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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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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假到真時真即假

第十一回 假到真時真即假

這天早上,佟忍安打外邊遛早回來,就要到鋪子去,滿臉急相,不知道為嘛。門外備了馬,他剛出門一哧溜坐在台階上,只說天轉地轉人轉馬轉樹轉煙囪轉,其實是他腦袋轉。傭人們趕忙扶他進屋坐在躺椅上。香蓮見他臉色變了,神氣也不對,叫他到裡屋躺下來睡個覺,他不幹,非要人趕緊到櫃上去,叫佟紹華和活受馬上來。還點了些畫,叫活受打庫裡取出帶來。過了很長時候,才見人來,卻只是櫃上一個姓鄔的小夥計,說少掌櫃不在櫃上,活受鬧喘,走不了道兒,叫他把畫送來。佟忍安起不來身半躺半坐,叫人打開一幅幅看。先看一幅李復堂的蘭草,看得直眨眼,說:
「誰叫您懂呢!我不懂真的假的,反不著這麼大急。」
這瘦老頭子好怪。在鬼市買東西,碰上中意的也得裝不懂不在意不中意,哪能見了寶似的!可更怪的是賣東西的蛤蟆臉男人,並不拿出賣東西的架式,也賽見了寶。問道:
這男人癟腦門鼓眼珠子,模樣賽蛤蟆。仰臉瞅瞅這瘦老頭子說:「碰到內行,難得。您想要?」
瘦老頭兩個膝蓋「嘎巴」一響也蹲下來,低聲說:
「造孽造孽!」瘦老頭子連說兩句,還不盡意,又加一句,「還不如把腳剁去呢!」沉一下把氣壓住便說:「您該逮這機會把各樣小鞋趕緊收羅些,趕明兒說不定也是寶貝。」
「這不奇了,難道換去下半幅,可中間沒接縫呀!」香蓮說。
香蓮點頭說:「好,馬上就辦。」趕緊傳話吩咐家裡人急急忙忙把兩扇大門板吱吱呀呀一推,哐啷一聲,緊閉上。
瘦老頭子說:「嘛畫這個價,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過畫,只把畫打開一小截,剛剛露出畫上的款兒,忽一驚,問道:「你是誰?」
香蓮瞅瞅他的眼珠說:
「半幅假的,怎麼會?別是您眼鬧毛病吧!」香蓮說。
「全要!這兒壓根兒碰不上這鞋!」
香蓮怕他急出病來,忙說:
佟忍安愈抖愈厲害,手抖m.hetubook.com.com腳抖下巴抖聲音也抖:「你還糊塗著,鋪子裡沒一幅真的了!我佟忍安賣一輩子假的,到頭自己也成假的了。一窩全是賊!」說到這兒,腦門青筋一蹦,眼珠子定住不動了。香蓮見不好,心一慌,不知拿嘛話哄他。只見他臉一歪嘴一斜肩膀一偏,癱椅子上了。
回到家,白金寶不知打哪兒聽到佟紹華偷了家裡東西跑了,正在屋裡哭了叫叫了哭又哭又叫:
對方這「青」字再加上手式一翻,要二十兩。
香蓮聽呆了!想不到世上造假也有這樣絕頂的功夫。再看佟忍安那裡不對勁,一雙手簌簌抖起來,長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得得得」磕得直響,眼神也滯了。
「一屋子?」瘦老頭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好呵,寶呵,你這次帶來都是嘛樣的?」
「您真行!能看懂這鞋的人不多!」
「說的好,您真懂眼。聽說,北邊還不大時興放腳?」
蛤蟆臉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這矮子一怔,撥頭就跑。
「那倒是……」佟忍安剛點頭忽又叫,「不對,這幅畫是頭幾年掛在鋪子牆上看的!」說到這兒,也想到這兒,眼珠子射出的光賽箭。他對小鄔子說,「你拿畫到門口,舉起來,透亮,我再瞧瞧!」
香蓮抹著淚說:
小鄔子拿畫到門口一舉,外邊的光把畫照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出,畫中腰沿著山頭,有一道接口,果然給人做了假!佟忍安腦袋頂脹得通紅,跟著再一叫:「我明白了,剛才李復堂那幅也做了假的!」不等香蓮問就說「這是『揭二層』,把畫上宣紙一層層揭開,一三層裱成一幅,二四層裱成一幅。也是一變二!雖然都是原畫,神氣全沒了,要不我看它筆無氣墨無光,總疑惑眼裡有眵目糊呢!」
這時,佟忍安給大夫治得見緩,忽叫香蓮。他雖然不知道家裡家外到底出了嘛事,卻賽全都明白。兩眼閃著驚光,軟軟的嘴裡硬蹦出三個字兒:
「是呵,和_圖_書我聽說了,這才趕緊弄幾麻袋南邊的小鞋,到北邊轉轉,料想能碰上像您這樣有心人肯花錢存一些。我打算賣一些南邊的,買一些北邊的,說不定把天下小鞋湊全了呢!」這蛤蟆臉男人說:「我已經存了滿滿一屋子!」
「呀!鴉頭履,蘇北坤鞋!」
蛤蟆臉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後麻袋裡掏出兩雙小鞋遞給瘦老頭子,也不說話,好賽要考考這瘦老頭子的修行。
「竟然有股書卷氣。有如小小一卷書。」
對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疊在一起,翻兩翻,只一個字兒:「青。」
「關、大、門!」
不會兒,大夫來了,說前廳有風,叫人把佟忍安抬到屋裡治。
「鬧也鬧了,放腳的還不多,叫喚得卻夠凶,依我看這風剎不住,有今天沒明天。」瘦老頭子直嘆氣。
「下半幅是假的!」
「在旅店裡。您要換,咱說好時候。」
「我眼裡是不是有眵目糊?」
「貨賣識家,別說價了,您給多少,我都拿著。」
今兒,擠來擠去人群裡,有個瘦老頭子,縮頭藏臉,也不打燈籠,眼珠子卻在人縫裡亂鑽。忽然,賽過貓見耗子,撞開幾個人一頭撲過去。牆邊,挨著個破櫃子,蜷腿蹲著一個男人,跟前地上鋪塊布,擺著一個白銅水煙袋,一個大漆描金梳妝匣兒,幾卷繡花被腰子,還有三雙小鞋,都是紅布藍布,雙合臉,極窄極薄,鞋尖又短又尖賽烏鴉嘴,天津衛看不見這樣的鞋。瘦老頭子一把抓起來,翻過來掉過去一看,就喊:
「您看畫總看一半,沒看下半幅唄!」
瘦老頭子叫道:「哎,哎,抓……」
瘦老頭子聽見又沒聽見。
「嘛絕法?」
「那更好!您還有嘛鞋?」
「幹嘛上火,一兩幅畫不值當的!」
天沒睜眼,地沒睜眼,鬼市上的人都把眼珠子睜得賊亮。打趙家窯到牆子河邊,這和*圖*書一片窩棚上鋪籬笆燈小房中間,那些繞來繞去又繞回來的羊腸子道兒上,天天天亮前擺鬼市。最初都是喝破爛的,把喝來的舊衣破襖古瓶老鍾爛鞋髒帽廢書殘畫,缺這兒少那兒的日用雜物,拿大筐挑來賣。藉著黑咕隆咚看不清,打馬虎眼,用好充壞,有錢人誰也不來買這些爛貨。可是,事不能總一個樣,話不該老這麼說。漸漸有人拿來好貨新貨真貨,卻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東西。買賣一成,撥頭便走,回頭再找,互不認帳。人稱「把地幹」。為嘛?因為幹這行當大多是賊,偷到東西來銷贓。膽大的敢賣,膽大的就敢買。也有些有錢人家的敗家子,臉皮薄,不願在當鋪古玩鋪舊貨鋪露面,就拿東西到這兒找個黑旮旯一站等買主。哪位要是懂眼,真能三子兩子兒,買到上好的字畫珠寶玉器瓷器手飾擺飾善本書孤本帖。這一看能耐,二看運氣,兩樣碰一塊,財能發炸了。
「沒毛病!這畫,字兒是真,畫是假的!」佟忍安指著畫叫,聲音扎耳朵。
瘦老頭子接過鞋一看,是舊鞋,底兒都踩薄了。可式樣怪異之極。鞋幫挺高,好賽靴子高矮,前臉豎直,通體一碼黑亮緞,貼近底牆圈一道繡花緞邊。一雙繡牡丹壽桃,花桃之間拿線縫幾個老錢在上頭,這叫「富貴雙全」。另一雙繡松葉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襯松,這叫「歲寒三友」。再看木底和軟底中間夾一片黃銅。打到鞋尖,再打尖吐出來,朝上彎半個圈再伸向前,賽蛇出洞。瘦老頭子說:
「不見有呢,頭昏眼花吧,回頭再看好了!」
「打早聽說浙東八府以小稱奇,我二十年前見過一雙寧波小腳,二寸四。可頭兩年見過京城一女子,小腳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頭啦!」
香蓮走上前瞧,上半幅給大段題跋詩款蓋著,下半幅畫的是山水。
佟忍安搖頭非接著看不可。小鄔子又打開一幅,正是那幅大滌子山水幅。
「這鞋也賣?」
旁邊一個大個子,黑糊https://m.hetubook•com•com糊看不清臉,影子賽口大鐘,朝他壓著嗓門說:
「說句老實話,這鞋現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圖您錢,是打算拿它買些北方小鞋帶回去。您要是藏著各樣北方小鞋,咱們換好了,省得動錢!」
立時家裡亂了套,你喊我我喊他,半天才想起去喊大夫。
香蓮定一定心。馬上派小鄔子去請少掌櫃,並把活受叫來。小鄔子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說,活受卷包跑了,佟紹華也不見了。香蓮聽罷好賽晴天打大雷,知道家裡真出大事了!白金寶問嘛事。香蓮只說:「心裡明白還來問我。」就帶著桃兒坐轎子急急火火趕到鋪子。
香蓮板著臉,叫桃兒傳話給杏兒草兒,看住白金寶的屋子,不准她出來也不准人進去,更不准往裡往外拿東西。白金寶見房門給人把守,哭得更凶,可不敢跟香蓮鬧。她不傻,紹華跑了,沒人護她。她要鬧,香蓮能叫人把她捆上。
「這是古式晉鞋。」
「咋唬嘛,碰上就認便宜,趕緊拿東西走吧,小心惹了別人,把你搶了,還挨揍!」
鬼市的規矩,說價遞價給價要價還價爭價,不說錢數,打手式用暗語。俗稱「暗春」。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樂,六是尊,七是賢,八是世,九是萬,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那也比不過廣州東莞小腳,二寸剛剛掛點零。一雙小鞋,一抓全在手心裡。還有福建漳州一種文公履,是個唸書人琢磨出來的,奇絕!」
「您好喜這玩意兒吧?」
瘦老頭子一看這瓷軸就知這畫不一般。上去問價。
這前後五雙瘦老頭全要,掏出五兩給了。要說這些錢買五雙銀鞋也富裕。蛤蟆臉男人趕緊把銀子掖進懷裡,滿臉帶笑說道:
「您甭問,反正不是北邊人。老實告您,我也好喜這玩意兒,可如今江南幾省都鬧著放腳。小鞋扔得到處都是,連廟裡也是,河裡還飄著……」
「你哪懂?這叫『轉山頭』,是造假畫的絕招。把畫拿水泡了,沿著畫山的山頭撕開,另外臨https://www.hetubook.com.com摹一幅假的,也照樣泡了撕開。隨後,拿真畫上的字配假畫上的畫,接起來,成一幅;再拿假畫上的字配真畫上的畫,又成一幅。一變二,哪幅畫都有真有假,叫你看出假也不能說全假,裡頭也有真的。懂行拿它也沒轍。可是……這手活沒人懂得,牛五爺也未必知道。難道是我當初買畫時錯眼了……」
「老先生,您雖然見多識廣,浙東八府的小鞋恐怕沒見過吧!」
瘦老頭子本來幾步趕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丟了,一停的當兒,矮子鑽進小胡同沒了。
急不如快,兩人定準轉天這時候在前邊牆子河邊一棵歪脖老柳樹下邊碰面。轉天都按時到,換得十分如意,好賽互相送禮。又約第三天,互換之後,這瘦老頭提著十多雙小鞋穿過鬼市美滋滋樂呵呵往回走。走到一個拐角,都是些折騰碑帖字畫古董玩器的。只見牆角站著一個矮人,頭上卷檐小帽兒壓著上眼皮,胳肢窩裡夾一軸畫,上邊只露個青花瓷軸。
只見鋪子裡亂糟糟賽給抄過。兩個小夥計哭著說:「大少奶奶罵我們罰我們打我們都成,別怪我們不說,我們嘛都不知道呵!」香蓮心想家那邊還一團亂呢,就叫他們挑出真玩意兒鎖起來,小夥計們哭喪臉說:「我們不知哪個真哪個假。老掌櫃少掌櫃叫我們跟主顧說,全是真的。」香蓮只好叫他們不管真假全都揀巴一堆封起來再說。
「好呵!你都有?帶來了嗎?」
「挨千刀的,你這不是坑了老爺子,也坑我們娘仨嗎……你準是跟哪個臭婊子胡做去了,你呀你呀你……」
平時佟忍安過畫,頂多只看一半畫,真假就能斷出來。下一半不看就叫人捲上,這一是他能耐,二是派頭。活受知道他這習慣,打畫就打開一半,只要見他點頭或搖頭,立時捲起來。今兒要是活受來打畫給他瞧,下邊的事就沒有了。偏偏小鄔子刷地把畫從頭打到底兒。佟忍安立時呆了,眼珠子差點掉下來,身子向前一撅,叫著:
「說的是。告我您這鞋哪弄來的?您是南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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