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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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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長月(九月) 三

第二章 長月(九月)

我沒回教職員室,去了頂樓。到頂樓把沾滿粉筆灰的手洗乾淨後,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個大字。魚鱗狀的卷積雲像黏在淡藍的天空般迤邐不絕,這時我特別懷念在研究所一個人默默做實驗時的平靜。
「喲,那把年紀還可以跟重哥競爭,真不簡單。」我不禁由衷欽佩。
兩隻鹿像雕像般文風不動,看著彼此的臉。因為動也不動一下,所以我將身子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這時候,鹿緩緩動起來了。如同走向鏡子般,兩隻鹿以同樣的步伐,往中心線走去。越來越奇妙了,我恍如身處夢境,但是,那當然不是夢。
這時候,我發現另外一隻鹿迎面而來,前面的兩隻鹿停下腳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從遠處走來的鹿,悠然從牠們之間走過,是一隻不算大的雌鹿。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她們就是這樣,老是閃避問題,絕不正面回應。事後,她們八成又會說,那只是好玩耍癡呆,簡直墮落到了極點。
びいと啼く 尻 悲し 夜乃鹿
鹿島神宮也有很多被圍在柵欄裡的鹿,但是我沒看過會那樣行禮的鹿。在這個地方,連小鹿都會向拿著鹿仙貝的人行禮,慢慢靠近。我興奮地跑回家,告訴重哥這件事,重哥說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會這麼做。
「不要太過分了。」我放下課本,平靜地對學生們說,「為什麼這麼做?這麼做有什麼好玩?我才不是什麼抓耙子,有人自己做錯事不知反省,還惱羞成怒怨恨別人,簡直窩囊,最後還這樣找碴鬧事,這種人最卑鄙了,不是嗎?」
「不是。」
他一個人拚命點著頭走開了。
一直低著頭的堀田,第一次將視線投注在我臉上,彼此相距稍遠的眼睛閃爍著黯淡的光芒。
藤原乘機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我聽到「綽號」,立刻想到「神經衰弱」這幾個字,趕緊從大腦揮去。
「那麼是誰寫的?」
她們怎麼會知道?我立刻回想當時購物的情形。那家店也賣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課後的學生去了那裡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學生在也不足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見我在買東西吧。但是把這種事拿出來寫,引以為樂,也未免太幼稚了吧?
藤原笑嘻嘻地點著頭。
一團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這麼不好,還是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上課,老師這一行真的很嚴苛。課才剛開始,我已經覺得筋疲力盡。
我環顧教室,每個學生都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但,那都是裝的,在那層厚厚的臉皮下,不知暗藏著多麼邪惡的情感漩渦。
斗大的文字鎮壓著黑板。
我一時沒會意過來,當發覺那是說我上週末在站前購物的事時,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和_圖_書
我忍不住大吼,當然沒有人回應。我大聲踩著地板,走向教室後面,擦掉黑板上的字。這是我之前沒有過的行動,所以當我擦完字再回過頭時,全教室的學生都驚慌地看著我。
第三堂是1-A的課。
沒有人回答,所以我問最前面一排的學生:「妳認為呢?」
我走到面向縣廳的雜草空地,看到鹿橫七豎八地躺在暮色蒼茫的天空下。剛開始,鹿對逐漸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態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貝便立刻爬起來,邊行禮邊緩緩走向我。
我又加強語氣重複了一遍:「下課後來個人談話室,聽見了嗎?」
「不知道。」
這是芭蕉歌詠奈良之鹿的俳句。
一來一往的對應,跟昨天完全一樣。堀田搖著頭,表情難以捉摸,有點挑釁,又帶點冷靜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該如何撕裂這樣的沉默。
第二天,黑板上又寫著莫名其妙的字:
鹿用兩片嘴唇夾起仙貝,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我把仙貝拿近鼻子一聞,發現味道還不差呢,是所謂五穀類的香味。
「是妳寫的?」
如果我說都是鹿仙貝惹的禍,他一定會開玩笑地回答我說:「怎麼,你吃那種東西啊?難怪會吃壞身體。」所以,我噤口不答。
但是,當我察覺是在說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時,全身一陣寒慄。
來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禮時,我大吃一驚。外國觀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雞的我面前,邊給鹿回禮,邊用稚嫩的聲音說「Please」。
近鐵線發出警笛聲,嘎咚嘎咚通過了平城宮遺址,我想起母親的腰痛不知道怎麼樣了。最令我訝異的是,肚子竟然一點都不痛。
我解開鹿仙貝的紙帶,餵食一隻靠近我的鹿。我邊看著牠嚼動上下顎,把仙貝磨碎後吞下,邊回想兩小時前與堀田的對談。
天哪,我覺得很好吃呢!接下來那一片,我多咬了一點,味道就像香醇的鹹餅乾,口感也不錯,越吃越好吃。
「我不想說。」
我把剩下的紙帶揉成一團,離開了空地。在縣廳前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時,從某處傳來鹿的高亢叫聲,掠過黃昏的天空。
我不禁環視周遭,結果當然一個人也沒有,只聽到麻雀優閒地叫著。
他看到我,立刻笑咪|咪地走過來問我:「唷,老師,教得怎麼樣啊?」
「真是風度翩翩啊……」我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說著。
我站在教室門前,仰頭看著「1-A」的牌子。
抬起頭來時,赫然看到對面黑板上的字。
「混帳,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罵,但和-圖-書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領,右手手腕一陣劇痛,我顧不得疼痛瞪著學生們。
「為什麼?」
學生偏頭思考了一下,厚顏無恥地輕聲說:「我覺得三件一千實在太便宜了。」
我的視線與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前往體育館途中,副校長一頭漂亮的銀髮,在老師群的最前面一列波動著,他的隔壁是校長像珍珠般發亮的禿頭。
在空中回響的聲音,我聽起來是「咿呦喔」,怎麼聽都不像是「呦呦」,但是聽在大俳句詩人芭蕉耳裡好像是「呦呦」。我覺得芭蕉八成是個得過且過的男人,可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個想法。
「老師,教得怎麼樣啊?」
「後面黑板上的字是誰寫的?」
「老師,神無月到了,該你出馬啦。」
「堀田,我有話跟妳說,下課後來個別談話室。」我對著教室後面大聲說。
我又假裝聞鹿仙貝的味道,趁機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頭看著我,一副抗議的樣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貝給了鹿,專心品嘗咬下來的那一小口。
下課後,我還是先去了廁所。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混帳!」
她走到個別談話室門口,行個禮再抬起頭來時,視線與我交接,那雙眼睛還是流露著冰冷的輕蔑。
「襪子四雙一千。」
在空地時,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好,就算一公尺的近距離內有人,應該也看不到我的動作,因為我幾乎咬得不著痕跡。在現場,恐怕只有怏怏不悅地仰視著我的鹿,發現我那麼做。我覺得肚子又痛起來了。
我以全班都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妳可以走了。」我對堀田說。
「妳討厭我嗎?」
經過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開門,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你是說李察吉爾?」我也壓低嗓門問。
「鹿仙貝那麼好吃嗎?」
「帥哥要從內褲做起。」
「有什麼問題,隨時來找我商量。一年級學生還沒有聯考意識,也還不夠成熟,所以有時比較難應付。」
新的一週開始,早上我到教職員室時,大津校長已經來了。
一進教室,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看後面的黑板。上面沒寫什麼,學生們看著我進來的視線也很祥和。我暗自鬆口氣,正要踩上講臺時,視線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人會不會覺得好吃呢?我突然閃過這樣的疑問。雖然有些愚蠢,我還是很想嘗試。我很快環顧四周,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無一人,只有我跟一隻鹿。
一時之間,我沒搞懂那句話的意思。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著呵欠說:「婆婆媽媽們也都很喜歡他,聽說還成立了後援會呢。受學生歡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師平分秋色。」
這時,換小治田副校長來了。
我走到大佛殿後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邊扯著腳下的雜草,邊思考著她們怎麼知道鹿仙貝的和-圖-書事。結論還是一樣,就是怎麼樣都想不通。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寫著:
「內褲三件一千。」
「討厭。」
我一個人留在個別談話室,沉重地嘆了口氣。肚子又咕嚕作響,彷彿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內心世界的我。
「老師,你知道我的綽號嗎?」藤原指著自己的胸口問。
而且,副校長跟校長不一樣,有一頭茂盛的頭髮,濃密的銀髮呈現優美的波浪形狀,如果去大飯店的交誼廳,恐怕會被當成什麼大明星。
好像事先說好了似的,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但是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因為副校長有種誠實謙虛的氣質。雖然校長穿得也不隨便,但副校長向來穿著很高級的西裝,從胸前口袋露出那麼一截手帕,周遭氣氛都會跟著莊嚴起來。
「剛開始難免不習慣,有問題可以請教其他老師,好好加油喔。對了,福原老師家怎麼樣?舒適嗎?舒適就好。哎呀,老實說,我聽教授說你的神經有點脆弱,既然沒事就好。」
她沉著的聲音在教室繚繞著。
我哈哈兩聲,更接不下去了。因為是他自己說的,所以他的心情顯然不受影響。我看著他祥和的豆子臉,心想他將來說不定會是個大人物呢。這時候,朝會前五分鐘的預告鈴在頭上響起。
縣廳前的雜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呦呦鳴啼 尾聲淒切 夜之鹿)
野生魚臉的眼睛瞬間閃過一道光芒,堀田緩緩站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無言地仰望著我的模樣,讓我想起在興福寺看到的鹿。
「就是李察。」他悄聲說。
只剩最後一片了,我折成兩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給鹿,但又覺得不妥,還是把大的一半給了鹿。
副校長渾厚的聲音聽起來很值得依靠,我低下頭,說了聲「謝謝」。他輕輕舉起手說「再見」,瀟灑地離去了。
「妳說什麼?」
重哥擔任美術社的顧問,所以我們回家的時間偶爾沒辦法配合。這時候,我會橫穿聳立在平城宮遺址入口處,經過修復的巨大朱雀門,走路到新大宮車站搭電車回家。
我被副校長盯著我看的視線震住,勉強回答說:「嗯,還好。」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說越興奮,重哥卻沒有呼應我的話,只說:「是嗎?我倒覺得牠們只是厚顏無恥。」後來我才聽婆婆說,重哥小時候曾被鹿的後腳踢得號啕大哭,從此以後就不太喜歡鹿。
「有啊。」藤原露出當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開抽屜,指著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說:「就是麻花捲。」
為什麼鹿會讓他說出「Please」呢?這令我驚訝不已,就像昆蟲把自己的身體擬態化,變成m.hetubook.com.com樹葉或枯枝般那麼不可思議;也就是說,牠們很清楚人們是如何看待牠們的行為。
這樣啊——我只回了這麼一句,後面就接不下去了。

「不要罵蠢蛋,要罵就罵笨蛋。」
環視教室一圈,我的視線正好與環抱雙臂坐在後面的堀田交接。
竊笑聲像漣漪般,在教室擴散開來,其中夾雜著類似尖叫的驚訝聲。
「取得很好吧?」
一下課,我立刻衝向廁所。坐在馬桶上時,也覺得有人在監視我,神經質地抬頭察看天花板和門的縫隙,我知道這樣很不好。
我不理睬堀田的詢問,走回講桌,攤開課本,在尚未平息的嘈雜聲中開始上課。但是寫著板書的我,思緒一片混亂。
「蠢蛋。」
我幾乎沒怎麼睡,卻還是在六點醒來。
「這樣啊,取得真好。」
雌鹿像含著什麼似的動著嘴巴,正當我覺得牠好像要開口說話時,就聽到「呦」的一聲鳴叫,叫聲真的是「呦」。然後,鹿開口說話了:
下課鐘聲一響,我就回到了教職員室。原本以為其他老師會說1-A的學生來找過我,結果沒人對我說什麼。看來,學生也懶得理我。
這是我擔任1-A導師後第三天的課,走向教室時卻還是一樣緊張。在1-A的課堂上一定會發生什麼事,下課後我也一定會跑廁所,所以當然很不想去。
說到肚子時,堀田眉頭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陰鬱地說:「沒什麼問題。」
下課後,堀田照指示來到了個別談話室。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著說:
我環抱雙臂,盯著堀田看。她緊閉著野生魚臉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閃爍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我說:「怎麼可能沒有?不然妳怎麼會在黑板上寫那些有的沒的?」她搖搖頭說不是她,我說:「那麼是誰寫的?」她又搖頭說不知道。
我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我單刀直入地問堀田到底是什麼問題?並表明我對於學年主任的做法也覺得不妥,還告訴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讓我傷透腦筋,希望她如果認為我有問題就把話說清楚。
「妳認為呢?有什麼話要說,就說清楚,不用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不知道,你有嗎?」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經有點脆弱?」
「還好。」我點點頭,含糊其詞地說。
「學生們就是喜歡給人取綽號。你會被取什麼樣的綽號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麼樣啊?」
但是,已經激不起我憤怒的情緒。
我不耐煩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教授那句多和圖書餘的話,讓我覺得丟臉、生氣,整張臉紅了起來。
雌鹿在我前方兩公尺前方站定,兩隻雄鹿像侍衛般緊跟在後方,鹿角雄偉地聳立著。
堀田沒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藤原問:「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長的綽號?」

面對她完全拒絕我的態度,我既無奈也無法理解。怎麼樣都想不出我做過什麼事,會讓她這樣對待我。
我無意識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後,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沒發出聲音。
她拉開視線答覆我,聲音雖然低沉,但說得非常肯定。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等雌鹿通過,那兩隻鹿才又邁開步伐。我直盯著牠們看,幾乎被牠們的氣勢震住。
堀田仰頭看著我,沉著地發問。
回到教職員室,藤原劈頭就對我說:「老師,你的臉色很差呢。」
確定上面什麼也沒寫時,緊張的心情才得以舒緩,我鬆口氣踏上講臺,把教材放在講桌上,便響起「起立」的聲音。我配合「敬禮」的口號,把頭低得比平常還要低。
「堀田。」
「鹿仙貝好吃嗎?」
研究所的教授說過他們是大學同學,所以,他應該只有六十出頭,可是頭髮幾乎掉光了,所以看起來很老;不過,大大凸出的肚子、紅通通的臉頰,看起來比教授健康多了。
「鹿仙貝那麼好吃嗎?」
我對神經兩個字產生強烈的反應,不由得喊出聲來,咂了咂舌。
洗臉後出去散步,太陽才剛露臉沒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沒有五官的妖怪的臉,淡淡照耀著大佛殿的瓦片。
雌鹿注視著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頭看著鹿。情況如此詭異,我卻無法從基石上站起來。
昨天有月底的教職員會議,所以我搭重哥的車一起回家。我從車內往縣廳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蒼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沒有人在那裡,更別說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貝。但是,的確有人看到了。不該被發現的事被發現了,感覺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動都受到監視,說不定現在也有人正在某處看著自己。
教室裡充斥著漠然、敗興的氛圍。這時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我突然把教材夾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通往縣廳的斜坡道上,有個婆婆在賣鹿仙貝。我從來沒買過,試著買了一掛。付了一百五十圓後,婆婆用皺巴巴的手遞給了我一掛。每一掛疊放著十片鹿仙貝,用細紙帶綁起來,綁成十字模樣。
啊,不行,這樣下去我真的會神經衰弱——我甩甩頭,往前方望去,發現前方十多公尺前方不知道何時站著兩隻鹿。我不由得輪流看著那兩隻鹿,因為牠們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線為中心,那兩隻鹿分別站在兩側,擺出左右完全對稱的姿態,從英挺的身軀、深色的毛到壯觀的頭頂鹿角,都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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