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作者:張戎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四、「亡國奴」

四、「亡國奴」

錦州洋溢著節日氣氛,人們爭先恐後把軍人請到家裡住。一位軍官也住進夏家,他舉止文雅、謙恭,全家人都喜歡他。夏瑞堂和姥姥覺得國民黨一定能維持好秩序,結束混亂,使人們有好日子過。誰知接踵而至的,是失望。
共產黨到處張貼佈告,要求居民恢復正常秩序,並著手逮捕漢奸和其他為日本警察工作過的人。被捕的人中有外曾祖父,他被關押在自己曾掌管的大牢裡。社會治安受到控制,夏瑞堂開始門診了,我母親的學校也開了學。共產黨人分住在當地人家裡。他們看上去很老實,不裝腔作勢、橫蠻無理,還常和房東聊天。他們對我母親的一個朋友說:「參加進來吧!我們需要有學問的人。說不定你能當個縣長。」他們正在招兵買馬,擴充勢力。
內戰越演越烈,駐守錦州的士兵猛增。蔣介石直接領導的中央軍紀律還算好些,那些無法從中央政府得到軍餉的雜牌軍,就只能「靠山吃山」了。
姥姥還請王漢臣為玉林謀份差事。漢臣安排他去了鹽警隊。因為鹽是生活必需品,當局嚴禁向共產黨出沒的農村地區銷售。當然,官員們暗地都做私鹽買賣。共產黨游擊隊以及國民黨軍隊常常因搶鹽打仗。玉林好幾次捲入戰鬥,眼見許多人喪生,覺得實在可怕,只幹了幾個月就辭職了。
我母親對國民黨官員競相討姨太太的做法也大為反感。她的學校是全市唯一的女子中學。從一九四六年初開始,各類官員紛至沓來,找妻子的有之,找姨太太的更不乏其人。有些女學生甘願出嫁,有的則不敢說個「不」字,因為她們的家庭把和大官聯姻看作是走好運。
在師範班裡,我母親和一位白姑娘建立了友誼。她年方十七,漂亮、聰明、大方。在我母親眼裡,她是位可親可敬的大姐姐。當我母親向她訴說自己對國民黨的不滿時,白姑娘總是開導她,「你不能見木不見林,任何政權都有它的缺點。」白姑娘全心支持國民黨,加入它的一個特務組織,任務是追查漢奸。但在一次特務集訓中,上司要她暗中監視同學們,從她房裡傳出一聲槍響,集訓所的人趕去推開房門,發現她躺在床上,臉色灰白,嘴大張著喘氣,滿床是血,一句話也沒說就死了。報紙將此事渲染成桃色情殺事件,但沒人相信,因為白姑娘在男女關係上十分矜持。我母親聽說她被殺是因為要求退出特務組織。悲劇並未結束,白的母親在一個銀樓老闆家當女傭。她對獨生女的死肝腸寸斷,更對報紙造謠說她女兒是因情人太多爭風吃醋被殺而悲憤交加,不久也懸樑自盡了。她的僱主因此受到地頭蛇敲詐,宣稱是他把白母逼死,老闆滿足不了貪婪的勒索,只得關掉銀樓了事。
日本人投降時,國、共兩黨都在竭力擴大自己的地盤,調兵遣將準備重開因抗日而中止的內戰。事實上,內戰已在有些地區打響了。由於富饒的資源和日本投降造成的「真空」,東北成了雙方的爭奪要地。雖然國民黨軍隊數量居優勢,裝備也精良得多,但共產黨統治地區離得近,儘管沒有俄國人的幫助,也搶先把部隊開進了東北。美國人幫助蔣介石把成千上萬國民黨軍隊從南方運送到華北,並一度欲在距州錦三十哩處的葫蘆島登陸,後因受到共產黨的猛烈阻擊才不得不撤退。國民黨軍隊被迫在長城以南上岸,乘火車向北進發,由美國人提供空中掩護。前後計有五萬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佔領北京和天津。
劉家很快派媒人向夏瑞堂提親。夏瑞堂算是那個時代極開明的人,他問我母親的想法。我母親提出先做「朋友」,不作進一步的承諾,這在當時是很罕見的。傳統男女在訂婚前,不能成雙成對出現在公共場合。可是我母親嚮往快樂和自由,希望能跟男子作朋友而不一定非結婚不可。深知我母親性格的夏瑞堂和姥姥退回了禮品。因為依照風俗,只要收禮,就意味定親,以後就很難改變了。我母親開始和劉少爺來往,所有相識的人都說他們是天生地造的一對,夏瑞堂和姥姥也私下把劉少爺看作乘龍快婿了。但我母親很快就看出他的淺薄,他從不去北京,整天在家裡閒蕩,過著公子哥兒的生活。有一天,她發現他居然沒有讀過《紅樓夢》,我母親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當她向劉少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時,他輕描淡寫地說:「中國古典小說並不合我的口味,我喜歡的是外國文學。」為了顯示他更勝一籌,他反問我母親:「你讀過《包法利夫人》嗎?這是我最崇拜的書。我認為它是莫泊桑的最偉大的作品。」
一九四七年,外曾祖父頸部患了惡性腫瘤。他預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三番兩次托人帶信到錦州,央求見見孩子。剛開始,外曾祖母拒絕了。但經不住再三懇求,她軟下心腸。於是,我姥姥帶著弟妹乘火車來到義縣。這是十五年來,姥姥首次與父親重逢。此時的外曾祖父已形容枯杭,難以辨認了。他看到孩子們時,努力想從炕席上撐起身子。希望與孩子們有個親熱的表示。可是孩子們只說了一句:「我們來了!」就站在門邊一動不動,沒有走近他。他露出不敢別有所求的神情說:「玉林,叫一聲爸爸。」但玉林不吭聲。外曾祖父老淚縱橫,臉www.hetubook.com.com部不斷抽搐。姥姥看不下去,懇求弟弟叫一聲,同時把弟弟推向父親。玉林終於咬緊牙關憋出一聲「爸爸」。外曾祖父臉上才掠過一絲微笑,抖索地拉住兒子的手說,「做個小買賣,能養家餬口,閤家團圓就知足了。不要當官,它會毀了你,就像毀了我一樣。」這是他最後的話,他死時只有一位姨太太在旁守候,窮得連口棺材也買不起,屍體就用一個破箱子裝著,草草埋掉,家裡沒有一個人替他送終。
——走馬燈似的換政府(一九四五~一九四七)
這時,國民黨逐漸對農村地區失去控制,越來越不容易徵到兵。又因為內戰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年輕人都不願當「炮灰」。但國民黨軍隊傷亡很大,需要補充,所以到處抓壯丁。怎樣才能使玉林不被抓去當兵呢?姥姥只好又去找王漢臣,要他把玉林弄到特務組織裡去。出乎姥姥意料,這回王漢臣拒絕了,說那不是正派年輕人立身之處。
有一天,姥姥忽聽有人敲門,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漢子,穿著國民黨軍服,笑盈盈地走進來。一見姥姥,他深深地鞠躬,稱她「大姐」,又稱夏瑞堂「大姐夫」。好半天,他們才認出這個穿著神氣、結實健康的人竟是那個從日本人絞刑機中死裡逃生的王漢臣。和他一塊來的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雖也戎裝在身,但更像個讀書人。王漢臣介紹說他叫諸葛,我母親立即對他產生好感。王漢臣現已是國民黨情報組織的高級官員,負責主管駐防錦州的一支特務部隊。他再三對夏瑞堂和姥姥說:「我的命是你們給的,我一定要報答。不管有什麼事,開口說一聲就行!」
效石有了權,發了財,慢慢就變了。他吸鴉片、酗酒、賭博、逛窯子,還染上梅毒。姥姥常勸他,但他就是不改。他覺得他比夏家人過得都稱心,當他看到夏家因食品短缺而吃不上一頓好飯時,就每每邀請大家去他家吃飯。夏瑞堂堅決不去,也不讓姥姥去,他說:「咱們不碰那些不義之食。」但美味佳餚的誘惑力委實難以抗拒,姥姥偶爾也帶著玉林和我母親偷偷到效石家去美餐一頓。
幾天後,劉家老爺突然病故。因為劉家是名門,劉老爺又是一家之長,劉家決定大辦喪事。頭七天是入殮儀式,全家人跪在靈堂兩旁守靈,請來的和尚端坐在靈堂前,齊聲誦念《倒頭經》。劉老爺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精緻的雕花檀香木棺材內。緊接下去,是嚎喪祭典儀式。參加儀式的不僅有所有家庭成員,還僱了專門辦喪事的人前來陪哭。從此時起,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後的出殯下葬,嚎啕聲從早到晚不能斷。同時,要不斷為死者燒冥錢,使他在另一個世界有足夠的錢花。
搶劫、強|奸和濫殺持續了八天,直到蘇聯紅軍抵達。八月二十三日全城居民得到通知,到火車站歡迎俄國人。夏瑞堂和姥姥待在家裡沒動,我母親隨著大批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湧入車站。火車進站時,人群揮動著五顏六色的三角形小旗,高聲歡呼「烏拉!」出乎我母親的意料之外,蘇聯士兵並非大鬍子,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凱旋英雄,而是一群塵土滿身、面色蒼白的小伙子。除了以前曾偶爾從疾馳而過的小汽車裡瞥到一些神秘人物外,這是我母親親眼見到的第一批白人。
街頭擠滿了情緒激動的人群。母親跑回學校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那裡一片死寂,只聽到一個辦公室裡傳出輕微的響聲。她悄悄跑過去,透過窗戶,只見日本教師拖在一起痛哭。
國民黨佔領義縣後,我外曾祖父就從監獄裡釋放了出來。當地人說,這是他靠「貢獻」全部財產換來的,老百姓盛傳國民黨大員靠沒收財產發大財。為了保護自己,獲釋後的外曾祖父把自己和姨太太所生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但這人只是個連長,沒能提供給他多少幫助。外曾祖父丟了官、財產,靠行乞為生,人稱「蹲陽溝」。我外曾祖母聽到這消息時,叮囑孩子不要提供他任何幫助。
母親為田中小姐擔心。她是學校裡唯一從未打過學生的日本教師,也是母親的同學被處決時唯一流露出悲傷的日本人。我母親對父母說她要把田中小姐藏在家裡,姥姥很憂慮,不過沒說什麼,夏瑞堂只是點了點頭。因為玉蘭姨媽與田中小姐身材相仿,我母親從姨媽那裡借了一套衣服,跑到田中小姐住處,田中當時正用衣櫃之類傢俱堵住門以求自保。她穿上姨媽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中國人。碰上有人問,我母親就說是她表姐。反正中國人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少表親,外人就更糊塗了。田中小姐被藏在那間曾藏過王漢臣的房間裡。
俄國人正式承認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由於史達林承諾在勝利後三個月內撤走蘇軍,蘇聯紅軍於十一月十一日撤出錦州,退到東北北部,錦州只剩下中國共產黨人。十一月底的一個傍晚,我母親下課回家,看到許多攜帶武器裝備的士兵行色匆匆向南門開進。她知道城郊四周正發生激烈戰鬥,猜想共產黨是在撤退。這次撤退是根據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戰略進行的,叫做「讓開大路,佔領兩廂」,「不拘一城一池得失,重在消滅有生力量。」
死後第四十二天和*圖*書,劉老爺棺材被移人搭在院子裡的篷帳內。在下葬前七天中的每個夜晚,死者將到另一個世界的高台——望鄉台上俯視全家,只有家庭成員都在場,他才會放心離去。劉家急需未婚媳婦到場陪靈弔孝,一來滿足富豪之家的體面,二來使劉老爺能看到兒媳婦。我母親拒絕了,對劉老爺的去世,她很悲痛,因他對她十分友善。但是,如果她去了,就擺脫不了和他兒子的婚姻,所以當劉家差遣的說客不斷登門催促時,她不為所動。
胡表哥是一個敏感內向的青年,母親的瘋一直像夢魘一樣壓在他心頭,他時常對母親談起此事。我母親由此想起自己家裡的女人和所聽說的許多母親、女兒、妻子、姨太太的悲劇。女人的無權地位,那些披著「傳統」甚至「道德」外衣的野蠻殘忍的風俗習慣,不斷激怒她。儘管社會在不斷變化,但偏見仍然存在,她急不可耐地盼望著激進的變革。她在學校裡得知有一支政治勢力公開保證這樣的變革,這就是共產黨。帶來這一信息的是她的親密朋友舒姑娘。十八歲的舒姑娘因與家庭關係破裂而搬到學校住宿,原因是她父親強迫她和一個年僅十二歲的男孩成婚。一天,她來向我母親告別,說她要和偷偷相愛的男人逃去參加共產黨。「他們是我們的希望。」她走時說。
這段時間,我母親最親密的朋友是一位姓胡的遠房表哥,他父親的錦州、瀋陽和哈爾濱擁有多處商號。胡父的兩位姨太太沒有生兒子,所以深恨胡表哥的母親。一天晚上,當胡父外出時,她們在胡母和一位年輕男僕的飯裡下了迷|葯,然後將兩個剝光放在一張床上。胡父回家發現,勃然大怒,把妻子關在大院深處一間小屋子裡,並不許兒子去看她。不過胡父也覺得此事蹊蹺,懷疑是姨太太做的手腳,因此沒有休妻,也沒有趕她出門。當然,他也害怕家醜外揚。他擔心姨太太加害兒子,便把胡表哥送到錦州寄宿學校。就這樣,他認識了我母親。當時我母親七歲,胡表哥十二歲。不久,胡母在囚室裡發了瘋。
國民黨進入錦州時,玉林正好十五歲。他一直跟夏瑞堂學醫,夏瑞堂說他是可造之材。因為姥姥的母親和弟弟都靠她丈夫生活,姥姥儼然是一家之主,得為玉林安排婚事。她認為出身貧寒意味能吃苦耐勞,因此很快就選中了一位窮人家女兒,比玉林大三歲。我母親跟姥姥一塊去相親。未來的新娘進來行見面禮時,穿著一件綠絲絨旗袍,是特地借來的。這對年輕人於一九四六年在婚姻登記處註冊結婚,新娘身穿租來的西式白色婚紗禮服,沒坐轎子,用一輛西式馬車接來。
那天晚上,母親幾乎一夜未眠。天濛濛亮時,她被街頭喧嘩的人聲驚動,就打開大門,只見一群人圍在街口。一位日本婦女和兩個日本孩子的屍體橫臥在那裡。接著她又聽說,一位日本軍官剖腹自殺,他的家人也被私刑處死,財產遭人洗劫一空。幾天後,夏家的日本鄰居一家也死了,據說是服毒自殺。在錦州,到處都有日本人自殺、被殺或財產被搶劫的消息。我母親注意到一位平時靠揀破爛為生的窮鄰居,突然間有了很多值錢的東西要賣。學生們,特別是男學生,狠命地揍日本教師,以報復過去的挨打受氣。有些日本人把他們的嬰兒放在當地人家門口,希望孩子有條活路。有的日本婦女被強|奸,許多女人把頭髮剃光,裝扮成男人。
十五歲的母親,正值豆蔻年華,招人喜歡,又是學校中拔尖的學生。好些官員派人登門提親,但她告訴父母,她一個也不嫁,要自己選擇丈夫。她對婦女所受的待遇向來很氣憤,又深恨姨太太制度。父母也都支持她,但又畏懼權貴,不得不絞盡腦汁對求親者婉轉推卻。有位副官長在定親金條被拒後,闖入夏家威脅要用花轎強抬人。藏在門外偷聽的母親聽見後,掀開門簾衝進去對著他說:「如果要那樣,我就死在花轎裡!」幸運的是,不久這位副官長部隊調防了。
我母親學校裡有位姓康的年輕教師,教國文。他知識淵博,我母親很是敬重。他告訴我母親和另外一些女生,他參加過昆明市的反國民黨運動,他的女朋友在一次遊行示威中被手榴彈炸死。他的課有明顯親共傾向,我母親對他印象深刻。一九四七年初的一個早晨,我母親在校門口被老校工叫住,告訴她康老師已經走了,並塞給她一張康老師留下的紙條。我母親不知道是有人向他暗通了國民黨要抓他的消息,也不知道國民黨特務組織中藏有共產黨人,他們通知黑名單上的人逃走。我母親對共產黨知之甚少,並不知康老師就是其中一員,她只知道自己愛戴的老師被國民黨逼跑了。紙條上寫著兩個字:沉默。我母親從中體會到兩個含意:這是康紀念其女友的詩中的一行,「沉默——無言抗議,積蓄著力量。」這是要她保持信心。另一種可能是警告她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因為我母親素有膽大名聲,而且在學生中有號召力。
我母親讀過《包法利夫人》,她知道作者是福樓拜而不是莫泊桑,頓時,她對劉少爺的好感一落千丈。她忍不住想拆穿他,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因為讓男人出了醜,她就成了沒教養的刻薄女人。和_圖_書
住校不久,姥姥就跑來央求她回家。她很高興和父母和好如初,但堅持保留學校的床位。她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無論這個人多麼愛護她。對她來說,師範班非常理想,它保證在畢業後有一份工作,那時大學畢業即失業很普遍。另一個好處是免費,因為夏瑞堂已開始受到經濟惡化的影響。
劉家對我母親大為惱怒,夏瑞堂和姥姥也非常生氣,他們使出渾身解數,連哄帶哭帶罵帶勸,卻毫無結果。夏瑞堂終於對我母親大發雷霆:「你丟盡了夏家的臉,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我母親從不記得他曾如此對待過她,「那我就不當你的女兒好了!」我母親喊著,跑出房間,打點好自己的東西,逕直走了。
母親與俄國大兵有過一次驚心動魄「遭遇戰」。夏家住宅因位於城牆外,很不安全,所以舉家搬入我母親朋友借給的一所有石頭圍牆的院子暫住。搬家使母親每天去補習班要走三十分鐘。一天,一輛蘇軍吉普車突然剎在離她不遠處,幾個俄國士兵叫著跑下來抓她。母親撒腿就跑,迎面遠處,堅持早晚接的夏瑞堂正衝她揮動手杖,嘴裡呼喊著什麼。眼看越追越近,母親轉身拐進了路邊一家幼稚園的後門。她熟悉裡面複雜的建築結構,利用院院相通的門,從另一條街跑掉了。夏瑞堂很快就鬆了一口氣,俄國人空手而返,滿臉掛著不解。
錦州未被俄國人拆卸運走的工廠,現被國民黨接收,但他們不能使經濟復甦。全城只有少數幾家工廠在低水平運轉,而大部分所得又落入他們的私囊。國民黨接收大員搬進了日本人騰空的漂亮住宅。緊靠夏家的那幢日本文官的住房,現在成了某國民黨官員姨太太的私宅。錦州市長韓先生原是當地的一位「窮小子」。他通過沒收日本人和漢奸的財產,成了暴發戶,娶了幾個姨太太。市政府被當地人稱為「韓家大院」,因為裡面大多數官員都和他沾親帶故。
劉少爺好賭,特別是搓麻將,而我母親對此厭煩之至。一天晚上,麻將搓得正酣,女僕走進來問道:「少爺,今晚要哪個女僕侍寢?」劉漫不經心地點了個名字。我母親氣得發抖,但劉只是抬了抬眼皮,表示對她如此強烈的反應感到不解,他故作驚訝地解釋說:「這在日本非常普遍,他們稱作『侍寢』。」他想使我母親感到自己太土氣,太愛吃醋,吃醋在傳統中被認為是女人最糟糕的品行之一,丈夫可以據此休妻。和上次一樣,我母親一言沒發,但她已滿腔怒火。對她來說,與這樣一個視調情和婚外艷史為理所當然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絕無幸福可言。她需要的丈夫應該真誠地愛她,不會做這些事來傷害她。從此時起,她打定主意結束與劉少爺的關係。
日本人的投降和「滿洲國」的垮台,使城市陷入無政府狀態。受害者不僅僅是日本人,一到夜間,城裡城外變成打劫者的天下,救命聲此起彼落。家裡的男人,包括姥姥十五歲的弟弟玉林和夏瑞堂的徒弟,都爬上房頂守夜,他們手持斧頭、菜刀,身邊是大堆石頭。我母親跑上跑下地幫忙,那副「賊膽大」的神情,著實讓姥姥吃驚不小,她說我母親「血管裡流的都是你父親的血」。
過了一段時間,我母親心軟了,準備接受他道歉。她天天盼著胡表哥來,不時朝門口張望,看他是不是在那兒。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大。突然,她望見他跟著一個人走進了院子。但他沒有往夏家,而是逕直朝夏家的一位名叫毓武的房客那裡走去。很快,他又出現了,直奔我母親房間。他急促地對我母親說:「我必須馬上走,警察正在四處抓我。」「為什麼?」我母親緊張地問。他只說了一句,「我是共產黨。」便轉身消失在雪夜中。
王漢臣很快為姓董的劊子手和監獄看守佩歐在特務組織中找到差事。諸葛也與夏家人十分親密。他原在天津大學學自然科學,日本佔領天津時,他跑到後方加入了國民黨。我母親把他介紹給了一直在夏家生活的田中小姐。兩人一見傾心,不久結了婚,搬到外面租下一套公寓房子住。一次,諸葛擦槍不小心,碰動板機,子彈穿透地板,將正在樓下睡覺的房東兒子打死。這家人不敢聲張,他們害怕特務,因為特務可以指控任何人是共產黨,他們的話就是法律。諸葛的母親給這家人一大筆錢作賠償,諸葛為良心所折磨,深感不安。這家人卻不但不露任何不滿,反而做出萬分感激的樣子,怕諸葛會察覺他們情緒而害他們。諸葛終於忍受不了,另覓房子搬走了。
我母親和胡表哥越來越親密。胡表哥是在發現自己對劉少爺很嫉妒時,意識到自己愛上了我母親的。他看不起劉,說他是個花|花|公|子。我母親與劉家斷絕關係後,他非常高興,幾乎天天來看她。一九四七年三月的一個晚上,他倆一塊去電影院。電影院分坐票和便宜得多的站票。胡表哥為我母親買了張坐票,自己卻是站票。他解釋說他的錢不夠多,但我母親知道他在撒謊,因為他父親總是拿大把的錢給他。電影放映時,我母親不時用眼角餘光瞟著胡表哥。忽然,她看見一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走近他,緩緩從他身邊走過,霎那間,兩人的手碰在一起了。我母親馬上站起來,堅持要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胡表哥作解釋。開始時胡表哥一和-圖-書概否認,後來又說我母親太年輕,有些事還不理解,也不應該知道。我母親氣壞了,不讓他進夏家大門。雖然胡表哥接著幾天不斷來訪,但我母親不見他。
玉蘭丈夫佩歐在情報組織中幹得十分得意,以至改名為「效石」,意為效忠蔣介石。他是諸葛手下三人特務小組成員之一,最初,他們的任務是追查過去的親日分子;接著,變為監視學生中的親共分子。開始,效石是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久,他就要求換一份差事,因為他不想送人進監獄。他被派去做西門一帶的稽查員,專防走私。共產黨雖然離開了錦州城,但並沒有走遠,他們在城郊活動,與國民黨軍打游擊。錦州當局試圖嚴格管制那些主要生活必需品,以防落入共產黨手中。那些把布匹、藥品等必需品賣給共產黨的人,被稱作「走私犯」。
姥姥此時不知道王漢臣其實已對特務組織完全絕望,只見他吸毒、酗酒、嫖妓、濫賭,無所不為,心想他本是個自制力和正義感都很強的人,怎會落到這般地步?她提議替王漢臣找個妻子,想用婚姻拯救法拉他一把。但王漢臣卻說他不能娶妻,因為他不想活了。姥姥驚詫之餘,問他為什麼。他流著淚說,他不能告訴她,而且說了她也幫不上忙。
在姥姥那個時代,離家出走是不可想像的,婦人無工作可找,最多只能當傭人,就算當傭人也要保人。但時代變了。一九四六年時,婦女可以自謀生路,能找到像教師、醫生這樣的工作。我母親的學校有個師範班,為在此校讀滿三年初中的女學生提供免費食宿和教育,除了考試外,唯一入學條件是畢業後必須當教師。班裡大部分的學生都來自付不起學費的窮人家或那些自認為考不上大學的人。上這個班被一般學生認為是下下策。我母親一向自恃是上大學的材料,因而當她申請時,班上同學很吃驚。我母親於是聲明自己願意獻身教育。雖然她尚未讀完三年初中,但她是出名的優等生,輕鬆地通過了考試。就這樣,在離開家後,她住到了學校。
但對我母親來說,「管男人」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我姥姥內心也很瞭解,只是她希望我母親快嫁人,因為不斷有國民黨官員上門來提親。她對我母親說:「你不嫁張三,就得嫁李四,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一天不離開家,我就一天放心不下。想想看,劉少爺是不是比其他人都好得多?」我母親仍說她寧死也不願嫁給一個不能帶給她幸福和愛的人。
很快,母親得知學校換了名女校長,她是國民黨國大代表,和特務組織關係密切。她帶來的人中,有一位叫堯寒的當上了政治主任,專門監視學生。而教務主任是國民黨區分部書記兼的。
胡表哥的死訊在我母親心裡造成的悲哀是無以復加的。長久以來她已不滿國民黨的統治。當時除了國民黨,她知道的只有共產黨,又特別為共產黨的婦女解放主張所吸引。十五歲時,她還不確知是否要加入共產黨。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國民黨殺了她心愛的人,我母親決心投奔共產黨。
共產黨撤走不久,一支新的軍隊進了城,這已是近四個月來的第四支駐軍了。這支部隊軍容整齊,士兵穿的是卡其布,軍官穿的是暱制服,擁有嶄新的美式武器,這就是國民黨軍隊。人們都跑出房屋,聚集在狹窄的土路兩旁鼓掌、歡呼。我母親也擠到人群前頭,她突然發現自己也跟著舉手歡呼了,心想這才像打敗日本人的軍隊。她奔回家中,激動地告訴父母,她看到了一些多神氣的軍人。
我母親這才明白胡表哥在電影院裡正是完成某個秘密使命。她又急又悔,痛苦萬分,心想一切都晚了,再也沒時間跟胡表哥和好了。她也猜到她家的房客毓武必定是個共產黨,胡表哥被人帶到他那裡是為了在他那裡藏起來。毓武與胡表哥在此之前雖相識,但並不知彼此的共產黨身份。這時雙方明白,胡表哥在這兒藏不得,因為他和我母親的關係人所共知,警察一定會到這裡找人,這樣毓武也可能暴露身份。當晚,胡表哥逃往城外二十哩處的共產黨控制區。當第一批春蕾綻開在枝頭上時,毓武得知胡在途中被抓,他的護送人員被打死。不久又得到消息,胡表哥被處死了。
夏瑞堂不反對我母親與劉少爺斷絕往來。但她在這個時候採取這種作法對他來說是對不起死去的劉老爺,是很不光彩的。姥姥也焦急萬分,她說:「街坊鄰居都知道你和劉少爺的關係,現在人家有難,你甩手不管,讓我和你爸爸的臉往哪兒擱?」她又很不理解地說,「誰聽說過一個姑娘家拒婚的理由是這個男人弄錯了外國作家的名字?說他愛沾花惹草,哪個富家子弟不幹些這種事!你用不著擔心姨太太、丫環和其他什麼人,你那麼能幹,還怕管不了你的男人?」
八月八日,母親的學校受命去神社為「日本勝利」祈禱。第二天,蘇聯和蒙古軍隊就開進了「滿洲國」。緊接著,人們爭相傳告美國在日本丟下兩顆原子彈的消息。空襲警報的虛驚已是家常便飯,學校停了課,母親待在家裡幫著挖防空洞。八月十三日,日本求和的消息不脛而走。兩天後,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漢人鄰居興奮地告訴夏瑞堂和姥姥,電台馬上要播發重要新聞www.hetubook•com•com。夏瑞堂沒有去藥店,和姥姥一起坐在院子裡,只聽廣播說,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溥儀宣佈退位。
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人投降和歐戰結束的消息傳遍錦州。美國飛機頻頻飛過錦州上空,儘管錦州沒有遭到轟炸,但其他幾個主要城市都被B─二十九轟過了。日本人就要戰敗的氣氛籠罩全城。
俄國人到達後一星期,母親被通知參加一個夜間會議。她來到會場,看見不少衣衫又舊又不合身的男子和幾個婦女,正在演說他們如何經過八年抗戰,打敗日本人,使老百姓成為新中國的主人。這些人是共產黨——中國共產黨。他們是在前一天剛入城的,沒有任何歡迎儀式。會場上的女共產黨穿得和男人一樣,上下一般粗,我母親覺得難看死了。她心想,像你們這個土樣子,穿著破衣,比乞丐還不如,怎麼打敗得了日本人?她曾經把他們想像成高大英俊、無所不能的超人。她的那位做監獄看守的姨丈和姓董的劊子手,都曾讚揚共產黨說:「最勇敢的數共產黨了,骨頭硬得很,絞索都套上了脖子,還喊口號罵日本人。」
官場腐敗現象越來越嚴重,蔣介石不得不設立「打虎隊」追查貪官污吏。隊名由來是因老百姓把貪官污吏比作可怕的老虎。「打虎隊」號召人們起來揭發貪污腐敗。但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掌權人向富人勒索錢財的方法之一。「打虎」本身油水就很多。更使無權無勢者頭痛的是明目張膽的敲詐。大兵們幾乎天天光顧夏瑞堂的診所。先是裝模作樣地敬禮,接著用可憐巴巴的聲調說,「大夫,咱們弟兄缺錢用,你老人家能不能借我們一點錢?」拒絕是不明智的,任何人膽敢和他們頂撞。就會被扣上一頂「共產黨」帽子,抓進監獄,甚至受到嚴刑拷打。大兵們看病不給錢也是司空見慣的。夏瑞堂並不特別在乎這個,因為他認為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但令他痛心的是有些人隨便拿貴重藥品如人參、鹿茸等,轉身就在黑市上賣高價,而當時連普通藥品都奇缺。
有位年輕的女教師劉小姐,挺喜歡我母親。在中國,如果朋友很喜歡你,往往會設法把你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在當時男女獨自相識機會少的情況下。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兄弟姐妹,就成為討厭媒妁之言的年輕人彼此認識的一個渠道。劉小姐把我母親介紹給她弟弟,當然先經劉家父母的認可。一九四六年春節,我母親應邀來到劉家。劉老爺是當時錦州富商之一,劉少爺還不到二十,就儼然是個風流人物了。他身著墨綠色西服,上衣口袋露出折疊妥貼的手絹,在錦州這樣的外省城市,簡直是少見的派頭。他是北京輔仁大學學生,學習俄語和俄國文學。我母親頗為動心,劉家人也喜歡我母親。
從大後方——內地來的官員看不起當地人,稱他們是「亡國奴」。並不時提醒他們應感激國民黨把他們從日本人手中解救出來。我母親的學校復課後,一天晚上舉行了一場有軍隊、地方官員參加的聯歡晚會,一個軍官的三歲女兒背誦了一段演講辭,一開頭就是「我們園民黨人抗戰八年,救了你們這些亡國奴……」我母親和她的朋友聽了非常刺耳,一氣之下就退了場。
大約一千名俄國士兵進駐錦州。起初,人們感激他們幫助趕走了日本人。但不久,新的麻煩來了。日本人投降後,學校關了門,我母親只得上私人辦的補習班。一天,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她看見路邊停著卡車,一些俄國士兵正把布一匹匹從車裡往外遞。布匹在當時極為稀缺,日本人統治時期是定量供應,俄國人拿這些布做什麼呢?她很快發現這些布匹來自她小學時曾經勞動過的紡織廠,俄國人正用它們向行人交換手錶、鐘和其他小玩意。我母親飛也似地跑回家,在一個堆放雜物的大箱子裡翻來翻去,從底層找到了一個座鐘,又破又舊,她失望極了,但俄國士兵卻愛不釋手,將整整一匹美麗的白底印花布塞到她手裡。晚飯時,全家人議論此事,都嘖嘖稱怪,搞不懂這些奇怪的外國人對毫無用處的東西為何有這麼大的興趣。俄國士兵不僅從工廠拿產品,還整個拆掉工廠,如錦州的煉油廠,把全部設備運往蘇聯,說是「戰爭賠償」。對當地人來說,這等於是工業被毀掉了。俄國士兵還闖進民家,見什麼拿什麼,特別是手錶和衣服。俄國人強|奸婦女的消息也傳遍錦州,整座城市又籠罩在憤怒和不安的氣氛中。
王漢臣參加國民黨本是因為恨日本人。但事與願違,在他的特務活動中,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同胞的鮮血。他良心受責,但又無路可遁,白姑娘的死就是對每個想退縮者的警告。自殺呢,又形同抗議,可能連累家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性自殺,使自己「自然」死亡。這就是他瘋狂摧殘自己並拒絕任何治療的原因。一九四七年春節,他回到家鄉義縣,與兄弟、年邁的父親一起過年。他似乎預感到這是最後一次與親人團聚,於是就一直待在家裡。離開錦州前,他曾告訴姥姥,要是他死而有憾的話,那就是不能盡孝道:為父親養老送終。那年夏天,他真的懷著憾意,讓白髮人送黑髮人。不過,他對姥姥盡了最後一分力——為玉林搞到一張特務身份證,使他沒有被抓去當兵。玉林沒有為特務組織幹過任何事,繼續在夏瑞堂藥房裡做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