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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旗

作者: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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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瞟一眼爛脖子。那脖子上的爛疤竟像銅號一般燦燦反光。他看見爛脖子肥厚的兩塊嘴唇變得見稜見角,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成了生鐵砣子,砸得人肉疼。
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裡面沒穿褲衩。不甘心。還賭。爛脖子那傢伙斜眼瞧著他下注。
拿住。這裡有一條鬼咬子。你敢把它活吞下去,欠我的錢一筆勾銷!
鬼咬子就是竹葉青。青果老爹對這種尺把長渾身青綠尾巴褐紅肚皮上有黃白道道的傢伙熟得很。樹枝上,竹稈上,哪都有。你看不見它。它能看見你。嗖地蕩下來,盤住你就是一口。並不怎樣疼,你也就不在意。攆上去打死它,照樣趕路。攆不上你也照樣趕路。結果,沒出三袋水煙的工夫,你撲通倒下來,等著挺屍。
青果老爹搖頭。丟人。他想不通那漢子如何會癡迷到這般田地。全是為了九翠?不全是。那又為哪樣?想不通。他琢磨著人這輩子幹哪樣不幹哪樣,都好像事先就跟誰簽過字,畫過押,立了文書。這文書就埋在你身上哪處地方。你自己找不見,卻要被它牽著鼻子走。像牽一頭老水牛。牽你上哪兒就上哪兒。哪怕被人家砍腦殼或者砍人家的腦殼都不會失約。到時候就會準準地在那個地方等。跪在地上求情告饒的有。心慈手軟下不去刀的也有。可到頭還是那文書說了算。不該死的,屁滾尿流,逃之夭夭。該死的,卡嚓一下,腦殼點地。血柱子能濺到屋樑上。
到他父親這一輩,遇財要狠發,遇人少得罪,已成為祖傳家訓。廖百鈞卻對當土財主沒興趣。他想當官,而且當大官。他當村長當得四鄰雞飛狗跳。當鄉長更是當得八面威風。每從縣裡鎮上回來,必騎一乘白馬。臨近村口時,必猛抽幾鞭,四m.hetubook.com.com蹄生風,一路煙塵,直滾進廖府的深宅大院。惹得滿村鬚眉花白的人搖頭嘆氣:只怕比他老祖宗的下場都不如哦。這話只在背地裡說說,卻讓廖家老爺子聽了去,馬上把當鄉長的兒子喚到眼前,告他今後不許坐馬。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都能走路,你為哪樣偏要坐馬?這般耍威風,只會招人怨恨。廖百鈞不服氣。我是鄉長。我坐馬不是耍威風,是為公事趕路。噎得老爺子掄起手杖要打他。終於還是沒打。老爺子讓了一步:
爛脖子從後腰上抽出一段細竹管,湊到那漢子眼皮底下。竹管頂端的堵頭上有小圓孔。從孔裡不時探出一樣東西,尖尖細細,簌簌溜溜,才探出來,又縮回去。極迅速。他看清了,是蛇信子。頓時覺著牙縫裡嗆進一口寒氣。
那漢子接過竹管,一股涼涼的腥味直衝鼻竇。離嘴唇還差半寸。蛇信子簌簌地已快舔到鼻尖。他舉不動了,手一軟,竹管垂了下來。
界首。湘水邊一座小鎮。鎮名的由來,一說是因越城嶺山脈緣此而隆起,為山界之首,故名;一說是因其地處湘桂交界線,街分兩省,故名。哪個對?迄今無定論。
除去電燈,界首鎮五十年裡沒多大變化。關帝廟還是關帝廟,只是更加殘破。三官堂還是三官堂,只是另起了個名稱叫紅軍堂。石板街還是石板街,只是街兩邊不再有輸得光臀的賭棍和轉得人傾家蕩產的賭盤。
在洪毛箐,廖家和杜家一樣,都是外姓人。二拐子說,廖家原籍湖南靖縣。曾祖時是那個縣數得著的富戶。那廖老太爺靠放印子錢起家,手段特毒辣,連左鄰右舍來借錢也決不肯寬待一分。只對窯姐們擺闊。手面大得很www.hetubook.com.com,大把大把的響洋往青樓裡丟,最後買回一身髒病。有天夜裡,無星無月,一夥蒙面強人砸開了廖家大門。全家老小膝蓋打軟,撲簌簌跪了一地。只有廖老太爺生死不顧,爬到閣樓上長呼救命。四鄰八方,竟無一人應聲。結果黃金白銀,盡被強人用船載走,額外還搭上一條老命。廖百鈞的祖父眼淚汪汪地牽起全家,翻山渡水地來到水牯嶺下的洪毛箐。廖家人精明,斂財有道。不久又發大財。
爛脖子是鎮上頭號潑皮。沒哪個惹得起他。這傢伙樣樣世面都見過,樣樣惡事都做過。連老爹老娘他也常用皮帶抽。還跑到桂林去睡過城裡女人。鎮上人怕他,鄉里人也怕他。他哪樣都敢跟你賭。賭錢。賭物。賭老婆。賭宅基。賭命。誰都賭他不起。他總是大贏家。有時也小輸。輸完了,準要大贏。那根青竹管子更是他降人服眾的看家本事。多少過路好漢都闖不過這一關,只好在街當間跪得膝蓋發酥,東南西北四個頭磕得山響。不響再重來。磕完爬起就走。有尿只能往襠裡撒,有屁也不敢朝響處放。爛脖子愈加雄氣赳赳,威風凜凜。認定眼前這小子又是稀屎軟蛋一個,正要看他膝蓋打彎跪下來,卻聽他問:有酒麼?
五十年前。深秋。無名小鎮忽而名揚天下。紅白兩軍在此一場惡戰,方圓百里,槍聲不絕,殺聲不斷。四日後,紅軍敗北,銜恨望越城嶺逶迤而去。白軍殺戒大開,狂犬般搜殺流散紅軍。砍頭如砍柴。飲血如飲水。一時間,蔣軍殺紅軍,湘江殺紅軍,桂軍殺紅軍,狐假虎威的民團殺紅軍,連一些普通百姓也殺紅軍。屍曝山野,血漲江流。離開紅都瑞金時尚有八萬餘眾的紅軍,是役後僅存三萬。
是那m.hetubook.com.com一大片淡淡的綠莖稈擎著淡淡的小白花的萸菜地麼?是那個臉上有淡淡的笑身上有淡淡的月白色衣裳的小姑娘麼?是她在草坡上斜躺著看那長了一對大彎犄角的老水牛慢吞吞地嚼萸菜麼?青果老爹神思恍惚。九翠!他聽見有人喊她。她抬起正在走神的眼睛朝前面望。是個小鼻涕蟲。是個人中上掛著兩條青鼻涕的小男孩在喊她。快把牛牯吆開,別讓它吃這坡上的草。又不是你家的,敢不讓我家牛吃?這是萸菜,有毒的,牛吃了會死。偏不!這是我好容易找見的。你看你家牛吃不到,就來誑我。過會兒我走了,你好吆你家牛來吃個飽?我家根本沒有牛。這是廖老財家的。我才不管它飽不飽!我是不想看見你家牛死掉。這當真是萸菜?嗯。牛牯吃了當真會死?嗯。你當真不誑人?哪個誑你讓蠍子蟄死,讓蛇咬死。那你幫我吆。小男孩和小姑娘的身影聲音纏在一起滾下斜斜的草坡。
我輸得起!你不要,我當牛當馬還你!那漢子也紅了眼。喲嗬,鸚哥死了嘴巴硬。那好,我要一樣東西,只怕你拿不出。哪樣?膽量。你講吧,殺人還是放火?呸,殺個人放把火那算雞|巴本事?
現在,那漢子的褲子也歸爛脖子了。爛脖子站在石板街當央看著他脫。一雙雙贏瘋了輸瘋了的眼睛紅紅的,也在看他脫。青筋突突的手在褲腰帶上羞答答地磨蹭。
界首的賭棍天下第一。賭贏了就狂喝濫嫖,賭輸了就上吊。沒上吊的人都愛把吊過人的繩子當寶貝,千方百計從孤兒寡母們手裡討來纏在腰上,指望有吊死鬼給自己當替身去下地獄跳油鍋,而自己卻留在塵世上大把大把地撈錢。他們把賭局設在石板街。石板街是天界。街的左邊是廣西,街的右邊hetubook.com.com是湖南。一步跨過街去,等於從陰間到了陽界。這邊的警察就是拿著勾魂簿,也奈何你不得,哪怕你無法無天。穿黃狗皮的警察過來,賭棍們抬抬屁股,把賭盤挪到街右邊。穿黑狗皮的警察過來,賭棍們再抬抬屁股,把賭盤挪到街左邊。從來不曾有兩邊警察同時過來的場面。要那樣,兩邊警察的荷包就會同時癟下去。相信誰都不會幹這等蠢事。
那漢子也曉得這一點。
非騎馬也可以。只能在外鄉騎。一進水牯嶺,就要下馬來走。不依這一條,就不許再進廖家門!
那小子犯賭癮,是不是也早就寫在了這文書上呢?鬼曉得。但青果老爹覺得他想通了一點兒。
那漢子被廖家四姨太拒之門外後,界首的石板街上便多了一名賭棍。
紅眼睛們爆發出一陣狂風暴雨的大笑。
眼淚忽地漫過眼堤。離家出走那天晚上,就是用鷓鴣叫把九翠引出來見面的。她全忘了麼?不知在瓦瓴上趴了多久。一直到衣裳被濕濕的夜氣打個精透,才從花牆上縮下來。他覺得胳膊上一陣奇癢。青果老爹知道,那是頭半夜給黑蚊咬的。這種蚊蟲很小,卻忒凶殘。叮人時從不單兵出擊。一來一群,一叮一片。用手拂去時,胳膊上,腿上,黏糊糊一抹艷紅,全是你自己的血。
是敗仗。紅軍史上只記下八個字:湘江一戰,損失過半。
青果老爹再一次看到那漢子,是在界首的街面上。
百鈞在這件事上真做了一回孝子。果然以後不在離家門五里內的地方跑馬。到他爹死後也沒變。可他的下場還是不如他曾祖父。不但被人砍殺,而且是身首異處,凌遲至死。已經死掉整整五十年。比他爹晚七個月,比他丈人早三年。
他昏天黑地沒日沒夜地賭了兩個月。開始他老贏。贏得不可思和圖書議。接著他老輸。輸得目瞪口呆。他不信自己的運道樣樣不好。越輸,越想把所有失掉的運氣都在這反掌之間撈回來。最後他輸光了。眼看著賭盤在一片聲帶充血的呼蘆喝雉聲裡瘋轉,把他那幾塊夾在糞桶裡販鹽賺到的響洋和僅有的一身紅軍服全轉走了,轉光了,轉進那個脖子上生著老鼠瘡的傢伙的口袋。
九翠就是給廖百鈞買去做了第四房。
算了吧,爛脖子拍拍那漢子肩膀,一臉豪氣。別丟你娘的人了。我娘早死了!她死不死關我屁事!哪個稀罕你這臭烘烘的遮羞布?還是留著護你襠裡的寶貝吧,別叫騷娘兒把童子雞叼了去!
見鬼了。今天真見鬼了。青果老爹又開始嘟囔。盡見些死人。連廖百鈞這無頭鬼也撞上了,怪不怪?
爛脖子笑,紅眼睛們也笑。
當天夜裡從杜小爪子家出來,那漢子並沒回去見他堂叔。拐個彎,直奔廖府,叩動了朱漆大門上的虎頭銅環。得到的答覆是四姨太不見。九翠成了四姨太,並且不肯見他。這簡直讓他發瘋。他發瘋地摳住花牆攀爬上廖府的瓦瓴。居高臨下,他看見了挺著肚子,在天井邊艱難挪步的九翠。那麼大,那麼醜,那麼臃腫的一個肚子。還是為廖百鈞這惡狗懷上的。他覺得羞恥。為她,也為自己的眼睛。九翠。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她沒聽見。倒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聲深沉的鳥叫。是鷓鴣。
不敢就跪下來。跪四方。
不敢吧?爛脖子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不敢就莫充好漢。換個耍法也行。
不必細看。來者是廖百鈞。本鄉鄉長兼民團大隊長。民國二十二年廣西民團干校畢業生。先是洪毛箐的村長,後是水牯鄉的鄉長。這一帶只他一個有馬騎。也只有他才騎馬騎到離家門口五里遠的地方就下馬,然後牽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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