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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舟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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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她,說是從小河來的。」
暮色四合。涼爽朗晚風吹來了漣水河潮濕的氣息。他的白馬在山頭不安地躁動著,四蹄刨著泥土。和他遙遙相對的村子已經淹沒在黑暗之中了。他的白馬在躍下山坡的時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師部開會時聽到的戰報:三月二十一日攻佔榆關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隊。
警衛員拽住馬的繮繩斜側在蕭的左邊。陽光正對著他,他的雙眼不能完全睜開,警衛員在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的棗紅馬上挺了挺身體,迅疾地舉起右手掠過帽簷:
「你想個法把她支走——」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警衛員驅馬朝前走了幾步,壓低嗓門怯怯地說:
「有一位老太在旅部等著見你。」
蕭繼續穩穩地朝前遛了幾步才撥回馬頭。天太悶熱了,涼風越過山脊,從他的頭頂上滑過,北坡谷底的空氣是凝固的。www.hetubook.com.com警衛員還站在原地,他沒有伸手捋掉臉上不斷滾動的汗珠,而是怔怔地看著蕭,等待著他的答覆。
已是黃昏時分,他獨自一個人騎馬從北坡登上了棋山的一個不高的山頭。連日梅雨的間隙出現了燦爛的陽光。濃重的暮色將漣水對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紅。谷底狹長的甬道中開滿了野花。四野空曠而寧靜。他回憶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廢墟,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寫詩的慾望。他的父親是小刀會中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也是絕無僅有的會擺弄洋槍的頭領之一,他的戰爭經歷和收藏的大量散失在民間的軍事典籍使蕭從小便感受到了戰火的氣氛。蕭的夢中常常出現馬的嘶鳴和隆隆的炮聲。終於有一天,他走到父親身邊詢問他為什麼投身於一支失敗的隊伍,父親像是被碰到了痛處,他的回答卻是漫不經心的:從來就沒有失敗或者勝利的隊和-圖-書伍,只有狼和獵人。母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對她來說,連綿不斷的戰爭和孩子們突然長大使她寢食不安。他哥哥去黃埔軍校的前夕,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大聲叱罵丈夫的放縱和對於戰爭的荒唐的預料而將兒子送上絕路。她突然變得專橫和堅強起來。她將瘦弱的兄長和兩隻山羊一起關了三天。第三天深夜蕭偷來了堅固的木柵欄門鎖上的鑰匙。他哥哥幾乎沒跟他說什麼話就踏著月光走了,當時他的父母正在熟睡。後來,母親擔心蕭會走上他兄長相同的道路,就雇來一隻小船將他送到了繁華的榆關鎮,讓蕭跟他的一位表舅學醫。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蕭從哥哥出走的一連串麻煩中積蓄了經驗。當蕭準備跟孫傳芳的一位部將當勤務兵時,他穿著漿得筆挺的衣衫回到村子裡。他的無聲的告別使母親誤以為他是去鄰村相親。
蕭接到師部給他的秘密指令是四m.hetubook•com.com月七日的上午。師部讓他率三十二旅駐守棋山對岸的小河村落。這個僅有幾十戶農家的村落像犄角一樣突出在漣水拐道的河口,是一個理想的防禦地點。按照師部的命令他必須於九日凌晨潛入小河村,盡快查明那裡可以知道的一切詳細情況。師部提醒他:既然我部已注意到這片沒有遮掩的神秘區域,同樣,北伐軍對它也不會無動於衷。就在蕭準備渡船出發的前夕,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的父親一天傍晚在灶下生火,嗆鼻的回煙使他想起很久沒有捅一下煙囪了。這位七十八歲的老人顫巍巍地拿著一根綁滿稻草的竹竿爬上了屋頂。他在踩碎了三片瓦和兩根爛椽後,摔死在灶屋的水缸裡。蕭在媒婆尖細的嗓門幾乎是滑稽地描述了父親的死之後,顯得格外的平靜。他沒有絲毫突兀的恐懼和悲痛的感覺。他簡略地回憶了一下父親生前的時光,就向警衛員要來m.hetubook.com.com一支煙抽。他劃火柴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知道,那不是源於悲痛而是睡眠不足。蕭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指揮所,朝著繫馬的一棵老楊樹走去,蕭在解馬韁的時候聽到了身後腳步踩亂草叢的聲響。那是警衛員不安地跟了出來。蕭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衛員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蕭捏著馬鞭走進旅部臨時指揮所時,一眼就認出了這位來自故鄉的老人。她是村子裡的媒婆馬三大嬸。他離開家從軍只有短短的幾年,這位風流熱情充滿活力的女人一下子變老了。馬三大嬸對於村裡大部分青壯男人的誘惑和慷慨大度曾引起女人間無窮無盡的糾紛。在戰爭的間隙中,她常常成為蕭對故鄉往事回億的紐結。馬三大嬸是來向他報告他父親的死訊的。
四月八日,悶熱的午後陽光使人懨懨欲睡。蕭在漣水岸邊的柳林裡騎馬獨行。他經過棋山北坡谷底一片炫目的軍用帳篷時,一匹棗紅色的馬追上了他。m.hetubook.com.com
蕭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沒有答腔。他已經策馬朝旅部疾走,警衛員在離他十丈左右的塵土中緊緊跟隨著。戰爭使他厭倦了那些令人心煩的瑣事。他知道,因為戰爭中的陣亡,士兵的家屬突然出現在指揮部裡是司空見慣的,這些捏著寫有兒子和丈夫姓名字條的陌生面孔會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索取遺物或打聽士兵臨終前的種種細節。由於這支沒有番號的部隊從來沒有保留任何陣亡將士的名冊,這些可憐的百姓常常在下級軍官的叱罵聲和槍托的威逼下悻悻離去。儘管蕭所在的師是一支精銳的嫡系部隊,他也不得不常在供給奇缺的情況下在前沿陣地作戰。他的部下有時像夜與晝一樣更替得非常徹底,一群僅玩過鳥槍的莊稼人也被臨時招募來履行最艱鉅的狙擊使命。在這幾乎和以前一樣寂靜的午後,對即將開始的大戰的某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困擾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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