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羅吉搭通了門路之後，就悄悄通知了詠梅。
小許不想令她生氣，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總算稱得上是患難與共。甚至說得坦白點，小許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
她離家出走，固然為了不滿父母偏愛大姐詠梅，同時又把大哥和二姐送到外地求學，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羅吉。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羅吉又怎麼會如此好心，專誠來孝敬這二位老人家？他的目的完全在於卓詠梅。
畢竟這是他們長久以來一直居住的地方，每一個人物，每一角落的環境，他們都那麼熟悉，一旦要離開了，總難免感到有些黯然！
胡同走後，小許嘆了一口氣：「我們那有這一筆錢？」
本來他在峴港方面有十分要好的親友，他知道他們有辦法讓他上船出海去。但是，由這兒到峴港，也有好長一段路。而且關防重重，如何通過，也必須經過一番設計才可以。
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他們才併肩而行，一邊又聽到那男子道：「克平代我帶個口訊給你，他雖然吃過了不少苦頭，總算未死，目前有一個機會可望提早獲得釋放！」
「好得多了，謝謝你。」卓詠梅感激地說：「昨天要不是多得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卓大川擔心這是越共共幹的詭計，目的可能是要試探一下他們手上是否還有積存美鈔、黃金或者鑽石。
書竹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明晚我們一定給你答覆。」
於是她問：「先生，諫問你貴姓？」
但是離開了阮家也只不過暫時避過了清算的浪潮沖擊而已，以後那悠長的歲月又怎麼樣挨過？
「是我致電與你連絡的。」他又抱歉地說：「這兒本來不適宜你，但只有這種地方不會惹人注目。現在請跟我來！」
至此書竹才恍然大悟，羅吉對自己只不過是假情假義。直至後來回到了西貢，又給她親眼目睹羅吉對詠梅大獻殷勤，叫她如何能再容忍下去？
「路是人行出來的，辦法是我們想出來的。」書竹眨著那雙大眼睛。
卓詠梅也明知羅吉不大喜歡她父親，主要還是因為過去她父親曾極力反對他們接近；如今為勢所迫，卓大川對羅吉的態度也改變了不少。
至於卓大川，他早已對這個女兒不存在了。
「嗯——」詠梅當堂呆住了。
有時他會故意提及一些過去的事，尤其是他們曾經相愛過的日子。但是，她若非佯作聽不到，便是故意將話題岔開！
因此，卓大川睡不著覺並非因為想著還有些甚麼東西還未收拾好，而是那一份蘊藏在心底裡，複雜得無法形容的感情所困擾。
羅吉乘機道：「他們較早時悄悄私奔，偽造文件逃往別處，下落不明。但未有確實消息之前，我當然不敢告訴你。」
「可以，我想可以的，但是，我如何能找到你呢？」詠梅問他。
「克平目前究竟在那裡？」
「不！電話中不方便，你既然不相信我，也就算了吧！反正我又不是收你的酬勞，只不過我的家人懂得一些門路，我才僥倖出來了。」
但是他說：「你聽我說好不好，除非我們不想離開這裡，否則一切必須以這件事作為大前提。也就是說，我們不可以為了一點點積怨，而影響到我們的大計！」
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恩愛夫妻，若非戰亂，肯定會是幸福的一對。
正富小許被書竹弄的失魂落魄時，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
卓媽的心絃彷彿被鎚子敲了一下。
卓大川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以後最好不要再提她；如果她心裡還有我們的，為甚麼回到西貢，也不來堤岸？」
羅吉早期追求她，但那時她思想未成熟，也看不清楚羅吉是個怎麼樣的人。直至父親一再反對他們來往，她仍然覺得老人家未免太過頑固。
於是詠梅道：「那麼，你是我丈夫的朋友了。」
卓大川後來雖然聽了妻子的勸諫，回到床上去，還是睡不著。
如果那人不像「資產階級買辦」，又不像「特務」等等，怎麼辦？
卓媽在旁勸慰著她。
如今羅吉從詠梅口中知道了這消息，也不由得大大地吃了一驚！
「當然不可以。克平千叮萬囑，叫你好好照顧他的兒子，就算你改嫁，也要帶著他的骨肉…………」
故此連日以來，小許和書竹二人也真的是想壞了心肝也想不到一個善法來。
「你有辦法？」小許有些喜出望外。
「他目前在那裡？」詠梅急於知道她丈夫之所在。
然而除了說一句「感激」之外，她又能怎麼樣？
「他很掛念你們。同時有十分重要的口訊，叫我轉告你。」
羅吉也許就是因為她這種貞節的觀念，更覺難能可貴，所以才纏得她更緊；他希望盡他的辦法，去感動她，令她回心轉意。就像昨天，詠梅的兒子生病，連外公也是「有方無藥」，一家人頓覺束手無策之際，羅吉就有機會大獻殷勤之外，實在也稱得上是「大顯神通」；因為當時的政府診所不但樣樣要排隊，人手、藥物樣樣都諸多限制。
詠梅也知道，母親仍在掛念著書竹，到底也是她的骨肉啊！
卓詠梅又驚又喜，她所期待著的，正是這麼樣的消息；她害怕聽到一如有關丈夫的不幸消息，但卻又希望他平安無事。
但是，卓大川卻滿臉不高興。
由此可見，書竹是個非常投機，而且十分狡猾的女性。
詠梅實在非常惦念她丈夫阮克平的一家，儘管過去人們都認為阮克平是個「花|花|公|子」、「二世祖」之流；但是只有詠梅最明白，阮克平並非一般外人想像中那麼壞。
「一個勞改營，他們美其名為勞動營。許多下落不明的有錢人都被關在那裡。」
但是，小許卻鬆了一口氣：「是我一位朋友胡同。」他隨即加速由樓梯下去應門。
那就是由二樓後面一個窗口爬出去，跳到後街一個攤檔，再由後街逃走。那攤檔當然沒有人，是眾多空置下來的攤檔之一。
現在小許和書竹二人，已是相依為命的「患難之交」，日間他們分頭悄悄出動，外出設法找門路離開西貢；他們都知道，許多時都有船出海，問題只是此事屬秘密活動，門路不易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相當的代價。
當時的西貢，糧食缺乏，有錢也買不到米糧，不要越幣。此中甚至有昔日的「市花」、「國妲」、「明星」、「歌星」等等。
小許又疑惑，又生氣：「你也應該明白，這時候我那裡會有黃金？」
詠梅儘管不願走，但到了這時候，也有點無可奈何。
說起來倒也實在很令卓大川這位外公慚愧，可不是嗎？他身為一位當地頗負盛譽的中醫，到頭來外孫兒生了病，他竟然束手無策，到底為甚麼？
「你很難找到我，不如你約個時間，讓我再給你電話。但電話容易被人偷聽，你現在先跟我約好一些暗語好嗎？」
「好！好！我真的怕了你！」小許啼笑皆非，無可奈何地說：「我們就先談談你的報仇大計吧。到底你打算怎麼樣？」
「我當然明白你說的是那一件事。」書竹立刻就顯得不開心，「要我陪你到峴港去，還是要我陪你到天涯海角去？」
解放後的西貢，能吃飽兩餐的人已經不多，能坐著名貴房車的人，自不簡單。何況羅吉還常常帶來不少食物，孝敬卓大川夫婦呢。
等到羅吉走了，一家人又在商商量量。
「你可知道『自由街』在何處？」
美艷絕倫的，最多也只須三四十斤米的代價，即可佔有她；姿色稍差的，一兩包麵也可作短聚。
「例如你已籌足黃金，你可以說『我已買妥了白米，我在那兒交給你呢』？屆時我自會約你出來。」
詠梅自然也心知肚明，無奈形勢所迫，她如果不虛以委蛇，後果就更難想像。
卓大川早就等著這種日子的來臨，所以一切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這一天，卓家收到一封由香港轉來的信。
雖然羅吉很得詠梅的信任，但一日他們未安全離去，還不能證實羅吉真的肯徹底去幫他們。
羅吉口中的所謂「金城片」，也就是當地流行的一種成色較高的金條。
例如卓媽一度企圖將部份傢具送給一些親友，就被羅吉從中阻止，並且警告她：這無疑把「秘密」公開，一傳十，十傳百，到頭來就好容易弄到功虧一簣！結果卓媽當然聽了他的話，取消了原意。
「聽說每天都有船出海，問題是否靠得住；以其出海送死，倒不如索性讓他們在這裡等死！」
書竹也作好了心理準和*圖*書備，此時此地，任何不幸的事情也可以發生。萬一有人要對他們不利，小許亦早已準備好後路了。
卓大川輕輕嘆息之下，在女兒和妻子的面前，也只好把滿眶熱淚吞了回去。
所以卓大川很僥倖——當然，這多少總與羅吉從中幫忙有關。
於是羅吉對書竹昔日的戀情褪了色，還千方百計的，利用「組織」的壓力，設法把她下放到新經濟區去開發。本來一切佈置得也算周密，就是那封申請調回西貢的文件，上面有羅吉的簽字，駁回後偏偏給書竹偷看到了。
詠梅返抵家門之後，將情形告訴父母；因為她除了父母最親之外，實在也不知道找誰商量才好。
屋內二人本來已是驚弓之鳥，室外來人又不知是誰，小許首光衝到窗子後面去，輕揭窗簾，偷偷俯視下去；這是二樓，獨立的樓梯可以一直通到街上去，所以小許只要由窗口俯視，即可見到門外來人是誰。
舉個例吧，就像那次在小鎮客棧被人「強|奸」的事，現在小許想想就總覺得破綻百出。可不是嗎，為甚麼她未聽到小許呼叫她名字的時候，她不揚聲呼救，偏偏要等到小許在呼叫她時，她才驚呼「非禮」？
這裡一帶的鄰居們，早就羨慕卓氏夫婦生了三個寶貝女兒，但那是解放前的事，那時不知幾許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穿梭似的，來往於卓氏家門。想不到時至今日，情形依舊不改。
拆開之後，才知道原信發自台灣，發信人正是卓大川的一對兒女——錦文和玉琴。
真是冤孽，想不到時至今日，他們又聚在一起，而眼前的環境又是那麼的特殊。
她丈夫一家人聽說被捕後，已送去勞改；阮氏家族所有的財產，自然早已被充公了。詠梅既是阮家媳婦，自難倖免；事實上有關方面也不祇一次派人找過她。
「你是誰？」詠梅好不驚奇。
「對了。」對方又說：「一小時左右，你能否到達那兒？」
詠梅也心領神會，跑落梯間下面去。
卓詠梅開了大門讓羅吉進來之後，羅吉已急不及待地把一個喜訊告訴她：「我上次跟你講過的門路，終於有消息了。」
解放後的情況實在亂得難以形容，尤其是華裔居民，單是限令登記「國籍」問題，已弄得西堤的市民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卓大川比較有計劃，他早已把一筆美鈔繞道法國，匯到香港親友處，託他代交台灣一對兒女。所以錦文的信中亦有提及：「………你託陳伯帶來的海味，已經收到了，五斤魷魚，足夠我們兄妹倆吃一年啊………」
外面又有人敲門，卓媽由窗口俯視下去：「甚麼事？」
因此，羅吉儘管費盡了心思，說盡了千言萬語，她也只是淡然置之。
卓大川年紀畢竟大了，見過的世面也多，他首先提出了幾個問題：「如果他真的認識克平，應該說出他的地址，讓我們了解他的背景，因為我們可能要把十五兩黃金交給他，當然要交到他的家中去吧？」
不過有時他覺得這個女人很假，只是自己為情所迷，捨不得離開她而已。
所以書竹寧願另想辦法，也不返家求助。
那是他老伴的聲音，不知甚麼時候，她也找到書房裡來了。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羅吉連發夢也想不到的，就是卓書竹竟然違反了組織的命令，偷走回到了西貢來；他更難想像得到的，就是書竹已偵悉了他對詠梅舊情難忘的意圖和做法，正在與小許設法去破壞他。
相反，萬一她離開了越南，只怕以後就會天涯海角，各處一方，永無會面的可能。
卓媽在黯然的心境底下，看完了這一封信之後，也當堂開朗了。
卓媽還是那樣溫婉地說：「我們的兒女都已長大了，即使我們身邊沒有錢，相信也不致餓死。」
一連幾晚，卓大川都無法入睡。
但無論如何，卻又無可否認，她的確十分性感，即使從來不化粧，也迷死許多男人。小許就是被她的色所迷。
小許當然也明白她剛才的指責，因為他的確答應過她，替她出這一口氣！
「克平有什麼口訊，你可否在電話中講？」
「金城」是西貢一間大規模的金行，成立於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五日，老闆姓蔡，經理姓王，都是福建人，乃兩郎舅。當年除了總行設於西貢之外，香港、河內和金邊都設有分行。
堤岸以前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華人，而且盡是有錢人家；西貢則為越南的行政中心。兩者之間由於距離甚近，所以差不多就等於一個城市；有車的固然可以常常來往兩地之間，就是沒有車子代步，兩地交通亦甚為方便。
雖然詠梅的丈夫阮克平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詠梅卻不會就此忘記他，也決不會放鬆自己。
登記歸化越籍公民，又怕被下放到「新經濟區」去；登記中國籍，所有財產被充公之外，後果也不堪設想。
然而現在，彷彿天各一方；難得有他的消息，詠梅又豈肯放過？
詠梅不斷向她父親打眼色；卓大川猛揮手搖頭。
反觀羅吉，他彷彿並不斤斤計較詠梅的態度，始終是全心全力的為她奔走。
卓大川這一家四口，就是如此這般的，各懷心事；唯一不懂得去想的小明，也會在心底裡問：「爸爸呢？為甚麼不見爸爸與我們在一起？」可惜他卻不懂如何把這番心事去向母親表達。
其實卓大川憑多年以來的經營藥材，已積蓄了不少錢，大部份都購了「金城片」儲存起來，所以只要門路摸準了，錢不怕沒有。
「克平曾把你的半身照片讓我看過，如果你的樣子變化不大，我想我會認得你的。你能否先說說你的衣服顏色，我更易找到你。」
「好吧，那麼，一小時後，我就到自由街見你。」詠梅惟有硬住頭皮。
卓詠梅惟有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羅吉對她那一份情感，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要不是為了利用他，她早已遠遠避開這個男人——一度也是她情人的男人。
本來要利用羅吉這種高級共幹，說起來的確有些妙想天開。但是，詠梅不但成功地做到了，還要令到羅吉自願去做、去幫這個大忙。的確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蹟。
「自由街」、「卡帝那」等一帶，正是西貢市區昔日最高貴的歐洲情調街道，那兒路邊擺設了不少臨時咖啡座，一張木桌，幾把椅子，捧咖啡的都是女性，由十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的都有。
羅吉也曉得她渴望知道一些有關阮克平的訊息，但他沒有理由生安白造去令她興奮，令她打開話盒。
身為家長的卓大川，他捨不得由自己一手創下的這個家，捨不得大川堂，以及這一幢四層高的自置物業。還有那些左鄰右里，他們都是一些善良的華裔。
書竹道：「五兩金一個人，本來不算太貴，甚至在本市也找不到這麼便宜的門路。讓我想想辦法！」
然而她丈夫那一番說話，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根據羅吉的安排，他們不可以帶太多的行李，除了貴重物品之外，絕對不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否則隨時都可能功虧一簣！
詠梅為了要得到丈夫的訊息，也只好硬住頭皮，獨自趕到自由街去！
卓媽知道了這件事，反而擔心起來。所以她等羅吉走了以後，就對詠梅說：「我明白羅吉的意思，他一定是準備通知有關方面，把書竹抓回去。詠梅，你如果有了書竹的訊息，可千萬不要告訴羅吉啊！」
卓媽早已知道丈夫不喜歡這個女兒，所以後來才悄悄前往訪問徐明。
因此，她們的鬥爭一直在幕後進行，外人未必看得到。但像羅吉這一類「高幹」，自然心裡有數。
豈料電話又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怎麼，你考慮清楚沒有？」對方又是那個陌生男人，當他認得詠梅的聲音之後，又說：「如果你沒有片糖，用鬍鬚佬和綠豆代替也可以。」
無論如何，自此以後她總算獲得了暫時的安定。
「是的。」羅吉道：「不過價錢卻相當貴。」
「不！不！請你等一等！」詠梅念夫心切，急忙叫住對方：「你現在何處？我如何能見你？」
羅吉倒沒有說錯，只要他能力做得到的，他願意為詠梅去做任何事。何況那些政府診所的醫生們，多少總也要看看羅吉這位高級幹部的面色呢。
「嗯——你以為在什麼地方見面好些？」
徐明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書竹和一個男人曾雙雙出現在西貢市區的街頭。但態度鬼祟，好像要迴避一些熟人似的。
「約個地方，說出你的身裁、衣著和年紀，我一定可以找到你。」
「你可以為我們搭線？」
書竹也有點意想不到，因為計劃是她想出來的；但她絕不和-圖-書相信她大姐手上沒有錢。
胡同所指「放人出海的」，分明是指那些越共共幹們。
就像卓大川現在一樣，先封存大川堂的一切值錢的東西。然後先由「公私合營」開始，直至全部「公營」為止。
直至到詠梅抱住小明由三樓的梯間下來，他們才不好意思地分開。
「我穿白褲，黑衫，越式服裝。我可不可以帶其他人一齊來？」
卓詠梅儘管猜不透他這番說話的意思，還是答應了他。
卓詠梅怔了一怔：「你是誰？」
卓大川緊緊地捉住了卓媽的手：「真想不到，我在這裡白手興家，現在卻要空手而去！」
剛才在電話中提及的甚麼「片糖」、「鬍鬚佬」以及「綠豆」等，只不過是當時堤岸一帶華人的暗語而已。
「暫時未想到完善的辦法，但時間卻肯定應該揀我們起程前的一剎那動手。」
卓媽回頭示意詠梅：「去開門吧，是他來了！」
「不！我不是逃出來，而是我家人用錢去贖我回來的。現在我就是要告訴你這種門路。但是，克平說過，他有個情敵，怕他知道了會從中破壞，所以警告過我，切勿在電話中講得太多。」那男子又說：「如果你沒有空，也就算了吧！」
這裡不管是胡志明市也好，西貢也好，畢竟也是越南領土；詠梅深信只要她繼續留在這裡，遅早總也可以見到她的丈夫阮克平。
他們要併吞華僑的財產，有許多藉口，例如給那人製造一個罪名，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將那人的財產充公。
錦文在書信中說得十分懇切：「………早知有今日，我寧願留在你們的身邊，好過現在天各一方。………我萬二分掛念你們，不知道大姐和姐夫一家怎麼樣了？還有你們信中談及的三妹書竹………」
羅吉登上二樓，將情形告知卓大川夫婦。
可惜命運的播弄，往往就是那麼令人身不由主。
小許無可奈何，惟有在當地——西貢，另想出海的辦法。
時間是那麼急迫，看來他們無法起程赴峴港了。
小許沒有說出他的朋友胡同的來龍去脈，但是，無論如何，書竹也不會放過這機會。
許多男仕到此並非志在喝那一杯咖啡，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切門路我已為你搭通了，只要你們每人預備好總共十兩黃金，就可以依時落船。」胡同又十分誠懇地說：「小許，如果我你不是多年好兄弟，這個時候，相信也沒有誰肯冒這種險。今天我所以急急跑來通知你，就是怕你坐失良機。」
無論如何，卓詠梅早已向羅吉表白了心跡，她絕非水性楊花，既然嫁作阮家婦，以後還是阮家的人，那並非單祇為了她身邊的孩子。
「甚麼暗語？」
「我也住在西堤，但我為安全計，我不想講出我的地址。你信我的，就約個地方見見面，不信也就算了。」
原來那男子正是越共幹部的跑腿，屬於甚麼坊會組織的「組長」。平時幾乎每晚都要集會一次，每隔若干天就開一次甚麼大會。
詠梅感激地瞪住羅吉：「你對我實在太好，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你才好。」
羅吉這天又帶了一大袋食物來到卓家；在那樣樣都只「憑證配給」的日子裡，就是有錢亦買不到，莫講絕大多數的人都被清算得變了窮光蛋。
卓媽的主意本來是好的，他們這一家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比較幸運的一家，所以許多時親友們都會上門求助。如今他們既要離去，何不將部份有用的東西送給他們？
儘管如此，羅吉對她仍然是苦纏不休。
大川堂藥店已被「革委會」查封，所有生財工具以及藥材均被封存，等候著政府派人前來點存。這就是越共慣用的手法之一。
但是，無論事情發展變成了怎麼樣也好，詠梅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她決不會再為任何其他的男人將心扉打開；不管是生是死，今生今世，她只可以屬於一個男人——那男人就是小明的爸爸阮克平。
他環顧著這熟識的環境，摩挲著那些與他一齊存在了不少時日的傢具，他就忍不住黯然淚下。
於是詠梅道：「目前我三樣都沒有，我正找親友商量。」然後又問他：「你可否留下你的電話？一有消息，我就會找你。」
「他在一個勞改營之內，我在牢中結識他，我們親如兄弟，由於我家人付了一筆代價，所以提早獲釋。」
俗語有道「不怕官、最怕管」。書竹現在要怕的不是羅吉，而是因為他有權管她，甚至通知越共的武裝部隊拘捕她。
「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無論如何，這包括了三代的一家四口，即將離開越南；如果羅吉不是口是心非、耍花樣的話，他們將會在羅吉的安排下，先離開堤岸到西貢去，再由西貢郊區一個碼頭落船。從此之後，就會永遠離開這個他們熟識的老地方。
「最近的。」詠梅說，「看見她的人，自小見到書竹大，自問不可能會認錯人。據講，還有個身裁並不高大的男子呢。」
卓媽又對丈夫說：「錦文很懂事，進入大學時已開始半工讀；玉琴又有了對象，無論他們在台灣或香港，也肯定可以自立。我們還躭心一些甚麼呢？」
由於羅吉親口對卓大川說有辦法送他們出海，據講，海關人員在碼頭方面有妥當的門路，所以他們最近常常交談。而兩者之間的距離，也接近了。
「我也是姓阮的，我們一直在勞動營相處，親得有如兄弟一樣。我們可以見見面嗎？」
她又對小許道：「當初我最怕不知道他的行踪，現在卻不必擔心了，只要到我家門附近等候，肯定他會出現的。你沒有膽去做，可以找個人幫手。」
也好，反而他們正想設法離開越南，羅吉不但成為當時他們這家人的擋箭牌，也成為「離開越南」這個心願的一枚有用的「鎖匙」。
她後悔不該聽她丈夫的勸告，她不該帶著兒子離開他；無論是苦是樂，是生是死，既是相愛，自應患難以共。
他每次被越共召見，都表示可以把一切房產、藥店等等，捐獻出來。由於他的「合作態度」甚佳，故此一直未被留難。
「那不僅是為了求你替我們阮家保存這一點骨肉，還有你的父母，他們到頭來也要你的照顧；你的兄弟姊妹全不在他們的身邊，好好歹歹，總要有個你來作主啊………」
「價錢倒不成問題。」詠梅忽然又改變了口風，為的是她仍不敢太過信任羅吉，自然是怕父親會被拉去清算：「父親手上沒有，但朋友會幫他。」
豈料小許話未說完，書竹已沉著臉道：「我已發誓不會求他們，但是，我卻會另有方法，等著瞧好了！」
「小姓屈。但我本人也為了安全計，不可以告訴你太多。如果你信我的話，你就回去籌備一下；否則拉倒好了。」
「嗯——克平他怎麼樣了？」
連日以來，小許悄悄地四處奔跑，去找一些舊日認識的朋友，借錢、找門路，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相反，他不但婚前對詠梅痴心一片，婚後更加全心全意地去愛詠梅，和他的家庭；處處充份表現出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丈夫。
說著，她竟然往門外衝出去，當堂又嚇得小許手忙腳亂！
詠梅一直留意那些過路的男人，看看有沒有她認識的，因為她以為只要克平認識的，她也應該認識。對方在電話中不肯吐露身份，大概只是為了安全計而已。
信是寄給卓大川的。
「先說出你丈夫姓甚麼？」那男子左張右望，顯得萬二分謹慎。
因此，書竹已對小許講得明白：「如果你愛我，想我永遠與你在一起的話，一定要先解決羅吉這傢伙！」
詠梅絕對不是一個這麼樣不通情達理的人，只是她的心已死了。目前她所期待的，只是她丈夫的消息，偏偏羅吉在這方面又沒有消息。
「真有這種門路？」
因此他只採保留態度，佯稱先要向親友籌措一下，看看有沒有辦法再說。
卓大川對他的印象逐漸有了改變。
詠梅勸慰著母親。
原來大川堂藥店已被查封，等待政府派員來查點存貨之後，才決定如何處置。因此一切藥材以及店內的生財器具，均被「胡志明市革委會」以封條蓋印封存起來，任何人也不准移動。
豈料就在這時候，有個年青男子朝住她走過來：「可是卓小姐？」
但是在另一方面，卓大川這一家四口，早已安排好一切，如果多了一個人，全部計劃肯定就會受到破壞。因此，羅吉的擔心也是有理由的。
「那麼，兩天後我給你電話如何？」
偏偏電話中的陌生男子又未見出現，急得詠梅有如熱鍋中的螞蟻。
卓大川既然連羅吉也不相信，自然更不可能相信這來歷不明的人ｈeｔuｂooｋ.coｍ.coｍ。
卓氏夫婦也是有了這一份心理準備，所以才會容忍詠梅與羅吉公然來往；假如換上以前的日子，只怕卓大川早已用掃把趕他走了。
「我怎麼可改嫁？小明一直跟著我，你叫他放心好了。」詠梅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能獲釋，當然有門路吧？」
有時當只有羅吉和詠梅在一起的時候，羅吉會向詠梅暗示：阮克平已被送去勞改，凶多吉少，叫她死了心。但詠梅仍不會給予羅吉任何機會。
這一天，詠梅在娘家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卓小姐嗎？」
還好當時羅吉已經與她重逢，硬說她是被阮克平遺棄的「受害者」，情理上不應該再受到任何牽連和干擾。
只是在羅吉面前，他始終不放心說得太過坦白。
說著，他走向街口那邊。
小許又問：「由這兒到峴港去，可有麻煩？」
「不，對不起，我沒有電話。」那男子說：「或者明天我再撥電話找你吧。」
「嘿！愛我愛我，用口講有甚麼用？」她停止了掙扎，卻對住小許生氣：「我喜歡人家用實際行動表示。何況這件事是我一定要做的；你不替我做，我只好另想辦法！」
五斤魷魚就是五千美鈔的意思。這些暗語都是他們老早約好了的。
也許正是由於詠梅那一份堅貞，令到羅吉更加暗地裡佩服之外，更加覺得她可愛。也更加死心塌地的去為她效犬馬之勞。
卓大川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但是，從另一角度看，卓大川這一家四口，全由羅吉主動作出了安排，他又不像是設下陷阱讓他們掉進去啊！
「對了，就是離開西貢之前，這比較安全啊！」
卓大川夫婦雖然身在險境，明日的事亦甚至無法預測，但總算知道了一對兒女在外面的情形。
卓詠梅真想對她父親說：如果等不到克平回到她的身邊，她寧願繼續留在這裡呢。
以上只不過是她父母也可以領略得到的心境而已。在卓詠梅的下意識裡，還有一份難對人言的苦衷，那就是關於羅吉的。
慈母的心腸，詠梅當然了解。只要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兒女，好好歹歹也不計較，那一份愛心如一。何況對卓媽來說，書竹是她目前唯一記掛著的孩子。
「三天之內，我要回去跟親友商量商量，坦白說，我手頭上沒有這許多黃金。」
卓媽感動地流下了熱淚。
他又說道：「其實，能找到這門路已經不容易，我看你還是越早想到辦法越好，否則，過後又不知要等到幾時才有機會呢。」
小許半哄半騙的：「我只不過跟你商量，你何必生氣呢。難道到了現在，你還不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
「這也有道理。」書竹道：「然則，你想到了一些甚麼辦法？」
兩老面面相對，彼此都勸慰著對方不要哭，偏偏自己又忍不住流淚。
此後她就曾經試用過不少次，以眼睛代替了嘴巴，征服過不少男仕。尤其是在單對單的場合裡面，幾乎無往而不利。
「但我很奇怪！為甚麼她回來了，卻不返家，也不找你？」
羅吉的確幫過她不少忙，尤其是在這極度困難的日子裡面，如果沒有羅吉，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這阮家的孩子會變成怎麼樣。
「你以為這件事會影響到你的大計麼？好吧！」她那小器的脾氣又發作了：「這樣吧！你有你去做你那件大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我自己的事好了！」
南越陷共後，羅吉又以另一種面目出現；詠梅的身份此際已是有夫之婦。羅吉雖然並不計較，仍然希望再續前緣，無奈詠梅那一份珍貴的情感，已放在丈夫和兒子的身上。
「來吧！讓我們好好的談談！」小許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儘管掙扎，氣力怎樣也敵不過小許。
想不到到了那兒之後，詠梅的姿色卻引來不少男人的注意；有些人紛紛向鄰近咖啡座中的男人以及女性淫媒打聽，有些甚至直接向詠梅兜搭，令到她非常尷尬。
「那兒好像有許多臨時咖啡座呢。」
「姓阮。」詠梅反問道：「你也能說出他的名字麼？」
小許本來就被她吸引住，這時候更不想離開她；因為憑他本人，根本想不出誰有這麼多的黃金。然而到了目前這個地步，他們都非走不可。既然要走，就正如胡同剛才所說：非錢不行。不！應該正確點說：非「金」不行！
小許平心靜氣地對她說：「我們可否放下這件事？你應該明白，我們有些事情比這一件更加重要。」
書竹也舒了一口氣！
那是徐明，卓大川的表弟。不久之前他才來過，但今天卻不是求助，而是告訴卓氏夫婦一個消息：「有人見到書竹和一個男人在西貢市區出現過。」
書竹終於忍不住插嘴問：「最遲幾時答覆你？」
卓大川又一次獨個兒悄悄地爬起來，也不知道這是甚麼時候了。
卓大川這一幢自建的四層高房子，除了樓下做藥店，另闢門戶之外，二、三、四樓都是室內梯間，可以互相貫通的；而大門——即街門，則在二樓透到樓下去的梯間盡頭處。所以每有訪客來訪，他們就得由二樓跑到樓下去開門。
心理學家也得承認：越難得到的東西，就會越加覺得珍貴。羅吉當時的心理狀況，可能正是如此！
時間已是凌晨。
「要多少日子？」那男子又說：「那名受私的幹部不久就要調職，下一任的主管未必買得通。所以這件事越快越好。」
那些婉轉交到她父母手中的信，內容都是希望他們一家能有團聚一日的；所謂「團聚」，自然是希望他們都離開西貢到外地去。
但羅吉也講得有理，這件事如果要做到百分之一百成功，實在不宜讓卓家以外任何一個人知道。
「但是，我們從未見過面。」
小許也曾聽過不少有關羅吉的故事，假如全是真的，也難怪她生氣。
是的，書竹離家後究竟去了何處？羅吉一直不承認知道她的下落，分明是為了避免引起卓家兩老的反感，自然也是為了卓詠梅的緣故。
小許若有所覺地，怔了一怔：「可否試一試，向你父母那方面………」
「這個時候，能找到一條門路離去已經不易，還怎麼會有人肯義務儎你出海？」胡同道：「就算你是船主，有權留難的人也非錢不行。何況講得清楚一些，單是錢亦一樣不行，一定要黃金。」
那無限低徊的嘆息，實際上已代表了卓大川心底裡的千言萬語。
「本來我家人不希望我沾手，因為這種事情，對我並無好處，但誰叫我跟克平是好朋友，勉為其難也要試一次了。」
來自北越的，不但是想坐地分肥，還奉命奪權；但身為「地頭虫」的「南越」份子，卻認為他們打生打死，亦無非期望著有今天這日子，又怎肯乖乖的雙手交出政權來呢？
這已經忘記了是第幾次；每次她總會很有耐性地，在沉寂的氣氛下陪伴著她，儘管雙方無言相對，他卻從無怨言。
她一方面希望在這裡獃下去，直至有阮克平的消息為止；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忘不了她丈夫那一番說話：「無論如何，一定要替阮家存後，把我們的兒子小明養育成人………。」
詠梅滿以為自此之後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丈夫全心全意地去愛她，還有了一個愛情結晶，連翁姑也對她另眼相看，當她如珠如寶的。試問一個女人，到了這時候，還有甚麼要求？
「我也知道。」胡同似有難言之隱，「但是，這不是我那位朋友要的，他雖然化錢買了一艘船，多你們一兩個不成問題，但是，放人出海的，卻攤大了手掌啊！」
卓媽道：「是的，我們當然要離開這裡，而且，越快越好，因為這裡再沒有甚麼值得我們去留戀的。」
西貢近海，但海港不夠深，較為大的船隻，亦無法駛近岸邊，要用小艇接駁。與香港比較，真有天淵之別。
卓媽本來也沒有甚麼心事了，這個中國傳統的婦人，早已把一生幸福放在丈夫和兒女的身上；假如這次他們可以逃出越南去到台灣的話，那麼，自然就可以見到錦文和玉琴，甚至還可以跟他們在一起生活。
「你府上可有電話？回頭我與家人商量過，然後再找你好不好？」
卓詠梅既然為了父母和兒子離開越南而要好好的利用羅吉，心理上卻又怕他糾纏著自己，所以，儘管她惦記著丈夫阮克平，也決定跟隨父母、帶著兒子暫時離開這裡再說。
小許苦笑道：「這種事情，怎麼可以告訴別人？越多人知道，我你的處境就越加危險。」
書竹不作聲，雙臂交加夾疊擺在胸前：「嘿！我還以為你是個守諾言的人！」hｔtps://ｍ.hetｕｂooｋ•cｏm•ｃoｍ她終於咆哮起來！
書竹看見小許頗有誠意，頓然化怒為喜，趨前擁吻他；於是小許又一次被色所迷。
「好的，謝謝你。」詠梅又問：「我還未請教先生你貴姓呢？」
也因為這樣，不少越共已漸漸明白到目前形勢十分險惡；他們隨時隨地會被栽上一個罪名，就會死得不明不白。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羅吉顯得很擔心。
書竹是個性格極不穩定的女性，她的妒忌心又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飽受折磨，無論精神和肉體方面，都受盡了痛苦的煎熬。所以心理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變態。
羅吉找到門路——那是半公開的門路，由海軍控制的，要有人面，又要有錢，在西貢郊區海傍入黑後落船。據講，這是一艘大船。
她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尤其是在孩子的面前，她更加不可以隨便。
羅吉看見她想得傻傻呆呆的，淚眼盈眶，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柔聲低語地安慰她：「別這樣難過，我十分了解你的心事，其實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想怎麼樣。」
書竹不敢返回家中去，因為她親眼見到羅吉在那兒出現；羅吉在西貢的共黨組織裡面，似乎有點地位，否則他就不會駁回書竹的申請。所以書竹擔心萬一被他知道自己違背組織的指示，偷偷返回西貢，相信他一定不會放過她。
然而詠梅並非故意造作，而是不想他誤解；她想過了，如果她隨便去敷衍他，後果會不堪設想。何況她心已有所屬，主意早已立定了，任何男人也無法再把她的心扉打開！
他們就此約好，兩天後再用電話連絡。
因此，她與父母商量，只是確定這件事的真相。
詠梅用情自問不當，她雖然愛過羅吉，但那只是早熟少女的一種悲劇而已；那時她的思想根本未成熟，透視一個人的性格以及背景，自然不及老父。所以，昔日卓大川極力反對詠梅與羅吉來往，當時詠梅心底裡很不高興。但時至今日，卻又覺得老父用心良苦。
「七兩黃金一個人，如果是金城片，六兩也可以。」羅吉又說：「若由我出面，相信五兩也差不多了。問題卻是你們有沒有辦法可以籌到這許多黃金？」
詠梅對羅吉，反而有一定的距離。主要當然因為她丈夫的關係。
「並非信與不信，而是那十多兩黃金，我必須找親友商量一下。」
最後羅吉只安慰詠梅：「她大概不會回來的了，萬一她真的回來，你可別忘記一件事，就是立刻設法通知我！」
西貢堤岸一帶，昔日是最繁榮的地區，但時至今日改名為「胡志明市」之後，再難在這裡找到半點兒歡笑；眼前所見，盡是滿臉愁容的人。
「然則，你如何能逃出來？」
由西貢到堤岸大約須要半小時車程。
她並非籌不到足夠數目的黃金，而是形勢格禁，當時每一個人都必須裝窮，否則就好容易被查出因有錢而被越共抬去清算。
至於羅吉怎樣想？相信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最後的時限終於到了，小許那位朋友也走了。
所以書竹非常留意小許的表情。只要有甚麼風吹草動，她就會先由後面逃走！
胡同道：「是的，峴港方面有消息傳來，但是……」他欲言又止的：「……他們要五兩金一個人………」
年前他目睹越南局勢不穩，早已將部份資金轉往香港一個朋友處，數目也相當大。他也曾吩咐那位朋友將一部份錢匯給正在台灣求學的兒女。前些時錦文和玉琴來信說，只收到五千美元，這數目又似乎太少了。
「嗯——」詠梅又問：「我如何與你連絡？」
其實羅吉剛才也問得好：假如書竹揀著這時候回家，怎麼辦？
「她為甚麼不回來？」詠梅喃喃地說，「也許她以為我們已遷出了堤岸。」
尤其是當她聽到克平一直把她的照片帶在身邊，她心底裡又是苦時又是甜。
不過他一向認為這位朋友十分可靠，而且曾經合作過做生意；既是錦文他們的世伯輩，相信不敢多匯，也是為了孩子們好；說不定怕他們浪費啊！
「只要你快樂，只要我做得到的，我都會盡力而為。」羅吉深情地望著她。
他坐在書房那把椅子上，沒有燈光，也沒有人陪伴，只憑窗外那淡淡的月色，就可以素描出他那顯得蒼老的輪廓。
她到底是個具有中國傳統思想的女子，加上母親的勸慰，終於不致做出叛逆的事來。到了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沒有看錯，羅吉果然有著特殊的背景。
外間不了解阮克平的人，誰會相信這一番說話出自這「二世祖」之口？
「我正婉轉託人找門路，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那時羅吉得不到詠梅，卻惹上了詠梅的妹妹書竹。同父同母的一對姊妹，在任何人的想像之中也會相差不太遠。豈料一經相處下去，相差又何祇十萬八千里？簡直迥然兩個人。
羅吉也是剛剛才接到一些有關書竹的消息；本來他已駁回書竹申請調回西貢的文件，但最近消息傳來，據說書竹和一個姓許的男同事，可能偽造文件。因為他們並未依時到達另一地點報到。
這間空屋，暫時變了他們的小天地；當時的西貢，雖然改名「胡志明市」，但越共內部的鬥爭激烈，似乎對市面的一切，還未能廣泛地加以照顧。
羅吉也不一定要她記起過去那段情，只希望她不要沉默下去就夠了。可惜她有時會活像一個啞巴，老半天可以不講一句話。
「說得坦白一些，如果一切已經安排好，我最多留下來陪住書竹，待以後有機會再想辦法跟她一齊逃吧！」
每一次他們交談時，詠梅都在場。
「先上樓去，跟爸爸談談好嗎？」
到底卓書竹也是卓家的人，她要回來，似乎也沒有理由拒絕她。何況她已正式加入越共行列了。
但是，唯一遺憾的卻是書竹。
「聽說這裡和峴港那邊都有門路。」羅吉終於說出了詠梅最渴望聽到的消息，「但是，據講索價很高。」
不但阮克平沒有消息，連整個阮氏家族的人也沒有消息。
事實上卓大川身邊還有不少黃金和美鈔，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得出去。
卓詠梅就是被他三番四次地含淚苦諫之後，才帶著小明離開了阮家。
「嗯——你指的起程前，可是離開西貢之前？」
至於卓詠梅，她的細胞裡有母親的遺傳因子，中國婦人的傳統觀念，再加上與阮克平那一份夫妻之情，令到她一直耿耿於懷。
然後他又告訴書竹：「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胡同，他在峴港那邊有許多門路。」回頭他又問：「你這麼急急找我，是否有甚麼好消息？」
「你的計劃看來已經徹底的失敗了。」小許洩氣地嘆息著，「她居然說甚麼也沒有，包括片糖、鬍鬚佬以及綠豆在內。」
卓大川揀著沒有人在旁的時候，為妻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我們都幾十歲了，還有甚麼希望呢？」卓大川平日在兒女的面前，一向嚴肅慣了，很少機會讓他對妻子這麼溫柔的。
卓大川又說道：「再說，就算他真的要幫我們，我們也應該親自去見見主管勞改營的幹部，證實克平的確在那裡，然後我們才可以做這件事。何況，目前我們自己也正要籌措一筆錢，找門路離開這裡，萬一因此而出了亂子的話，實在很不值啊！」
羅吉雖然以安慰的口脗說了上面一番說話，其實他內心仍然存有一份憂慮，這點連詠梅也不難看得出。
「羅吉可能只是擔心她妨碍我們逃走的計劃。」詠梅說道。
羅吉本來對書竹不但有戒心——那並非單純為了詠梅的緣故。要不然他早已批准她調回來了。
「他們幾時起程？」小許問道。
於是他也舉起了另一隻手，按在她那代表了無限溫柔和慰問的手指上，黯然地低語：「我們是否真的就要離開這裡？」
因此，看見她的人亦有如驚鴻一瞥。自然亦無法跟她取得連絡。
「可是有船出海？」詠梅也不知是驚是喜！
在藥物短缺的情況下，小明經打針服藥後，情況總算好轉了。所以詠梅也真的是由衷地感激羅吉的幫忙。
胡同說：「一個星期後，亦即下星期二。所以我才這麼焦急，因為我也知道你可能有困難。」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要不是詠梅母子回來陪伴著他們，他們一定更加感到寂寞的要死。一對老伴於是相擁痛哭；反正身邊沒有旁人，他們痛快地發洩著內心那份深厚的情感！
因此，小許每天晚上回到那間朋友留下的空屋裡，都與書竹仔細商量。
即使她大姐詠梅手上沒有錢，她也會向她父親方面想想辦法。
卓詠梅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自從她決定放棄以前跟羅吉那一份感情之後，又立實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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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媽正想把窗門關上，門外又有人拍門。
「也許為了男友的緣故，亦可能不想別人知道她的行踪。不過無論如何，這兩天對你們十分重要，能否成功出海，除了要靠運氣之外，保密更加重要。」羅吉非常慎重地說：「萬一書竹回來，你們將會怎麼辦呢？」
書竹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身裁之外，便是那一雙大眼睛。記得羅吉曾經讚美過她：「你那雙大眼睛何祗勾魂奪魄，甚至還會說話呢！」
她的兒子剛好睡醒了，正在揚聲呼叫著媽媽。詠梅匆匆回到他的身邊去。孩子的父親不在，詠梅更加覺得她的責任重大。
「你放心！只要經我手去辦的事，一定會妥妥當當。」羅吉又很慎重地說：「不過當時機尚未成熟之前，就是老人家最好也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萬一洩露了出去，只怕我也一樣擔當不了！」
卓詠梅聽了父親的話，也覺得他言之有理，她怎麼可以就憑對方三言兩語，便將黃金交給他？
每次當她想起她丈夫，她就恨不得立即回到他的身邊去，不管生生死死，但求在一起。
一輛房車開到卓家門外。由車上走下來的，又是那個年青人。
因此，當時許多人都明查暗訪，打探門路，希望早日離開越境。
卓媽感動地捉住他的手：「幸好錦文和玉琴都到了台灣去，否則，相信到了這時候我們更加焦急………」她哽著咽喉，訥訥地說：「不過，不管我們在那裡，我都會陪伴著你。」
「明晚。」胡同道：「後天一早我就要離開胡志明市，返回峴港去。所以，明晚之前，你們必須作出決定，因為還有幾個人在等我消息。船不太大，空額已無多，如果明晚之前你們不能作出決定的話，我惟有把空額讓給了別人。」
所謂「金城片」，乃一種十足黃金製煉而成的金條，極得當地人仕之信任。所以往往只要打出「金城片」的字號，就算少收一點，人們也樂意。彷彿對其他金條都失去了信心似的。由此亦可以反映出「金城片」在當地的權威價值。
「當然不可以，要不是為了克平，我才不會冒這種險。」
對方那男子道：「不！我希望你不要把消息洩漏給太多人知道了。如果你仍懷疑，不妨將我從克平口中聽到一些有關你們的家人狀況講講。府上有父母，你的大哥二妹在外地，三妹下落不明。你有個兒子，也是克平的兒子。克平對我說，他最掛念你母子二人。所以才叫我出來後，最緊要給你電話。」
她再次探首俯視，原來這一次卻是羅吉。
卓大川心裡想：莫說五兩金城片，就是七兩一個人也不算貴。只不過羅吉身為高級共幹，最怕是其中另有詭計。
說完，電話又掛斷了。
「但是，目前我無法籌到這許多黃金。」
「片糖」代表金條，「鬍鬚佬」則指美鈔，「綠豆」就是鑽石。
因此，她心底裡一直默默地祈禱，希望書竹早日回到她的身邊來。
然而，每當詠梅向羅吉打聽有關阮氏家族的消息時，羅吉總是支吾以對。
「卓大川在家嗎？」一名男子在門外張開喉嚨，揚聲叫道：「叫他快些到亞婆廟去開會！」
「克平叫我轉告你，叫你盡可能為他想想辦法，他再挨下去，只怕挨不住了。」
詠梅問：「要多少？」
自從西貢陷共後，錦文和玉琴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信來了。即使這一封，也是個多月之前由台灣寄到香港，再由香港一位親友轉寄到這兒——西貢來。
「別難過！」輪到卓媽安慰他了：「我們都老了，孩子們亦已長大，還有甚麼值得擔心呢？能逃得出去固之然好，否則………」
「好吧！那麼，就照你訂下的暗語。」
他在堤岸是名醫，但解放後已處於半歸隱狀態。間中會有些坊眾仍然上門求醫，要求他開一張方子，但開方又有甚麼用呢，沒有足夠的中藥，病人還是無濟於事的。
「阮克平是我朋友。」他也像說暗語一樣。
胡同這才走了！
卓大川兩父女當時也聽到了，他對他妻子道：「你去去好嗎？上次我差點給他們悶死我了。」
事後卓媽回去悄悄將情形告知詠梅。豈料詠梅姊妹情深，竟以此向羅吉查詢！
於是離心份子逐日增加；他們之中有些已開始像小許她們一樣，尋覓著後路；有些則乘機斂財，希望逃走之前先飽私囊！
「我只是這麼樣假設而已，其實當然不可能，如果她要回來，早就應該回來了。」
玉琴則在信中說到了他們的近況：「………這裡一切很好，我們也很安定。大學的課程雖然緊張，我卻無可避免地結識了一位男朋友，他追得我很厲害，是香港來的僑生，讀醫科的。這個暑假，他要求我陪他回香港去省親……」
羅吉那份感情詠梅是感應得到的，無奈她對他的心早已死了；詠梅絕對不是那麼朝三暮四的人。
但是，她並沒有把這番心事說了出來。
小許看得出她不高興：「你究竟想如何處置他們？」小許只好問道。
剛才他說的「亞婆廟」，其實就是堤岸的天后廟。
不久，小許陪著一個皮膚黑黝黝的年青人上來。他把他介紹給書竹認識：「卓書竹，我的女朋友。」小許說時有一份驕傲的神氣。
他們商量了一整晚，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來了。
灰白的頭髮，灰白的鬍子，晶瑩的淚水淌過那滿佈皺紋的臉皮；由窗外投入的月色襯托下，更加顯得令人有點悽然心酸！
結果羅吉這位高幹卻開著充公得來的名貴房車，親自護送阮小明到診所來，既不必排隊登記，還指明要由主任醫生主診。
沒有辦法離開西貢，對卓大川一家人來說，自然會感到遺憾；唯一能令卓氏夫婦感到安慰的，就是錦文和玉琴這一對兒女已經在台灣安定下來。同時也逐漸長大了；現在再從他們的書信中，也可以窺見他們已開始成熟。
本來小許在峴港方面有朋友，無奈時移勢轉，誰也不可以保證還可以找到那些人；即使找到了，也不可以保證他們能幫自己。
詠梅也透露過，只要有門路讓她父母離開西貢到外地去，她一定會好好的報答他。
翌日，卓家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羅吉有時也奇怪自己怎麼會這樣有耐性，相信許多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忍受不住。然而他竟然毫不計較，由朝到晚的陪伴著她；只要他有空，不用去上班的話。
「是的。我家人攢到一條門路，只要付出十五兩黃金，不出一個星期，就可以獲釋返家。」
但在另一方面，她實在非常感激羅吉；她絕對相信羅吉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所以較早時她曾故意出示過她大哥錦文以及二妹玉琴的來信。
「孩子的情況好了一些嗎？」羅吉蠻好心的，伸手在小明的額角上輕輕地按了一下。
「我是阮克平先生的朋友。」
現在他們這一家四口——卓大川夫婦和詠梅母子即將離去；此一去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每一個人心底裡都有一份難對人言的心事，同時每一個人都有點依依不捨！
另一方面，羅吉這陣子卻不斷外出活動，也不斷把消息傳到卓家去。
至於詠梅她自己，她從來沒有過任何表示；她只希望知道一些有關她丈夫的消息。
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包括羅吉在內。
小許也說得坦白：「我還以為你會有那種不用化太多錢的門路呢。」
書竹不但具有幾分姿色，身裁也越來越成熟而豐|滿；即使像現在一樣生氣，那份性感到底還是最吸引男人的。
「我要殺了他！」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給他玩弄不特已，還騙我到甚麼新經濟區去，令我吃盡苦頭，到頭來還不批准我調回原地，原來是為了方便他追求我大姐。這種男人，你說該不該殺？」
時移勢轉，剎那間所有美好的事物，就像夢幻般消逝；生命中閃耀過的光輝，眨眼間變得黯然失色！面對著身邊的小生命，她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淚水。
突然有一隻手——一隻震抖著，但他卻熟識的女人的手，伸到椅子的扶手來，輕蛵按在卓大川的手背之上：「睡吧！別難過！」
「別客氣，做得到的事，我必然盡力而為，」
也許正是由於她的專一和堅貞，才更加令到羅吉對她肅然起敬，死心塌地！
羅吉終於又在默默無言的情況底下走了。
她只輕輕地嘆息！
「你有多少？」那男人說：「也許十至十二兩左右也可以，讓我跟那主管的幹部談談，說不定他可以通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