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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妳排斥賭博，我也可以理解——」

克羅伊斯已經十歲半了，曾經光澤柔亮的毛皮變得黯淡灰白，眼睛也濕濕黏黏。牠常流口水、喘氣，很容易累，總是吃不下，但是當牠有胃口，吃的都是鵝肝醬配煎磨菇，生病時更是由倫敦最好的獸醫照料。

這次她太吃驚，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我？賭博。」

他換上了絲質睡袍，黑色絲料的光澤一如鋼琴表面。他的頭髮很凌亂，但除此之外，整個人的模樣十分認真專注。他是有理想、有目標的男人，出類拔萃的男人，世人眼中的典範，最孝順的兒子、最友愛的兄長、最義氣的朋友，除了這些優點，他還擁有社會地位。

他鞠躬。「再彈最後一曲，我便回房就寢。」

十年前，她會將這句話當作示愛。現在她的心依舊一揪，感受來自過去的寂寥回音。

她掀開被單將牠抱起來。「是我的蠢丈夫在搞鬼，」她對老狗說。「他不來找我，卻跑去胡搞鋼琴，我們去叫他不要吵吧。」

康登不理會她沒好氣的回答。「我在紐約養了兩條狗。」他對克羅伊斯說。「一隻叫漢娜、一隻叫伯納，兩個都是搗蛋鬼。如果有一天能見到你，牠們一定會很高興。」

之後便再無音信。維多利亞即將舉辦慈善晚會，邀請公罵共襄盛舉。他送來一張捐款支票，數字十分慷慨，但是婉拒出席。兩天後，她厚著臉皮親自到露得廬拜訪，卻被告知公爵不在家。

「請把牠還給我，」嘉綺冷淡地說。

和_圖_書她離去時，他彈奏起溫柔纏綿的曲調，有如夏季最後一朵盛開的玫瑰。只聽兩個樂句她就認出來了，李斯特的「愛之夢」。他們邂逅那天晚上，他和羅蘭太太曾經合奏這曲，就連欠缺音樂天分的嘉綺也能用單手彈出旋律。

「那是克羅伊斯？」他蹙眉。

這個公爵會賭博？他明明是個隱士，成天埋首古老羊皮紙中研究荷馬。「我明白，」雖然她這麼說，但其實她並不明白。

他的視線回到她身上。「謝謝，我會考慮，尤其上面已經刻了我的姓名縮寫。」

「恐怕很難。妳叫得很大聲。」

如此一來，她別無選擇，只能再次埋伏，在他散步的路線上突襲。

他緩緩搖頭。「沒用。就算只聽見呼吸聲，我也知道是妳。」

「過去十五年我都沒有上過賭桌——」

「沒錯。」

趴在床邊籃子裡的克羅伊斯嗚咽、低哼了幾聾，最後睜開眼睛。可憐的小傢伙晚上睡不好，大概是因為白天一直打瞌睡。牠搖搖頭，撐起短腿，以無比艱辛的動作爬上階梯。以前光靠床邊腳凳牠就能跳上床，自從牠辦不到之後，嘉綺特地訂製了這個階梯。

「你記得我嗎？」他說。

她走下樓梯時，丈夫換了一首誇張激烈的曲子。噔噔噔噔、咚咚咚咚，肯定是那位憂鬱大師貝多芬的作品。嘉綺嘆口氣，打開音樂室的門。

「看來你不記得我了。」他悵然搔搔克羅伊斯的耳後hｔｔｐs://ｗww•ｈetuboｏk.ｃｏｍ.com。「我很想念你。」

「你回紐約時可以帶走，就當是離婚禮物。」那臺鋼琴原本就是為了他特意採購，但是貨送到時，他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

他緊抱克羅伊斯一下，親吻老狗的一隻耳朵，然後才交還。「妳的鋼琴該調音了。」

「我聽見賭桌的召喚，但是我不想特地跑去倫敦。可以請妳陪我玩幾把嗎？」

當然，她早就知道他走得很快。但是在他身後追趕十分鐘之後，她才深切體會到他的腳步究竟多快。難得一次，她希望擁有嘉綺驚人的身高，而不是區區一五七。

他站得如此接近，她恍惚覺得能嗅到他身上的氣息，午夜過後的男人香，絲質睡袍下的赤|裸肌膚。「拜託你，要做就快點做，」她低聲說。「對房事畏畏縮縮的男人很討厭。」

他停止彈奏，以奇怪的眼神看她。過了一會兒，她才恍然大悟，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克羅伊斯。

羅蘭太太的捕捉公爵計畫遇上了難關。

「不好意思，」她說。「有人明天得早起，所以需要睡覺。」

他離開琴凳走到她身邊，仔細端詳克羅伊斯，眉頭皺得更繁。「牠怎麼了。」

她低頭察看，克羅伊斯跟平常沒兩樣。「牠很好，」她的語氣因防備而顯得尖銳。她自認讓克羅伊斯過得很幸福舒適。「牠年紀大了，能這樣很不錯了。」

「羅蘭太太，我吃東西非常挑。我只喜歡自家和圖書廚師的手藝，其他廚師煮的菜通常不合胃口。」

他沒有確切表示同意，只是故下眼鏡略微頷首，輕聲說句。「夫人。」接著立刻繼續往前走，維多利亞慌忙快步追上。

「把燈全部關掉，假裝我是別人。」

愛之夢。他們之間的愛，也不過是場幻夢。

「應該有辦法——」

她這輩子沒有賭過錢，一分一角都沒有。在她的觀念中，最愚蠢的女人才會賭博，僅次於和未來公爵離婚的女人。

她住在德文郡五年了，這座農莊是她兒時的家，她由外甥手中買下來。五年來，她每天觀察公爵的行蹤。她非常清楚，除了每天固定散步之外，他從不出門。

她滿臉通紅，無法控制。「我會把嘴巴縫起來。」

「是啊，我很清楚。可是一想到要碰妳，我就覺得噁心，這一點還是沒變。」

他也有殘忍狠毒的一面，但唯有親身體驗才會相信。

嘉綺一開始沒有察覺音樂。她不習慣在家裡聽到音樂，尤其是沒有花錢請人來演奏的時候。她放下手中的報告凝神聆聽，確實沒錯，有人在襲擊鋼琴。

「公爵閣下，我決定也出來運動。」她微笑著關上花園柵門。「你應該不介意我加入吧？」

他舉起掛在頸子上的夾鼻眼鏡，透過鏡片高高在上地看她。老天爺，他的每個小動作都充滿公爵氣派。他的身高不算太突出，大約一七七，但是眼神無比高傲冷冽，連七大奇觀之一的羅德島太陽神像也顯得渺小。

「不過呢，只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我或許顧意考慮。」和_圖_書

「太好了。」裴林公爵點頭讚許。「先來決定日期和時間吧。」

「很自然。」

「我覺得緒大一點比較有意思，」他說。「一注一千鎊。」

她咬牙切齒，決定進一步纏著他。她要一起去散步。就算得拋開尊嚴，她也要把這個公爵裝進袋子裡綁好送給嘉綺。

「我欣賞勇於承擔高風險的男人，」她的語調很高亢。

第二天，她守在靠近柵門的地方，結果還是像昨天一樣。公爵不肯停下腳步小聊幾句。她說天氣不錯，卻只換來同樣的客套招呼。三天後，下雨了，他穿著雨衣、雨靴出來散步，但是雨下得這麼大，她不可能繼續假裝照料花園。

康登對克羅伊斯伸出手。「來這裡，老傢伙。」

她雖然驚愕，但是不敢停下腳步，因為要重新追上他實在太辛苦。「那是我的榮幸。請問閣下要我做什麼？」

「相信妳知道，我喜歡平靜安詳的鄉居生活。」他說。她彷彿聽出一絲挖苦。「但是就算再喜歡鄉居生活，我難免也會想念城市的娛樂。」

她拋開淑女的行為規範，拔腿小跑起來，一路暗罵窄裙太礙事，好不容易追上他。她準備了不同的開場白，閒聊地方大小事，然而當她細數完隔壁巷子那棟古宅的趣聞，卻發現再度落後將近兩百公尺。她一輩子謹守淑女的端莊舉止，生怕再次快跑追逐會導致中風。

她究竟怎麼了。雖然她不得不拋開尊嚴，但她並不打算連理智都捨棄。賭博是最愚蠢的行為，絕對會導致身敗名裂，而她竟然還稱讚他！每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新教徒的人生中，難免會出現羨慕天主教徒的時刻，那些人只要走一趟告解室，就能輕鬆獲得赦免。

「我很懷疑。」

「真可惜。」他回頭讚賞地看鋼琴一眼。「埃拉德鋼琴不該放著不彈。」

她得跑去倫敦把嘉綺拖回來，但這部分晚點再煩惱。

於是她直接的說重點。「閣下，兩週後的星期三，請來我家用餐好嗎？我女兒那週會過來，我相信她一定很希望認識你。」

她換上，白色散步裝與好走的靴子，站在農莊正門前守候。當他在彎道遠處出現，她立刻拖著流蘇陽傘趕過去。

進展原本出奇順利，可惜只維持了一天左右。那箱拉菲特好酒迅速被送往露得廬，公爵同樣迅速致上成謝函，隨信送上一籃果醬，原料所用的杏桃與甜桃都產自露得廬的果園。

克羅伊斯用惺忪的眼睛打量他。牠沒有動，但是當康登將牠抱過去時，牠也沒有反抗。

他有養狗，如此平凡無奇的事，卻令她瞬間感到一陣劇痛，她不明白為什麼。

可惡。他怎麼這麼難伺候。要怎樣才能讓他願意去她家？難道要她裸體跳艷舞？可是他八成會嫌她晃來晃去害他眼花。

「怎麼會呢。」她聽見自己說。「小賭怡情，無傷大雅嘛。」

她知道稍懂園藝的人都不會在下午修剪。但她還是握著花剪，假裝在前院整理玫瑰。他像平常一樣準時在彎路上出現，她的心砰砰亂跳。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摸摸弄弄，終於來到路旁的矮柵門邊，卻只換來一句客套招呼，然後他就走遠了。

「反正沒人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