。

「我們可以結婚。」他輕柔地說，克蘿伊僵住，臉開始感到刺痛，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對，可是……」

「好。」修說，放下話筒，手還在抖。剛剛差點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讓他覺得很不真實，感覺好像他剛剛就站在懸崖邊緣，幸好及時發現回頭。

「喂？」電話一接通他立刻說，「湯尼，又是我，修．史崔頓。不，這和菲利浦．莫瑞無關。」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深呼吸一口氣，「這和我有關。」

「合併後的這段時間對大家來說一定都很難過，」修說，抓住他能回答的點說，「這可以理解。」他指指傳真，「不過這些數字，代表的業績不如預期……」

這不全是為了自己，也不完全是為了提高自己和克蘿伊的機會，才想幫這個人度過難關。剛剛菲利浦說的話，說到了重點。站在這裡的，是個工作努力、有好幾年工作經驗、還不錯的傢伙，修想，顯然這個人非常看重工作、客戶和公司的未來。這正是PBL應該培養、提拔的員工，而不是把這樣的員工往外扔，這是一個機會。

「你真是混蛋，傑若。」修說，緊緊握住話筒。

隨著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這兩個男人無聲地看著對方，氣氛非常緊繃，感覺上同樣的戲碼又重新開始了。

「噢，」湯尼被打斷，修聽到翻頁的聲音，背景還有另一支電話響起的聲音。「噢，有了，菲利浦．莫瑞。嗯，我沒見過他本人，不過從附註上來看，一般感覺上，他年紀有點大，對PBL來說，他已經定型了，無法融入PBL的文化。當然，他的薪水也比較高……就經濟面來說，沒有理由留住他。」

電話響起，有那麼一刻，他天真的以為是湯尼打電話回來改變他的決定，要給菲利浦一份薪資優渥的工作，甚至向他道歉。

「你和克蘿伊怎麼了？」傑若說。

修獨自坐在書房裡，茫然地盯著前方，他覺得腳底下是空的，地板彷彿已經被拿走似的。花在工作上的這些時間，所有的精力、時間和付出——為了什麼？結果他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任何權力，和他那些戴著卓別林帽的小人偶一樣，沒有任何權力。他只是機器裡的一個齒輪而已，只要超越他自己狹隘領域的任何意見，就什麼都不是。他以為他在公司裡享有某種程度上的權力和尊敬；他以前從來沒有測試過，所以他以為有。結果沒有，他什麼都沒有。

「這上面寫的一定會發生，」菲利浦說，他繃緊神經、臉色蒼白，「還是這只是建議？」

「有何不可？我們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菲利浦的臉上充滿熱情，「妳知道嗎，奇怪的是，我還蠻興奮的，有多少人能有機會徹底改變生命？有多少人能獲得第二次機會？」

他可以做出改變，他可以改變自己，變成他希望成為的人，重新拿回他的生活，重新和孩子相處，還不會太遲。

她把頭埋進手裡，菲利浦看著她，一臉擔心的樣子。

傑若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不是嗎？

「那這個是怎麼回事？」菲利浦指指傳真。他看起來好像另外一個人，修想，和昨晚坐在他旁邊那www.hetubook.com.com個友善、喝得爛醉的傢伙完全不一樣。眼前這個人非常緊繃、生氣且疑神疑鬼，表情毫不友善，彷彿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似的。

「菲利浦……」他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被打發掉。

他挑釁地看著修的眼睛。修停頓了一下，翻到第二張傳真，讀了前面幾個字，然後抬起頭，「東羅伊威治，」他說，「是你們嗎？」

修閉上眼睛，覺得很脆弱。他很可能會失去她和孩子們，也會失去克蘿伊，失去一切。我在玩什麼危險遊戲？他想。我該死的在玩什麼愚蠢、危險的遊戲？

「或許這就是原因，」菲利浦看著她說。「也許我們都需要偶爾哭一哭。」他伸出手，溫柔地把她的頭髮撥到後面，「這對妳來說非常不容易，一直以來都是。不過現在……」他深呼吸一口氣，「我無法跟妳形容，克蘿伊，我覺得好輕鬆，我覺得……很快樂！」

克蘿伊坐起來看著他，覺得很迷惘。她的臉還紅通通的，一滴淚痕還掛在她的臉頰上。

突然間，就像抓到有草的懸崖頂端的倖存者，他的生命似乎有了不同的想法。突然間，他一直以來視為理所當然的事，變得異常珍貴。他的婚姻、他太太和他的孩子。

「這次合併的重點，」他頭抬也不抬地說，「在於創造機會，創造PBL和南方國家銀行的機會。為了使這些機會發揮最大效用……」

「修，」傑若大喊，「這樣講有點太嚴重了吧？我知道我讓你們全部都……不過說真的，人都會弄錯……」

他的聲音穿透空氣，鋒利苛刻、充滿諷刺。修也盯著他，渾身不自在，嘴裡說不出安慰的話。他沒有話可以對這個人說，他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不了解他每天得面對的現實。該死，他突然想，他到底知道什麼？

「在董事會的層級，也許是。」

「嗯，」修有點猶豫地說，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非常緊張。他伸手拿了一支筆，開始在傑若精美的綠色記事本上畫起小立方體。「我剛好認識這間分行的經理，他非常有能力，也非常忠誠，正是我們應該保留的人才。我在想你是不是有打算重新安排他的位置？」

「這不是你弄錯了，你知道PBL和南方國家銀行的事，你知道是什麼情形。天啊，傑若……」

「親愛的老朋友，我得走了，」傑若說，「我的女主人在叫我了，我們明天見，好嗎？」

修的手心冒汗，這樣一來，他差點就把生命中最重要、最敏感的祕密說了出來，萬萬沒料到，還是差點讓傑若．羅伊知道。修覺得有點暈，他想像得到如果傑若掌握這消息，會有多麼得意，隨之而來的會是語帶嘲諷和混亂的開始。不行，這絕對不能發生。

「喂？」湯尼平穩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心懷感激地轉向話筒。

「我知道妳一直想，我以前不覺得這很重要，可是既然我們生命裡的一切都在改變……」菲利浦溫柔地觸摸她的唇，「最近我讓妳很不好過，也許我是想補償妳。」

他應該恨這傢伙的，修想。理性地說，他應該要恨他，這是克蘿伊愛的男人，是他的對手。可是他一看到菲利浦神經緊繃、緊張兮兮的臉、凌亂的頭髮——還有最重要的是，他散發一股好人的感覺——他就知道他做不到，他無法恨菲利浦。他伸手拿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他發現自己也無法忍受就這樣看著他丟掉工作。

聽起來他是真的很困惑。修盯著話筒，心往下沉，思緒游移不定。傑若在做什麼？這是他的另一個遊戲嗎？

他這輩子到目前為止都搞錯了。他把頭埋在手掌裡，臉朝下看著膝蓋，看著他那充滿度假風的泳褲在嘲笑他。如果他當初和克蘿伊在一起——還有山姆，和他們自己的小孩——他和她的生活會怎麼樣？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他突然有種幻想，想像自己和年輕、歡樂的山姆一起在公園裡踢足球。他會是怎樣的父親？一切會不會不同？

又陷入一片沉默。菲利浦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雙手手指交錯，一直到手指關節變蒼白才放開。接著，他站了起來。

他還沒看接下來那幾張的內容，不過裡面的消息對菲利浦來說再清楚明白不過了。老天啊，修覺得有點頭昏，戴拉到底在想什麼？讓任何一名南方國家銀行的員工看到這份第一手的報告，對公司內部的溝通來說，是一大災難。更別說是給這傢伙看到了，穿著短褲、赤腳站在這裡的這個傢伙。這個人他知道一部分，但是不知道全部的情況。他本來想打亂他的生活，不過是用另外一種方式……

聽到她的名字，修倏地抬起頭。他看著菲利浦，突然覺得一陣冷，身體突然感到僵直，他的失敗所帶來的其他延伸意涵，湧上他心頭。菲利浦丟掉工作，克蘿伊會毫不遲疑地支持他，一直陪在他身邊，那麼一切就結束了。

「什麼……什麼叫做他早就知道了？」她說，努力保持冷靜，「菲利浦，你在說什麼？」

「我在……我在度假，」他終於說，「我在西班牙。」

「快樂？」

「喂？湯尼？我是修。」

「好吧。」珍娜說，又好奇地看了一眼，走開。

「不知道。」修說。菲利浦默默搖搖頭。

「聽我說，修，算了，」他突然說，「這是……嗯，這樣做不對，我不希望你為我做這些。如果這間分行真的得關門，我不能自私地保住自己的工作，所以，就順其自然吧，我寧願這樣總比……靠關係好。」

修看看昏暗的書房，有點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