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姆斯特丹
我很想多了解一點芙麗，因此我常設法找她搭訕，可是她並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她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嚴密的封鎖起來，似乎有什麼不欲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可是都是同父異母的，他們住在荷蘭。」
一個月見不到他！我想道，每天起床只有盼著斐力的消息，作種種揣測。一遍遍自問，他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一去無蹤？
奶奶目前對我只有一件事不滿意，她不明白為什麼我還不肯嫁給雷蒙。
「一個月！我還以為要去法國和德國。」
「這是命運。」他輕吻一下我的前額。
「當然，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你可以住一陣子，看你喜不喜歡。我帶你去店裏看，那兒有好多地圖及各種印圖的機器，還有我們管店的經理鄧傑明，他是公認全英國最好的地圖專家，他會告訴你，地圖是怎麼製作的，非常有意思。」
「我知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天生該進地圖這一行，我就不知道他父親有什麼毛病。」
聖誕節次日，我們年輕的一輩相約騎馬出遊。歌麗、伯瑟和吉謨照例又在半路上紛紛消失蹤影，只留下雷蒙和我獨處。
只要有雷蒙在，不論我們是騎馬出遊，或陪奶奶及別的朋友吃飯，情況都大不相同。我喜歡見他說服別人接受他的看法，喜歡聽別人稱讚他的魅力，更喜歡看鄧傑明跟他談話時流露出的那副佩服的神情。我想這可說是愛情了吧！
「他很希望將來能進入製圖業。」我說。
瑪嘉是個極顧家戀鄉的人，我很懷疑她會不會讓大兒子遠離家鄉——即使只是很短的時間。
「你快樂嗎，爸爸？」
「是的，我相信我了解。」
「多謝！」
我們已慢慢能接受他遭到意外的想法，但日子仍然極不好過，我覺得要有確定的消息，我們才有希望脫離這種生活。
「可是你嫁給我以後，也必須離開她，不再跟她住一起呀！」
「我知道。而且他非常喜歡你，我看他對我這個老奶奶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我也說不定會抽空走一趟，幫妳做些偵探的工作。」
「他們不諒解？」
雷蒙專注的望著我。
「朝樂可以繼承你做進出口。」
「我已經考慮很久了。」
他不說話，我知道這消息太令他興奮，有點兒沖昏了頭。
回家真是件難受的事，斐力仍然沒有消息，大房子裏安靜極了，奶奶說：「偏偏我們又剛從那麼熱鬧的人家回來，我現在真希望能有個大家庭，我希望斐力早日回家，我也希望你父親能回家來。」
「你又跑到這兒來了。」她說：「怎麼了？你臉色好蒼白，嚇呆了？你跟那班傳說這裏鬧鬼的僕人一樣糟糕，但他們至少不會亂跑到這裏來，比你還懂事些。」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當時我們都以為夠了。」
他問傑恩的學習近況，傑恩迫不及待要說給他聽。
雷蒙說：「來喝杯蘋果汁怎麼樣？」
「才不止呢，我好喜歡你，有時我覺得不趕快嫁給你，我就是個大傻瓜。謝謝你一直給我的支持和鼓勵，我想我會說服傑恩跟我回英國，而且我相信奶奶會喜歡他的。你是不是覺得斐力不會再回來，所以傑恩回去，不只是要替我照顧奶奶，而且也要學著繼承梅氏地圖的事業？」
我跟父親談話，也了解他不能從小看著我們長大，在他也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
她說不下去了，我們默默相對，我突然撲過去，抱住她。
我寧可這樣，我從前多愚蠢啊！
「不算很長的時間。」我說。
我望著他微笑，心想道：我愛你，雷蒙，我何必再遲疑？也許只需要離開這一帶……
「很多人都去了，其中也有不少女性，她們照樣熬過一切的磨練，在最危險的地方生活。」
「我不知道。」
「我想可以吧，」奶奶說：「不過我們沒有機會詳加考慮，安安，你的意見怎麼樣？」
「你還是想親自去找他？」
畢家一行人只打算在阿姆斯特丹住一個星期，我很想跟他們去看看別的國家，但我更想跟新找到的家人多聚聚。我跟雷蒙傾吐心裏的矛盾。
說歸說，她是很高興，我認為她甚至因此而對我刮目相看。
「我倒不那麼有把握。」
我太傻了，我該答應雷蒙求婚的。我若非愛他，現在怎麼會這麼思念他呢？在他家的時候，我很少想到斐力，現在一切的擔心焦慮卻又都回到心上。
我過去多傻啊！
「好的，我會考慮。」我道。
他搖頭說：「他們覺得我可以安慰妳，要是……」
「我有把握他們會的。」
「當然不會，而且我很了解，你若不能查出斐力究竟出了什麼事，是永遠不會心安的。我希望你心安，希望你快樂，然後我們可以成婚。」
「我們的店務都是交給經理管。」雷蒙道：「貴店的鄧經理是一個極為出色的人才，我們要能請到這樣的人就好了，有時我真想把他挖走。」
他幾乎每天下午都在店裏過。
「大約一個月吧。」他道。
父親住在城中一座豪華大宅裏，四鄰都是最古老、最富麗、最具荷蘭風味的古宅。大門都比街道高，階梯的扶手是擦得雪亮的黃銅鑄的，每一家都有精雕細琢的角樓，室內十分寬敞。但最令我驚奇的就是一切擺設都擦得亮晶晶的，到處一塵不染，走道都鋪著大理石，牆上貼著淺藍的磁磚，我猜這樣比較易於打掃。每一扇門上都有繁複的雕飾；窗子都很大，各處放了鏡子，讓人不必探頭到窗外，便可看見街上的各種動靜，傢俱的式樣則比英國老家的簡單多了。
我說：「我們的社會比較不重視女人。」
「我不能公然陪妳去，除非我們先結婚。否則未婚男女同行去那麼遠的地方，未免太驚世駭俗了。」
我說：「我們請他們全家來過聖誕吧！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奶奶會很疼愛他的，相信我，我們都會好好照顧他，而且他也需要一個能夠培養他成為製圖專家的環境。」
但是殘酷的回憶卻不肯放過我，安安初次遇見費德蒙也是在一個類似這地方的小酒店裏，當時他也坐在一張桌前，日記上的字句清晰的在我腦中浮現。
「我們運氣真不錯，」他道：「我又有了主意，為什麼不邀傑恩跟我們一起走？我想他會要去各國看看的，這樣……我們也不必分開了。」
「有了，」她答道：「我計劃九月出發，正好躲過這邊的冬季，等我到那邊的時候，他們正好在過夏天。」
「打仗比調解家庭糾紛可難多了。」
我們進了客廳，便被介紹與戴芙麗小姐和柯小姐相識。
雷蒙沒說話，只是凝視著他的杯子。
我寫信給父親，不久便收到他的回信，他非常高興，他的妻子瑪嘉、兩個男孩傑恩與朝樂、小女孩薇兒都盼望早日見到我。
雷蒙道：「我得趕快回家去報訊，安安，你會喜歡這趟旅行的。兩位何不下週一塊兒到我們家，我們再詳細的計劃？」
「妳要慢慢下工夫。她非常了解妳，也非常疼愛妳；她希望妳快樂；她也明白斐力失蹤，對妳是多大的打擊，妳已經給了她的信心，妳有能力照顧自己。我再給妳幾個提示……先讓她習慣這個念頭……讓她覺得妳陪芙麗去澳洲是很自然的事……只要柯小姐幫芙麗安頓好，妳們就立刻結伴回來。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我對她說：「可是這是那麼有趣而浪漫的事，旋風式的戀愛……訂婚……然後你要去萬里尋夫。」
本來他很難過，因為他怕我走後很難有再見面的機會。他得知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看德國的森林、萊茵的城堡、瑞士的湖泊，以及世界www.ｈｅtｕboｏｋ.ｃｏm.cｏｍ知名的各大城市，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戀愛中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到。」他答道。
「哦，對的，」她同意的說道：「除非妳很有把握。」
父親大致同意，唯一的條件是不能讓他放棄正規的課業。
我說：「我相信你會贊成我去，你不會當我只是癡人說夢。」
「哦，雷蒙，我好愛你。」
雷蒙鎮定得出奇，彷彿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我才想去找他，我跟斐力從小沒有父母在旁，相依為命的情感比一般的兄妹更密切……一度我奶奶跟外婆爭奪我們的監護權，我們差一點被分開……當時我還不懂事，但是斐力已經學會揣摩大人的心意，後來他告訴我大人想拆散我們，我覺得好可怕……我有把握，只要他還在人間，絕不會不跟我聯絡的，因此我非找到他不可。」
他來我們家度週末——現在他只要週末不回白金漢郡，就一定會來看我們。他剛到沒多久，我們在奶奶的小客廳裏用下午茶。他說：「我三月要隨侍家父出國一行，要到歐洲大陸的法國、德國、荷蘭等地，這是我們例行的業務旅行。」
奶奶說：「回去坐好，安安，雷蒙看了成什麼樣子！」
「他遺傳有對地圖的興趣，我們不能強迫他去做別的他不喜歡的事。」瑪嘉添了一句。
「你要慢慢跟他說……讓他自己做決定。」
雷蒙對我說：「我又有個主意，妳為何不跟芙麗和柯小姐一塊兒去澳洲？」
我雖然很想去，卻又擔心那場噩夢重現，我也沒有把握是否就此能完全接納他，做他的終身伴侶。這樣報答雷蒙待我的仁慈與了解，實在不公平，有時我幾乎忍不住想跟他說：「只要你要我，我隨時可以嫁給你。」
我也認識了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妹。
「也許我只是想得太多，計劃得太多，而人生往往有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事發生……可是我的確有這樣的打算……甚至我想，萬一你不得不放棄出外冒險的瘋狂夢想……原諒我這麼說……有傑恩在，至少可以帶來一點安慰，使你們都不至於太傷心。」
我對她有很多想知道的事，但她守口如瓶，像怕被人知道太多底細似的。
「你就因此不願跟我結婚？」
我下定決心要去找斐力，這念頭一天比一天更堅定。我打算由雪梨開始，那兒應該有人知道他去了那裏，問題是我怎麼到雪梨去？一個單身女子！即使只是去一趟歐洲，我都非得有畢家父子的監護才能成行。
我知道他指的是斐力，不由得難過起來：「那麼久了……」
他們把我團團圍住，傑恩說，他一直盼望有個大姐姐。他們的英語說得很好，自小他們就生活在一個雙語的環境裏。
「你真是個智多星，雷蒙。」
我縮回身子：「不，雷蒙，這是不對的，你不能丟下你家的事業……不能這樣就走。我可能要在那兒住很久。你想想，路上就要那麼長的時間……」
「唔，」她只隨便哼了一聲，但我相信她心裏很高興。
「不錯，但我認為沒有比找到自己的親人更重要的事了。」
我已習慣把所有的心事向雷蒙傾吐，我道：「不知道我會不會有機會去找斐力。」
傑恩扮了個鬼臉。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不愛你，事實上我很愛你，只不過沒有我所想望的那種激|情。說不定這樣更好。」
有一次，我們賽跑從山坡上往下衝，一同衝到山下，倒在草地上大笑，他對我說：「一個人一生最棒的事就是找到一個大姊姊。」
「如果我不曾發現你的日記，一切都會大不相同。」我朝空中說，好像安安就站在我面前，的確我常覺得她在我身旁：斐力也不會著魔似的非去找到天堂島不可，他還會留在家裏，我也會高高興興的準備嫁給雷蒙。梅安安，為了你，一切都變了。
我喜歡每一個人，而且更高興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真心歡迎我來。我最喜歡的還是傑恩，因為他有很多跟斐力相似的地方，跟他說話使我憶起斐力十五歲的模樣。
「他們真不肯讓我們忘記現在是聖誕節呢！」雷蒙笑道。
「我懂了，我會想法子讓你去找他的。」
傑恩十五歲，朝樂十二，薇兒九歲。
只要給我時間……總有一天……
「我們在畢家作客很愉快，」她繼續道：「現在回到家，還懷念著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我要請雷蒙來度週末，我相信他會接受的，希望你到時候腦子要放清楚點。」
「度蜜月而可能發現我哥哥的悲劇？我不要這樣。」
「哦，雷蒙！」我說：「你怎麼會這麼聰明呢？」
「大概是這樣。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擔心，我們已經那麼久沒有他的消息，有時我真覺得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又不能親自去找他，祖母只有一個人，我必須留下照顧她。你知道，我們兩個人都走了，那她怎麼辦呢」
「男人也有弱的，女人也有強壯的。」歌麗說，同時瞟了我和柯小姐一眼。
「我安定不下來，我要知道他現在怎麼了。要是他出事，我也要查明真相，然後我才能接受打擊，慢慢把它忘懷。像目前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況，我會被逼瘋的。」
「這也是個法子，反正他們絕不會准妳一個人上路的，至少妳可以到澳洲，看看能否調查出一個結果。柯小姐會負起監護之責，她去了也要住一陣子，然後妳們可以結伴回來。」
他抬頭看我，眼中滿是興奮之光。
「他們知道……斐力的事嗎？」
「也差不多吧！我想念你跟斐力……現在斐力又音訊不明，他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那裏充滿了危險。」
雖然我們免不了會思念斐力，在畢家過的這個聖誕節，仍然可說是我們歷年來過得最愉快的一次。一切都照老規矩，壁爐中有熊熊的火焰，豐盛的食物，鄰人都應邀來歡聚一堂。
雷蒙還是常來我家，幾乎每個星期都來度週末，他還說他的家人很歡迎我們再去玩。
「我真想去南太平洋，」我道：「我要自己去……」
一天早晨，雷蒙陪我去騎馬，我自從獲准去歐陸以來，心情大為好轉，他也看得出來。
「你要去多久？」我問。
「我沒這麼說，但這段旅程上危險重重。」
我又跑到從前安安的小房間，只有外面樹梢上的風聲。
「一個家庭不應該這樣被拆散，何況如果有別的孫兒女在，幫你照顧奶奶；你不就可以離家去航海了嗎？」
「親愛的安安，我再高興也沒有了，可是這樣你不是要做很大的犧牲嗎？我以為你有很多地方想去想看呢。」
酒店的大廳裏，燃著一爐熊熊的火，窗前裝飾了一棵聖誕樹，牆上掛的圖畫後面也都點綴著冬青的枝葉。
彷彿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叫：「還不行，還不行……」我又有時覺得那是安安在跟我說。
「我越聽越有道理，」我說：「剛才你一提出來的時候，我還認為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從床上望到曾經藏著她日記的五斗櫃，習慣性的期待著有什麼神秘的訊息……也許安安會給我什麼啟示？
每個人都認為有雷蒙來愛我是我的福氣，那還能有錯嗎？
「但是柯小姐會陪妳呀，妳還是有自己的親人在旁。」
「他還不是我丈夫呢。」芙麗道，她的口氣明顯的表示出她的感受。
「要靠大家努力才會成功。」
我欣然同意，今天這種日子，酒店很可能空無一人，我們可以享有獨處的私密性。
畢太太問芙麗道：「你去跟未婚夫會合的事，有眉目了嗎？」
「我也希望，奶奶。」
「好吧，那我們先回樓下去吧！」
「https://www.hetubook.com.com唉！我知道你非查明妳哥哥的下落才肯安頓下來，妳去了或許會找到答案。他最後不是從雪梨寫了信來嗎？那兒應該還有人認得他。妳設法跟當初他一起出行的那個人聯絡上。他叫古大維，對吧？他若在澳洲境內從事勘察工作，可能還在雪梨附近，妳可以自己去調查。何況妳也可以給芙麗做伴，我覺得她有點不安，有個朋友在旁，她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也會比較好過。」
「傑恩每天都從早忙到晚，」我說：「下午在店裏，上午由葛利生副牧師給他上課。」
「說得對，」父親說：「說實話，我也一直在為傑恩擔心，本來我想就近送他去學點專業技術。他已經滿十五歲，該為將來著想了。」
我第一眼看見阿姆斯特丹，就喜歡上了這城市，我相信這城市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現在，我已見識過世上不少其他城市以後，也仍然堅持這個看法。
我瞪著他大叫：「雷蒙，你是個鬼靈精，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足智多謀！」
「我認為這是不給我們自立的機會。」
「可是，奶奶……」
「哦，我想起來了，你父親再婚了。」
「我了解的，事實上我已經跟他們談過了，我覺得先獲得他們允許再跟你說比較好。他們已經同意，現在就看你自己了。」
我道：「你們讓他來英國，真是太好了，其實路不算遠。」
後來我跟雷蒙打聽她的情形。
「女孩子出門都要有監護人。」歌麗道：「為什麼男人都不需要？」
他微笑道：「你該出去走走，不要成天關起門來發愁，那樣一點好處也沒有，如果斐力真的有困難，你也幫不上忙呀！」
「好吧，一言為定。」他道。
「哦，不是的，」雷蒙急忙道：「我們只是太重視女人，才刻意保護，不讓你們受到傷害罷了。」
「你們明天就要走了，你的朋友都很可愛。」瑪嘉道。
「嫁給我……我會帶妳去找他，我放棄一切也帶妳去。」
「雷蒙，你太好了，而我太笨了。」
我相信她掙扎了很久，終於決定讓傑恩有機會朝感興趣的路上發展。而傑恩得到允許，可以跟我們出國旅行，興奮的程度真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跟他幾乎是無話不談，只除了一件事——他祖先犯下的罪案。但是我若不能跟他坦白這件事，我們中間的鴻溝便永遠無法去除，我一直懷著恐懼，我會在他身上找尋費德蒙的魅影……有一天，費德蒙會在他身上重生。我一直感覺安安的幽靈在冥冥中向我提出警告。
「芙麗和柯小姐是我們家的老朋友，」畢太太說：「我已經聽說你們到歐陸旅行的故事，這位想必就是傑恩了。歡迎你，傑恩。」
終於進入了十一月……陰沉沉的日子……充滿了慘淡的回憶的日子。
我獨自一個人，呆望著窗外，想著死去的安安以及最近發生的許多事。突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逼近來。
「那麼柯小姐也同意這件婚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猶豫，彷彿是死去的安安在我耳邊說：不，這樣不對，你嫁雷蒙的時機還沒有到。
「他跟我說，他早就想來英國了，從前他聽父親談老家的事，就一直覺得只有英國才是他真正的故鄉。」
我想奶奶很生我的氣，她希望藉婚禮的熱鬧來排解對斐力的恩思念，何況婚禮後，不久就可能有希望抱曾孫，她就更開心了。
「我們今晚就宣佈。」他道。
畢家像往常一樣，充滿了祥和溫暖的氣氛。
「奶奶很不高興他放棄地圖業，改行從商，」我忍不住微笑起來：「她氣得不得了，可是我猜真正使她生氣的是，她的孫兒女竟然在那麼遠的地方，不跟她住在一起。」
「我可不知道，問問傑恩的意思吧。」
「我有點害怕。」芙麗道：「要在海上航行那麼久，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
有他在真好，我們在他面前總把悲哀藏起來，也絕口不談斐力的事。
「那我們改個計劃，我來帶妳去。」
「我會等你。」
「可是奶奶會怎麼說？」
「怎麼樣的法子？」
「爸爸，我想在這兒跟你及家人住一個月，你說好嗎？」
「唉，時間過去……說不定你們全家都可以來看我們，奶奶一定會很高興。這是打破僵局的好辦法，畢竟過去那些爭執也沒什麼道理。」
「她上了年紀，怕寂寞，她要孫兒女守在膝旁，但你不是她僅有的孫女啊！」
傑恩沉默了一會兒，我屏住呼吸等他答話。
「你不是要去更遠的地方嗎？」
店裏沒有別的客人，他點了蘋果汁。
「你該當個大將軍。」
何時我才能揮去這件事？
我再三拒絕雷蒙，也彷彿出於相同的本能。
以我心頭牽掛著斐力久無音訊的重擔下，當時我算得上很開心了。雷蒙明白我的心，一路上都陪我談斐力，他沒有刻意安慰我，我想他也開始覺得斐力可能會遇到意外，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也好。
「好了，現在說這話也沒有用了，事情過去就算了。你到底來幹什麼？你讀了那本日記以後，就好像著了魔。」
「有我陪你啊，芙麗！」柯小姐說，好像只要有她在，一切都會有保障似的，她就是那麼自以為很了不起的人。
雷蒙和他父親沿路有正事要辦，歌麗、傑恩和我三個則結伴出遊。我們去探訪各地的教堂、市場、狹窄的石板街道、大街，我看著傑恩的興奮，覺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像小時候跟著斐力到處玩耍的情景。
我漸漸發現，芙麗其實很怕到遠方去，她有一回自承這種懼怕。
他點點頭。
我說：「奶奶，你也會喜歡他母親的，她非常溫柔賢慧，充滿了愛心。」
她馬上恢復了自制，她向來不肯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
我呆瞪著他，心裏卻一下子快樂有如登天！離開家一段時間……脫離這一切……旅行！我一直就想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親眼去看地圖上那一塊塊綠色或棕黃色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父母都不會讓我去的。」他道。
我們辯論得很熱烈，連奶奶也搶著發表意見，只是芙麗不怎麼開口，我想她是個特別羞怯的女孩。
「那我們要好久見不到你了。」奶奶道。
「安安，你是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人。」父親道。
有時候我覺得已經準備好與雷蒙結婚，但是一到這時候，那個噩夢就會出現，我夢見雷蒙一轉眼就變成了費德蒙。
我興奮得幾乎把因斐力而起的擔憂完全丟到腦後，只有這樣的事才能暫時為我解憂。
雷蒙很開心，他道：「我想你應該跟他們同住一個月。」
「我知道，她現在為斐力傷心極了。」
奶奶緩緩說道：「我想這會對安安有好處。」
「他非去不可，他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他跟你不一樣，爸爸，他對製圖非常有興趣，他覺得這是世上最浪漫、最刺|激的行業，我也跟他有同感。」
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放傑恩走，因為以她的聰明，一定看得出我們最終的企圖。我相信她也知道傑恩想去英國，但是我並不了解她。像我父親，他是個愛孩子的人，但他更愛妻子，他以前最愛我母親，可以不顧奶奶的反對與她結婚，但也為了同樣的原因，他把我們丟在家鄉，遠居異國。所以在這件事上，真正掌握決定權的人是瑪嘉。
她父母那一代跟畢家已有很深的交情，母親在她三歲時染上熱病去世，母親的妹妹柯小姐就從那時開始到她家幫忙管家。從小芙麗就由她帶，到父親去世，柯小姐就掌管和圖書了一切。
我看得出她眼睛亮晶晶的，她怕當眾流淚，但我真想跟她說：「哭吧！奶奶，哭了只有令我更愛你。」
「一切都是為了他好。」我說。
我感動得泫然欲泣。
「哦，我們還沒有決定。」
「那麼你多少是喜歡我的囉？」
「你們這樣一家分在兩地，見面都不容易，實在太遺憾了。」
「你對我的感情是哪一種呢？」
不出我所料，奶奶初見到傑恩，雖然因為我事先完全沒跟她商量而有點不悅，但她的歡喜之心，不久便壓倒一切其他的感覺了。
「我在受煎熬。」
我還是常到安安的舊房間小坐，我已經快滿二十歲了，可是我仍然覺得我們的人生有神秘的相通之處。我無法跟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奶奶只會說我荒唐，雷蒙可能也會這麼覺得，但他會試著了解我。
父親朝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已經決定我該跟雷蒙結婚了。
我們坐在山坡上，傾聽不時傳來的牛鈴聲，嗅著撲鼻的松樹香，我幾乎算得上滿足！唯一的缺憾只是不見了斐力。我突然坐直身子問道：「傑恩，你想不想到英國來？」
她臉一下子紅了，我才發現這話剛好刺傷了她，只有添一句道：「……除非妳非常確定。」
「我不知道，可是也沒什麼不可能，只要他自己想去，憑什麼他們不讓他回去看看祖母呢？」他拉住我的手：「我們的計劃正一步步開始實現，你想去從事一件對你而言最有意義的冒險，等你找到斐力的下落，我們就可以結婚。我了解你，不先找到他，你絕不肯安頓下來，當然我也可以說：『嫁給我，我就帶你去找他。』但這無異是賄賂你或要挾你，我不願這麼做。我也不該丟下我父親和家裏的事業，我有我的責任。我只是抱著一個信念：『有志者事竟成』……不，這麼說不對，我想最終我還是希望你會心甘情願的嫁給我……我……我不知怎麼能表達我真正的感覺。」
我們回到阿姆斯特丹，受到全家人熱烈的歡迎。
「愛比激|情更持久，激|情只是一時的。」
城建於阿姆斯特河流入須德海的河口，城基就是個大堤防，被河流及各個小運河分割成上百個小島，由三百餘座橋樑銜接。
「你不了解斐力，他知道我跟奶奶會擔心，不會這麼忍心的，他起碼會讓我們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對我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剛好在斐力失蹤的這一段時間，進入我的生命，我正需要幫助，也只有他能幫我。
「你暫時還不必決定，再等幾天看事情發展，再做最後的決定吧。」
「你真的要去？」
哦，那些快樂的日子，我永遠也忘不了瑞士的山川湖泊；順萊茵河乘舟而下，兩岸聳峙的古堡像童話故事中來的；沿途的小鎮、樹林都帶著傳說與神話的氣氛。
「父親還有可能。」
我相信傑恩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但父親說得對，我要慢慢跟他們進行溝通。
「我也常這麼想，要不是那場暴風雨……」
但是看來該是冷清嚴肅的這棟房子裏，卻充滿了溫馨和歡迎的熱情。
「好吧，我們問問傑恩自己好了。」
「傑恩正在用心學習所有的店務，他對什麼都有興趣。老鄧說他有好多的問題，什麼都想知道。」
「那麼你是准我跟他提這件事了？」
「胡鬧！」她道：「你這樣就想去歐洲大陸亂跑？我真看不出來這對你們年輕小姑娘有什麼好處。」
他跟我們一塊兒出發，全家人都來送行，而我在回英國前，還要再來跟他們住三天。
我回房把行李打開，把衣物一樣樣取出來，回憶著我穿戴它們的每一個場合：晚餐、圍桌閒聊、騎馬外出……
「不對，」我說：「是找到一個大弟弟。」
「不，你只是想更確定，更有把握，我了解。」
奶奶開始跟父親有密切的書信往返，他想多了解傑恩的近況，而奶奶也樂於重新得回這個兒子。傑恩的教育是個問題，但奶奶跟教堂的副牧師商量，他學問很好，也有興趣多賺一份學費，因此答應每天上午教傑恩半天，直到我們有更進一步的安排為止。奶奶說，如果傑恩真要從事地圖業，任何時間都不嫌早，自家店裏給他安排工作機會不成問題，何況我們的水準又是世界一流的。
現在雷蒙又要離開我們一個月，生活豈不變得更淒慘？
「自己去？」他放下杯子：「你是說……你要一個人去那裏？」
「我……我早晚一定會嫁給你，只要到時候你還要我。」
「英國？你說真的，安安？」
「那樣她也還是會反對的，但我有把握克服一切的阻撓，我唯一放不下心就是沒有人照顧她……唉！要是斐力回來就好了。」
一遍又一遍，我但願從不會發現那本日記，也從不曾知道我們兩家過往的糾葛。人生有許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又是十月，斐力離家已經滿一年了，奶奶和我都怕面對他離家的週年。奶奶特別叫雷蒙那天一定來陪我們，有他在，的確令我們輕鬆不少。
我心跳突然加速，傑恩有興趣，真是好得令人不敢置信。
「到十月就已經滿一年了，他只來過一封信，一定出事了。斐力知道我們會擔心，所以不可能這麼久都不寫信的。」
「妳出嫁時，她就不至於那麼孤單了。安安，妳要什麼時候才肯嫁我？我的家人都在催，他們覺得我們結婚已成定局，為什麼還要拖呢？」
「兩者都有。」
我撲過去親吻她，我實在忍不住了，我摟著她的脖子嚷道：「奶奶，你真好，你真好……你太好了……」
「我寧可整天都在店裏。」他道。
「可是，奶奶，我總覺自家人記仇到不聯絡不見面的地步，是很愚蠢的事，我們到底是一家人嘛！」
「他們會讓他走嗎？」
「我一直想見你跟斐力，我非常想念你們，但你祖母有時是很難講話的，她一聽說我們打算再婚並長住荷蘭，就氣壞了。」
「我認為這很自然，我也會這麼想的。」
坐馬車到了畢宅，雷蒙趁扶我下車時，悄聲道：「我們的計劃很成功。」
「他們住在阿姆斯特丹，父親經常有信來，但也僅此而已。他很愛那邊的家，這也沒什麼不對，他們就在他身旁，而我們在很遙遠的地方，而且我母親因生我而去世，他甚至可能想起我就會難過，我了解他的感受。」
但是晚餐桌上卻提起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是跟那兩位客人有關的。
他們招待畢家父子三人也至為熱誠，父親非常感謝他們帶我來荷蘭，他邀請歌麗和我一塊兒住在家裏，雷蒙和他父親則住附近的旅館。
「只要他真心喜歡，我有什麼好不同意的呢？」
「我大概不可能去住一個月之久，」她道：「這邊還有店舖的業務要照顧。」
「歌麗也要跟我們去。」雷蒙又道。
「你不了解她，安安。」
「哦，雷蒙，我說不出你為我帶來了多大的快樂，自從遇見你，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還有這趟旅行，我相信你是為我特意安排的。」
「不，」我道：「我明白你的心意，雷蒙，你真是世間少有的好人。」
「我覺得這種事不能太倉促。」
「他在寄回的那封信上說，有條船每星期三送人到澳洲沿岸的幾個小島去，他一定坐過那條船。只要能從澳洲搭同一條船到島上去，我確信會有所發現的。」
雷蒙告訴我說：「芙麗的未婚夫在澳洲，她要去跟他會合。」
「我真羨慕你們可以在歐洲到處旅行。」我說。
「她以他為榮，鄧傑明對他讚不絕口，你該想得到，她會有多麼開心。有一天我聽她跟人說到『我的孫子』，口氣中那份自豪，你真該聽聽看。我真高興能帶他回來。」
看到傑恩興奮的表情，跟和圖書他聊天，在湖邊漫步，一同攀上德國黑森林的城堡……是多麼有趣的事。
「哦，我真愛你，你是這麼講理的人。」
我把經過情形告訴雷蒙，他非常滿意。
「我們第一站到荷蘭，先去阿姆斯特丹，我建議你先給令尊寫一封信，告訴他你終於要去看他了。你在他那兒住一陣子，跟弟弟妹妹都熟悉一下，說不定你可以帶他們回英國，說不定奶奶會留下他們之中的一個陪她，那麼你不就自由了嗎？何況斐力萬一不回來，這些弟弟中的一個，就必須繼承梅氏地圖的事業，也該開始學習經營這一行的訣竅了。」
「當然不是，這樣才能佔到先機。」
「要是……可是好像已經確定了，他到底在哪裏？為什麼沒有消息？」
「你……你是說……」
「為什麼不，安安？」他摟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在懷中，有人這麼擁抱我是多麼舒服啊，我把臉埋在他的衣服裏。
雷蒙舉杯道：「祝福大家。尤其是你，安安，我祝福你早日聽到好消息。」
瑪嘉說：「我們看他走，是會難過的，孩子長大了，開始自立生活，做父母的不可能不感傷。」
「哦，是的。」她垂下眼皮說。
畢家邀我們去過聖誕節。
「你到底躲在這裏幹什麼？你老愛往這個房間跑，我把它重新封起來算了。」
「我很喜歡傑恩，爸爸。」
「她會喜歡多一個朋友在旁的，還有柯小姐，她回來有個伴當然也是好事啊！」
「那麼你覺得我想採取行動，打破這個僵局，也不純是愚蠢了？」
我們四目相接，我暗忖道：我是愛他的，不會錯了，世上哪裏再能找到這麼溫柔體貼、慷慨仁慈的男人呢？
我把信拿給奶奶看。
「可是他很想跟妳結婚，妳應該也……」
他俯身向我說：「你哥哥的安危莫卜，在我倆中間形成了一道藩籬。如果他平安歸來，你就願意安頓下來；如果你能確知他遭到意外，你也會來找我尋求安慰。」
「瑪嘉特別料理了半隻小肥牛給你們接風。」父親道。一整晚就聽我們兩個講述旅途的故事，夜深還不休息，父親與瑪嘉想到傑恩不久又要離家，都顯得有點悲傷。
我笑起來：「那還用說嗎？」
「歡迎你，親愛的，我們歡迎你留下。」
「我看你已經被他們迷住了。」
我走到安安房裏，獨坐窗前。
我果真找到機會跟父親談了一下，我覺得他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了。
「可惜你們家只有兩個小孩，如果人多的話……」
她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房中的氣氛又恢復了正常。
「有何不可？我最討厭人家說什麼女人不及男人之類的話。」
「為什麼？人家已經請我去白金漢郡了，我住在那裏會很愉快的。」
我微笑道：「其實她生氣，主要是因為你放棄製圖，改從事出口業。」
「妳考慮考慮。」
「你想他會不會歸化成土著的一份子？也許他在那兒結了婚，不願意丟下那邊的家？」
我跟父親談起帶傑恩周遊各國的事，他遲疑了一下，說要先跟瑪嘉商量。
芙麗長得很漂亮，看來跟我差不多年紀，一頭柔和的棕色秀髮，棕色大眼，身材嬌小，極有女人味，我在她旁邊，自覺粗大而笨拙。她姨媽也是小個子，帶點吹毛求疵的味道。
「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雷蒙，自從我們在那個年會上第一次見面以來，我的人生整個因你而改變。」
我想著雷蒙為我做的事，今天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否則我只有淒淒切切的守在老家，半絕望的等待斐力的消息。
他熱切的向我解釋這麼多年來，未能照顧我們兩個小孩的苦衷。
唉！我真想回畢家去，從前我從不覺得家裏這麼安靜，以前斐力在的時候，還比較有生氣，現在我們只有默默思念他。少了他，生活彷彿出現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空洞，一天天的等待只帶來一天天的失望。
門慢慢啟開了，我等著他現身……一張相當英俊但充滿肉|欲的臉，豐厚貪婪的嘴唇，兇惡好色的黑眼，他一看上什麼就非弄到手不可，誰敢阻擋他，他就除掉誰。
她點點頭說：「我想妳……妳會跟雷蒙結婚吧？」
奶奶說得對，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前的事還一定要放在心上計較，只是跟自己過不去。發現雷蒙的先人跟我們家——尤其是安安的日記——有關，也實在太令人吃驚。他的高曾祖雖是兇手，但他的曾祖父瑞迪倒似乎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男孩，雷蒙小時候是不是也一樣可愛呢？
他謙虛的笑笑：「我是不是腦子轉得太快了一點呢？」
我們又笑起來，我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會讓眼淚奪眶而出。
「家父經常到各地旅行，」他平靜的說，好像完全沒有看見我們方纔那番戲劇化的表現：「他覺得這是業務上很重要的一環。如果兩位決定了，我要盡快通知歌麗，省得她再擔心。我是不是可以跟她說，安安會陪她到歐陸旅行呢？」
傑恩很快就成了她的心肝寶貝，他長得很像斐力，使奶奶又悲又喜。她說：「他從頭到腳就是梅家的人，一點荷蘭味道也沒有。」
「我想多了解一下傑恩……我想奶奶一定會很喜歡他……你說他對地圖有興趣，如果他長大以後想從事這個行業，你會同意嗎？」
「真的？」
「總還有希望的……」
「雷蒙，」我叫道：「你真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
「要說服她是很難的。」
「是啊，我也覺得她不合適，可是她真的九月要去？」
「我要把你看緊一點，不然早晚你要爬到我頭上來了。」
「你以為我是墳墓裏的死人，爬出來找你這孩子，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全是胡思亂想，你自己編出來嚇自己的。要不是那場暴風雨……」
「我知道她其實很想見到孫兒們，只是不肯承認罷了。我很盼望傑恩能來一躺。」
「我一直想去澳洲，」伯瑟道：「你真幸運，芙麗。」
「世上沒有完全不可能的事。」
她不喜歡透露真感情，不過現在她簡直控制不住自己。她故作生氣的說：「你好大的膽子，安安，鬼鬼祟祟把一切安排成這樣子，我看你走之前已經打好主意了。」
我們三月中出發，四月回來，兩家商議了好幾回之後，我才看出奶奶原來跟我一樣的興奮，她也希望能藉此不再沉湎於煩憂中。
「親愛的，要知道男人比較會保護自己啊！」畢太太說。
到了白金漢郡車站，雷蒙和歌麗等著迎接我們，大家見面都很高興。
二月，雷蒙宣佈了一件大事。
「我們慢慢想法子，總會有出路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芙麗愛上了雷蒙？或許是她看他的眼神？或許她跟他說話會用不同的聲調？
「我知道，奶奶，可是我會擔心的呀！」
「可是奶奶，你要知道，先是我發現她的墓，現在我又知道瑞迪就是雷蒙的曾祖父，好像有什麼命定的因果在其中。」
「他一定會贊成的。老鄧說一看到傑恩就令他想起……」
「你們一家真幸福，」我道：「我在這裏體會到真正的和諧與快樂。你們廝守一起，還有朝樂和小薇兒，傑恩也不過在……只有一小片海水的對岸。」
「她是這麼說，柯小姐要陪她去。芙麗沒有父母，前些年她父親去世後，就一直跟這個姨媽住。你也看得出，柯小姐是個相當厲害的人，有她陪對芙麗是好事。」
「歌麗！」奶奶驚呼道。
「我好像有一種衝動想來這裏，」我說：「我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就以為……」
「你不要先問問祖母嗎？」
我猛搖頭，說道：「我一找到斐力的下落，就回來跟你結婚。」
店主人親自把飲料送來，並說道：「今天早上客人少，大家都在家裏過節。」
「有人
ｍ•ｈｅｔｕbｏｏk.com•coｍ會照顧我的。」我笑道。
「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了解我的，你也了解我對斐力的感覺，對不對？」
「一場旋風式的戀愛，」他說：「幾個月前，有個叫關威廉的人來這一帶找太太，結果找到了芙麗。她根本不適合墾荒的生活，要是關威廉住在雪梨或墨爾本之類的大城裏就沒問題，但我相信他不是。我無法想像芙麗這樣的人，怎麼能面對大片的荒地，還有旱災、森林火災等。」
什麼都沒有，我甚至已經在計劃行李中要帶哪些東西。我突然覺悟到，自從雷蒙提議要帶我去歐陸以來，我連惡夢也不做了。
父親同意道：「這我也看出來了。」
五月初，我們又到畢家拜訪，傑恩跟我們一塊兒去，他在這兒適應得很好，雖然他也常想家，但我問他是否寧可回家時，他總說他情願留下。
我們幾個很快就廝混熟了，傑恩跟我簡直是如影隨形，他什麼都要帶我去看，帶我們到城中各處觀光，解釋每一處細節，興致高得不得了。
「我們為這事乾杯吧！」他舉杯道。
「多好呀！」我說。
「一天天過去，希望也愈來愈小，我在想……不知你願不願讓傑恩來我們家看看？」
「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我想這是遺傳的，我們家很多人都這樣，不過我是個例外。不可思議的是傑恩也是瘋狂的熱愛地圖，他成天談的就只有地圖，而且他常愛找我提問題。」
「是啊，我看得出，你們中間有一份特別的感情，我覺得很安慰。」
「聽起來太棒了。」歌麗道。
他說：「你剛找到自己的親人，該多跟他們住一段時間，培養感情，何況我們當初已經計劃要讓你留下。」
「我從來不願強迫別人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們可以自己做決定，你祖母和我當年爭執不下的問題就在於此。」
「你以為你祖母會……可是當初她極力反對我跟傑恩的母親結婚的呀」
我又變成了當年的安安，我僵冷的瞪著門，把手轉動了，百年前的噩夢難道今夜要重演？我跟那不幸的女孩中間，難道真有不可知的因果輪迴？
「關威廉是個強有力的人，他年紀不輕了，我看他至少比芙麗大十五歲，但他就是把她迷住了，也許她覺得這一切都很浪漫。只希望她能喜歡那邊的生活……我看傑恩跟你祖母處得不錯。」
一片沉默，我不敢看奶奶，因為我實在沒法子掩飾自己的心情。
四下寂靜，只有那扇新開的窗子外面，傳來風兒吹過樹梢的低鳴，我彷彿聽見人聲……我又在胡思亂想了。
我搖搖頭：「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我帶傑恩回家，她會很高興；她第一眼就會愛上他。他跟斐力好像……都那麼熱情……又都對地圖有濃厚的興趣。這對她會有很大的好處，對我們都有好處，甚至對傑恩也好……他可以去找鋪子裏的鄧傑明談談。斐力成天在鋪子裏，我也一樣，似乎傑恩也是我們的一員。」
當然這都太荒謬了，我發現的墳墓、被封閉的房間，以及安安的日記，逐漸發展成一種揮之不去的執念。
一天晚上，吃罷晚飯，孩子們都上床睡了，瑪嘉在別處忙，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
「是啊，我們必須克制自私的想法，」瑪嘉道：「我一直希望孩子們都能留在我身邊的……」
「如果你覺得沒有我可以生活一個月……」
「什麼？」我叫道。
「當然知道。」
但我又立刻想到奶奶，回頭看她，她臉上卻一無表情。
「母親也會准的。」
「我明白。」
這題目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七嘴八舌的討論婦女在當前社會中的地位——畢家晚餐桌上常出現這樣的場面。
一下子突然擁有一大家人是多麼美妙啊！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如果多年前我們就團聚在一起，該有多好呢！隨即我心頭便浮起對雷蒙的感謝，若不是他提議，我也不會到這兒來。
這是個晴朗的冷天，使人覺得頭腦清新，馬兒也都躍躍欲試，我們便縱轡讓它們疾馳過田野，狂奔到一片樹籬前才打住。
「不過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想我該跟他們住一整個月嗎？」
雷蒙的條件好是不用說的，每個人都欣賞他，我不肯嫁他是何其愚蠢啊！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是安安日記的影響？我還把她的日記藏在抽屜深處，一大堆襪子和手套後面，學她從前一樣，像出於本能，又像是她在冥冥中誘導我。
這是極大的誘惑，是我一直想要的，去找斐力，我覺得暈眩。
父親伸臂迎接我，我立即便知道來對了。第一眼我便喜歡了繼母，她人很豐|滿，圓圓臉，皮膚光潔，有雙淺藍色的眼睛，起先她有點緊張，但我牽起她的手，又吻了她面頰，她高興得脹紅了臉，這份天真靦腆使我對她好感油然而生。這時我突然想起安安的繼母紀珞依，怪的是我們兩個都有繼母，但瑪嘉和紀珞依截然不同，我不該老是拿自己的生活跟她比較。
一切就這麼決定了。
我吐了一口長氣，進來的是奶奶。
我問她認得關威廉有多久，她說到訂婚為止才一個月。
「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呀，親愛的，我們不是已經談好了嗎？瑞迪從小對地圖有興趣，又經過環境的薰陶，因此他成為地圖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父母做的事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我們也不能跟他的後代子孫計較。我們在製圖商會議中遇見雷蒙也很合理，根本沒什麼神秘的因果存在，別再胡思亂想了。你太愛幻想，這樣下去，對你是有害無益，快恢復正常吧。我一想到你竟為了這麼不著邊際的事，就不肯嫁給雷蒙那麼好的孩子，我就不知道我教養你是否出了什麼差錯。真不知到底為了什麼，斐力也出海去找那麼一個無憑無據的小島，連信也沒有……」
「這主意太棒了，但我不知道芙麗會怎麼說，她跟我完全不熟。」
「我們……呃，全家人都覺得，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樣有權利看看這世界。歌麗又一直在纏我父親，他向來很寵她。父親說，我們平日忙於業務，沒什麼時間陪歌麗，為了減少她的寂寞，最好給她找個伴兒，呃……我們在想，安安……呃，安安會不會有興趣一道來？」
他沉重的點點頭：「我認為這樣最好，你該讓他們了解，你在世上最渴望的就是與他們團聚，你真正把他們當做親人。我看得出，傑恩跟你最好，如果將來他願意跟你回英國……問題就解決了。」
「說得對！」父親注視著瑪嘉說，她帶著悲哀的微笑點點頭。
「歌麗會很高興……父親和我也一樣。事實上，你去不去可以決定歌麗能不能去，她正急著聽你的回音。」他又轉頭對奶奶說：「我們了解，如果安安去的話，你會很想念她，所以家母想請你到我們家住一陣子，她說如果你肯去，是她的榮幸。你知道她多麼以她的花園和各色食譜為傲，平常也沒什麼人跟她聊這方面的事，她老是說我們都不把這些當一回事。」
要是我答應嫁雷蒙，現在心頭就會佔滿婚禮的各種籌備工作，我會跟奶奶忙著擬定各種教人興奮的計劃。
「什麼話，難道沒有你我會怎麼樣？我會自己過日子的，放心好了。」
「這不一樣呀！她也希望我嫁給你呀！她急著想抱外曾孫，而且我們也不會住得離她很遠。別看她那副嚴肅的樣子，她最愛小孩子了，而且她最重視家族的繁衍遞續。」
「瑪嘉希望能住在她自己的國家，跟家人團聚。我本來想把你們接過來，但是你祖母堅決反對，她說她絕不放你們來這裏，我只好放棄。我覺得我已極端忤逆她的旨意，惹她不高興了，不能再火上加油。」
「我們可以去度蜜月。」
「我們家還有客人，」雷蒙說：「我們家的老朋友，戴芙麗小姐跟她姨媽柯小姐，都是很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