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印度生死戀

作者:雪麗.湯瑪斯
印度生死戀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六章

第六章

午餐之後,他們稍事討論了一下行程。他希望第二天就上路,但她堅持不准,奎寧療程結束之後至少必須休養兩天,而且她還冷伶冷警告他不遵醫囑的後果。
蓓妮由里奧的鞍袋中拿出地圖放在膝上攤開。他們的路線用紅色標示出來。一通過洛瓦里隘口就能抵達第爾。雖然用地圖很難判斷距離,但大致上走出第爾十八到二十四公里之後,就會遇到潘治科拉河。接下來的旅程將沿著這條河前進,抵達一個標示為薩多的村落之後,他們將離開河道轉向東南,前往位於斯瓦特河岸的查達拉。
身為五兄弟中的老么,他小時候經常是幾個哥哥惡作劇的對象。
他接過湯碗。「謝謝。我在那裡的大學講課。」
「要打敗自己很難。」
她突然將頭轉開。「我把你的午餐端來了,」她說。「羊肉清湯配雞肉蒸飯。薩伊罕還特別為你做了適合病人的甜點。」
「十四歲那年,我母親告訴我的。」
婚姻撤銷之後,整整兩年他提不出具有原創論點的論文。他教學,也為有學術信件往來的數學家審查論文,然而他自己的頭腦卻全然空白。甚至當他再次開始研究新的假設,也只能寫出些舊日論文衍生出的怯懦理論。
她一口氣將騎士與王后殺到他門前。「他承諾要擴建醫院,還要捐贈土地與設備給醫學院。」
瘧疾發作之後的第二天,由洛瓦里山隘口來了幾輛騾車。
白子先走;這是她所能要求最小的優勢。通常要人陪他下棋,他都得答應放棄最重要的幾個棋子。她接續他開始的棋局,選擇移動白騎士。王翼馬棄兵。
「知道。我為他打抱不平,但我母親保證他們三個是非常好的朋友,也都確信即使我得知真相,狀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樣反而更讓我覺得慘遭愚弄,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
「這麼快就忘記了醫生的吩咐?」太陽已落到山後,但他還是能看到蓓妮運動後紅潤的面頰。「不,別站起來。」
他感覺自己彷彿身在滿布灰塵、蛛網糾結的閣樓中,打開一個個破敗老朽的箱子,卻發現裡面裝滿了光彩奪目的珠寶。
今天她將頭髮中分往後攏,滑順如玻璃、光亮如漆器。她彎向左邊拿放在地上的水壺。他瞥見那抹白而再次感到震驚。
一個小時之後,他收起筆記本,拿出旅途用的棋盤,這也是他在契特拉要塞弄來的。他與自己對戰,可想而知結果一定是和局。他重新擺好棋子。
陶陶下葬之後過了三個月,蓓妮的保母也過世了。陶陶過世之後六個月,蓓妮的父親再度續絃。然而,在訂婚之後、結婚之前,不幸降臨在第三任艾夫人身上。她前段婚姻的兩個兒子,亦即蓓妮的繼兄一個染上小兒麻痺症,另一個則是結核病。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辦的野餐會非常好玩。不過,他們印象最深刻的那次顯然很慘烈。威爾跌進溪裡,所以乾脆脫|光濕衣服裸奔。他後來好像因此被痛打了一頓。」
「嗯,我對最後那次的印象比較深。她不知從哪裡租來一隻駱駝。牠不太適應馬依餵牠吃的飼料,結果牠——牠在教堂裡拉得滿地都是,臭味熏得好幾位女士因而昏倒。你記得嗎?」
「妳怎麼受得了?」有一次他問。
蓓妮嘆息。「他早就知道了,但還是一樣愛你。」
「後來非常神奇。那年暑假我回到家,發現真的沒有任何改變。我父親非常高興見到我。我們每天都關在書房裡好幾個鐘頭,研讀最新的論文,爭論歐幾里德幾何學的不足之處,並且整理出我們自己的理論,為研究幾何學的新方法打下基礎。」
然而,那天下午,當他站著看完那封信,那粗大、笨拙,近乎幼稚的字跡緩緩燒痛他的內心。他終於看破了,妻子的冷淡並非出自高傲,而是徹頭徹尾的無情。因為只有對人類的身心接觸都過敏的人,才能如此輕賤發自內心的謝忱,甚而將之丟棄。
在他真正入睡許久之後,那個烙印依舊灼熱。
「你有辦法吃東西嗎?」她問里奧。
「那才其叫慘烈。我父親對她做了那種事非常生氣。不過我們兩個挨罵、哭完之後,又大笑到流眼淚,」她說。
「他們不是從斯瓦特來的,而是來自第爾。在第爾那裡傳說,有位偉大的苦行僧去了上斯瓦特河谷。他會行使奇蹟,一定能趕走英國人。」嚮導搖著頭。「總是這些奇蹟騙子在惹是生非。」
「我知道。」
「陶陶?」嘉麗的母親,艾杰斐的第二任妻子,在生嘉麗時難產過世,根據墓碑上的銘文,她應該是陶愛瑪夫人。然而葉家兄弟總是稱呼她陶陶。
他吃掉她的王后。他的王后被拿下之後,他積極進攻她的國王。她也同樣毫不畏懼hetubook•com.com地追殺他。
撤銷婚姻之前的一個月,他因為要找之前一時煩躁而丟棄的算式,特地去翻找書房的垃圾桶,結果卻發現一封揉成一團的信。那是封感謝函,一位年輕產婦和胎兒命在旦夕,多虧蓓妮成功施行剖腹產而撿回一條性命,她特地寫信來向蓓妮道謝。那封信是他看過最感人的散文作品。
「葛夫人就是那麼說的,一字不差。離開這片山區之後,我會打電報請她找出陶陶的信件轉交給妳。」
「妳什麼都不打算告訴我,對吧?」
「怎麼,你自認棋藝所向無敵?」她問。
「妳記得些什麼?」
她找到伊姆蘭,帶他回到帳篷。
她戳弄著布丁。「陶陶的事,他們還記得些什麼?」她幾乎迫不及待地問。
妳是我生命中的明月;妳的歡喜哀愁左右了我的心。
他將騎士往前走一步。「那妳就該告訴我,不然我要怎樣知道?」
「嘉麗的母親,」她說。
當時他們還是夫妻,但她的臥房門已經上了門閂。他壓根兒沒心情轉告這種讚美。事實上,他還可憐陶陶,認為她被騙慘了,因為蓓妮幾乎不記得她。
「是啊,我知道,」他說。「沒關係的,妳想哭或不哭都可以。」
她似乎也同樣驚愕。「抱歉。」她慌張拿起餐巾。「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唉,你最好快點打敗自己。我請薩伊罕提早開飯。你還需要多休息。」
「那時候的事情,他們還曾告訴你什麼?」她確實迫不及待。她的語氣使他想到以前的自己,他總是拐彎抹角地問起她:嘉麗的姊姊還在剖開人的肚子嗎?
他放開她。「這不算什麼。」
「我知道不少,例如說,在我們向教會訴請撤銷婚姻當晚,我的教父羅伯爵士曾經去找過妳。」他接著說。「我猜想,為了勸妳打消主意,他應該提出了很豐厚的利誘。但我並不清楚他開出了什麼條件。」
斯瓦特河是本區最重要的河川,斯瓦特河谷則是沿岸人口最密集的中心地帶。斯瓦特河谷在查達拉大致轉向東南,而他們的旅程則必須直接南下,因此,一旦渡河之後,他們將立刻離開斯瓦特河谷。
世界毀滅了。
她終於抬起頭看他,臉上的神情幾乎算是微笑。「後來呢?」
當舌頭上的味道令他無法忍受時,她調製了薄荷與百里香溶液給他漱口。她餵他喝蜂蜜水補充養分,替他刷牙和更衣。
還有另外一則故事。當他宣布訂婚時,幾個哥哥不斷拿這件事取笑他,他所受到的調侃幾乎難以細數。邁修與查理分別由巴黎與遙遠的吉爾吉特發電報回來,內容幾乎如出一轍:老天在上,她演聖母瑪利亞的時候,你是躺在馬槽裡的耶穌呢。
他閉上雙眼。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著他。過了一陣子,他好像睡著了,於是她偷偷撫摸他的臉頰。看著他消瘦的模樣令她非常心疼,但又情不自禁地想看他,情不自禁地渴望。
「喔?好吧,那只好由我來打敗你了,」她輕鬆地說著坐了下來。
「斯瓦特河谷離這裡多遠?兩百四十公里?」
他從不懷疑蓓妮醫術一流。他從不懷疑她對醫學的投入。他也一直都明白她關心的並非病人而是疾病,驅使她的動力並非憐憫而是好勝心,她想擊敗自然界最致命的因子。
他其實是在問天地河流,而不是問她。但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一瞬間,山巒紫色的影子將她的側臉完美地映襯出來。一縷髮絲在她唇邊飄動。接著她繼續往前走,並未給他任何答案。
「既然你自認高強,那我走白子。」
她愕然抬起頭。「你記得她?她過世時你才三歲。」
她抬起頭。「真的?」
他搖頭,一聽到吃這個字便臉色發青。
「我又不知道哪些事情你不知道。」
瘧疾發作後第五天,里奧午後由淺眠中醒來。奎寧雖然副作用猛烈,但藥效非常好。他依然虛弱,但所有病徵都已消失,他的身體復原得很不錯。
四隻卒子排成一列,分別佔據。4、f4、g4、h4,她的騎士一躍而過。他的騎士加入戰局。她的騎士殺回來吃掉他的馬前卒。他吃掉她的王前卒。
他終於明白不能將少年得志視為理所當然。以前的他熱愛歡樂與榮耀,總是在攀登崇山峻嶺、橫越酷熱沙漠,早期的論文都是在冒險旅途之間迅速地一筆完成。他領悟到說不定再也無法找回那樣的輕鬆與優雅。這個教訓令他學會謙卑,那感受幾乎像婚姻失敗當時一樣。
「他們重複『法奇』這個詞,也就是苦行僧,而且還好幾次提到『西卡』,因為這個詞無論在什麼語言,都代表印度政府,所以我想至少打聽一下。」
「我本身只記得這一點,但是幾個哥哥記得很多。他們告訴過我,她為小朋友辦的那場化妝舞會。他們全都打扮成圓桌武士,除了我。我是搖籃m.hetubook.com.com裡的聖杯。」
「那就多休息吧,」她說。
她用王后將他的國王。「小心啦。」
但秋天時他卻去了柏林。一年後落腳普林斯頓。三個學期之後又來到印度。
「差不多。我們要在下斯瓦特河谷渡河。上斯瓦特河谷在更上游的地帶,過了阿曼達拉隘口。」
繼任的家教姓盧,是個迷糊的老可愛,比柏小姐容易相處多了。蓓妮的父親、繼母與兩個依然重病的繼兄那年有部分的時間也來鄉間居住。他們一家終於團圓了。
「我看過更恐怖的狀況,」她只說了這句話。
確定她走遠之後,他起身下床走出帳篷,派兩個苦力架起摺疊桌、搬來摺疊椅。他依然穿著簡樸的白色棉質庫塔,那是此地常見的短袍搭長褲裝束,他用來充當睡衣。不過,只要能不需攙扶走出帳篷,他就覺得自己比較正常了。
她的頭髮會變白,都是因為你。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妳,」他說。「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有一次我去拜訪母親的老朋友。剛好那天她妹妹也來訪,真的很巧,她妹妹和陶陶是女子精修學校的同學。知道妳是我的妻子之後,她囑咐我轉告妳,在陶陶心中,妳是世上最美妙的小孩。」
今年六月,一位英國政務官與隨員於托齊山谷遭到攻擊,而且還是在光天化日下。事件發生在白夏瓦西南方好幾百公里之外,那一帶屬於蠻荒的瓦濟里斯坦山地,外國勢力向來不受歡迎。由於距離遙遠,蓓妮與白先生夫婦都沒有感到擔憂,但那起事故令他們意識到眼前的和平隨時可能瓦解。
夕陽照在臉上,微風輕拂髮絲,他坐下打開筆記本。
他訝異地望著她。以前當他們還是夫妻時,雖然住在同一片屋簷下,但她從不曾提起陶陶。他原本以為她和陶陶並不親近,這個猜測很合理,因為她和現任繼母很疏遠,而且她在陶陶的葬禮上態度生硬、沒有流淚。
里奧點頭,謝過嚮導之後讓他出去了。
儘管他早知道她會這麼說,但依然盼望她的悉心照料並非出自醫生對病人的職責。
她移動堡壘。「我的很多事情你應該都不知道。」
蓓妮由里奧的帳篷探出頭,確認來者只是一隊商旅之後又回到帳篷裡面。伊姆蘭父子為商人奉茶。一群男人聊了一陣之後,商人出發北上,大概是去契特拉趕集。
她請來的家教姓柏,她比較適合掌管六、七個有犯罪傾向的壞男孩,而不是兩個小孤女。柏小姐的管教非常嚴苛,對秩序與紀律的要求一絲不苟。後來她嫁給了教區牧師,將她專制的作風發揮於管理教區的事務。
面對突然多出的一大家子,嘉麗如魚得水。但對蓓妮而言已經太遲了。那時她已經堅定地封閉了自我。人類,包括她自己在內,完全無法引起她任何興趣,在她眼中,人不過是有生命的機器,精細複雜的程度令人嘆為觀止,人類的身體是一項奇蹟,許多人根本不配享有這個極致美妙的系統。最後她頭也不回地離家,一心一意鑽研醫學,其他的都不在乎,放且以冷淡無情的專注行醫。
「斯瓦特有什麼消息?」里奧劈頭就問。
「帶伊姆蘭一起去,」他說。
他不齒如此牽腸掛肚的自己,尤其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他不管。許多學府邀請他去教學,每次他都選擇前往她所在的國家任職,如此一來,萬一她需要幫助,至少不必向汪洋大海的另一頭求援。
「當年我才二十五歲,要躲到巴伐利亞那麼古老守舊的地方隱居,未免太早。」
在陶陶嫁進來之前,蓓妮的記憶一片朦朧灰暗,只有松伍德莊園如洞穴般黝黑的許多房間。她母親婚後多年一直不孕,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孩子卻是個女兒,因此非常失望。蓓妮還不到兩歲,她便罹患急性肺炎過世。她父親覺得鰥夫住在城市中比較方便,卻又認為兒童應該在鄉間成長,因此他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她身邊。
她添上更多蒸煮的飯。「嘉麗說你在慕尼黑。她說你打算在巴伐利亞買個酒莊退休隱居。」
「不,是你。」她的王后越過整面棋盤。「你死定了,將軍。」
「你去柏林做什麼?」她再為他盛一碗湯。
她連一條肌肉都沒動,但他察覺到她內心深處的顫慄。她的回答是拿起王后殲滅他的騎士。
後來,里奧在挪威的峽灣上轉述伯爵所說的話,當時他已經不生教父的氣了。羅伯爵士悵然嘆息,他是個秉性實際的人,這已經是他最接近感傷的表現了。他說:「我非常羨慕衛登伯爵,因為住世人眼中你是他的兒子,而不是我的。」
「不,謝謝。我想知道那些旅人帶來些什麼消息,」他依然閉著眼睛。
奎寧的藥效使得里奧嚴重嘔吐,大半的時候他都在努力地對抗強烈的反胃,不然便是被反胃徹底擊垮,而吐得一塌糊塗。其他時候則虛弱到連手指都舉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來。她並沒有離開,反而以英雄般的鎮定為他清理那些連他自己都嫌噁心的嘔吐物。
她瞬間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忘記了在她身處的地區女人絕少踏出家門,沒有男人陪伴時更不可能外出。契特拉地區在這方面尤其保守。「對了,當然。」
她調整騎士的位置。「該你了。」
「你對她的記憶只有這一點?」
他們在棋盤中央爭奪廝殺,她的棋藝遠超出他的預期。他的騎士深入敵營,吃掉她的堡壘。
里奧與蓓妮旅程第一天落腳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這幾天待著的地方,恰好是山徑離開契特拉河進入山區的點。由於冬季時契特拉山谷的道路大多無法通行,因此貿易集中於較溫暖的月份。
她更個驚奇了。「那你怎麼知道斯瓦特的消息會對我們有影響?說不定他們只是在聊農作物。」
儘管他並沒有嘲笑的意思,還是忍不住大笑。
他連忙將國王移往安全之處。「小心什麼?」
他無法分辨她的語氣是放心或失望。
她們踏遍整座莊圍及四周的山丘,蒐集葉片、花瓣與果實,幫忙陶陶記錄當地的花卉生態。她們舉辦野餐會、兒童派對以及尋寶遊戲。天氣不宜外出散步或騎馬的時候,她們就窩在家裡喝熱的氣泡蘋果汁、下棋,或是搬出百科全書隨意翻閱,將腦袋塞滿冷僻的知識。
他由棋盤上抬起視線。她的眼眸深綠,有如冰河的底色,肌膚潔白如湖泊的落雪。
他送上他的手帕。她笨拙地點點雙眼。但她的淚水並未停止。他呆坐了長長的一分鐘,接著站起來,原本是想給她一些隱私,結果卻繞過餐桌拉她站起來。
至少嘉麗如此宣稱。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努力研究眼前的棋盤,卻依然宛如被迫學習微積分的中學生,百思不得其解。接著他愕然醒悟,他確實被將死了,他的國王落入陷阱無處可逃,而他甚至沒察覺誤中陷阱。
她的語氣變了,不再那麼疏離冷漠。她的表情也轉為溫柔,更多的則是惆悵。他從沒看過她惆悵的模樣。
「沒關係,」他在她耳邊低語。「沒關係的。妳可以哭。上帝有時也會造出完美的人,妳當然應該傷心欲絕。」
「你能接受嗎?」
那也是他對蓓妮最早的記憶,在光陰迷霧中清晰且深雋的記憶。她是唯一沒有哭泣的小孩,就連他也因為驚惶而哭著。
一滴淚珠自她的面頰滾落。他嚇呆了,不知道原來她也會流淚。
最後,因為他們對彼此有足夠的關愛與珍惜,他與羅伯爵士和父親都更加親近。事實上,他和父親如此親近,當邁修年少失足而遭伯爵斷絕關係,威爾因為替邁修出頭而被一併轟出家門,里奧仍相信伯爵的懲罰並未太過嚴厲。
「我沒有哭,」她說,聲音被悶住了。「我從來不哭。」
她的雙眼注視著棋盤不動,但他感覺得出她很好奇。她會這樣感覺好奇怪,因為太平常了。在正常狀況下,當一對男女對奕時就該如此,聊聊自己的事,以及他們所關心的人事物。
「叫伊姆蘭進來,」里奧說。
她威脅他的主教。「就快輸了。」
「你以為我在列城,所以才接下吉爾吉特那份熱氣球探勘的工作?」
你相信嘉麗說的話?
「我記得那場舞會,」她說。
她的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睫毛尖端。食指與中指夾住他的耳朵,感受那裡的清涼與柔軟,服用第一劑奎寧之後他的燒就退了。她的小指沿路來到他喉嚨的脈搏上輕輕按住,感受他血液流動的節奏。
「我知道你為什麼道歉。」她放開他的手。「那件事就別再提了。」
她清清嗓子。「我也去了德國,在布列斯勞大學接受高等外科訓練。美國也是,我在賓州子女子醫學院任教。」
那是在他有記憶之前的事,他還不認得她,這樣聽她聊起,感覺好奇怪。其實,光是她回憶童年這件事就夠怪了。小時候,她感覺起來比他大好多,彷彿她一出世便是大人了,至少不曾經歷童稚時代的笨拙與弱小。
她的嘴唇抽動一下。「你父親知道嗎?」
「圓桌武士有沒有向妳大獻殷勤?」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另一次他問,累到沒力氣睜開眼睛。她用軟膏為他按摩雙手,自吉爾吉特前往契特拉的路途非常險惡,他的手曾被繩索擦傷,後來又被岩石割傷,她細柔溫暖的手融化了香甜的蜜蠟軟膏,撫慰著他的指節、老繭和指縫。
陶陶來了以後,她的世界瞬間綻放光彩。大家都說她們一拍即合,正值雙十年華的新任艾夫人生性活潑,立刻與羞怯內向的四歲繼女成為好友。從那一刻起,在陶陶人生最後的短短三年之中,她們一直形影不離。
她重新垂下頭。「你不必為我這麼費心。」
她和陶陶計劃了那麼多活動,準備大肆慶祝寶寶出www•hetubook•com.com生。可是陶陶卻因難產而過世。笑口常開、活潑開朗的陶陶,總是活力十足、滿心好奇與善良的陶陶,就這麼走了。
「晚安,」他對著燈光照不到的暗處說,她的腳步聲在他身後漸漸遠去。
婚姻撤銷之後他搬去劍橋。他向來喜愛劍橋,也一直希望能夠成為劍橋大學的「盧卡斯」數學教授。這個職位曾經屬於成就卓越的牛頓爵士。現任的教授在職已將近五十年。時機對里奧非常有利,他的天分廣受四方推崇,很有可能被指派為接班人。
「對不起,」他說。
她的嘴唇再次抽動,接著站起身來。「我去通知薩伊罕,晚餐準備好之後隨時可以開飯。」
白王、黑王,接著是白主教,這是經典開局,稱為王翼棄兵。上一局他拒絕棄兵。但這局他接受了,於是移動黑王吃掉白王。
「我不是為那件事道歉。」
她錯愕地看他一眼。她以為他睡著了。更何況,他之前已經見過伊姆蘭了,他們商量了補給的事情,以及里奧該如何支付苦力的日薪。「你需要什麼東西嗎?我幫你拿吧。」
他同樣移動騎士。「我不知道妳會下棋。」
「家中最小的兒子這樣胡作非為並不稀奇。不過,我去美國是為了腐化當地青年,我在東岸紐澤西的普林斯頓大學教書,距離懷俄明好幾千公里。」
他坐起來用餐。她很準確地料中他的需要。持續五日的奎寧療程昨天終於結束,他的肚子餓扁了。
他雙手一攤。不是他自以為了不起,而是打從十一歲起他就從未輸過。
「要知道這種事情,應該沒有所謂合適的年齡。」
她站在原處許久。接著她靠過來親吻他的臉頰,輕輕一啄,幾乎沒碰到他的肌膚。「謝謝你。晚安。」
「不記得。」他個人對陶陶毫無記憶。
「那是我的六歲生日,」她說。「一點也不慘烈。威爾一|絲|不|掛跑出來時,你母親確實差點被雞肉噎死,不過其他人都快笑翻了。威爾迅速被人帶離現場,我們整個下午都在玩遊戲。」
「你的靴底有商標,」過了許久之後她才再次開口。「是柏林製造的。」
她吃掉他的后。「你的教父其實是你的生父,對吧?」
讓我再擁有妳一次。讓我好好愛妳。讓我也給妳我從妳身上得到的那種歡愉,那神奇又驚人的歡愉。
她摺好地國收回鞍袋中。現在還不需要煩惱。
她的下巴非常可愛,其實該說是完美,以前當她不肯讓他親嘴時,他便懷抱希望、不厭其煩地親吻那兒。她的下頷、下顎,沿著那裡的輪廓一路吻上耳朵細緻的皺摺。但很快地,連這些地方也被列為禁地。接下來她更要求不要解開她的髮辮,因為早上梳理糾結的頭髮太麻煩,而她必須準時到醫院上班。
「不太能。光是想到母親與其他男人有染,我就羞到無地自容。當她緊接著說出這段婚外情依然持續時,我巴不得當場死掉。我父親的熱情全都投注於數學的研究。我一直以為她的感情也一樣無慾,像植物,或是像莎士比亞悲劇。我沒想到她的感情,竟然,天啊,這麼生猛豪放。」
他喝了一口水,接著點頭。他們四目交會。
契特拉居民大多是霍族,說的是霍族語。然而在契特拉以南,西北邊境的居民大多是帕什圖人,也稱為帕坦人。
她坐在露營床邊的凳子上,手中拿著一片吃到一半的餅乾。那隻手放在墨綠色羊毛裙上,搭配鈕釦一路扣到下巴的白綠條紋上衣。
他吃掉她的王后。「妳嗎?」
「不太介意。你呢?」
為了讓他打發午後時光,她找來他在契特拉要塞過夜時拿到的雜誌,接著交代她要去散散步,並且嚴禁他從事任何活動,只准躺在床上看雜誌。
他以前也擁抱過她,在他們剛結婚不久的時候。她僵硬而毫無回應的態度讓他不再嘗試。他深吸一口氣,將她擁入懷中。
「她還說後來你改變主意去了美國,打算在懷俄明的牧場養牛。」
彷彿他給予了她所需要的許可,原本無聲的淚水變成顫抖啜泣。在他懷中,她感覺起來好纖細,她比以前瘦,幾乎弱不禁風。他撫摸她的背、親吻她的頭髮,一如安慰摔跤受傷的姪女。一陣子之後,她放鬆地依偎在他身上,她的身體意外地順從也意外地柔軟,啜泣漸漸減弱成打嗝般的喘息。
她剛察覺他的心跳太快,手已被他抓住並拉到唇邊。她急忙抽回,但他的唇還是在掌心烙下印記。
她僵住。他本能地想退開,但雙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我記得她的葬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是我最旱的記憶之一,所有人都穿了黑衣服,四個哥哥都在哭泣。」
「陶陶第一次舉行的聖誕劇,」他說。
日光已經褪去。油燈替她的臉頰與頭髮染上黃銅色的光芒。他不再每次看到她的白髮都大受打擊,但是他永遠無法習慣,那對完美的破壞。
「有,不過那是因為我負責發放糖果和禮物。」她的嘴角微微一揚。「圓桌武士都圍著我不肯走。」
他瞇起雙眼。她的騎士位置非常有利,一出手就能吃掉他的王或后。他怎麼如此大意?他只能選擇保衛國王。他撤退。
他的主教吃掉她的騎士,為王后復仇。「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妳不和父親說話?因為他不夠愛妳?」
「你生病了,我是醫生。」
「對,」他說,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話說回來,排行第五的兒子,沒幾個人會關心他的身世。「妳介意嗎?」
他目送她離去。「為什麼我們以前沒有下過棋?」他喃喃自語。
之後里奧終於鼓起勇氣詢問伯爵,家中有個並非他骨肉的孩子,難道他不介意嗎?伯爵只是微笑著說。「你只需要記住,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
「你的確應該道歉。」她的拇指畫著圈,揉捏著他的手背與掌心,甚至延展到手腕上方兩寸的地方。他希望她永遠都不要停止。「你究竟在想什麼?竟然對醫生隱瞞病情?」
更何況,在邊境地帶,宗教人士向來極力反對外國勢力。教士煽動衝突早已不是新鮮事,大多只能勾起信徒些許樂觀希望,除此之外別無成效。上斯瓦特河谷的那個流浪教士八成也只是光說不練,跟隨他的人應該也沒幾個,只是以訛傳訛被誇大罷了。
她明白當地人想脫離英國統治的心情,多少也有點同情。畢竟,英國人也將勇於對抗羅馬軍隊的古不列顛女王波迪西亞奉為民族英雄。但她並不認為單憑這個教士就從完成獨立大業。
「未免太早了吧?」
「帕什圖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斯瓦特的發音一樣。」
這句話或許誇張,但絕不虛假。
她看著他,他感覺到她的視線,彷彿它具有重量與觸感。只要他一抬起頭來,她的眼睛便立刻轉開,但最後還是會回到他身上。無論正對他或側過臉,她總是暗暗地偷偷看他,一次只看一下下。
「是誰教妳下棋?」稍晚之後他問,一邊吃著杏桃布丁。這道甜點完全依照英式作法,只是添了一些一玫瑰水與小豆蔻。之前他一直忙著吃飯無暇開口,大病初癒之後他胃口奇佳,一口氣吃了好幾人份。
「你怎麼知道有斯瓦特的消息?」蓓妮有些驚奇地問。「他們剛才說的是什麼語言?」
他將一隻手肘撐在桌上,下巴靠在拇指與食指間,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剛知道的時候很介意,現在已經不會了。」
「坐著並不比躺著辛苦,」他狡辯者,並以手勢要旁邊的苦力搬一把椅子給她坐。
她想了一下。「白色絲絨洋裝、尖頂帽,還有一條縫了許多鈴鐺的腰帶。我大概是扮成公主吧。」
她點頭。西北邊境並不寧靜。九五年契特拉發生過激烈衝突,大君的王位繼承問題向來會引起干戈,但那一次特別嚴重,發生了一連串的派系鬥爭,奉命解決紛爭的英軍要塞反而遭到圍困。
從前從前,他對外表極為挑剔。光是品質好還不夠。他所擁有的每件衣物都必須是藝術傑作,不然至少也得是完美無瑕的工藝極品。但是在婚姻撤銷之後,他對衣著的關注只剩下不到一半。他在柏林的時候需要新靴子,他並沒有寫信向倫敦的靴匠訂製,反而就地買了雙現成貨,以前的他對這種靴子根本不屑一顧。
這裡的空氣有著山區獨特的清澈,讓山川原野的形狀都更鮮明、色彩更亮眼。稻田的顏色不只是綠線,而是一種充滿慾望的綠,渴求著陽光與水分。山丘也不僅僅是大塊大塊的岩石,而是山谷的肋骨,保護珍貴的沃土不受嚴酷氣候殘害。
他沒有開口,只是用國王吃掉她的主教。即使有這麼大的誘惑,而且拒絕這份嘉惠醫院與學校的大禮,她心中一定內疚無比,僅管如此,她依舊選擇離開他。
從此遺忘她曾經渴望歡樂、陪伴與愛。
他們的視線交會。熱流竄過他的全身。之前他深深進入她體內,而她沒有抗拒。
婚禮過後她隨即來到莊園,安排家教負責教育繼女並督導總管所雇用的奶媽與新的保母。之後她便在德國的療養院與倫敦的醫院之間來回奔走,蓓妮整整五年沒有見到她。
事實證明,即使婚姻撤銷,依然不足以撤銷他對她的關心。她獨自在陌生的國度漂泊,沒人擔心嗎。她每次遷徙都離故鄉越來越遠,沒人在乎嗎?老天保佑,萬一出了什麼事,她的家人遠在千里之外,這樣真的好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