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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研究法

作者:錢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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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講 如何研究學術史 一

第五講 如何研究學術史

此後先秦諸子,他們中的多數,亦如周公、孔子般,同有一番他們的政治理想與政治抱負。他們亦都想把他們所各自開創信守的一套學術思想,來創建一新制度,推行一新政治。此等態度,可說與儒家基本精神相差不遠。至秦漢以後,中國學術大致歸宗於儒家,此非各家盡被排斥之謂,實是後起儒家能薈萃先秦各家之重要精義,將之盡行吸收,融會為一。故在先秦時,盡有百家爭鳴。而秦漢以後,表面上似乎各家都已偃旗息鼓,惟有儒家獨行其道。按諸實際,殊不盡然。此因中國學術精神,乃以社會人群之人事問題的實際措施為其主要對象,此亦為中國學術之一特殊性。儒家思想之主要理想及其基本精神即在此。而先秦各家思想,大體亦無以逾此。故能匯歸合一,而特以儒家為其中心之主流而已。
上講我已提及中國歷史上之偉大人物周公。周公實近似於西方哲人柏拉圖在其《理想國》中所要求的理想政治領袖。但周公不是一「哲人王」,僅是一「哲相」。他可說,是以一學者哲人身份,而來建立了西周一代的政教禮制,奠定了中國此下數千年的優良基礎。周公之後,繼者有孔子。孔子所理想,即是復興周公之道。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我不復夢見周公。」可見他對周公之衷心嚮往。孔子在政治上雖不得意,但在學術上則有更和圖書偉大之成就,更深遠之影響。中國此後之全部學術史,即以孔子及其所創始之儒家思想為主要骨幹。我們又可以說,以學術來創立政教制度者,以周公為第一人,而孔子繼之。如韓昌黎所說:「周公在上,故其事行。孔子在下,故其說長。」兩人之不同者在此。
但此種情勢不能轉用到人文界。人是活的,人常在變動中,人事亦常在變動中,真所謂「不居故常,一日二日萬幾」。所以處理人事,只有因地制宜之一法。驟然看來,似乎中國人講學術,並無進步可言。但諸位當知,這只因物件不同之故。即如西方人講宗教,永遠是一不變的上帝,豈不較之中國人講人文學,更為故步自封,頑固不前嗎?當知中國傳統學術所面對者,乃屬一種瞬息萬變把握不定的人事。如舜為孝子,周公亦孝子,閔子騫亦復是孝子,彼等均在不同環境不同物件中,各自實踐孝道。但不能因舜行孝道在前,便謂周公可以憑於舜之孝道在前而孝得更進步些。閔子騫又因舜與周公之孝道在前而又可以孝得更進步些。當知從中國學術傳統言,應亦無所謂進步。不能只望其推陳出新,後來居上。這是易明的事理。
此種精神,卻可謂與西方人之現代科學精神相近似。科學研究必重實驗,實驗到這一步,再推想到另一步。如此逐步推進,卻不走遠步,逃離實驗,https://www.hetubook•com.com憑空一口氣推想出一番大道理來。但中國學術傳統,究與西方近代科學有其迥異處。這因西方近代科學所研究之物件,乃指向於自然界之一切實物與現象,而中國傳統學術所著意者,乃在人文界之一應實事上。自然物變動少,研究自然可有一恒常不變之共同物件。因此前一人研究所得,後一人可以憑此繼續深進。探求了這一面,再繼續探求那一面。進入了這一層,再繼續進入另一層。研究科學可以按部就班地拾級而登,後人所發明或發現,常可超越前人,有日新月異之概。近代有了愛因斯坦,便可超越了昔時牛頓所發明之幾項定律,而更有新發明。後人有新發明,前人所發明者即續被修正。
中國學術史上亦並無專家,如天文、曆法、算數、音樂、法律、醫藥、水利、機械、營造之類,都須有專家。但中國本於其傳統的人文精神,一向學術所重,則在通不在專,在彼不在此,此為治中國學術史者所不可不知。
其次,再說到人事牽涉,固屬複雜多端,但既屬人事,則必是可以相通合一的。因此中國以往學者,很少對政治、社會、經濟等項,分途作各別鑽研的。因人事只是一整全體,不能支離破散來各別對治。如硬要將此等各別劃開,只從某一角度為出發點去作研究,固亦可以著書立說,成一家之言,和-圖-書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配合到實際人事上來,則往往會出岔。如西方人講經濟學,亞當.斯密斯之「自由經濟」的理論,豈不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推行過當了,便會出毛病。至如馬克思的「階級鬥爭論」,則更不必說。但單就其理論看,又何嘗不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有他一套思想體系?只是憑空一口氣說得太過遠了,太過周到了,再放到人事實際問題上來,反而不適切。
故中國學術之主要出發點,乃是一種人本位主義,亦可說是一種人文主義。其主要精神,乃在面對人群社會中一切人事問題之各項實際措施。如上述政治、社會、經濟諸端,皆屬此物件下之一方面、一部分,皆可以實際人事一語包括之。故中國學術精神之另一表現,厥為不尚空言,一切都會納在實際措施上。所謂坐而言,起而行。若徒言不行,著書立說,只是紙上加紙,無補實際,向為中國人所輕視。因此如西方所有純思辨的哲學,由言辨邏輯可以無限引申而成一套完整之大系統大理論者,在中國學術史上幾乎絕無僅有。故在中國學術史上,亦可謂並無純粹之思想家或哲學家。「思想」二字,實近代中國接觸西方以後所興起之一新名詞,中國舊傳統只言「學術」,或言「學問」,不言「思想」。因中國人思想之物件即在實際人事問題上,必須將此思想從實際措施中求和-圖-書證驗。所謂「言顧行,行顧言」,而無甯尤貴行在言前。故中國哲人之一切言辭,似乎只是一種人生經驗,與其績效之概括的敘述與記錄而已。其立言大本,即在人生實際,不在一套憑空的思想體系上。
根據以前數講,有關政治、社會及經濟諸端,可以明顯地看出中國歷史之渾融一體性。而中國歷史之所以能不分裂與無中中斷,亦頗於此可見。中國歷史文化傳統源遠流長,在其內裡,實有一種一貫趨向的發展。我們並可說,中國歷史上之傳統理想,乃是由政治來領導社會,由學術來領導政治,而學術則起於社會下層,不受政府之控制。在此一上一下迴圈貫通之活潑機體之組織下,遂使中國歷史能穩步向前,以日臻於光明之境。
如《論語》開首即云:「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人不慍,不亦君子乎!」此不能謂是孔子之一套思想或理論,僅可謂是孔子對於全部人生提綱挈領的一項敘述而已。此乃由孔子觀察日常人生,及其切實踐履所獲得之親身經驗之一種記錄。因此我們對孔子此番話,亦不能隨意運用自己一套思想或語言邏輯規律來加以批評。因此乃孔子所親身體會之一種實際人生,不是一純思想,或純理論。若欲領悟此中滋味,亦必得投身於此實際生活中,親身有此一番實際體驗,才能印證其說。因此中國人m.hetubook.com.com講學問,恒以「知行」兩字並重。無論說知難行易、知易行難、知行合一云云,均將知與行兩項連在一起說。即如上面所舉《論語》首章,你必真做到「學而時習之」的功夫,才能體驗出此心喜悅之情,這是第一步。繼此以往,然後「有朋自遠方來」,便覺無比快樂,此為第二步。更進而達到「人不知而不慍」的境界,此為第三步。我們當知,如無第一步實踐,便無從有第二步。如無第二步到達,亦無從說到第三步。此屬一種人生境界,非關思想體系。因此中國人教人做學問,必須知行配合來做。即如學問二字,也都是屬於行的方面者。學與問,皆須從實習下手。
中國的學術傳統,則較喜歡講會通,不甚獎勵成專家。一言一行,總須顧全大局。因此用西方人眼光來看中國學術,自然沒有像西方般那種分道揚鑣,百花齊放的情形。兩相比照,若覺中國的不免失之單調和籠統。其實此亦中國學術傳統之一特殊處。譬如有人說孔子是一政治家,這並不錯。或說他是一哲學家,或教育家,或史學家,也並沒有錯。甚至說他是一個社會學家,也未嘗不可。但孔子之偉大,並不在他的某一項專門學問上。當時人就說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此後學術傳統如此,中國學術史上偉大人物,常只是一普通人,而不能像西方之所謂專家,這也是事實。
今天所講是「如何研究中國學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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