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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著她，直到再也受不了胸口窒息的感覺。他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他原本以為——在心底最深處，他暗暗期盼會看到她外表麻木、內心憔悴，期盼著她依然放不下他，依然深愛他。即使所有證據都指往反方向。

「請……請問崔邁斯夫人在嗎？」

他轉身走開。停止監視她的行蹤，也停止瘋狂的行為。他努力想忘記他曾經那樣渴望她，如同餓壞了的雜種狗，前腳搭在熟食店的窗口癡癡奢望。他向亞倫太太道歉，為他的冷落怠慢求取原諒。

嘉綺站在船尾，維持著僵硬的姿勢，但是她忽然顯得無精打采，彷彿兩人分離之後的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她一直以同樣的姿勢矗立在那兒。

她依然愛他。他腦中瘋狂迴盪著這個念頭，使得他全身發熱、暈頭轉向。她依然愛他。

泰奧多收到萬花筒時興奮得不得了，但是短短十五分鐘後就弄壞了。他呆望著解體的零件，以嚎啕大哭傳達無法言說的失望。康登早已習慣小孩大哭的場面，因為他比弟弟年長七歲，他拿出幾個磁鐵，熟練地讓泰奧多轉移注意力。那孩子一發現磁鐵「有魔力」，立刻關心地拿磁鐵互吸並吸在湯匙與奶油刀上。漢斯則表現出十足的紳士風範，滿足地啃著新的搖鈴玩具，偶爾發出關心的笑聲。

「很抱歉，先生，」櫃檯人員說。「崔邁斯夫人剛剛離開。」

兩艘船交錯，她拎起裙襬沿著船身欄杆奔跑，視線不曾離開他的雙眼。她絆到一條繩索重重摔倒，他的心臟緊張地一揪，但她似乎不覺得痛，匆匆忙忙站起來。她一路跑到船尾，再也不能離他更近。

他確認妻子沒有旅伴，只帶了一個貼身女僕，而來找過她的客人也只有克勞蒂雅夫婦。

要查明她的行蹤並不難，因為她得靠飯店幫忙張羅交通工具。第二天早上他開始收到報告，和*圖*書記錄她的一舉一動。在那幾天中，他知道她早餐吃了什麼、參觀了哪些名勝、晚上何時入浴，甚至連她駐足牌購買繡花桌巾的地點也知道。

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他應該滿足才對。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和飯店櫃檯人員談起價碼，問他要多少錢才願意將崔邁斯夫人相關的消息偷偷告訴他。簡單地說，他收買了探子監視她。

他給車伕加倍的車資，站在港邊呆望海平面。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破鏡重圓的希望竟瞬間破滅，如此迅速、如此殘忍。

「噢，我的老天爺啊！」亞倫太太緊抓著他的手臂。「快看那裡！」

「你好像沒有發現，那就由我來提醒你吧，崔邁斯夫人盡了她對夫家的責任。父親和母親在倫敦的時候，她每週都去探望。每年聖誕節和小孩生日，她都會寄禮物過來。克理斯多夫亂花零用金的時候，也是她出面要求他節省開支，」克勞蒂雅說。「我認為你應該去拜訪她。沒什麼壞處吧？她住在——」

他原本答應與亞倫太太共進晚餐，但是一聽說那天晚上嘉綺將前往哥本哈根最頂級的遊樂園緹沃里花園，他立刻取消約會。他的自制力尚未徹底崩解，所以至少白天的時候不會接近她。但是說不定，只是說不定，他可以趁夜色躲在暗處偷看她一眼。

亞倫太太穿著知名設計師沃斯先生出品的衣裳，粉桃與米白襯得她秀色可餐，然而她身後的風景同樣魅力十足。運河邊的房子五彩繽紛，每一棟都漆上鮮豔亮眼的色彩，一如英國時髦婦女衣櫥中的顏色：玫紅、鮮黃、鴿灰、粉藍、赤褐與醬紫。太陽即將爬上天頂，河水波光瀲灩，船身下的銀色漣漪在水道間盪漾。

他在緹沃里花園轉了好久，甚至開始懷疑和-圖-書自己是不是未老先衰了，最後終於在旋轉木馬那裡看見她。嘉綺坐在木馬上大笑著，死命抓緊金色柱子，旋轉的動作加上海面吹來的夏季微風，她的白色長裙隨之飄拂。

雖然花了好幾個小時，但他終於說服自己一定是守護天使幫助他，不讓他做出傻事。想想看，萬一她還在那裡，萬一他真的拋開所有謹慎，萬一他真的回到她身邊，重新接納那個他永遠無法信任的女人——

這趟航程很不順。他的郵輪誤點三十六個小時，抵達克勞蒂雅家時，只有孩子和僕人在，妹妹與妹夫出門赴約了。他請人將晚餐送到育兒室，他用餐時，兩歲半的泰奧多坐在旁邊吱吱喳喳說個不停，五個月大的漢斯則趴在他腿上。

泰奧多已經不必午睡了，所以比較容易累，保母來帶他去眶。漢斯吃完奶之後睡著了，臉頰貼著康登的肩膀，小嘴流出暖暖的口水，糊滿他的麻紗襯衫。康登心中漲滿親情，親吻他小小的耳朵，同時也隱隱感到悵然若失。

「寶寶就是這樣，幾個月不見就大了兩倍，」康登說。「今晚的活動有趣嗎？」

現在已經兩點五分了。

「我餓扁了，」亞倫太太說。「我想吃冷盤自助餐，帶我去。」

「自己一個人？」

康登竟然沒有失手將漢斯摔在地上，實在很不容易。「她來哥本哈根做什麼？」

「我是問她母親有沒有一起來。」他將漢斯交給保母。「更何況，崔邁斯夫人的行為與我無關。」

「觀光。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之旅，她已經去過挪威和瑞典了。」

一分鐘後，她回來桌邊。「他長得很快，對吧？」她摸摸漢斯的頭。

「我沒有騙你，」克勞蒂雅說。「你的妻子來這裡了。三天前她來拜訪我，第二天我回訪，並且邀請她來ｈｔtｐs://m.ｈetubｏｏｋ•ｃom.ｃoｍ用餐。今天換她回請，我們在她住的飯店一起晚餐。」

嘉綺！

這個女人不需要他。

康登喜歡當外甥最愛的舅舅，難得出現一次的神秘訪客大駕光臨，在幼小心靈中留下如奇蹟般深刻燦爛的印象，他們永遠會記得無限供應的巧克力、神奇玩具，以及扛在肩上騎馬的遊戲。

午餐時間他感覺彷彿在夢遊，餐後他急忙將亞倫太太趕回飯店睡美容覺，她邀請他一起去，他一口回絕，有如她罹患了黑死病。他在哥本哈根匆忙奔走，先去理髮店、再去珠寶店，最後回克勞蒂雅的家裡拿出最高級的晨間禮服。

「二樓開著的那扇窗，有沒有看到裡面那個女人？」亞倫太太嘻笑著。

他照她的指示看著對岸的窗戶，忽然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身上。

他衝出飯店，攔下出租馬車，答應車伕只要在瑪格莉特號出航前抵達港口，就將皮夾裡所有的錢全給他。然而，到港口的時候，只見瑪格莉特號的三支煙囪漸漸遠去。

他假稱袖釦掉了，叫克勞蒂雅的車伕先暫停。假裝尋找的同時，他由車伕口中問出妹妹與妹夫用餐的地點。於是他命令馬車調轉方向，前往妻子下榻的飯店，拋下來自費城的亞倫太太，她是位年輕美貌又富有的寡婦，橫渡大西洋的航程中，她不斷暗示到丹麥之後應該盡快安排私下見面。

然而，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到好奇。現在的她是什麼模樣？歲月是否對她仁慈？她和當年他離開時一樣嗎？還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確實很有趣。我和培達跟你的妻子一起用餐，」克勞蒂雅說。

不久之後，發生了運河事件。

她的氣色不錯，不只如此，她開心極了。

他原本在看河岸店面展示的模型船，這時轉向她指的方向。

「沒問題，」他茫然說。

花園的人工照明投下明亮的橘黃光暈，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她顯得像古老北歐神話中的仙子，全身滿溢四大元素魔力，令人明知危險萬分，卻又難以抗拒耐噼啪作響的肉|欲能量。許多男人目不轉睛看著她，雙眼圓睜、嘴巴半開。

亞倫太太偏偏在這一刻勾住他的臂彎，頭靠在他的臂膀上，臉頰磨蹭他的袖子，有如撒嬌的貓兒。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感到茫然失落，完全失去方向。他可以追她回英國。但是重新置身英國，過往的陰影會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他會不斷想起之前為何離開她。在英國，他們雙方都無法自由自在。也無法原諒。

他告訴自己他無法想像，完全沒辦法。他是個理智的人。他緊握住絲絨盒子，裡面放著他剛買的項鍊，鑽石與紅寶石璀燦耀眼，魅力無限，就像她一樣。亞倫太太將收到一份嚇死人的告別禮物。

他走進妻子投宿的飯店，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捧著一束垂頭喪氣的繡球花，他買下的時候老闆已經準備收攤了。他覺得緊張又愚蠢，有如住在屠夫隔壁的豬。他站在櫃檯前，清了兩次嗓子才發出聲音。

「很抱歉，先生，」櫃擅人員說。「崔邁斯夫人已經不住在這裡了。她退房之後出發前往港口，準備搭乘瑪格莉特號，兩點啟航。」

兩人視線交會。她由椅子上跳起來，陽傘落在甲板上發出喀嗒一聲。她呆望著他，臉色慘白，眼神彷彿看到鬼。他從不曾看過她這副模樣，就連他離開的那天，她也沒有這麼恐慌。她無比驚愕，完全顧不得儀態，表情倉皇無助，即使相距幾公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樣啊。她什麼時候回來。」他可以在這裡等，他絕不會再拋下她。

他的妻子。自從八三年他就不曾見過，已經五年多了。康登翻個白眼。「是喔，妳以為我會信。」

拿到wｗw•ｈeｔｕｂooｋ•cｏm•ｃom法國綜合理工學院的文憑之後，他隨即出發前往美國。這些年他賺到的財富遠遠超過想像。然而，財富雖然令人欣喜，卻無法為他暖床，也無法為他生兒育女，讓家裡熱鬧起來。

他的外型變了，頭髮長及後頸，而且過去兩年來一直蓄著絡腮鬍。

那天夜裡，他的理智化為灰燼，就像他和培達一起抽的古巴雪茄。前往亞倫太太所住的飯店時，路途中他不發一語。抵達時，他成功下了馬車，也差點成功走進飯店門，兩名衣冠楚楚的門房已經替他將門打開了。但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放棄了，妻子在同一座城市所造成的可笑好奇打敗了他。

這時克勞蒂雅回來了，她親吻康登的臉頰、漢斯的頭頂，然後去嬰兒床邊親吻泰奧多，他已經睡得很熟了。

她坐在一艘遊船的船首，撐著一把白色陽傘，一看就是名熱忱的飯光客，出門領略哥本哈根的風光與魅力。兩人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她端詳著他，帶著一種焦急的專注，彷彿一下子想不起來他是誰，彷彿她不願意想起他是誰。

「不，她帶了私人後宮，」克勞蒂亞審視的目光令他不舒服。「我怎麼會知道？就算她和情夫一起出遊，也不可能介紹給我認識，我也沒有派人跟蹤她。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去打聽。」

他伸出一隻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妳剛才不是說了嗎？如果我想知道，會自己去打聽。」

或許他們注定無法復合。

他將藍色繡球花扔進運河，看著花束在水中載浮載沉，最後分崩離析。都這麼多年了，她竟然依舊能讓他心碎，而且完全不需要觸碰，說出來誰會相信。

在那個瞬間，他想不起來她究竟犯了什麼錯。他只知道過去五年他是全世界最可惡的混蛋，毫無疑問。他此刻最想要的東西，正是曾經宣誓絕不再為之動心的那些。

這句疑似吃醋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巴不得割掉自己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