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綻放的花蕾
5
「說來好像很冷血，但除非待在深山裡不見任何人，否則那孩子絕對活不長。她不能和任何人扯上關係，也不能愛上任何人。」
小阿姨去世，是在四月八日——也就是花祭的那天。
「一定是當時情況太慘烈，所以她承受不住吧……她雖然是刀子嘴，卻有顆豆腐心。」
「所以……那個消防隊員，如果在工作時受到致命的傷害，小阿姨一定會把她自己的命全部給對方。」
在這期間，我發現本來快要闔眼的小貓，眼中又恢復強烈的光芒。就在那一刻，小貓得到了小阿姨分享的生命。
無論是誰，有時都會渴望如果能把自己的命分給別人該有多好。正因為實際上做不到，才會脫口說出那種話。但是，如果像小阿姨那樣，真的擁有那種力量呢？
這個意見，我完全贊成。箱子裡放了一撮小魚乾，是自以為溫情的表現嗎？
那時我在想——小阿姨不是人。她其實是神一時心血來潮送到人間的，性格有點惡劣的天使。
小阿姨當時一定是聽到驚人的爆炸聲，連忙跑出公寓吧！之後她趕往現場，遇上奄奄一息的小孩。那孩子肯定是她不認識的小孩，但小阿姨當下已別無選擇。因為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眼前即將喪失卻見死不救。
「嗯，我記得……可是，幹麼這樣問？」
當
www.hetubook.com.com時，我覺得那實在不像母親會說的話。但是後來，哪怕我和小阿姨多親近，母親也沒講過半句話。想必那並非出自於她的本心吧！「哈哈，牠在討東西吃呢！」
母親一早就在廚房忙碌，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去問她——小阿姨為何在對方求婚後逃走？果然是因為不喜歡那個人了嗎？
透過這種假設，我總算理解了。
剛剛還在想的念頭，再次竄過我的腦中。
我不禁大叫，小阿姨微微睜開一隻眼微笑。
「美知惠阿姨她呀！雖然裝得好像很冷漠，其實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對別人的同情心很強。」
「應該可以再給一點吧！再一點點……再給一點點就好。」
「你怎麼連雨傘也不拿就跑來了，瞧你都淋濕了。」
「在這種季節的下雨天扔在外面，真是魔鬼，簡直不是人。」
或者
「你還記得媽媽曾經告誡你不要和小阿姨太要好嗎？」
小阿姨把傘舉到我頭上說。她不是那種會隨身攜帶手帕的規矩人，所以拍拍我的頭，替我把頭髮上的雨滴拍掉。
「沒辦法，我畢竟是人。」
之後，已過了三十四年——如今牠依然健在。
小阿姨說著，像對待易碎物品般抱起小貓。小貓以嘶啞的聲音喵了一聲。
下定決心的小阿姨，重新與相馬先生訂婚。我的初戀（算是吧，大概），就此無疾而終，但那也莫可奈何。不過老實說，我是挺想罵髒話的。
根據報和_圖_書導，重達四百公斤的水泥覆工板被炸飛了好幾百片，馬路有長達一百五十公尺都凹陷了。工作人員及路人也被炸飛，或者隨著等紅燈的汽車一起掉進洞裡。
「啊，那個啊……是被人拋棄的貓吧！」
我只能納悶不解。男女之間的事，對八歲小童而言還太早。
母親沒停下忙著準備年菜的手，如此說道。
不過，小阿姨自己可能也沒打算把命全部給人家吧！我想她大概是把自己也不確定的杯中水，一點一滴的，慎重分給對方。
「阿司，你現在或許還不懂。但是，你不妨仔細想想。假設你有小阿姨那種力量，眼前有一隻小狗或小貓快要死了，你會怎麼做？」
小阿姨拿臉頰摩挲恢復活力的小貓，用快活的聲音說。
「據說她當時正在照顧受傷的小孩，結果中途突然倒下。」
母親含淚這麼一問，相馬先生微微鬆開眉頭回答：
誰也不愛，孤獨地活下去。
那個工程好像是地下鐵的延長工程，採用了在裸|露的地面孔洞上覆蓋覆工板的明挖掘工法。當那個長條形洞中充滿外漏的瓦斯之際，前來處理瓦斯外洩問題的車子馬達的火花引發了爆炸。
（美知惠阿姨！）
由於現場情況太過悲慘，據說也有人稱這場意外為「天六地獄」。也有人說當時從破裂的瓦斯管噴出二條高達十公尺的火柱。
過了一會，小阿姨撫摸小貓的頭這麼說hｅtuboｏk•ｃom•ｃｏｍ著。剛才嘶啞微弱的聲音彷彿是場夢，如今小貓叫得強而有力。
與人廝守終生卻不把生命分給對方的這個選項，對小阿姨而言並不存在。因為她不是那種明知自己有辦法救人，卻眼看著心愛的人痛苦的人。遲早，小阿姨都會選擇獻出自己的生命吧！
小阿姨當初一定是無法向自己的宿命妥協，才會逃離相馬先生的愛情。但是，那似乎也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解決了。
我是因為想求個安心才這麼問的，母親的回答卻遠遠超出我幼稚的預想：
「因為有那種力量，遲早會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命分給喜歡的人。」
她當時肯定是這麼想的。
「這傢伙，還是早點死掉比較幸福。」
察覺我的視線，小阿姨帶我走到箱子附近。那是印有零食名稱的紙箱，裡面有一隻雪白的小貓虛弱地縮成一團，渾身被雨淋濕，正在微微地顫抖。
又過了二個多月之後，小阿姨就將公寓退租回大阪去了。相馬先生特地來接她，二人恩愛地一起離開東京。
喪禮上，相馬先生如此說明。他身為消防隊員要負責滅火，所以好像得以知道戀人死前的詳細情況。
「小阿姨……」
最後共有七十九人死亡，四百二十人受傷，但小阿姨是否在這名單之中，我不確定。因為她雖然的確死在意外現場附近，死因卻是急性心功能不全。
前往公寓的途中，橫越小巷時，無意間有人從背後喊我。轉身一看，只見小阿姨撐著花傘，從那條小巷露面。
相馬先生來ｈｔｔps://ｍ.hｅtｕｂooｋ.cｏｍ•ｃom訪後的數日，雖是年底卻下起了雨。
我再也按捺不住，當下衝出家門。外面雖在下雨，天空卻莫名晴朗，雖是年底倒也不算太冷。
「那孩子一旦喜歡別人，就會很麻煩。那才真是致命……那是為什麼，你懂嗎？」
「啊，為什麼？」
抱著遲早會獻出自己生命的心理準備，與某人攜手共度。
回神時，小阿姨已抱著小貓，閉眼屏息。就像她上次讓牽牛花復活時那樣。右手的指尖，抵在小貓的肚子底下。
小阿姨說得很開心——但結果，我們並未去參觀博覽會。因為博覽會開幕不久的四月，小阿姨就猝然去世了。
（如果我有小阿姨那種力量，眼前有一隻小狗或小貓快要死了。）
「據說傷勢本來相當嚴重……但小孩的生命力或許還是比較強。現在已脫離危險狀態，聽說變得很健康了。」
這天傍晚，離大阪車站很近的天神橋六丁目的工地現場，發生驚人的瓦斯爆炸事故。那是號稱史上最大都市災害的「天六瓦斯爆炸案」。小阿姨運氣不好，正巧搬到現場附近的公寓。
如果我有小阿姨那種力量，眼前有一隻小狗或小貓快要死了——或許我也會忍不住把自己的命分一點給小狗小貓。
母親說完，驀然停下手。我抬頭一看，只見大顆淚珠，滴滴答答掉在砧板上。原來母親正在無聲地哭泣。
我忽然很想見小阿姨，朝著她的公寓拔腿就跑。m.hetubook.com.com當時我才小學二年級，但我已然明白——小阿姨的生存之道，只能二選一：
當我們趕去參加喪禮時，某個親戚說：「既然都已經來了，何不去參觀一下博覽會。」但我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勁兒。小阿姨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人類的進步與和諧可言——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奶奶動不動就愛講那個親戚的壞話，唯獨這次我也很贊成。雖然那個人肯定是出於好意才這麼說的。
聽到他這麼說，我和母親都無法克制地號啕大哭。至少，只有我們母子明白——小阿姨把自己的命全部給了那個孩子。
「不行，妳不能把命分給牠！」
小阿姨不懂我的心事，猶自笑得開朗。這時，我看到巷子的電線桿後頭，放了一個小小的褐色箱子。
「馬上就要辦萬國博覽會了。阿司與小千都來大阪玩嘛！我帶你們到處逛逛。」
母親一邊拿菜刀切東西，一邊淡然說出可怕的發言。
「我現在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晚上，有爆笑九十分鐘。」
「那她當時照顧的小孩……後來怎樣了？」
「這不是阿司嗎！」
我怕引起騷動所以一直不敢說——小阿姨在下雨天救活的那隻小貓，後來取了為五郎這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名字，從此，變成我家養的貓。
「怎麼，阿司你已經知道啦！一定是我老姊吧……她叫人家閉嘴，自己卻那麼大嘴巴。」
小阿姨果然也喜歡相馬先生的這個事實，令我大受打擊，但小阿姨這種堪稱宿命的遭遇更讓我恐懼。
對，說來說去，小阿姨就是這種大而化之，不懂得拿捏分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