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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作者:張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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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女兒,十公斤大米」

五、「十歲女兒,十公斤大米」

許多民房雖然未中炮擊,但陷入熊熊火海,又無救火的水,天空完全被滾滾濃煙所籠罩,大白天幾碼之外就看不清楚人了,炮彈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我母親只聽到人們的哭喊聲,但聽不出在哪裡哭喊,出了什麼事。
獄中的經歷沒有嚇壞我母親,出獄後,她立即組織一次追悼天津七五事件死難學生的大會。校方允許她開追悼會,因為錦州城內已眾議沸騰,無不責罵開槍之舉,特別因為死傷者都是聽信當局的話才南逃的。同時,學校也急忙宣佈提前放假,也不考試了,只希望學生趕快回家,一散了事。
我母親開口前,這群人並不清楚夏家與特務系統的關係。由於國民黨機構在城裡五花八門,任何帶槍的、有後台的人都享有專橫的權力,車伕也未弄清是誰沒收了他的布匹。但「諸葛」名字一出口,帶隊長官的態度馬上發生戲劇性轉變:諸葛是他上司的朋友。他一個暗示,部下就低下了槍口,轉變了咄咄逼人的態度。這位長官鞠恭敬禮,咕咕噥噥地對他打擾了這樣一個有背景的家庭表示歉意。下面的隊員看上去比長官更失望,沒有貨物,就沒有錢,沒有錢就沒有飯吃。他們懶洋洋地拖著步子走了。
此時此刻,軍官和太太們尷尬之極。他們不想顯得太小氣,更想盡快擺脫這些不速之客。姑娘們圍著擺滿山珍海味的桌子,挨個記下捐贈的數目,第二天上午,第一件事就是分頭趕到各個軍官家收取承諾的捐款。募集到的款子立即分配到教師手裡,讓他們在貶值之前趕快花掉。否則幾小時之內,就可能一文不值。
「別想得這麼糟!」我母親總是自信地安慰他。她相信由於他為共產黨所做的一切,他會被赦免的,「我肯定這不會落到你的頭上!」
天濛濛亮時,效石就帶著兩輛大車出現了,把所有布匹裝上就走。不到半小時,武裝特務包圍了夏家大院。原來車伕是為另一個特務系統工作,自然,他們想搶回這批布。
我母親等宴會進入吃喝高潮時,指揮姑娘們列隊迅速進入餐廳,國民黨安全措施竟是如此鬆散,我母親的隊伍毫無阻礙就進去了。喧嘩的宴會頓時鴉雀無聲。我母親站到椅子上,不加修飾的深藍色棉袍在周圍華麗的綾羅綢緞中格外突出,使她看去好像是簡樸的化身。她先簡述了教師們的困境,然後說:「我們知道在座各位都是大方之士,肯定會慷慨解囊,以表愛民之心。」
十月十三日,外圍防線被徹底摧毀,國民黨軍隊十餘萬人倉皇撤退到市中區。那天晚上,十幾個蓬頭垢面的國民黨士兵闖進夏家討飯吃,他們已有兩天粒米未沾。夏瑞堂有禮貌地接待了他們。玉林妻子煮了一大鍋高粱麵條。煮好後,她把鍋放在廚房桌子上,轉身去隔壁房間招呼士兵吃麵。這時一塊彈片落選鍋裡,把麵條全炸飛了。她一頭鑽到炕前小桌子下,誰知已有個士兵躲在裡面,她一發急,抓住大兵的腿,把他拖了出來。姥姥在一旁嚇壞了,待那士兵轉過背時說她弟媳,「要是他轉身給你一槍怎麼辦?」
錦州之戰開始於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一位美國外交官約翰.F.麥爾比當時正飛往瀋陽,他於九月二十三日作了如下日記:
由於共產黨控制了錦州四周大部分的農村,國民黨加強了入城檢查的關卡。農民不願進城賣東西,因為他們在通過關卡時常受盡刁難,被敲詐勒索,產品有時甚至被全部沒收。城裡的農產品價格天天飛張,加上奸商和貪官操縱,情況就更糟了。
經濟崩潰了,但有一個行業卻很興旺:賣年輕姑娘到妓院或給有錢人做奴僕。乞丐滿街都是,賣兒鬻女多不勝數。有好幾天,我母親都在校門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絕望不堪的婦女頹坐在冰涼的地上,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滿臉麻木呆滯的神情,頭上插著草標,胸前掛著紙牌,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大字:「十歲女兒,十公斤大米」。
有一天,我母親散發的一本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傳到一個心不在焉的姑娘手裡,她把小冊子塞進書包,就去市場買東西,在那兒掏錢時,不小心翻了出來。附近正巧有兩個特務,他們看到這薄薄的用黃草紙印成的書,知道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那位姑娘被抓起來,死在酷刑下。
此事很快在城裡傳開。我母親沒有受到報復,也許是因為赴宴者對自己大吃大喝而教師生活無著感到很窘,不想再招惹更多難堪。況且,國民黨不反對募捐,既然如此,何樂不為呢?再次目睹「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境,我母親更加相信共產黨了。
深夜一點左右,後院響起一陣敲門聲,把姥姥從夢中驚醒,她打開門,只見效石站在門口,說有一批貨,想在她家放一晚,他沒有說明貨的來龍去脈。姥姥不能不點頭同意,中國人很難對親戚的要求說「不」字。姥姥沒有驚動還在睡覺的夏瑞堂。
共產黨的政策是:繳槍不殺,優待俘虜。他們不設俘虜營,只扣留國民黨中、上層軍官。別的俘虜呢,因為普通士兵大多數來自貧苦農家,他們就開「憶苦會」。鼓勵這些人訴說沒有土地的農民的苦難生活,告訴這些人共產黨就是為了使「耕者有其田」,然後給這些人兩種選擇:拿一筆路費回家,或是留下來打垮國民黨分田。這樣一來,大部分俘虜願意留下來加人共產黨軍隊,當然其中一些人是因為到處打仗而無法回家。毛澤東從中國古代兵法中得到啟示: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共產黨的俘虜政策十分成功。特別是錦州一仗之後,越來越多的國民黨士兵乾脆投降了事。在整個內戰期間,一百七十五萬國民黨軍隊投降或起義參加了共產黨軍隊。內戰最後一年,國民黨損失的軍隊中戰死的不到兩成。
我母親的兩臂被緊緊抓住,從桌旁拖開。她被沿著通道拉了很長一段距離,又走下幾級台階,推進一間黑屋裡。面對房屋的另一端,她依稀看見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似乎坐在長凳上,背靠著柱子,頭向一側低垂。稍頃,她才看清他的上身被捆在柱子上,大腿被捆在凳子上。兩個大漢https://m.hetubook.com.com正向他小腿距下塞磚頭。每一塊磚頭塞進去,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我母親的腦袋裡「嗡」地一聲彷彿充滿了血,她彷彿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忽而她又被帶入另一間屋子,引路的軍官把她的視線引向一個離他們不遠的男人。那人被懸吊在房樑上,上身裸|露,亂糟糟的頭髮向下垂,遮住半邊臉。地上有個火盆,一個大漢坐在旁邊,漫不經心地吸著香煙。當我母親看著他們時,大漢從火盆裡拿起一根鐵棒,鐵棒頂端是一塊被燒成赤紅色的鐵塊。他咧嘴一笑,舉起鐵棒直烙向男人的胸膛。我母親聽到一聲可怕而短促的呻|吟聲和烙鐵燒在皮肉上的吱吱聲,似乎聞到了強烈的焦糊氣味,她沒有尖聲大叫或嚇得昏倒。恐怖的場面在她內心深處產生的是強烈憤怒,而憤怒給她巨大的勇氣,壓倒了恐懼。
許多人就這樣死在國民黨特務手中。我母親心裡很清楚,如果她被抓,也將面臨拷打和送命的危險,但她一點兒也不膽怯。她此時已偷偷地讀了一些馬列主義的書籍,在與朋友們討論時,他們都為馬克思和列寧所勾畫的共產主義遠景所吸引,被毛澤東對農民、工人以及婦女的許諾激動得熱血沸騰。我母親一想到自己在共產黨指示下做事了,已成為共產主義運動的一分子,就勇氣倍增。
共產黨的炮彈開始落進城裡。我母親第一次聽到炮彈飛過時的呼嘯聲,真有點害怕。但後來,當炮火愈來愈密集時,她反倒習慣了。聽天由命使大多數人失去了恐懼感。這一仗也打破了夏瑞堂嚴格遵守的滿族禮數:過去所有人要按地位分先後吃飯,飯菜也不同。現在無論是男人、女人、主人、僕人,全擠在一塊吃。一天,全家人正圍著桌子準備用餐,一枚炮彈穿進窗戶,越過暖炕,一頭栽入距炕一尺遠的八仙桌下面的地裡。萬幸的是,和許多炮彈一樣,這是枚啞彈。
十月一日,共產黨完成了對錦州的包圍。北面的二十五哩的義縣也在當日被攻佔,蔣介石飛到瀋陽親自主持作戰會議。他命令增加七個軍團投入錦州戰場,但衛將軍直到十月九日才執行救援命令,也就是在命令下達後兩個星期,他才帶了十一個軍團來,還不是十五個軍團。十月六日,蔣介石飛到葫蘆島,命令那裡的軍隊開赴錦州。有的遵命而行,但因兵力過於分散,很快就被共產黨各個擊破。
共產黨一進了城,我母親就日日渴望著投身於革命工作,她覺得自己早就是共產主義事業的一分子了。經過數天焦急的等待,一位黨代表找到她,讓她去見管理錦州青年工作的王愚同志。
毓武是幾個月前經朋友介紹來的。當時,夏家從暫借的住處搬入北城內的一所大院裡,想找一位富裕的房客,以減輕房租壓力。毓武來時,身穿國民黨軍官服。與他同行的是他的「太太」和一位年幼的孩子。事實上,這女人並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助手。孩子是這女人的孩子,她真正的丈夫在千里之外的共產黨正規軍中。後來,日久生情,他們弄假成真,有了兩個自己的孩子。他們的原配夫人和丈夫也都與別人結了婚。
我母親的第一項任務是散發毛澤東《論聯合政府》這類小冊子和有關土地改革、共產黨其他政策的傳單。這些宣傳品有時藏在大捆用作燃料的高粱稈裡,有時則在大甜椒上鑽個孔塞進去,由人化裝成農民以賣柴草、賣蔬菜為幌子,遞進城來。
城裡吃飯是問題,城外穿衣則是問題,因為國民黨當局嚴禁向農村出售紡織品。玉蘭的丈夫效石專門負責攔截把紡織品偷運出城賣給農民或共產黨的走私者,走私者中有的專事倒手買賣,有的為國民黨官員撈取外快,有的為共產黨地下組織工作。
他們被帶到警備司令部一間小會議室裡。過了一會兒,邱司令走起來,隔著桌子盯著學生們,一副痛惜的樣子:「你們太年輕,做事太容易衝動。讀好你們的書就行了!」他問道,「你們對政治究竟懂多少?有沒有意識到被共產黨利用了?」他的語氣時而緩和,時而嚴厲。最後,他許諾只要他們肯簽署悔過書並交出幕後的共產黨人。就放了他們。他停住口,開始觀察這番話的效果。
我母親不斷向毓武稟報,毓武要她保持這個關係。不久,他要我母親讓汲上校用他的吉普車帶她出城。他們出去了三四次,每次經過一個簡陋的泥巴牆廁所時,她就說要上廁所,把情報藏在廁所內牆上的一個小洞裡。他在車裡等她,從不問任何問題。他的話題越來越集中在為自己和家庭的擔憂上。好幾次,他暗示共產黨可能會處死他。「我恐怕,」他憂傷地說,「不久就是西門外的鬼了!」他用探尋的目光注視著我母親的眼睛,顯然是想得到否認。
一旦圍城開始,城裡就會斷糧,連黑市也將消失。一億國民黨元買不到一斤高粱米。像有條件的人家一樣,我姥姥也儲存了一些高粱和黃豆,妹夫效石利用他的關係也搞到一些糧食。圍城期間家裡的驢子又被一塊彈片打死了,於是也就成了食物。
但是,這項工程最終沒有完成,原因是材料短缺,施工規劃不當,但最主要的是施工部隊的軍官貪污腐敗,建築材料拿到黑市上轉手倒賣,勞動者薪水被層層剝削得所剩無幾,無心施工。到了九月初,當共產黨部隊開始分割、包圍這座城市耐,整個體系才完成三分之一,而且大部分是小型的、孤立的普通水泥碉堡,有的甚至是從老城牆取來的土壘起來的。
「沿北向的滿洲走廊,共產黨的大炮正有計劃地把錦州飛機場炸成一片廢墟。」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四日,共產黨軍隊進一步向前推進。二十四小時之後,蔣介石命令衛立煌將軍帶上十五個師殺出瀋陽重圍,解錦州之危。衛將軍卻裹足不前。九月二十六日,其產黨便孤立了錦州。
終於,喧雜聲沉寂了,有人在敲院門。夏瑞堂小心翼翼地走到被關的房門邊,試著推了推,門未上鎖,國民黨士兵已經不見了。他走到院子門口,問是誰?只聽有人https://m.hetubook.com.com回答說:「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是來解放你們的。」夏瑞堂打開門,幾個身穿寬大軍服的人閃進來。黑暗中,我母親隱約可見他們左手臂上扎有白毛巾。他們端著帶刺刀的槍,目光警惕地環視著。「別害怕,」他們說,「我們是人民子弟兵,不會傷害老百姓。」他們要求搜查房子,看看有沒有國民黨士兵,話說得很和氣,但並不是在請求同意。這些人沒有把夏家翻得亂七八糟,也沒拿走任何東西。搜查完後,有禮貌地告別。這時,大家才醒悟,共產黨已經佔了城。我母親興奮極了,她再也沒有因共產黨士兵的滿是灰土的破制服而失望了。
汲家是錦州很有影響的家族,整整一條街都為汲家所有,那條街因而被稱為「汲家街」。在這裡,他們有一座堂皇的府邸和一片美麗的花園。我母親曾去花園與朋友一塊散步,並和汲上校成了朋友。
消息傳到錦州,我母親立即召集了全錦州七所中學和中等專科學校的學生會領袖開會,選舉成立了錦州市學生聯合會,我母親當選為主席。會議決定給在天津的學生發聲援電報,舉行追悼大會,會後遊行到警備司令部向邱司令遞交請願書。
效石和他的同伴只要截住走私車,通常做法是沒收布匹,然後把走私者放掉,希望他會再帶另一批貨來,有時,他們也和走私者坐地分成。無論走私或是捉拿走私,貨物最終仍是賣到共產黨控制區。效石和同伴越撈越肥。
新政權第一要解決的問題是糧食。他們號召農民進城賣糧,把價格定得比鄉村賣糧高一倍。高粱每斤很快從國民黨統治時的一億元金元券降到二千二百元左右。一個普通工人如今可以用他一天所得買四斤高粱了。共產黨還向窮人發放救濟糧、鹽和煤炭。在老百姓記憶中,國民黨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所以都說共產黨好。另一深得民心的是共產黨士兵紀律嚴明,不搶不姦。許多士兵還被專門派去為居民做事,如挑水、劈柴、修復被戰火毀壞的住房等。
夏醫生和我姥姥非常生效石的氣,但心裡暗自慶幸至少貨物已搬走。不過對於我母親來說,卻是大禍臨頭,因為她的一些共產黨宣傳品就藏在屋裡。特務一出現,她抓起宣傳品就往廁所跑,跑進去就把它們塞進褲腳紮住的棉褲裡,外面罩上旗袍和厚厚的棉大衣,然後若無其事地向外走,說是去上學。特務們攔住她,說要搜身。我母親急壞了,衝著他們大聲喊:「我要到我的諸葛舅舅那兒去告你們!」
她又被帶回囚室,沒有人再來找她麻煩,也沒受刑。幾天後,她獲釋了。在這之前,共產黨地下組織積極營救她。我姥姥天天到警備司令部哭鬧、乞求,揚言要死在那裡。夏瑞堂帶著貴重的禮品拜訪他有權有勢的病人。家裡的特務關係也紛紛動員,不少人寫保證書,保證她不是共產黨,只是年輕衝動。
詳細知道這個防務系統的底細和國民黨軍隊的部署,對共產黨作戰勝敗至關重要。他們已集中了龐大的武裝力量。約二十五萬人,準備發動一次決定性的攻擊。共產黨總司令朱德打電報給東北戰場司令員林彪:拿下錦州,奪取全國勝利就穩操在手。毓武獲得指示,在總進攻前提供最新的防備情報。他迫切需要人做幫手,我母親正好適合。
我母親聽到胡表哥被處死的消息,找到毓武,要求為共產黨工作。毓武拒絕了,理由是她還小。我母親只好另找門路,她當時在學校已經是個學生領袖,她希望共產黨會來找她。共產黨呢,一直在觀察她、審查她。舒姑娘離開錦州前曾把她的共產黨地下組織接頭人介紹給了我母親,說是「朋友」。一天,這「朋友」找到她,通知她到錦州南站和北站之間的鐵路隧道去,與一位二十來歲、上海口音、容貌英俊的年輕人接頭。她去了,這個人姓梁,梁成了她的上司。
東北地區是國、共兩黨作戰的關鍵戰場。錦州是東北的大門,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這場戰爭不是雙方在某一固定的前線上對峙。共產黨佔領了東北北部和大部分農村。國民黨擁有除哈爾濱外的主要城市、海港和大部分鐵路沿線城鎮。到了一九四七年末,這個地區的共產黨軍隊第一次在數量上超過了他們的對手。那一年他們打垮了二十萬國民黨軍隊。有許多農民參加了共產黨軍隊或支持共產黨。最重要的原因是共產黨在農村實行了一場「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農民們感到支持共產黨就能保住他們分得的土地。
流亡大學有一所醫學院,我母親想就讀。她的理想是當醫生,部分原因是受到夏瑞堂的影響,另外,醫務工作是使女人獨立的最好職業。梁先生熱烈支持她,共產黨對她進醫學院有他們的打算。她於一九四八年二月以同等學歷進入醫學院半日制學習,同時保留了師範生學籍。
——為中國的前途而戰(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
汲上校對國民黨態度似乎很坦率,不只一次,他拽著他的上校軍服,感歎說,只盼戰爭早日結束,好脫掉軍服搞工程專業去。他甚至對我母親說國民黨的日子屈指可數了,我母親感到他對她推心置腹。她猜他也是在傳遞這樣一個信息給她,透過她再傳給共產黨:我不喜歡國民黨,我願意幫助你們。
於是,他們成了心照不宣的合作者。一次,我母親試探地建議他不妨帶一些部隊向共產黨投誠,這在當時相當普遍。但他說他只是個參謀,不帶兵。我母親要他去勸說他祖父,他苦著臉說,老頭子非一槍斃了他不可。
不久,汲上校開始請我母親出去玩了,開始時他妹妹還在旁邊作陪客,後來就找個借口溜走了。她在我母親面前誇獎她哥哥,說他是祖父最寵愛的孫子。她一定也告訴了她哥哥我母親的一些事,因為我母親發現他很瞭解她,知道她曾因激進活動遭逮捕。他們倆說話很投機。
教師們也是食不果腹。他們要求加薪,政府答應以多收學費的辦法解決,但無濟於事,因為家長付不起更多的錢www•hetubook•com•com。我母親的一位教師吃了一塊從街上揀來的肉,死於食物中毒。他知道這塊肉已經腐爛變質,但實在太餓了,餓到一廂情願地以為把肉煮熟了就可以殺菌。
錦州之戰是一場大戰,是國、共內戰的轉折點。兩萬餘名國民黨官兵被打死,八萬餘人被俘。至少十八位高級將領被活捉,其中包括錦州國民黨駐軍最高指揮官、東北「剿總」副總司令范漢傑中將,他曾試圖裝扮成老百姓逃跑。當戰俘們擁擠著走過街頭去臨時戰俘營時,我母親看見她的一位朋友和其國民黨軍官丈夫夾雜其間,身上裹著毛毯禦寒。
我母親把雷管裝在書包裡,跟汲上校驅車進了大院。按照預定計劃,她要他帶她到處轉轉,把書包留在車裡,他們一走開,早已潛伏在彈藥庫內的共產黨地下人員就將它拿走。為了給她的同志更多時間,我母親故意放慢步子,汲上校也樂意滿足她的要求。
第二天凌晨,天尚未亮,一群國民黨士兵衝進來,押著二十幾個渾身哆嗦的居民——都是夏家的鄰居。這些士兵是設在街對面小廟內炮兵陣地的炮兵,他們的陣地被共產黨的炮兵準確地轟平了。他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是誰給共產黨發的信號?」居民們沒人應聲。士兵們突然抓住我母親,把她推到牆根,咬定是她發的。姥姥嚇得慌慌忙忙地找出些小金元寶,塞到士兵們手裡。她和夏瑞堂一齊跪下,哀求放了我母親。玉林的妻子說,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看見夏瑞堂真的害怕了。
那是一個灰濛濛的雨天,地面被雨水浸泡成粘稠的爛泥。我母親的同學們聚集在校園裡急切地等待消息。天已經黑了,她和另外六名學生會主席仍不知去向。最後有人報信,特務突襲了學生領袖們開會地點,把他們全部抓走,是我母親學校的政治主任堯寒告發的。
這時,我母親已當上女中學生自治會主席。她的共產黨上司梁先生指示她為教師謀福利,把他們爭取到共產黨這一邊來。於是,她組織同學到電影院和劇場,在開演前向觀眾募捐,或搞街頭義演義賣。但所得無幾,人們不是太窮就是太吝嗇。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之交的那個冬季,經濟形勢每況愈下。抗議食品短缺和物價飛漲的遊行示威此起彼落。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中旬,兩萬饑民搶劫了市內國民黨軍隊的兩座糧倉。
共產黨已經派出情報人員混入城市、郊區進行偵察,但一個男人獨自在防禦工事附近漫遊會引起懷疑,一對戀人就完全不同了。國民黨時期社會風氣的變化已使年輕男女能一塊兒公開出現。
流亡大學是國民黨和共產黨爭奪知識分子的「戰場」。國民黨已經看出東北局面江河日下,開始打算撤出,於是鼓勵師生向南方「流亡」。共產黨不想失去這些受教育的人,他們意識到自己政策上的錯誤,隨即進行修改,保證要保護城市裡的資本家和知識分子。錦州地下共產黨運用這些溫和的政策,開始勸說學生和教師們留下。這成了我母親的主要活動目標。
當晚,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震動了城市。爆炸以連鎖式反應進行,一陣又一陣地衝上天空好像是在放焰火,大院一片火海。第二天一早,汲上校請我母親到他家。一夜之間,他幾乎變了樣,臉色發黑,雙眼下陷,鬍子也沒刮,顯然整夜未合眼。他顯得對她存有戒心,經過一陣難耐的沉默,開始問她是否聽到這個消息。我母親的表情證實了他最不祥的預感——是他幫助敵人削弱了自己的武裝實力。他說調查就要開始了。「不知道這次爆炸是使我腦袋搬家,還是給我帶來好運。」他歎著氣說。我母親心裡很過意不去,想使他寬心。「我想你不會受到懷疑的,」她說,「我也肯定你會受到獎勵!」;「感謝你的保證!」汲上校站起身,滿臉嚴肅地向她敬了一個禮。
一天晚上,一輛骯髒不起眼的貨車來到效石當班的緝私關卡。他又施展通常的招數,擺出十足的派頭來想鎮住車伕。他一邊估計這批貨物的價值,一邊揣摸這個車伕的來頭。他也盤算要把這一大車貨拉到哪裡去放一放再脫手。最後他坐上車,命令車伕調頭回城。車伕自然遵命。
共產黨在恢復秩序和重建經濟方面極有效率。十二月三日,錦州銀行開門。四日恢復供電。二十九日,新的街道管理體制——居民委員會取代了舊的保甲制,從此奠定共產黨行政管理控制體制的基礎。三十一日,自來水恢復供應,火車也重新運行。共產黨甚至結束了通貨膨脹。他們制定了一個對人們有利的兌換率,把不值錢的國民黨貨幣兌換成共產黨的「長城」貨幣。
十月八日,共產黨調集二十五萬大軍進入總攻。大炮聲密集猛烈,炮彈落點準確。國民黨守軍最高指揮官范漢傑將軍說,無論他走到哪裡,炮彈好像老跟著他。火力點、堡壘及交通要道全籠罩在彈雨中。電話和電力都被切斷。
此時,毓武找到我母親,要她執行一項重要任務:把雷管送進一個汲上校所屬部隊的彈藥庫。彈藥貯藏在一個大院裡,圍牆上裝有帶刺的鐵絲網,據說還通了電,進出的人要嚴格搜查。庫內官兵以賭博、酗酒打發時日,有時還把妓|女帶進去,臨時俱樂部幾乎天天有舞會。這天,我母親對汲上校說她想看跳舞,他什麼也沒問就答應了。
錦州當時的一所新成立的大學——東北流亡大學,教師和學生是從共產黨控制的東北北部逃出來的,共產黨在那裡一度實行嚴厲的政策,許多地主被處死,城鎮商店老闆和小產業主被批鬥,財產被沒收。知識分子多出身富家,他們不是目睹了家人受罪,就是自己遭殃,於是紛紛南逃。
毓武要我母親在某個特定時間前往特定地點。她需穿淡藍色旗袍,辮梢上扎紅絹花。共產黨情報人員將拿一份折成三角形的國民黨《中央日報》。屆時他將作出擦汗的樣子,先擦三遍左臉頰,後擦三遍右臉頰。兩人將扮成一對情人。
毓武於一九三八年參加共產黨,抗戰結束時被共產黨從當時的大本營延安派到錦州,負責收集國民黨軍事情報,並傳送給在https://m.hetubook.com.com城外活動的共產黨武裝力量。他的公開身份是錦州政府軍事科科長,這是共產黨花錢替他買下的。那時,國民黨的官職,甚至特務系統的職位,都可以用錢買到。有的人買官是為了讓家人避免被抓去當兵,或免受惡棍騷擾,有的人則是為了自己好敲詐勒索。由於錦卅地處戰略位置,國民黨駐紮了大批不同系統的軍隊,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員充斥於五花八門的機構,這有利於共產黨人混入。
軍官問她現在是否願意寫悔過書了,她說「不」,結果被關進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床。在這裡,她度過了幾個特別漫長的白天和夜晚,與她相伴的只是隔壁刑訊室不時傳出的慘叫聲。審問者反覆要她提供共產黨名單,她只是搖頭。
鄰居離開不久,外邊又有人敲門。六七個驚慌失措的國民黨士兵站在那裡。一看見夏瑞堂和姥姥就磕頭,想討些老百姓衣服穿。夏家人可憐他們,找出一些舊衣服,他們連忙套在軍服外,趕緊走了。
錦州是東北五十萬國民黨軍隊的後勤供應中心。那些軍隊分佈在鐵路沿線和幾個主要城市四周日趨縮小的地盤上。一九四八年夏季以前,錦州已有二十萬國民黨軍隊,分屬幾個不同的司令部。蔣介石在戰略問題上不能和他的高級將領們意見一致,朝令夕改,又無法完全協調不同派系的部隊。許多人(包括蔣介石的一些美國高級顧問)都認為蔣應該完全放棄東北。任何撤軍,無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無論從海上,還是從鐵路,關鍵問題都要保住錦州。這是東北的門戶,而且容易得到海上的支援。
錦州仍處於高度戒備狀態。美國飛機不時從空中掠過進行威脅。十月二十三日,大批國民黨部隊從葫蘆島和東北方向鉗形夾攻。試圖奪回錦州,但沒有成功。失掉錦州後,瀋陽、長春外圍的國民黨軍隊也很快被殲或投降。到了十一月二日,東北全境就都處於共產黨的掌握之中。
此時,共產黨動員地下工作人員撤到城外共產黨控制區。除負有特殊使命的人員外,那些不能離開或不願離開的都受命停止活動,因為國民黨正在大肆抓人,不少搞群眾運動的人被逮捕,甚至被處決。梁先生要走了,要我母親也走,但我姥姥不准。她說我母親還沒有被確認是共產黨,一離開等於不打自招,「那麼,為你擔保過的人該怎麼辦呢?」
把情報送出城是另一大難題。到七月底,所有進出城的人都被徹底搜查,只有國民黨高級官員的車輛才免於檢查。毓武來找我母親商量如何送走情報,他已完全信任她的能力和勇氣了。我母親想到了她有個同學,是錦州地方守備司令汲將軍的孫女。她哥哥是祖父軍隊裡的一位上校。
毓武把掩護角色扮演得維妙維肖。他經常聚眾豪賭,或大宴賓客,一方面擴大關係網,一方面使他的偽裝更加天衣無縫。他的眾多「表兄弟」和「朋友」頻繁來訪,混雜在常來往的國民黨官員和特務中,未引起任何懷疑。毓武還有另一層掩護,夏瑞堂的診所總是開著門,那些「表兄弟」和「朋友」可以直接通過診所而進入內院,外人看來好像是就診的病人。
夏家成了這些宣傳品的集散地。玉林妻子買下這些帶有秘密使命的柴草或蔬菜,把宣傳品取出藏在洞炕、中藥堆和柴垛裡。當我母親的聯絡人登門取走這些宣傳品時,她還幫忙把風。這些東西學生們得偷偷傳閱,但一些左翼小說或多或少能公開閱讀,最流行的小說是高爾基的《母親》。
國民黨剛到時,發行了一種新貨幣,稱為「法幣」。此時夏瑞堂已年近八旬,他擔心自己死後我姥姥和母親生活會無著落,就把全部積蓄換成法幣存起來。過了一陣子,法幣被「關金」取代,但國民黨沒法控制通貨膨脹。貶值速度驚人。夏瑞堂的全部積蓄便隨著貨幣貶值而化為烏有。
在掩體裡,玉林的幼兒要小便,玉林妻子把他抱出去,幾秒鐘後她剛蹲過的掩體一側便被震塌了。我母親和姥姥不得不跑進房子緊貼著廚房的炕沿蹲下,彈片不斷打到炕上,房子開始搖晃。我母親又跑到院子裡,天空中翻騰著濃密的黑煙。空氣中散發著嗆人的火藥味,子彈的颼颼聲已變成像下雨似的嘩嘩聲。
戰鬥一結束,首先是清理戰場。這工作大部分由共產黨士兵來完成。為了盡快弄走那些已開始發臭的屍體和亂糟糟的瓦礫,當地人也熱心相助。每天,只見長長的運屍馬車隊和肩挑手抬的人群朝城外湧。我母親發現她所熟悉的許多人死於戰火,有的是被炮彈打死的,也有因房子倒下來而壓死的。
士兵們拿了金元寶,放了我母親。但他們端著刺刀把所有人關進了兩個房間,說這樣就沒人發得了信號了。屋裡漆黑一團,誰都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不久,我母親注意到炮聲減弱了,近處有手榴彈的爆炸聲和刺刀的碰撞聲,還有嚇人的尖叫和慘叫聲。有人在喊:「繳槍不殺!」喊聲越來越近,她還能聽到急跑的腳步踩在卵石道上的「啪啪」聲。
然後,有一天,她被帶到一處空曠的院子,那裡雜草叢生,碎石瓦礫滿地。她被推到一堵高牆邊,與一位陌生男子並排而立。此人明顯受過酷刑,只能勉強立住身體。幾個士兵懶散地站在對面的位置,端起步槍。一個士兵走過來,用布條蒙住她的眼睛。儘管看不見,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作好了臨死的準備,只為把生命獻給了她所追求的偉大事業而自豪。
天剛亮,我母親聽見「哇!」的一聲尖叫,急忙迎出去,只見玉林妻子從外面跑進來,張著嘴說不出話,用手指著門外,滿臉恐怖的神情。我母親跑到大街上去看,滿地橫七豎八躺著屍體,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頭被炸飛,有的內臟流淌在外,有的只是血乎乎的一團肉。陰溝裡流的是血水。
她聽到槍響,但沒感到什麼。約莫一分鐘後,蒙眼布被去掉,她眨眼打量四周,身旁的男人倒在地上。那位曾引她到刑訊的軍官走來,眼神充滿了驚訝,這個十七歲的姑娘居然沒有如他所想的嚇傻了。我母親沉著地告訴他,她沒有什麼可說的。
汲上校英俊瀟灑和_圖_書,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持有大學工科畢業文憑。雖然他出身豪富權勢之家,但不是個花|花|公|子,我母親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母親,邀請她參加茶會,還到夏家作禮節性拜訪。他禮貌周到,文質彬彬,姥姥認為他是最佳女婿候選人。
儘管共產黨政策有了改變,不少人仍決定南逃。六月下旬,一船師生到達錦州西南二百五十哩處的天津。上岸後,他們發現既沒食物,又無住處。當地國民黨竭力鼓勵他們參軍,口號是「十萬學生十萬兵!」「打回老家去!」他們從東北逃到這裡,當然不是為了當兵送命。在同行的共產黨地下工作人員策動下,七月五日學生們在天津遊行示威,要求食物和住宿。軍隊開了槍,許多人受傷,數人中彈身亡。
一九四八年春,國民黨開始在錦州四周建築一道由鋼筋混凝土構築成的防禦工事系統。他們認為共產黨沒有坦克和重炮,沒有攻堅戰的經驗,憑借這樣的工事能守住錦州。這個工程系統初步構想是一系列彼此獨立的鋼筋水泥碉堡群,即可以獨立作戰,又互相溝通。聯結碉堡群的戰壕六尺寬,六尺深,用鐵線網加以防護。東北最高指揮官衛立煌將軍曾到錦州視察防務,說這個防禦系統是堅不可摧的。
打完仗第二天一早,共產黨貼出佈告要城裡居民盡快恢復正常生活。夏瑞堂掛出了醒目的招牌,表示他的診所開門了。共產黨行政部門讚揚他是城裡最先恢復開業的醫生。大多數商店在十月二十日左右重新營業。緊接著,學校開學,機關開始辦公。
國民黨高級將領在戰略上仍是意見不一。蔣介石主張放棄瀋陽這座東北最大的城市,集中全力保住錦州,但他無法讓他的高級將領們都接受這一主張。他似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美國人擴大干涉上,失敗主義籠罩在將領心中。到九月時,國民黨在東北只剩下三座大城市——瀋陽、長春、錦州,以及連接這三個城市的三百哩鐵路沿線。共產黨同時運動以圖包圍這三個城市。國民黨一直不確定共產黨將從何下手。事實上,共產黨要的是錦州,因為一旦此城失守,其他兩座城市的生命線就被切斷了。共產黨在不聲不響地調兵遣將。國民黨也在調兵——通過不時遭襲擊的鐵路以及少量的空運。
一天,她在街上碰到一個朋友。這姑娘的祖父是個旅長,她本人和一個國民黨軍官結了婚。她告訴我母親這天晚上在城裡一家豪華餐館有個宴會,約有五十名官員攜夫人參加。那時,國民黨官員經常舉辦各種各樣交際宴會。我母親跑回學校,通知同學們於下午五點在城裡最顯著的地方——六十尺高的十一世紀石鼓樓前集合。當她帶著一些人到達時,已有一百多位姑娘聚集此地聽候她的命令。到了下午六時許,官員們乘著小車、馬車和黃包車陸續到達。女人們穿戴得珠光寶氣,極盡嬌嬈。
有一位國民黨高級軍官被俘時,女兒也在身邊,是個臨產的孕婦。這個軍官請求共產黨指揮官讓他和女兒暫留錦州。以便照顧女兒生小孩。共產黨指揮官不同意,說父親照顧女兒生孩子多有不便,他會派一位「女同志」來幫助她,國民黨軍官認為這樣說只是為了趕他走。後來才得知,他女兒受到很好的對待,那個「女同志」原來是共產黨指揮官的妻子。共產黨對俘虜的優待政策既是出於人道主義,也是出於政治謀略,這是他們獲勝的關鍵因素之一。共產黨不僅要用槍炮打垮敵人,而且要盡可能地讓它從內部瓦解。國民黨軍隊既是被炮火擊潰的,也垮於自身的軍心渙散。
我母親就這樣留了下來。但她渴望行動,又去找毓武,他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留下的共產黨了。毓武不知道她和梁先生的組織關係,他們屬於不同的地下網線。共產黨地下組織是單線聯繫。如果有人被捕,受不了酷刑,供出的名單就很有限。毓武對我母親的這次要求欣然允諾,他正用得著她。
我母親無法忍受他的盛氣凌人和裝腔做勢。她一步走上前大聲反問:「請問邱司令,我們究竟有什麼過要悔?」邱司令顯然被惹火了,「你們被共匪利用,無理取鬧,還不是過嗎?」我母親立刻回敬道:「我們的朋友就是因為聽了你們的話,跑到天津,才死在天津。他們應該遭槍殺嗎?我們為他們申冤是胡鬧嗎?我們做了什麼無理的事?」激烈對吵了一陣,邱司令一拍桌子,召來衛兵,「讓她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在衛兵來抓我母親一瞬間,她跳到邱司令面前,一拳也砸在桌上,「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都沒做任何錯事!」
接頭處是老北門城牆外防禦工事圈內的一座小廟旁。接上頭後,兩人挽住胳膊走開。我母親不完全明白他在幹什麼,但沒有問。他們默默地散步,只是在遇到行人時才開口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這一天安然度過,後來是多次這樣的偵察,或沿著城邊,或順著鐵路,走走、談談。
十月十四日,最後的攻擊開始了,九百門大炮不停地轟擊。夏家大多躲進了一個臨時防空掩體,這是他們早些時候挖成的,但夏瑞堂拒絕離開房子。他沉著地坐在他房間炕上的角落裡,靠著窗戶默求菩薩保佑。忽然,有十四隻貓跑進了他的房間。他很高興,「貓進福地」。果然,沒有一粒子彈射入他房間,貓也都活了下來。另一個不肯鑽入掩體的是我外曾祖母,她始終蜷縮在她房間內緊靠炕沿的橡木桌下。當戰鬥結束後,蓋在桌上的厚棉被和毯子已被子彈打成了篩子。
國民黨的統治到了夏末更加岌岌可危。軍事上連遭失敗,經濟崩潰的速度像脫韁之馬。國民黨統治地區的通貨膨脹率,一九四七年來超過百分之十萬,一九四八年末更上升至百分之二百八十七萬。主要可得到的食物高粱,價格在錦州一夜之間就暴漲了七十倍,越來越多的糧食轉運給軍隊,而其中一部分被大小指揮官們拿到黑市上高價出售,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所有在夏家的鄰居紛紛焦急地往回趕,想知道他們的家怎麼樣了。有一家的屋子被夷平,一個沒有離開的孕婦被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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