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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舟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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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第一天

當心你的酒盅。
當天晚上,警衛員拎來了二瓶土燒和一包牛肉。像往常一樣,警衛員在蕭的面前放了一雙竹筷,一隻陶瓷酒杯。他坐在蕭的側面,兩手垂放在桌沿上。蕭將酒杯推到警衛員的面前並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蕭看見母親身後一個女人秀頎的身影迅速踅入靈堂冥幽的暗光中。
蕭說。他點燃了一支煙。越過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樹叢,他的目光注視著遠處漣水河面瀰漫著的空濛的蜃氣,道人在掐算蕭的生辰八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生死。
蕭和警衛員是拂曉渡河的。他們的船到達對岸時聽到了村中傳出的第一聲雞叫。蕭將小船划向岸邊垂落下來的枝葉繁盛的晚茶花叢,那是藏船的好地方。汩汩的流水輕輕地搖動著小船,一隻黑色的水鳥倏地飛出,沿河岸低飛而去。蕭在掛滿露珠的籐蔓中覺察到了一絲涼意,濃郁的花香和水的氣息使他心中充滿了寧靜的美妙遐想。他對這個美麗的村落不https://m.hetubook.com.com久以後給他帶來的災難一無察覺。
蕭上岸後經過一片密密的竹林進入他所熟悉的村舍。村子的背後是西沉的弦月,東方曙河欲曉。在井邊打水的女人沒有認出他來。偶爾也有一些早起的老人咳嗽著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薄霧裡。村民對陌生人早已沒有了興趣,他們只是對補鍋的風箱、彈棉花的馬頭木弓和換麥芽糖人的笛聲感到親切。蕭橫穿過那些狹長的弄堂和茅舍,沒有人打量他,只是引起了經久不息令人顫慄的狗的狂吠。蕭的平靜的心中泛起了一層漣漪,但他很快又在桃花和麥苗的清香中陶醉了。
曬場上的人陸續散去了,天慢慢地黑了下來。蕭覺得老道不像是北伐軍的密探,在老人收拾包裹和雜物的時候,蕭不經意地在道人腳下扔了一枚銅板。道人沒有理會那枚在沙地上無聲滾動的銅板,也沒有停止拾掇,他抬頭瞥了蕭一眼:客官莫非有意算一卦,是婚姻還是財路?
道人含https://m.hetubook.com.com糊地說了一句。
蕭家的宅子在村子的最西邊。他遠遠地看見屋子的門是關著的,走近才發覺開著的門上掛著一匹黑色的孝布。他掀開孝布走進院子時,他的母親正巧手裡擎著一盞煤油燈,兩個黑影突然挑起門簾闖了進來把她嚇了一跳。不過,那盞煤油燈她還是緊緊地握著。當地認出長著一撮漂亮鬍子的兒子時,才把燈扔在了離她大約有一丈遠的陰溝裡。母親足足打量了一袋煙工夫,她發現兒子完全地變了。他的眼神和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球沒有絲毫新鮮的光澤。丈夫從屋頂上摔進水缸在她心中引起的不祥的預感又開始氾濫起來。她將兒子領進靈堂的時候又燒掉了三疊黃紙。她的舉動不是出於對丈夫的哀悼而是為兒子消災。蕭在父親的棺木前重重地跪下了。他寧靜的心緒沒有被靈堂的肅穆氣氛擾亂,在他看來,父親在他的那支隊伍消失後隱居在漣水之北的村舍之日起就已經死了。他唯一感到和-圖-書內疚的就是離家前對母親的欺騙和輕蔑。他凝望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大夢初醒似的意識到了戰爭帶給他的變化。他感覺到像是有一根纖細的鵝毛在撥動內心深處隱藏的往事,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瀰漫了一股香灰和黃紙的氣味。
警衛員像個姑娘一樣翻動著細長的睫毛,偷覷了他的長官一眼,遲疑地端起了酒杯。蕭又從警衛員的眼睛裡看到了道人詭譎雙目的光芒。
母親發現兒子面容蒼老,頭髮蓬亂,就給他找來了一把木梳和剪刀,強迫他將鬍子收拾乾淨了。蕭若有所思地問起父親的靈堂為何這樣冷清,母親說,父親後半生幾乎足不出戶,不愛結交俗人。由於戰爭,遠近的親戚早都沒有了音訊。家中空餘的房屋和後院她只是在重陽節才去趕一次耗子。現在潮濕的地面上也許已經長滿了水草和苔蘚。蕭對母親說話時的啜泣無動於衷。蕭又詢問母親關於葬儀的一些事,母親像是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答,蕭深深地吸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口氣,就此沉默了。
老道沉吟了片刻,然後咕噥了一陣誰也無法聽懂的話,朝等著預知村舍未來的虔誠的村民揮揮手:天蠍南遊,雙魚北走,摩羯安西,處女嫁東——戰爭已經過去。
蕭和警衛員從人群中擠進去的時候,曬場上的人出於對陌生人的恭敬,給他們讓開了一條縫。老道正在預測村子的凶吉。他的牙齒幾乎全脫落了,說話含糊不清。他的打滿補丁的長衫上積了一層厚服的油垢。他的面前鋪著一張舊黃的旗子。由於墨跡的滲透,旗子上爻、兌、震、巽的字樣已經模糊不清。老道盤腿曲膝坐在沙地上,他的腳邊堆放著龜殼和蛇皮以及毆打損傷的膏藥。另外還有二座可以轉動的輪盤和一隻灑滿黃米的畚箕。
警衛員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膽怯,蕭想。儘管他的警衛員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他還是感到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悶和惆悵。
蕭的腮邊掛著輕蔑的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覺得人們總是生活在幻覺裡。對於他來說,未來已經俏俏地向現在延伸,戰爭已經開www.hetubook•com•com始了。對村民的憐憫並沒有掃除蕭對自身迷惑的陰影。他同樣也生活在一種幻覺裡。今天拂曉他踏上薄霧中的小船,遙望對岸熟睡的村子,曾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他不知急於回家是因為父親的死,還是對母親的思念,或者是對記載著他童年的村子憑弔的渴望。他覺得像是有一種更深遠而浩瀚的力量在驅使他。
這是他和母親最長的一次談話。
午後,蕭和警衛員查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一個異鄉人,他暗自慶幸北伐軍還沒有注意到這個漣水之北偏僻的村落。這個村子至少已有一千年沒有受到戰火的侵擾了,村民們相信它的寧靜會像日復一日流逝的漣水向遠處延續。他們絲毫沒有聯想到在清晨引動狗叫的兩個陌生人和戰爭的瓜葛。在傍晚牧童的牛蹄聲中,在屋簷下的陰影逐漸拉長的井邊,人們只是傳說著經年未改的往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蕭準備去漣水河面察看地形,警衛員向他報告說,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在村子中央的扇形曬場上,他算卦靈驗使那裡的人越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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