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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頭鷹男

作者:朱川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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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石 2

月之石

2

婦人的意識似乎還不十分清楚。
電車很理所當然的通過大樓前面。藤田看著放有衝浪板的陽臺,差一點就要叫出聲音。
有時候毫無預警的,站在那邊的人變成是本村而不是母親,他也是與之前無異的姿態,從窗簾的縫隙望著自己。
「媽媽先去排隊,你和爸爸他們要跟上來喔。」
那個屋子裡,肯定就是住著和本村很相似的男人以及和母親很相似的老婦人。兩人一定是受不了電車的噪音,才從窗簾的縫隙恨恨的盯著電車。一定是這樣——藤田拚命的相信就是如此,但卻也知道這樣想是有一些勉強的。
電車停靠在G站,車廂吐出許多人,然後又發車。再過沒多久,就會經過上一次的大樓。然後,在同樣的地方,肯定還是會看到本村站在窗邊的身影。
仔細一瞧,婦人比自己還要年長幾歲的樣子。身上穿的衣服以及臉上的化妝都相當豔麗,從臉蛋讓人感覺她是很好強的一位婦人。光看外表難以想像她是從事什麼樣的職業。
「妳還好吧?」
在那邊的正是母親。
吃著在回家路上順道買的便利商店的便當,一張接著一張的欣賞著懷念的老照片。心想下次帶到醫院讓智子也瞧瞧。
猛然才發現,以藤田和婦人為中心,已經空出一個圓形的空間。每個人都怕惹事上身似的,一個個都自動將身體遠離。在這麼擁擠的車廂內,是怎麼挪出這偌大空間的?
藤田通勤搭乘的是普通電車。想要節省一點時間的時候,轉搭特快電車的話,可以經過較少的車站便到達。但是,最後一段路程,還是得轉搭地下鐵,所以有沒有轉搭特快列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頂多,就是趕搭上前一班地下鐵列車罷了。
普遍列車如競走似的加快速度,追過特快電車。穿過車窗,可以清楚的看到對面車廂裡的人的臉孔。彼此都看得到對方,但不知為何就是不看對方的眼睛。
「怎麼了?」
所以當那個人變成母親時,應該也是相同的道理。像母親一樣的外表、像母親一樣的體格、和母親穿著相同衣服的老婦人,在這世上不曉得有多少?
甚至想到,乾脆就下車去看看什麼人住在那個房間裡。然而自己卻怎麼都無法鼓足勇氣。因為心中想著,萬一兩人真的就在那邊的話……。
就這樣持續了兩個星期,藤田開始相信那是兩人的靈魂。
但是,假使真的如此——為什麼兩人會待在那個房間裡;對此hetubook.com.com卻摸不著頭緒。如果他們兩人果真對自己有恨,也不需要這麼轉彎抹角,就直接來找自己不就得了?為什麼還要特意站在別人家的窗口?難道那個房間裡面有什麼東西牽引著死者的靈魂?
「已經沒力氣了嗎……康平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搭乘同一輛車,換車,追過,被追過,然後遠離。路線不再二度交會。
「為什麼由美子會在那個地方?」
那個人的確就是母親。就因為是母親,所以知道。那是自出生之後就認識的母親,上了年紀之後的模樣。
藤田從數日之前開始,搭車時便背對著那棟大樓。因為自己已經滿腦子都是智子的事情了,再有更多的煩惱的話,恐怕自己也會撐不下去。幸好本村或者母親,在那處窗口以外的地方都沒有出現。眼睛不去看,至少就可以將這件事情從心中排除。
才剛說完,穿著連身洋裝的母親便加速前進。
藤田記得之後還玩了許多地方。妹妹在自動步道上跌倒哭泣,熱得頭昏眼花吃著冰涼的鳳梨的美味,排隊排到不知所以然卻一下子便結束的雲霄飛車的短暫樂趣,都成了後來家人之間津津樂道的話題。
對於像藤田一樣在那個時代歷經童年的人而言,萬國博覽會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盛事。就和對待電視或電影裡的怪獸一樣,每個人都競相比較誰可以記得最多的展覽館的名稱。
結果,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藤田看著事前取得的會場地圖,帶著悲壯的心情,不只一次地確認了美國館的位置。
藤田第一次在那個窗口看見本村的姿態時,只是單純的認為是相似的人而已。跟本村一樣戴著眼鏡、跟本村相似的臉孔、和本村一樣髮型的人,在這世上多到掃都掃不完。只不過是有個相似的人,剛好就在那裡而已……
終於發現異常的車站工作人員,往長板凳這邊走了過來。藤田拜託他們照顧婦人之後,便離開了。
一想到這一幕,藤田便心緒難安。
站在窗邊的不再是本村,而是另一個人。和本村一樣的立正的姿勢,有些不爽快的表情,眼睛直盯著自己。看到那個人影的瞬間,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突然間,背部感到一陣衝擊。剛好就在車子通過大樓的時候。
藤田努力嘗試過不往那個房間的方向看,但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便望向那邊。當磚紅色大樓接近時,眼光就是會被吸住然後在見到姿態和前一日無異的、與母親相似的老婦人時,便感和圖書到惶恐與罪惡感。
但是對於藤田來說,母親全力奔走的姿態,代表著萬博會的所有記憶。無袖的薄質花洋裝、黑色的手提包掛在肩上、兩手大力擺動跑步的姿態,留下了衝擊的印象。母親或許有短跑的才能也說不定。
從嬰兒時期到前去東京上大學為止的照片,不過還是幼年時的照片居多。雖有塞滿一個大信封那麼多的照片,但和其他兄弟一起拍的照片,大多都由他們取走了吧。自己當時並不在場,可也抱怨不得。
沒多久,兩臺列車幾乎同時發車。並行的路線暫時以同樣的速度前進。剛才還在同一車廂裡的年輕男子,可以看到現在已經搭上對面的電車。
看著照片,藤田不知不覺掉下了眼淚。
本村被迫離職,也不全是自己的緣故。如果不是因為不景氣使得公司告急,他現在也依舊會在公司工作吧。該恨的不是只有自己而已。他也出社會工作那麼久了,應該了解這個道理的。乾脆,就給他瞪回去吧。
藤田慌忙的縮起身子。因為那感覺就像是有人敲打自己的背部,硬要自己轉身一樣。
終於,大門開啟了。大批人群湧入。眼前有電視中常見的太陽之塔,但是眾人皆瞧都不瞧一眼,直奔過法國館的前方。美國館就在穿過法國館的前方的澳洲館的隔壁。
就和本村連續四天站在那邊一樣,母親也每天早上目送著通過窗前的藤田。
(媽、媽媽……!)
「沒問題的。別看媽媽這個樣子,跑起來也是挺快的呢。」
藤田心想,今天就不要再往那邊看了吧。
那個臉孔、表情、姿勢、身型——就算是翻版二字也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四年前去世的母親本人。頭髮半白、背部微駝。身上所穿的白色開襟無領上衣,不就是智子在母親節的時候所送的那件嗎?
「由美子……是由美子……。」
就在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即使穿著不適合跑步的鞋子,母親依舊全速跟在己身後。
「如果想參觀美國館的話,得排隊等好幾個小時。」
結果,就只能採取一大早就去會場等候開門的最常見的手段了。只要一開門便直奔到美國館排隊。然而當天早上七點到達會場的中央北側入口時,便見到已有大排長龍的陣仗,原來大家想的都一樣。
萬博會有許多吸引人的東西,但是藤田的目標就只有一個,就是美國館的「月之石」。那是由阿波羅十二號從月球帶回來的,大小約比磚塊稍大一些。
壓迫在背部的重量一下子增加。緩慢的回頭,原https://m•hetubook•com.com來是一位穿著淡綠色外套的婦人就靠在自己身上。還來不及思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時,婦人便像是一根靠在牆壁上的圓木棍一般,幾乎就要倒在地板上。藤田急忙轉身,從婦人的背後扶住她。
(不可能吧!)
藤田心想,人生也是這樣的。
一聽到這句話,藤田似乎了解她為什麼會暈倒的原因。藤田不由得盯著婦人的臉問她:
大阪萬國博覽會是在一九七〇年三月至九月間舉行的,藤田一家人一起去參觀是在暑假的時候。當時寄住在大阪京橋附近的叔母家,因為是為節省旅館費用而一家子去叨擾的,藤田記得當時並沒有受到好顏對待。
為了所嚮往的月之石,藤田用盡渾身力氣向前奔跑。但是,終究是小孩子的悲哀。一開始的數十公尺是努力有成,不過一段距離之後爆發力便減弱了。背負著為了所愛的家人的大義而勇往直前的大人們,藤田到底是比不上的。
沒多久,車子到達G站,車內的乘客大幅替換。不過擁擠雜沓的地方盡是在車門附近,藤田所站立的車廂中央則沒什麼變動。
這對藤田一家人來說是不利的。九點一開門便得立刻奔跑到美國館,但是,弟妹都還小,福態的父親雖馬力十足,但卻不適用於要求速度的跑步,而遺傳了父親體格的哥哥,也還是難以期待的吧。
僅僅很短的時間,腦中各種感情浮出檯面互相衝撞。但是,在決定要怎麼做之前,車窗的那邊已經出現磚紅色的大樓。自己的視線自動的便投向那個窗戶。
這樣離別的人,有很多。幼年時期的朋友、學校的同級生、不再交心而分手的昔日戀人——他們現在都搭乘在別的電車裡,前往遙遠的地方。而母親,也到了藤田無法拜訪的地方旅行去了。然後,有一天,智子也……。
沒有錯。那是母親。就在出差順道回家鄉探望母親時的她的姿態,那是自己最後親眼見到的母親,十個月後再看到時,她已經躺在棺木裡了。
電車一下子便進站,但藤田並沒有搭乘。在月臺上佇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往對向電車的月臺移動。
母親的晚年應該過得更幸福的。然而為此應該做的事情,自己卻一點都沒有使力。
藤田環顧四周找尋車站的人員。因為現在是在上班途中,可沒有辦法長時間陪她耗下去。接下來就交給車站人員比較妥當吧。
對著憂心忡忡的藤田,母親笑著說。但是藤田並不信任母親所說的。因m.hetubook•com•com為他從來就沒有看過母親跑步。
不久接近下一個車站,普通電車的速度便慢了下來。相反的特快電車加快速度,剛才追過的臉孔現在卻被追過。路線的距離也拉開,沒一會兒,已經熟悉的臉孔逐漸遠去,再也看不到。
車子駛離車站之後,經過多久會通過那棟大樓,不知不覺當中就連身體也記住了。不論是本村還是母親,肯定會從擁擠的人群當中發現自己,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背上——一想到這裡,從背部到頸部一節一節的熱了起來。
從婦人嘴裡洩漏出這樣的話。
「如果你不介意它比較小的話,在日本館裡面也有。就是尼克森總統送的那顆。」
月之石被展示在一個半圓形的密閉容器中。整體看起來很有未來感,非常漂亮,但是石頭本身在強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塊狀物而已。一想到那是從月球上帶回來的,便覺得了不起;但如果說那是一個上了漆的路邊的石頭,好像也可以接受。
「你看到什麼人了嗎?」
「為什麼由美子會在那個地方啊?」
接下來的這一天,電車還是極其理所當然的奔馳著。
腹部的巨大臉孔看起來很可怕的太陽之塔、讓人連想到巨大魚鰭的蘇聯館、有著殖輪陶俑的驚嘆表情的大水滴模樣的石油展示館——印象深刻的建築物模樣與名稱,因一張照片的啟發而在腦裡復甦。
那天母親為了自己而奔走,然而自己卻從未為了母親而奔走。總是想著有機會的話、有機會的話,然而迎接的卻是突然的離別。
看著由信封中拿出來的照片,藤田喃喃自語。
藤田問她,但也不曉得她是不是聽到了。婦人臉色蒼白,依舊喃喃自語。
讓母親孤獨而死,卻連法事都不克出席,母親肯定是怨恨自己的。本村也一定是這樣。雖沒有辦法確認,不過,他或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吧?然後,一直憎恨著將自己列在裁員名單最前頭的藤田。
但是,由自己將目光轉移,總感覺不對勁。
那個東西藤田也知道。但是在日本館裡的不過是小石子般大小的,魅力遠遠不及本家美國館裡面的那顆。而且,漫畫週刊的卷頭彩頁所介紹的就只有美國館,對當時的藤田來說,去實地參觀是有其意義的。
「為什麼那個人會在那個地方……」
藤田邊笑邊跑。母親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多久便淹沒在人群中不見身影了。但是藤田還是笑著繼續跑。
或許是貧血吧。在尖峰時間的擁擠車廂內,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早上見了那個身影https://www.hetubook.com.com,便一整天都揮之不去。就是因為這樣,最近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思考本村的事情。將他置於裁員名單最前列的自己的殘酷,片刻都無法忘記。
在為數不少的照片當中,最令藤田興奮的就是大阪萬國博覽會的時候所拍的照片。
當電車再度啟動,藤田緊閉雙眼。雖然已經背對著大樓的方向,但不這麼做的話,心緒總是很難安定下來。
一到達美國館,見母親已經排列在長龍的中央。後來聽母親說,那時候剛好有沒值班的萬國博覽會工作人員帶著免費的入場券進場,母親便厚著臉皮跟著往前方移動,偷偷的排在長龍的中央。結果雖然還是排隊等了三十分鐘,不過藤田是非常高興的。
某日,回到一個人住的自家,看到信箱裡有個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妹妹。打開一看,裡面放著許多的老照片。
那位婦人多半也是看到什麼人了。就在那棟大樓的那個窗邊,看到她所認識的某個人。
雖然落後許多,藤田仍然追隨母親的腳步。跑著跑著,不知不覺笑了起來。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只是莫名其妙的覺得好笑、心情也很好,很想要笑出來。
驚人的速度。瘦小的母親像一陣風一樣,快速地穿越發出啪搭啪搭聲響奔馳著的大男人群。從後面還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小腿肌肉的收縮。
被幾個大男人追過,藤田的心情變得悲慘起來。
這樣的母親,晚年在孤寂中死去。就連發現的人也沒有,倒在廚房流理臺的旁邊。來訪的朋友見到這情景時,母親早已經斷氣半天以上了。
想起妹妹在母親的法事過後,會打電話來說大家要分母親所收藏的照片。這應該就是屬於自己的一份吧。
同一個月臺的另一邊,特快電車正在等候,有好幾個乘客在兩車之間迅速的往來。
藤田也不希望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法子了。藤田在下一個車站下車,引著婦人坐在附近的長板凳上。
「啊,好懷念呀。」
藤田背對著車窗,手抓住吊環,眼睛看著車廂內的某週刊的宣傳海報。某某藝人幽會、公務人員援|交,五年前還是十年前也會聽過的類似的事情,以煽情的文字被報導出來。
電車在車站停止。
還好兩人未曾同時出現過。如果見到兩人站在一起,自己一定會倉皇失措的。
「是不是磚紅色的老舊大樓最旁邊的房間?在陽臺上還放著一個衝浪板?」
仗著就住在附近的優勢,已經去萬博會好幾次的念中學的堂姊妹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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