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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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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電影的鑼鼓

卷二 流沙墮簡

電影的鑼鼓

好像有點漫畫化,但我沒說。看什麼樣的大字報,我都不表態。有人稿長,見我沒事,請我幫抄幾張,我拒絕。有人貼出呼籲書,許多人連署,要我簽名,我也拒絕。我想,我不沾這個邊。在整個鳴放過程中,我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一個字也沒寫。
討論會氣氛熱烈,大家發言踴躍,我始終沒開口。晚飯後,會散了,他們留下十來個人,包括我,在小會議室開小小會,有牡丹煙、龍井茶、橄欖、話梅。市委頭兒都來了,或慈祥懇切,或豪爽直率。香煙氤氳,光暈朦朧,有股子隨和勁兒。書記坐到我的旁邊,促膝撫背,熱情得像一盆火,要我給黨提點寶貴意見。我堅持說我沒意見。他說,你在北京發表的意見不是很好嘛!我說那不是意見,那是美學。他說哪裡哪裡,你太客氣了,咱們是一家人哪,說什麼也別客氣呀。我想不出話來回答,只能一再重複,不不不我沒意見,像個傻瓜。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對飲。
有一張大字報,寫出了新材料,但卻是無中生有。說我半夜裡說夢話,大喊殺殺殺。寫這份大字報的人叫鄭鈞,我們學校的地理教師,甘肅民勤人,古銅色臉上有深深的皺紋,樸實一如老農,平時沉默寡言,同我也無冤無仇。
開幕式像聽報告。數百人坐在下面,十來個人坐在台上。還是「傳達」毛的那個講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然後張仲良以省委書hetubook•com•com記的身份,向大家保證安全。這個人我見過。去年辦工業展覽,調我去畫畫,他審稿,意見不俗,好像有點懂行,還說我畫得好。這次他說,黨有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官僚主義、教條主義等等毛病,請大家來提提意見,幫助我們改正。務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錯了也不要緊,都是好心。我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中間他問,高爾泰先生來了沒有?(有人答來了。)來了,歡迎歡迎。上次邀請你你沒來,大家都很遺憾。有意見沒處提,到北京去發表,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已經很脫離群眾了。來了,溝通溝通,隔閡就沒了,如是云云,說完就走了。這裡繼續開會,市委書記(名字忘了)講話,動員大家鳴放,打消顧慮,暢所欲言。
想不到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就是我。
一九五七年,我已經二十一歲,在遙遠西北一個偏僻的小單位,感覺不到有什麼「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當然我也看報,但那歡欣鼓舞的「大鳴大放」,和隨之而來的「憤怒聲討」,於我都只像是,電影的鑼鼓。
《論美》的寫作和發表,完全是瞎碰瞎撞上的。由於發表在北京的所謂「中央報刊」上,又受到全國性的批判,我們的校長肖英以為出了大事,跑到蘭州市委,報告「嚴重情況」。接待她的青年官員謝昌余(後來當了省文聯主席)聽完匯報,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學術討論,不是政https://m.hetubook.com.com治問題,不要緊張。
開學後一番批鬥,我被定為「極右」,西去「勞動教養」。二十一年以後「平反」歸來,到蘭州大學哲學系教書,頗有點兒前度劉郎的感慨,一度曾去,北岸訪舊。十中已人事景物全非,唯一的舊相識,也就是這位鄭鈞老師了。他已很衰老,白髮稀疏,腿腳也不大靈便。見到我他非常高興,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堅持要我到三樓他的宿舍裡喝一盅。顯然,又見友人,他有一份深深的感動。
我們學校有個四十多歲的女教師叫楊春台,丈夫是西北師範學院的地理系主任,家在西師。那天早上在院子裡遇見,我問她西師的右派分子是怎麼處理的。她說還沒處理。當天下午牆上就出現了一張題為「質問高爾泰」的大字報,說,你不是右派,為什麼鬼鬼祟祟打聽右派分子怎麼處理?你不是右派,為什麼鳴放聲中噤若寒蟬?下面簽名之多,是正文的好幾倍。不少名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幾天後,大禮堂東牆所有的大字報都更新了。上面一橫排標語是用墨汁寫在報紙上的,一張報紙寫一個字,二十幾個字排過去十幾公尺長:「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高爾泰揪出來示眾」,就像報紙的通欄標題。下面都是揭發我的大字報。內容除了摘抄報刊上對《論美》的政治批判,都是兩年前在肅反運動中整過的材料。其中包括我寫給好朋友m.hetubook.com.com劉漢的信。那時我還在上大學,因此受過批鬥,但沒處分。看來材料都保存著,不然這些人怎麼能夠知道!是誰給他們看的?這麼多大字報是在哪裡寫的?怎麼貼出來以前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都莫名其妙。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城。
甘肅省委召開座談會,發給了我一個請柬。我沒在意,沒去,也沒答覆。肖英找我談話,說那個會很重要很盛大,擅自不去,是脫離政治,自由主義,純技術觀點。叫我要關心政治。給我看了一份會上傳達的文件,是毛澤東的講話。打印的,不讓帶走,要我當場看了就還給她。粗粗溜了一下,主要是請大家出來鳴放,幫助黨整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云云。
緊接著,蘭州市委也召開座談會,也給我發了一個請柬,會期也是三天。這次我不能不去了,他們派了一輛小汽車來接我。我們的新校長雷煦華陪同來人找到我,一同滿面笑容逼著我上了汽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車,也是這些彎彎曲曲迷宮似的土屋小巷裡第一次有小汽車通過。車子夾在裡面,東傾西側前高後低一頓一頓地爬行。常遇到寬度不夠之處,又倒回來另覓新路。駕駛員已很焦躁,有時猛一衝嚇得雞飛狗跳,嚇得那些腆著髒肚皮吮著黑手指貼牆站著看新奇的孩子們一陣亂叫亂跑。和他相反,那個來接我的人,卻一直在後視鏡裡親切地微笑。
不久,報上公佈了毛的那個www.hetubook.com.com講話,但已和傳達的不同。提出要根據六條標準,區別香花毒草。說六條標準中最重要的,是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這兩條。不但北京,地方報刊也開始反右。《甘肅日報》連續多天,以通欄大標題「堅決粉碎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整版整版報導在省委那個座談會上出現的反動言論,省政協主席水梓,《甘肅日報》編輯王景超,西北師院院長徐褐夫、蘭州大學校長陳時偉……都被點了名。「廣大工農群眾憤怒指出」,這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是無產階級的兇惡敵人。
洪毅然先生來訪,他剛參加了省上那個為期三天的會,特興奮特高興。問我為什麼沒去,說張仲良(甘肅省委第一書記)托他向我問好。說會開得好極了,大家都講出了心裡話,很暢快。誰說了什麼,誰又說了什麼,一個比一個尖銳。張仲良說,都說得很好。能開誠佈公,證明大家相信共產黨。黨和大家打成一片,肝膽相照,才能共同進步。我問,難道你們沒看到最近《人民日報》的社論嗎?《這是為什麼》、《工人說話了》,都在講要反擊。北京那些人,鳴放了一陣,已經在挨整了。洪回答說:張仲良說了,那是針對右派的,不是右派就不用怕。毛主席親自發表講話,保證言者無罪,你還不信嗎!
學校放暑假時,反右進入高潮,由周恩來簽署的「勞動教養條例」也已公佈。蘭州市教育局通知中、小學教師鳴放,叫我們帶上行李,www•hetubook.com.com到市中心幾個學校集中開會。這次不是邀請,是規定,不想去也得去。還是原套程序:傳達主席講話,書記擔保平安,局長動員鳴放。還是原套說法:幫黨整風,竭誠歡迎,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但會期不是三天,而是一個月。日程是公開的:先鳴放,後反右。暑假裡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開學後繼續批鬥。
二十一年過去,蘭州市容變化很大。但皋蘭山和黃河都是老樣子,從樓窗外望出去,沉沉晚煙凝紫,風景略似當年。老人說起往事,神色有些黯然。那年老婆子餓死後,兒子去「引洮上山」,也死了。退休下來沒處去,只好賴在學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
我想,人都不是傻子,到這份兒上,該不會有人聞笛起舞了吧?不,奇怪得很,照樣熱鬧。覆車之鑒,全都視若無睹。我們住在教室裡,一室十幾二十個人,那些課桌,白天聚攏來就是會議桌,晚上分開拼就是各人的床鋪。半天開會鳴放,半天寫大字報。寫大字報的紙、墨、筆全由教育局供應,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寫得不亦樂乎,貼得不見牆面。敘事、評論、順口溜、相聲,甚至漫畫都有。記得女子師範的許植本老師寫了許多詩,貼出去得意得很,常在牆前徘徊,聽人家讚美。我記得全的,只兩首。一首寫農村的飢餓:粒米煮成十碗粥,東風吹來浪悠悠,一勺舀出西湖鏡,照得全家水中游。一首寫城市住房的緊張:兩家共住一間房,每逢週末換班忙,開關門戶起糾紛,兒童歸來叫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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