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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前，我有意無意的探聽何哈的身份。在懸崖上發生事件前，他曾說過有這麼一個村莊，我相信他對於這一帶很熟，我想他們也許認識何哈這個人，瞭解他是極為重要的，說不定在黃振生的部隊裡，還有何哈的人，我得把詳情告訴黃振生司令。

「怎麼在這裏落根了呢？」

「卓先生，我們歡迎你。」

那就是他的答覆，我知道他的用意。

我沒得話說，雖然他是一個粗人，可是長期受到共產黨的殘害，對於共產黨，卻有相當透澈的瞭解。也許，這就是我們反共的最基本力量。

擺夷語的意思就是「要飯、要鹽、要食油、要辣椒。」主人聞聲，不管家裡夠不夠用，很快就將上述諸物全部奉出，恭恭敬敬的放置在小和尚竹籃內，態度很虔誠。因為擺夷族的廟宇，和尚是不事炊煮的，讀經修行的僧侶的一日三餐，全由村民供應。

「我叫杜離，原來在搜索排裏當副班長。」

看起來他相當的悲觀，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安慰這位流落異鄉的老實人，不過，我把人百年是死，十年也是死；生有富貴貧賤，死則腐屍白骨的道理說給他聽，他開朗了許多。

「這個……」

在村裡，他們有學校，教孩子們一些方塊字，可惜沒有一個合格教師，我問他為什麼沒有一個識字的官兵留下時，他苦笑了一下。

「難怪你認識我呢！你叫什麼？」

離開他們，我也心碎了。

杜離的小姨阿幸瑪對我相當好，也相當漂亮，尤其是擺夷族姑娘特有的那雙眼睛，看得我心跳耳熱，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我也有情感。

「很好，我會告訴何將軍的。」

「醒了，醒了！他醒了。」

顯然，他不懂這個成語的意義，我把故事簡單的說了之後，他笑了起來。

身體休息了四十多天後，已經完全復元了，我不得不辭別杜離他們，繼續我們去三島的行程。

他們派人送我們一行三人三十多里，最後，阿幸瑪把她最心愛的泰國絲巾送給我，才掉頭回去。我拿著那一方絲巾，想了許多，那不知代表著多少溫情htｔps://ｍ.ｈetubｏｏｋ•cｏｍ.coｍ，多少蜜意，我真的辜負了那一片至誠，毫無所求的愛意。我刺傷了她，我帶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走向遠方。

在那個三百多戶的村落中，譚忠所部即留下二十幾位弟兄，多數都成為擺夷族的女婿了。

我為將辜負阿幸瑪而難過，但那也是無法可想的事情。

「我懂你的意思，這樣吧！請何將軍給我一個番號，我們願意就地發展。」

在病中，阿幸瑪照願得無微不至，倘使在太平盛世，我也在那裡落根，為情所困了。只是我身有國仇家恨，我怎能為兒女私情留下來呢？

這個村子大約有三百多戶擺夷族人居住，在我們剛入邊區時，擺夷人還是沒有法律、沒有時間觀念的原始社會，現在已經漸漸的懂得使用一些簡單的規約來約束彼此的行動。同時也勤快得多了。

學校裡有三十幾位孩子。看著那幾十張天真純樸的臉孔，我知道，杜離他們真的在那裡生了根。

何池將軍交代我的任務開始了，首先，我把段希文將軍及各處基地重振旗鼓的消息向他們說明。然後，我把一百多個基本漢字，用稀泥巴一個個塗在卵石上，再叫弟兄們一個一個在傍邊注上夷族的語音，並且找來幾位頗為聰慧的漢夷混血兒，教他們記住這些字的發音。

杜離嘆了口氣，然後他告訴我，他本來不是馬幫，也不想在這荒蠻地區落根，只是譚忠在猛撒那一仗，整個部隊都打垮了，他編到十一總隊去，以後十一總隊在撤退時去臺灣，他就留了下來。

已為戶長的擺夷婦女，完全與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相反，她們每天在外經商、種田、捕魚、打柴，男子則守在家裏看孩子，做些養牲畜的工作。我曾經觀察過這種以女性為中心的社會，會不會發生像「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爭奪丈夫的情景。據我細心觀察和訪問，除了擺夷姑娘獵取到一個漢族的男人之外，她們是很少離婚的。有戶長名份的妻子，不但代替男人主持對外的一切事務，而且她們還懂得買些衣服、首www.hetubook.com.com飾、鞋襪、獵刀來討好丈夫的歡心。

「是的。」

杜離和楊興國都很關心我的病，他們千方百計的從大其力找到了一瓶奎寧，經過一個多月，才把我的瘧疾治好，但是我的身體還相當虛弱。

「誰沒有家？誰沒有孩子？」

擺夷人的婚姻頗為奇特，據我的深入觀察，每天黃昏時分，有大姑娘家的門戶，便在自己家門附近空地，燒起一堆柴火，姑娘們則偎在柴火旁邊，一面紡紗，一面等候心上人來訪。待天色漸漸暗下來，村中男孩子便三五成群，各自選定柴火熊熊的地方，一面和紡紗的女孩聊天，一面用眼色、用甜美的語言稱讚女孩的紡紗技術。這種戀愛方式，擺夷語叫做「搖騷」。但是，擺夷人的純真戀愛方式，卻不容許用現代超越戀愛以外的行為，當然，禁不住在婚前發生性關係者還是不少。不過，他們的戀愛，決不是以肉|欲為目的。

「杜離，想想，我們幹的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啊！」

「有學問的想得多，所以都走了。」

「貢考、貢給、貢南曼、貢麻都。」

他們的進步很快，一大半的家庭都知道用筷子吃飯。幾乎全部的擺夷同胞，也都曉得把睡覺的地方加上隔間，不再像從前那樣全家人一張地舖，男女混雜，不知羞恥為何物了。

擺夷男女戀愛成熟，男孩便入贅女家。男女一旦成家，從結婚那天起，新娘子就立刻成為一家之主了。擺夷族的妻子，是公認的戶長，丈夫一切作為，都得聽從這位女家長的意見。因為擺夷男人從小就進寺廟接受佛教洗禮，所以性情溫和，愛清潔，愛和平，有忍讓，有耐心，因而很少發生與妻子爭吵的事例。

於是我把最近從報上得到的消息，以及臺灣的強大，何池將軍的措施等等都告訴了杜離。

「老杜，看樣子你是樂不思蜀了。」

明知在說謊，我也只好睜著眼睛說了。

有一天下雨，杜離沒有下田，我們便喝著炒米茶聊天。

第二天，杜離帶我到四周去看看，在村外我看到反共的標語牌。

我不忍心https://m.hetubook.com.com看她那恚恨、幽怨和失望的心碎樣子，人非草木，我豈能對她無情！不過，我是一個流浪者，我能給她什麼？連頭都是掛在腰帶上，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那有成家立業的妄想。

「落根」就是在邊區成家立業，甚或歸化緬籍的意思，對於游擊隊員來說，是不太光彩的事情。

「任務一完，馬上就回來。」

救我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小姨，這件事實在太巧了。

以後社離賦予第九總隊特六支隊的番號，他也結合了擺夷族以及散兵，有一百多志願軍，這是我任務中的第一項成就。

男孩在廟宇中學習佛經數年之後，就還俗返家，重過凡人生活。擺夷男孩入廟讀經修行，不如說是啟蒙讀書尚符合事實些，因為擺夷所研習的佛經，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書本，乃是一片片的棕櫚樹皮上，刻劃幾個或幾十個梵文，這些梵文，就是他們所謂佛經。這也難怪，擺夷是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他們各村莊的語言，因散處邊陲，交通不便，各山寨有各山寨的口語，各水濱也有各水濱的土語，一旦村莊與村莊之間，族與族間發生交往、做生意、衝突的時候，他們就用漢語為工具，所以，整個擺夷山區以及緬甸北部的擺夷族頭目們，都能說一口極為流利的西南官話。若說他們真正經典是梵文，倒不如說是漢語的「三字經」與「百家姓」來得恰當。我在邊區跋涉了那麼些年，使我最感到光榮的，就是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那半尺長的「三字經」和「百家姓」，這兩本書才是中緬邊區的真正經典。也只有「三字經」，才把中華民族真正偉大的文化拱托出來。祖國在竭盡全力維護中國固有文化，而中國文化在這無人煙的荒蠻地區卻生了根。不知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博士、碩士先生們，可知道邊區尚有人以最簡單的方法、最深入的技巧，在替中國數千年搖搖欲墜的文化而努力苦幹。大概這也就是所謂「禮失而求諸野」的道理吧！

「那也未必，想得多未必看得遠。」

擺夷男子在十歲以後，就由尊長wwｗ.ｈｅtubｏoｋ.coｍ.cｏm僧侶主持，剃髮修行，入廟為僧，在廟中的衣食住行，全由各村莊村民供奉，供奉方式頗為特別，每天由小和尚提著茶盤，挨戶挨家，前往村中化緣，每到一家門口，小和尚就朗朗的唸著：

「那你就留下來吧？」

「話是不錯的，可是誰能知道呢？這世界變化是很難知道的。」

「甚麼！樂不思蜀？」

在我走時，阿幸瑪眼淚汪汪的，我只好安慰她說：

他勸我留下，不必東奔西跑了。

擺夷人今天居然都穿上了泰國綢，男人也不再刺得周身花花綠綠；女人也知道擦脂抹粉，笑臉迎人，而且更知道下田播種；不再是從前那樣只作半天工作，然後就躺在茅草房中睡個天昏地黑了。他們現在知道種菜，知道把每年每月的剩餘食糧儲存起來，知道向漢族同胞學習一些文明社會的禮儀，知道用針補衣服，知道了除吃櫧米飯糰之外，還有「滿漢全席」的美食佳餚。

杜離替我問了好些人，都說沒有何哈這個酋長，也許何哈只是個化名，不過，這更提高了我的警覺了。敵人狡詐如狼，甚麼花招都使得出來，過去在李國輝的總部裡，連最親信的林國璋都是匪東南亞工作隊的人員，何況是一個擺夷酋長呢？

這話一說，他有些慚愧，也有些黯然。杜離雖然已經落根，還是有著強烈的國家民族觀念，從杜離的行為中，我可以肯定的說，中華民族永遠也不會亡。

那幾張娟好的面孔笑得好甜，在邊區七、八年，我也略為懂得夷語，四、五分鐘後，一位腰掛長刀，頭裹布巾穿著漢人褲子的男子來到我的床前。

「我是大漢民族，我怎能不回去！」他沉思了一會後說：「再說，共產黨是不會讓我們安居樂業的，我們不消滅他們，他們就會消滅我們，自由和共黨是勢不兩立的呀！」

醒來，眼睛映現出好幾張水汪汪的面孔，樓下有牲口喧吵聲，看情形，我是被水擺夷的少女們所救。水擺夷才住樓房，而且，是人住在樓上，畜牲住在樓下，也只有水擺夷的少女，才會那樣含情默默地盯住男人。

尤其是何哈放著好好的一族之長https://m.hetubook.com.com不幹，而甘願到黃部當一名嚮導，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了。懷疑雖然懷疑，我卻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也只好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接著，我像一位宣慰大使，我說，政府既然善待撤回臺灣的官兵眷屬，我相信政府決不會永久拋棄志願留在邊區反共的同志。這樣做是將希望播種在他們心中。所有的人類，都是生活在希望中的，他們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政府也在關懷我們，只是目前的處境，無可奈何罷了。一旦有其能力，我們必將成為西南戰場的前鋒。問題是我們如何把目前的局勢堅持到那一天。

「這次，我是去三島連絡蒲雲興將軍的，當然，沿途也招撫流散的弟兄們，你們這裡既然有二三十人，想來一定也有二十幾桿槍了，我想。……」

「長官，說來話長。」

為了生活，他只好加入了薩爾溫江濱上一個小鎮——芒箕的馬幫，那是因為他幹過搜索部隊，善騎術，射擊也是百發百中的，小鎮上的馬幫首領楊興國便把他網羅在旗下。而杜離自然也就成為擺夷族的女婿。如今已經生了一個八個月大的胖小子。

「我的根在臺灣、在大陸！」

擺夷又稱撣族，分散於中國雲南與寮國、泰國、緬甸邊區，人口大概有一百多萬人，是構成緬甸的第二大族。擺夷又分水擺夷、旱擺夷：水擺夷多數住於水濱，旱擺夷多數住在山區。所有擺夷，都信奉佛教，天性和平，成年擺夷人，吵架鬥嘴、打架的事，那是絕無僅有的事。又因為擺夷民族生活需求簡單，樂天安命，沒有太高的慾望，所以天性淳厚，大概也就因為這種性格，所以在這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尚未完全脫離原始民族的生活形態。

「但是，你的嬌妻愛子呢？」

中國人永遠就是中國人，中國人流著的是炎黃子孫的血液，他們永遠也變不了，敵人侵占了他們的家園，這種血海深仇，他們永遠也忘不了。

「我是譚忠的老部下，我在這裏已經落根。」

我想把何池將軍的意思說出來，他立刻阻止了我要說的話。

「人總要有根，你說是不是？」

「你是……」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