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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賢姬自傳

作者:金賢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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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你說你是個流浪長大的孤兒,你吃的東西常常是 Hoppang Bread,可這種麵包恰恰只有有錢人才吃得上。你還說你有位姑姑在五常街頭賣報賣餃子,你顯然不知道五常縣街頭根本沒報紙賣。」
這就是北韓社會的生活,如果我坦白交代,我家裏人的遭遇如何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我幾乎可以想像到父親、母親、賢洙和賢玉被秘密警察抓起來帶走的情景。
兩周裏在巴林連續不斷的盤問,八天來在漢城更為頻繁的審問,我總算抵擋住了,我用盡了所有的才智來編造謊言,用後面的謊言來掩飾前面的謊言,以保持對偉大領袖的忠誠。撒謊最重要的目的是想使我的家人免遭厄運。
一九七四年的一天,古佳揚沒來上學,謠傳說她的一個弟弟向社會安全部的人報告說他母親是間諜。當局馬上開始了調查,結果她的父母及一個叔叔都被指控為間諜。不久她全家被流放到延崗都(Yanggang-do)集中營,連他的鄰居都擔驚受怕,怕因為與她家有牽連而被流放。
「你一到這兒,我們對你的一舉一動都沒有放過。比如說,你鋪床疊被時動作利落,又快又好,是長期受過系統的軍事訓練的人才能做得到的。」
同意與他們坐車去漢城是我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也使我獲得了解放。關押我的人預料到它將對我產生的影響。我無法擺脫這樣的感受:我過去二十六年的人生只不過是一場騙局。
「還有最後一個試探。」他神色嚴肅地俯著身子,眼睛打量著我。「當我把一張上面用韓語寫著『你是北韓間諜』的紙條遞給你看時,我見到你臉上立刻就現出尷尬和恐懼的神情。還要我說下去嗎?」
我還想到一些別的,如不坦白交www.hetubook.com.com代,我對那些無辜殉難者的家庭豈不欠了一筆良心債?我難道不應該為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作出真誠的懺悔?否則自己在他們的眼中和魔鬼還有甚麼區別?是的,為了這些人,我得去坦白交代一切。
這時,我徹底坦白的唯一障礙就是我的家庭了。如果我至死的保持沉默,我的家人將在榮譽中度過餘生,然而……
然而在漢城,我見到許多開車的人是女性,這使我非常吃驚,把臉貼在車窗上盯著外面看個不停。
寬闊的街道上車流不息,以前在西歐我都沒見過這麼多轎車。震驚之餘,我盯著開車的人看,但他們不是外國人,而是韓國人。
我的心中昇起了一個個疑團:我的任務真的該執行嗎?這一恐怖行動和它造成的巨大死亡數字是否真能促使韓國統一?如果南韓不能舉辦奧運會,這個國家是否仍會處於分裂之中?一架客機的爆炸真能阻止奧運會在漢城舉行嗎?
如果將秘密和盤托出又會怎樣呢?肯定要處決我,因為我是個殺人兇手。可我的家人怎麼辦呢?我想起讀高中時的一個叫古佳揚的朋友,她家有部黑白電視機,家裏總有糖果吃,我晚上常常去她家玩,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糖果。她的弟弟們都是非常出色的學生,都在學校青年團擔任幹部。
可是我卻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生。從孩提時代就敬仰金日成的那個人在巴林機場就已結束了生命。一個新人慢慢地、逐步地取代了她。是漢城,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孕育了這個新生兒。
我們驅車經過南門、市政廳、議會大廈、奧運村和貿易中心。街上行人無拘無束的坐行舉止、和善友好的面部表情和五顏六色的漂亮裝束給我留下了深刻和圖書印象。但使我感觸最大的還是在每個紅綠燈街口上都有的路邊攤販。在北韓,他們告訴我說路邊攤販是南韓最卑賤的人,可這些攤飯賣的東西卻一點也不低廉——高級手表、優質工具、華麗服裝和精美鞋子。這在北韓是絕對不可能的。在北韓僅僅這樣一隻手表的錢就夠一個五口之家吃七個月的伙食了。看來這些攤販賣貨賺的錢並不少,怎麼能說他們是窮人呢?
他們能那樣度過餘生嗎?南韓方面已經掌握了很多情況,他們肯定會把我所說的與其他的事情聯繫在一起進行分析。跟他們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不會悄悄地結束我的生命而放過我的家庭,他們會選擇適當的時機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這些話只像一根繩索套在我脖子上,愈勒愈緊。我再也編不出新的謊言,不由得垂下了頭。可審問者仍然窮追不捨:
在北韓,妻子們常常因丈夫喝酒太多而擔心害怕,但不是像別的國家的人那樣擔心丈夫的身體健康,而是擔心他們醉酒後會說出傻話被別人匯報上去。只要說錯了一句話,一家人就得跟著遭殃。
夜幕降臨時,我們開車上了南山,讓我看看這個城市的燈光夜景。從山上往下看,漢城的夜景充滿了夢幻情調,美麗動人。我打從心底裏愛上了她。
他又停下來,讓我回味他所說的話。「這樣互相矛盾、破綻百出的例子還多著呢,」他又說:「所有這些只證明一點:你不是中國人,再裝下去也沒用了。」
與我們坐在一起的一個特務指著外面奔馳不停的車對我說:「這些車全都是南韓造的,現在絕大多數家庭都有自己的車,所以有人說現在乞丐都是開著車四出要東西。和-圖-書這樣一來,道路和停車場就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
第二天,我坐在審訊台前,對面坐的是兩天前訓斥過我一頓的那個特務。他有禮地問我昨天去外面遊覽的感受如何,見我想不出合適的答案,他微微笑了。
我心裏對金日成產生了一股仇恨,突然間我認識到:我的工作、我的計畫、我受的訓練,乃至我的一生都是建立在謊言和欺騙之上。
「你說在日本乘計程車,司機坐在左邊,而事實上司機是坐在右邊。還有最後一點,你自稱是十一月十四日離開日本的,那你理應知道日本的首相已換了人,可你卻說首相是中曾根而不是竹下登,這是一個最大的錯誤。」
我感到身上的衣服好像在一件一件地被人剝去。不,不用再說了!我無法再聽下去了。我感到慚愧,氣憤、羞恥、後悔……一句話,我在較量中徹底地敗下陣來,再也無力抵抗。保持沉默也救不了命。
我驚得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與我所預料的如此不同,我真不知道該說甚麼好。「真是不敢相信。」我最後自言自語了這麼一句。
我們的車開開停停,路上的車也一樣。我明白了他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我更在意他前面那幾句話。在北韓,只有黨的高級官員或政府部長們才有汽車。他們開車從我們身邊經過時,我們這些學生都要向他們行禮。對年輕人來說,當司機是令人羨慕的職業,至少在年輕的男人中是這樣。女人做夢也想不到會有車開;有時准許她們去開開無軌電車,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
我被徹底地打垮了。
我抬起頭看著審問者,慢慢地說出了這些話:「饒恕我吧,我很後悔。我把一切都說出來。」
「你根本不是中國和_圖_書人。為甚麼呢?你說你在五常市住了十五年,但事實上黑龍江省根本沒有甚麼五常市,只有一個五常縣。如果你真的在北方長大,那你該知道『成熟』這個詞只在南方使用,而你卻多次用到了這個詞。你還把玉米粥叫做『粟米』,這也是南方的說法,北方人稱它做『包米』,可你從未這麼說過。」
車開出警局後,爬上了一條山路,見到了我熟悉的樹木、花崗石,還有紅色的黃土……沒見任何不正常的東西,頭頂上是——藍藍的天空,上面飄著一片片白雲——這是我在平壤見過的一樣的天空。車到達山頂時,漢城市區奇迹般地展現在我面前,原以為回到了我所熟悉的那個韓國的幻想徹底地破滅了。
我聽說過被關在集中營的境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累死累活做苦工。我不願意自己的父母和弟妹受這種折磨。
我慢慢地明白過來了。除非是一個白痴,否則誰都不難明白這裏面的是非。
「你說你經常看電視,然而當問到峰谷真一家中電視機的牌子時,你說是金達萊牌,韓國話才有『金達萊』一詞,它恰恰是北韓的一種電視機牌子,我想你私下也明白了這一點。而且,在你聲稱你住在日本的那段時期裏,日本電視天天播放在漢城舉行的亞運會的實況,而你卻不知道哪個國家的獎牌數目最多。」
「你聲稱不懂韓國話,可我們盤問你時,你常常習慣性地敲著手指。當我們一用韓國話說:『敲手指是緊張的表現。』你馬上就停止了手指的動作。當我們內部幾個人互相用韓國話說:『喂,聽她說,她淨在撒謊!』你就趕緊設法讓我們相信你在說實話。我們自己用韓國語說笑話,你就趕快跑到洗手間裏去使自己不笑出聲來。」
是的,我被打垮了。然而m•hetubook.com.com,最終打垮我的,還是漢城這座城市,它摧毀了我的最後一道防線。從小到大,我一直認為在外國資本家的殘酷統治下,南韓政府是一個被貧窮所困擾的傀儡政府。一到漢城,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證明自己所受的教育是符合事實的。
「我要一個個地揭穿你的謊言,仔細聽著,好好想想,別再撒謊。事實只有一個,我們也已經知道。你明白嗎?」
那是我最後招供的前一天,守衛告訴我這天免受審問,可去城裏遊覽觀光。
我穿上他們給的兩件頭黑色套裝,那感覺就像小孩子為第一天上學報到一樣精心打扮,真不知道他們為甚麼要待我這麼好。
他停下來,點燃一根煙,又說:
他又點燃一根香煙,眼光一直沒離開我。他吸了一口煙後又說:「你聲稱與峰谷真一在日本住了一年,可是當我們給你端上紫菜——日本最好的一種菜時,你卻嘲弄地問這是不是燒焦的紙。」說到這兒,他可能覺得有點好笑,房裏其他人哈哈大笑起來。「還記得你畫的峰谷真一在日本的住所嗎?你畫的房子根本不像日本的房子,你畫的街道也一點不像日本的街道。」
但一切都成了過去,我的抵抗已顯得力不從心,南韓人擊敗了我。出乎我的預料,他們沒有使用暴力;他們靠的是無窮無盡的理智和耐性。我曾對他們說我是個中國孤兒,被好心的峰谷真一非正式地收養下來,然後隨他一起去歐洲度假。可我騙不了他們。他們完全清楚我是北韓間諜,我不坦白交代他們也知道。他們也知道是我使一百一十五個無辜的人喪生,從而犯下永遠不可饒恕的罪行。
「因此,」他吐掉口中的煙頭總結說:「說了這麼多破綻百出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還能舉出很多例子——你怎麼能自稱在日本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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