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人
3
「不要緊吧？」
就在我佇足在參拜道上的賣店、看著上了色的雛雞的時候。有人不客氣地拍我的背。一回頭，昨天的女孩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衣服、帶著相同的微笑，站在我的背後。
「你說剛才去過……大哥哥，你還想看嗎？」
「我可以出去散步一下嗎？」
祖父收拾完一整天的工作，在電視機前面喝著茶。電視裡正轉播著在沖繩舉行的海洋博覽會現況。
「每天做這個動作，就會有漂亮的胸部喔。」
這樣一來，我再也不能只是靜靜的在一旁觀看。也為了幫小靖子，我必須挺身勸阻。雖然我沒有任何法子，但只要出聲大喊的話，應該就會有人聞聲過來的吧。我鼓起只有那麼一丁點的勇氣，打算就這麼衝出林子。
「有點事情要拜託你……小靖子一個人的話是做不來的。」
「是啊。」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啊。」
不管說什麼，小靖子的父親都毫無所動，中年男子們漸漸的焦躁起來。兩人仗著人多勢眾，不停地口出威脅。
「要在這裡的神社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如果沒有和管理這裡的頭家大人講清楚的話是不行的。但是這樣一來就要給錢了，爸爸不喜歡這樣。聽說收入的四成會被拿走。」
不要說是驚叫聲，那位阿德先生就連呻|吟聲一個字兒都沒有發出。大手掌一離開頭部，整個身子便軟啪啪的倒在地面。
驚奇屋好像也還沒有開始營業。沒見到戴著琥珀色太陽眼鏡的男子，倒是有個瘦小的老婦人正在小屋前掃地。
「要成為明星，也是需要念書的。」
女孩雖有著幼稚的臉龐，卻是用大人的口吻理所當然的說著。
「阿德先生！」
「很久以前有上學。我有書包，也學了九九乘法，還吃過營養午餐。」
「大哥哥，等一下。」
我想要確認那個河童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並沒有說出口。
現在回想起來，我似乎始終都被小靖子牽著走。就只有學校、補習班、房間書桌等人生經驗的我，一直都輸給這個女孩子。
緊抓著手臂的男子不由得鬆開了手。緊接著又圓又粗的手臂往上揮，一拳落在男子的頭頂。
小靖子拉著我的手，悄悄的走進林子裡躲了起來。
走出祖父家，已經接近下午五點。
「要幹架嗎？你這傢伙！」
走在天色還未完全變暗的參拜道上，我告訴小靖子自己是從東京來的、現在在祖父家幫忙做抄紙的工作等等。
「我沒有上學。」
小靖子無力地說。似乎她一直在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害怕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胖男人hetubook.com.com開口了。還是一樣的、令人聯想到欠缺潤滑油的齒輪吱嘎聲音。我們一直躲在林子裡，男人早就發覺。
「欸？」
男人露出污穢的牙齒笑著說。
在神社境內的角落，小靖子在花壇的柵欄上邊走邊這麼說。
彷彿是長年的老友一般，女孩熱絡地說。那種微帶親暱的態度，沒來由的讓人感到愉悅。
在我們的眼前，正好有一家賣李子糖的店。那是將酸酸的李子串在棒子上、再裹上一層糖漿的東西。
「如果說那輛巴士就是我家，你會大吃一驚吧？」
「為什麼？」
小靖子父親有如戴著防熱手套一般的大手掌，左右包夾著怒吼的男子的頭。男子的臉瞬間成為眼睛往上吊、嘴唇往外凸出的，鳥一般的模樣。兩隻大手掌就像是在扭轉閘門栓一般，將手中的頭往對面扭動。如同踩破了棉被底下的鏡子一般令人生厭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十公尺之外的我的耳裡。
其中一個男子終於忍不住出手，敲打小靖子父親的後腦勺。頭家大人，這個稱呼聽起來是挺響亮的，但不愧是跟各路龍鬼蛇神的行走生意人打過交道，對於不遵守規矩的人，有著即使用多少有點粗暴的手段也要把事情擺平的氣概吧。
我這麼一問，小靖子先是悶不吭聲，接著微微一笑。
「為什麼？」
我感覺不要再看那個河童比較好。但是如果就這麼說出口的話，小靖子一定又會再去找其他的客人，就這麼消失在人群裡。我不喜歡這樣。我想要跟這個女孩在一起更久更久一點。
我蹲在石獅子腳邊，問女孩。李子糖果然也是麵粉和水的味道。
祖父家的周邊是位在群山的懷抱中，幾乎沒有一處是平坦的。就連舉辦夏祭的神社，也是要爬過一處坡地之後才會到達。我並不太喜歡活動身體，但在綠意盎然的道路上行走，感覺也不壞。腳踩著薄質拖鞋走在鋪設過的山徑上，汗水一滴一滴地流過臉頰，好像就連身體裡的酷熱也跟著氣化了一般。
我付了一百圓，賣店的歐巴桑便叫我們按電光板上的按鈕。按啟動的鈕，燈光便會繞著圓圈開始跑，再按停止的鈕，燈便會緩緩的停住。女孩伸手按鈕，燈光停在寫著三支的格子上。
比起我，女孩似乎更加了解世間事。但是，兩手拿著李子糖微笑的姿態，卻有著比任何人都更加孩子氣的表情。或者這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如何讓自己看起來可愛吧。
小靖子拉著我的手走近巴士，那裡正發生著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幾秒之後。
男m.hetuｂook.ｃｏm•ｃom子的眼睛變得恍惚失神，讓人以為是不是腦震盪了，結果卻好像不是。一根像是原子筆芯的東西，就穩穩的插在男子的頭頂。
「你再這麼不識相，事情可沒完沒了。」
「頭家……什麼的？」
小靖子說著雙手在胸前合掌，手肘一會兒用力、一會兒放鬆。
女孩笑著說。那雙大大的眼睛，就好像看穿了我的內心似的。
但是，卻到處都不到昨天的那輛巴士。昨天明明就說今天還會在這裡的，果然還是行走做買賣的人，可能又到別處去開張了吧？
吃完一支李子糖之後，小靖子說。口氣中似乎帶著些許無可奈何。
「小靖子。」
「你今天還是來了……我就在想……你會來的。」
「今天店沒有開嗎？」
那兒是遠離人潮的道路旁，所以也就沒有人會因為吵鬧聲而聚集過來。兩個男子如果來硬的，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我的心裡七上八下的。
突然間，女孩大幅地舉起手，就好像是故意要讓我看那開始發育的胸部似的。
由於伯母一向不喜歡我一個人獨自外出，所以必須在她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出門。不過，如果沒有跟任何人說一聲便外出也是不行的，於是便趁著伯母開始準備做晚飯的時候，若無其事的跟最善解人意的祖父說。
「放心吧……不會對你怎樣的。有事情要拜託你。」
「不過，雖然我並不怎麼想唸書，但是很想去上學看看呢。可以交很多的朋友，每天還可以盡情的玩耍，不是嗎？」
「很有趣啊。我剛才還到昨天的那個地方，巴士已經不在那邊了呢。今天休息嗎？」
我想起了小靖子把我從驚奇屋門前帶走的那一幕，她的那種招客方式，可稱不上是偷偷的吧？
「真的嗎？謝謝你啦。」
「對了，你不是說還想要再看一次我們家的展示品嗎？我帶你去吧？」
到了那輛巴士裡面之後，就不要再往冷凍庫裡看了吧。就看那對美麗的連體雙胞胎姊妹的照片就好——我心裡這麼想著。
小靖子表情認真的說。
「你這麼任意而為很讓人困擾啊。」
「我好想吃李子糖哪。大哥哥，買給我吧。」
那雙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小靖子和昨天一樣，抓著我的手。因為李子糖的關係有點黏黏的，但還是一樣冷冷的、摸起來很舒服的手掌。
就在我前腳剛剛要踏出的同時，坐在啤酒箱子上的男人突然站了起來。至此就像是原本縮成一團的熊，突然間用後腳站起來的盛況。
對於她的反問，我一時之間竟回答不出來。說的也是，為什麼需要念書？和*圖*書
「我爸爸呀，喜歡這樣的工作呢。」
「其實，爸爸是想好好的經營一家小屋，做一些讓大家大吃一驚的事情。」
「喔，要小心啊。不要太晚回來。」
「昨天怎麼樣？跟我說的一樣，很了不起吧？」
這一定是不要去確認反而還比較好的事情。因為這樣就可以無止境地品嘗恐怖的滋味。仔細想一想，只花了兩百圓就可以感覺這樣的恐怖，還真的可以說是便宜的餘興玩意兒。
「喂，你出聲啊，大胖子！」
兩個中年男子包圍著胖男人，口氣強硬地主張。男人還是一樣坐在啤酒箱子上，身子一動也不動。簡直就像是變成了一座真正的泥山一樣。
我拚命地挪動不太聽使喚的雙腳，走到男人面前。我走路的樣子，一定很像是錫板做成的機器人。
「是啊，可以交許多的朋友。」
約走了二十分鐘到達了神社，夏祭好像是連續舉辦三天，境內和昨日一樣排列著許多的賣店。
「好棒！中了中了！」
小靖子似乎看不下去了，閉起了眼睛，將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小靖子說著，用力地將李子核吐出。李子核畫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正中近處下水道蓋子上的縫隙裡。我拍手喝采，小靖子站了起來，抓著連身洋裝的裙襬，很可愛地行了一個禮。
「你耳朵聾了嗎？啊——？」
「爸爸說，等我胸部再變大一點，就讓我成為明星。所以就算去上學也是白費。」
「我就說了，快快離開不就好了。」
一瞬間停頓之後，男子發出驚人的尖叫聲。才見他手正摸索著自己的頭頂，突然間手足痙攣，倒在地上。以為他就這麼靜下來了，忽然又彈起打轉，之後才真的靜了下來。那個樣子，就像是被抓到陸地上的蝦子一般。
在天真開朗的小靖子面前，我顯得手足無措，無法清楚的表達想說的話。
「太夫？你是說表演藝人嗎？」
「我好害怕！」
「地方上的頭家大人會囉哩囉嗦的。」
我並不是哄小孩子才這麼說的，因為她的話真的讓我感到高興。老實說的話就是，被別人稱為朋友，對我來說是好久好久不曾有的體驗。
我不由得停止了腳步。這樣的事情未免太荒唐了。
「答對了！你知道的還真多。但是現在啊，像是拿身體有殘障的人當作展示，不是會招來很多麻煩嗎？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也不被允許做表演。其實我是很想做的說。」
小靖子頗為憂心的說。
我陷入一種被愚弄的奇怪感覺，往來時路走回神社。因為不這麼走的話，便沒有自信可以回到家。
那個像一座泥山一樣的男人，和_圖_書居然是這麼可愛的小靖子的父親，我有些不敢置信。一想起那個像是用刀片割出來的眼睛，背脊好像冷颼颼了起來。
「有開啊。但是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的話可不妙。」
「大哥哥也喜歡那種東西呢。」
小靖子膽怯地躲在我的背後。背後的衣服被抓著，就算再不願意也不得不往前看。
如同有好幾滴水掉到熱油裡一樣，我的腦中白煙四起。心想自己肯定也會和那兩個男子一樣，遭遇相同的命運。
「那個人就是你的爸爸嗎？」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太夫了，很難做到。」
我把手借給小靖子，點點頭說。但是，我心裡卻想不起來任何朋友的臉孔。朋友——我有嗎？
「爸爸說我要成為明星，所以不念書也沒關係。」
那個冰藏的河童，果然就是做得栩栩如生的模型。透過厚厚的一層冰看到的手酷似幼兒的手，是因為我想太多了吧。
「趕快過來這裡……那位小哥也一起過來。」
受到別人的認同，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一件事啊。只是被稱為朋友，胸中便如有暖流湧出，全身好像都暖呼呼了起來。我已經好久跟這種感覺無緣了。
「為什麼現在不上學了？」
「大哥哥。」
在他的一旁，被扭了脖子的阿德先生呈「大」字型（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方」字型）倒在地上。可能是筋肉鬆解的緣故吧，褲襠上濕了一片。如果不是小靖子緊緊的抓住我的背後，我的前面恐怕也會濕了一片。
「爸爸，什麼事？」
「怎麼可能？」
「那麼，走吧。因為你買糖給我，我今天再幫你說說，還是兩百圓就好。」
「要緊得很。只希望他們快快離開就好。」
「啊，不行了。」
一瞬間，我迷惑了。
女孩抓著我的手，興奮地雀躍著。三支李子糖，我拿了一支，女孩拿了其餘兩支。女孩一手一支糖，忙碌地左舔右噬。
「東京啊。我跟著爸爸的巴士到處行走，但是從來沒有到過東京。真想去看一次哪。」
我想，這樣也好吧。
「這樣的話……你怎麼上學？」
當時的我的心，感覺就像是用一條細細的棉線，勉勉強強才聯繫在身體上。
我再度站立在「蠑螈小鬼」的驚奇屋前，如果不這樣，我便想不起來女孩帶我去的那個停車場的位置。
「小靖子。」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老婦人就好像是偶爾發條卡住了一樣，不時地突然停拿著掃帚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沒過一會兒又https://m.hetubook.com.com沒事似地繼續掃地，那個樣子就好像是每隔幾秒鐘就時光暫停的模樣。難不成她是在練習什麼把戲嗎？我站在小屋前還不到兩分鐘，但是她停止動作便不只五、六次。
接著，我一邊走一邊慢慢回想起女孩拉著我的手走過的路徑。憑藉著社殿的方位和鳥居的位置，在同一條路上來回走了幾次，終於找到了昨天的停車場。
這場夏祭之夜過後，已經過了二十五年的歲月，不過當時發生的情景，至今仍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燒烙在我的腦海裡。
男人的長髮在眼前垂落，從那黑簾子的縫隙之間，如棋子般的眼珠閃耀著光芒。
「哇——！」
接著另一個男子，揪起了男人藏在長髮裡的耳朵。
「一定是因為大哥哥很喜歡念書吧？那就好好的念書吧。而我呢，因為要成為明星，所以就好好的努力變可愛。你知道可以讓胸部變大的體操嗎？」
「小靖子平常都住在哪裡？」
數分鐘之後，我們到達了巴士所在的地方。今天不是在停車場，而是在離神社相當遠的一條寬敞道路的旁邊。一處附近就只有樹林與田園的地方。
小靖子沒有察覺我心中的疑惑，天真爛漫地說。
當時的我，精神狀況或許很難說是健康的，但正因為如此，有些事情反而是清楚的。那個男人和我一樣，但在不同的方面，精神肯定也不是正常的。他在某處隱藏著人類世界所不允許的黑暗——不知為何，我就是有這樣的想法。
「頭家大人啊，頭家大人。就是做生意的時候出借場地和搭材的人啊。」
小靖子突然想起來似的說。
「我的名字。其實是靖子，但是只有成為朋友的人可以叫我小靖子。大哥哥買糖給我，長得又有一點像布施明，所以可以叫我小靖子。」
為避開伯母以及孝一，我從後門走向屋外。雖然已經五點了，不過因為是夏季，天空還很明亮，陽光也還是令人冒汗的炎熱。
「你幹了什麼好事！」
從小就一直被母親學校這、學校那的給念大的我，非常難以置信。更何況到中學為止都還是義務教育。
另一位男子抓住小靖子父親又圓又粗的手臂不放，但是大手掌依舊夾著被稱作阿德先生的男子的頭，還更劇烈地往外扭轉。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聲音，猛銳的呼氣般的聲響，咻、咻、咻地傳來了五、六次。
小靖子用顫抖的聲回答。
「一定就是這裡的頭家大人。我們是偷偷的開店的，但還是被發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