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鹿男

作者:萬城目學
鹿男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七

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堀田聲色俱厲地說完後,直直望向前方。
副將在剛才的比賽中有些難掩初戰的緊張,大將卻是從容自若地走進了賽場。
「剛才你不是叫我不要放棄嗎?那句話喚醒了我。」
堀田立刻後仰閃過,但是金屬零件發出啪鏘的響亮聲音,一個裁判舉起了紅旗。長岡先生揮動旗子表示無效,可是大將已經使出了第二招、第三招,堀田被逼得呈現後傾姿態,大將乘機踩進一大步,打擊面部。堀田反射性地將竹劍擋在前面,大將霍然停下竹劍,就在她內心驚叫一聲「啊」的瞬間,大將的竹劍又直逼向前。
這次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明顯一擊,旗子還沒豎起,已經響起了歡呼聲。身旁的藤原囉嗦地叫著:「腹部、腹部!」社員們都壓抑著不發出聲音,拚命拍手。
打劍道時的堀田,看起來誠懇敦厚,就像那身白色道服,那麼清冽、那麼莊嚴。但是平常的堀田,卻有著兇悍的一面,上課時也常呆呆望著窗外。我叫她,她還是會明顯地擺張臭臉給我看。我剛來上任,堀田就對我表現出強烈的仇恨,這件事仍在我心中翻騰,無法抹滅,我一直不明白她敵視我的原因。
白板上的對戰表,就像剛才與大阪女學館對戰的拷貝版,依照同樣模式,輪到了我們的副將。
「什麼意思?」
藤原指著背後的龐大啦啦隊,笑咪|咪地說。
看著她疲憊的側臉,我不禁脫口而出這麼說。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看著比賽,兩人打得你死我活,激烈到讓人難以相信高中生的比賽可以這麼精采。
我下意識地大吼。
頓時歡聲雷動,學生們坐著跺響地板,跺得體育館震動起來。雙方立刻回到起始線,再開始比賽,但是才幾秒鐘就到了限定時間,長岡先生高高舉起兩手的旗子大喊:「暫停!」
開始三分鐘之後,多半招架抵擋的大將,反守為攻,以驚人的速度擊出之前不曾見過的「退擊面部」。
長岡先生立刻舉起旗子,其他兩位裁判也接著舉起白旗。
堀田邊做伸屈運動邊點頭。
第九次延長賽結束時,長岡先生允許主將的請求,堀田在起始線前坐下來,開始解開面具的繩子。
「妳要冷靜。」
堀田在藤原幫她止血的期間,也不斷上下抖動肩膀大口喘著氣。她把毛巾按在臉頰上,茫然失神的眼睛,流露出憔悴的神色。
「那就是福原老師吧?」
儘管那一擊幾乎來自死角,但堀田還是舉起手臂,閃過了對方的手部攻擊。
堀田安慰看起來垂頭喪氣、不斷說對不起的高大主將。主將沮喪地走回原處後,堀田放下竹劍開始做伸屈運動。
正要採取下一個動作時,堀田打擊手部的竹劍,被直接將身體靠過來的大將的道服勾住,堀田扭動身軀想拔出劍來。
藤原問我,我一時答不出來,旁邊的社員告訴我第九次了。
聽到主將這麼說,包括堀田在內,大家都笑了起來。
搖晃沒有持續很久,短短幾秒鐘體育館就恢復了平靜,但是驚叫聲又持續了好一會兒,比賽後的亢奮就在這種無預期的狀態下回復了正常。
兩人的劍道是那麼地真摯、誠懇,甚至讓我有了矛盾的想法——好想一直這樣看著堀田的白色道服飛舞的模樣。
縱使南場老師是老鼠的「使者」也無所謂,我已經拿到三角了。
而且,對方看到堀田在退擊腹部後即後退到邊線邊緣,就猛然攻打過來。受到對方幾乎等於身體衝撞的強烈攻擊,堀田整個人被彈了出去,竹劍飛出去發出巨響,堀田的身體也越過邊線,背朝後摔進了觀戰的學生群中。
我叫住主將說:「先讓她摘下面具。」
穿著白色道服的堀田,從校長手中接過灰溜溜的三角,再從站在旁邊的李察手中接過獎狀後,體育館響起頒獎儀式中最盛大的掌聲。
「我一定——會贏。」
我向她點頭致意,告訴她堀田家也是經營劍道道場。
校長在講臺上,將大和杯交給優勝的社團。主將藉口腳痛不能走,硬是把堀田推向校長。
我在繼續提供意見給主將的堀田背後綁上布條,深深覺得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學生。
堀田目不轉睛地盯著地板上的某一點,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汗珠從她鼻尖滑了下來。
「嗯……不管什麼事,隨便妳說。」
嫩草又恢復了生氣,勇敢向高聳入雲的成木挑戰,但是稍作喘息的人並不只有她,京都女學館大將的動作顯然也恢復了原有的犀利。
堀田被社員們又揉又摸,身體像木偶般搖來晃去。我也想靠近堀田,但是被蜂擁而上的學生阻擋在外。
終於擊中一支,三十人左右的觀眾也發出了歡呼聲。第三回合,主將趁勢追擊,對方可能是與第四人交手,體力不支,打擊次數減少許多,主將趁機積極展開攻擊。礙於跟主將之間的距離,對方勉強瞄準腹部進攻,竹劍沒能準確擊中腹部,正要衝過主將身旁時,主將快速反轉追擊,對方一轉身,主將m.hetubook.com.com立刻打擊面部。但是對方突然一個踉蹌,身體失去平衡,主將的竹劍大大偏離,很不巧地被對方道服的袖子勾住。
「加油,堀田!」
對戰表中,從京都女學館的第一個人拉出來的線,終於拉到了堀田。堀田正要進入賽場時,對方選手喊暫停,可能是一連與四人交手,繩子鬆了,她坐在地上重新戴上面具。
「伊都,先把面具摘下來。」
一下子被擊敗三人,觀戰學生的加油聲也變得斷斷續續。「開始!」的號令一響起,主將便發出高亢的吶喊聲,響徹氣氛有些冷清的體育館。對方縮短距離逼近,主將立刻轉為上段架式。對方似乎早已料及,積極進擊。主將攻打面部,但是距離太近,沒能擊中對方。
堀田沒有低頭,讓竹劍的繩結稍微下垂,重新握起竹劍面對大將。長岡先生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館內響起後,堀田發出今天最高亢的吶喊聲。
這句話說得很白,但我並不覺得刺耳。
「砰!」
我點點頭離去。團體過關賽的三方決賽,如果勝數相同,就要靠勝利人數、贏得支數來決定勝負,會變得很複雜。幸虧南場老師的大阪女學館連二敗,所以情況簡單多了。一如聖母瑪利亞所說的「決勝戰」,只要贏得這次比賽,就是大和杯的冠軍。
我盡量說得很平淡,不讓感情表現在臉上,但內心當然滿是不亦快哉的興奮。
我不自覺地解釋給跪坐在我身旁的藤原聽,藤原感佩地說:「老師,那麼快你也看得見啊?我還以為她被擊中了呢。」
「如果這場比賽贏了,不管任何事,我都答應妳。」
砰!
堀田以正面面對著我,拿起了面具。
我回頭一瞥。
雙方各得一分,比賽沒有中斷,直接進入延長賽。
隔著賽場,對方京都女學館是圍著聖母瑪利亞在說話。京都女學館的道服上下都是白色,連護具都是白的。只有護胸中間染成紅底,畫著一隻跳躍出半圓軌跡的白狐。
我無言以對,我當然想贏得大和杯,但是要贏的話,這個一年級生就得打贏在京都私立學校大賽中獲勝的五個三年級生,這不是簡單的事。我不由得嚥下口水,看著堀田的臉,稍微遠離的一雙眼睛,在面具下炯炯發光。
看著她還不斷冒出汗水的高傲的野生魚臉,我突然發現——
剩最後一分鐘時,副將的動作急遽減弱,顯然是太過衝動毫無章法地揮舞竹劍,耗盡了體力。原本得天獨厚的身軀,現在淪為笨重的容器,劍尖捕捉不到四處敏捷跳躍的堀田,連一點像樣的機會都找不到,比賽就結束了。
我趕緊進入賽場,不管三七二十一破口大罵,把學生推回原來的位子,藤原和重哥也大聲吼叫,把學生趕出賽場外。
我清楚看到堀田的右手部完全放空,不由得這麼低嚷。
「喂,堀田……」
只差一個人,就可以拿到三角了。
「老師,你不想贏得大和杯嗎?」
對方重新綁好面具的繩子,站起來了,長岡催促雙方選手入場。堀田在原地踮起腳尖,走入賽場。我邊回想來這所學校後,她是第一個喊我老師的學生,邊目送著她白色布條在背後翻揚的小小背影。
「冷靜、冷靜!」
館內一片「啊——」的嘆息聲,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湧現呼喚堀田名字、吶喊加油的聲音,沒多久,堀田就在掌聲中回到了起始線。
「一定是輸給老師的奈良隊,造成極大的壓力,成員們的行動都變得遲緩了。這麼說也許很失禮,但是南場老師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會輸給奈良。」
「對方都是三年級生,妳就儘管衝吧。」
我不知道堀田有沒有聽見我亢奮的聲音。
最後,聖母瑪利亞說:「接下來是決勝戰,彼此加油吧。」
館內響起聖母瑪利亞特別清亮的聲音。
我點點頭。
「延長賽開始!」
「我沒事。」她點點頭,拍拍身旁堀田的肩膀說:「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了,你好好加油啦,伊都。」
「笨蛋,不要放棄啊,堀田!」
剛剛結束的京都女學館與大阪女學館的對戰表,從白板被撕掉了,暫時放在地上的對戰表上,記載著京都女學館只到中堅就擊敗了大阪女學館的五人。
堀田的劍道幾乎沒有交鍔,當堀田猛烈交鋒時,就是決勝負的時刻。與堀田交戰的對手,不可思議地,都是主動送上門來,是堀田的距離誘惑了她們。先是劍尖交纏,然後是竹劍的根部碰撞,接著是身體碰撞,當雙方分開時,通常勝負已分,就像繩結無聲無息地解開,只要堀田握著繩結的一端,再複雜的繩結都會解開。
接著,藤原也亂喊一通地聲援她。
我目送他們離去,突然想起在今天早上的會議上,與聖母瑪利亞的視線不期而遇時的情景,當時重哥就站在我旁邊。
主將慌忙想抽出竹劍,但對方已經重新站穩,對準主將的面部揮下了竹劍。
主將也不知在何時把堀田從肩上放下來了,堀田正跟來道別的京都女學館的大將緊緊握著手。
堀田的竹劍發出極為輕巧的聲響,擊中了大將的面部。
堀田連續打擊手部、面部,大將也不服輸地回以三段式攻擊。才剛進入交鍔,雙方又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擊面部。兩人都已非常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解彼此的實力,那裡只存在著被純化到極致的競賽世界。
我拍得更大聲給堀田鼓勵,身旁的藤原用力點著頭說:「只差一點啦,繼續加油!」說完就跟重哥快步走出了體育館。
「怎麼樣?」
接著又是左右搖晃的衝擊,學生們都驚聲尖叫。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回她:「嗯?」
「咦?」
大將作勢要退擊腹部,才往後退,立刻又向前一步打擊面部。堀田看出她的後退只是誘敵,也早已採取打擊手部的動作。雙方竹劍都擊中了瞄準位置,但是打擊度太淺,紅白旗都沒豎起。
主將說:「全力以赴吧!」其他四人默默點著頭。
奪下一分後,大將的劍道又變了,從反守為攻的劍,變成死纏爛打的劍。恐怕這個死纏爛打的劍道,才是大將的真髓,完全不給對方打擊的空隙,帶入交鍔狀態,讓身體緊貼著堀田的竹劍。
奈良女學館的五人圍成圈圈,在牆邊做著柔軟體操。在體育館另外半邊舉行的桌球賽已經結束,開始收拾球桌了。中間的區隔網被拆除後,部分替桌球加油的學生沒有離開,繼續坐在原地,不過只是嘰哩呱啦聊著天,對劍道比賽似乎沒什麼興趣。
啊,這孩子真的好美。
錯失第一擊,就喪失了上段優勢,反倒助長了迫入的對手的氣勢。雙方持續交鍔時,主將的腳似乎不太撐得住,壓迫對方的力量太薄弱。對方猛地後退,主將正要上前時,對方以翻滾的力道攻擊腹部,三枝紅旗同時豎起。
第二回合,開始的號令一響起,雙方便進入激烈碰撞,不一會兒,堀田被彈回來似的猛往後退。
看堀田比賽,會覺得劍道這玩意很簡單。
第二回合也是在主將一架起上段,對方便衝了過來,主將一度揮下竹劍,削減對方的氣勢,霍然後退,拉開距離。保持一定距離,高大的主將的上段就很強勢。對方一反先前氣勢,開始步步往後退,主將積極縮短間距,趁對方走投無路被迫進攻時,冷靜地打擊手部獲勝。
行禮後,京都女學館的大將緩緩向前邁進。與大阪女學館之戰,京都女學館只打到中堅就分出勝負,所以副將和大將都沒上場。
她與大將在賽場正中央交鍔,靜止不動。堀田微低的面具,碰撞到大將面具的金屬零件,護胸上的鹿與狐狸,搖搖晃晃地互瞪著。
堀田這麼做,八成是為了報被彈出場外之仇。她將劍尖架在對方眼前,靜止不動,才短短兩、三秒的時間,對方可能覺得有一分鐘那麼長吧。副將不由得伸手去撿竹劍,堀田的竹劍便快速擊中了她的手。
長岡先生以銳利的聲音大喊:「開始!」
「開始!」
堀田的勝負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是雙方揮擊竹劍,先擊中要害的一方獲勝,這樣的劍道看起來再單純不過了。
剎那間,在我眼中,堀田蹴地而起的身影,與護胸上跳躍的鹿畫重疊了。只靠伸展到極限的左手單手支撐的竹劍,像錐子般從大將竹劍旁飛過,擊中了面部。
對方的先鋒短小精悍,是個打擊頻繁的選手,在團體賽中,是讓流程更加緊湊的最佳先鋒人選。我方的先鋒、次鋒,輕而易舉就被她連續擊中了兩支。中堅被擊中一支後,勉強抵擋住對方的攻擊,但在最後十秒時被擊中手部,筋疲力竭。主將輕拍垂頭喪氣離場的中堅的肩膀,進入賽場。
堀田連擊兩支,擊退了次鋒。接下來的中堅比主將更高,是個身強體壯的學生,而且開始的號令一響起,便架起了上段。充分發揮身高優勢的浩大架式,有著淹沒堀田的威力,看起來就像小學生與老師的對峙。對方企圖將堀田納入竹劍揮舞的射程內,步步縮短距離,但是堀田架起正眼,不讓對方找到目標,並不時移動腳步,脫離中線。
異樣的熱情在館內持續高漲,加油聲撼動天花板,喧囂的聲浪從背後湧上來。
我已經夠困擾了,藤原後面的重哥又伸出右手,笑著跟我說:「恭喜。」
就在這時候,咚的一聲,一股由下往上頂般的衝擊襲來。
「擊面啊,堀田!」
「剛才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沒看見。」
但是下一個瞬間,大將的竹劍卻撲了個空。
終於把所有學生都趕離賽場後,長岡先生才舉起白旗,宣布堀田獲勝。接著,社員們排成一列,由長岡先生宣布奈良女學館獲勝,體育館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隔壁的藤原啊的驚叫一聲。堀田的身體隨著拔出時機稍晚的竹劍大幅傾斜,向前摔出去般,從大將前面滑過。
體育館內擠滿了學生,還有人站在牆邊觀戰,但是館內安靜到讓我不由得要回頭確認有沒有人。踩踏地板的聲音、竹劍的聲音、從面具下發出來的聲音——只有她們兩人的聲音在體育館內迴響。
被塞在護具裡三十多分鐘,堀田的臉上冒著一粒粒大顆汗珠,還從脖子銜接處www.hetubook•com.com流下血來。進入延長賽後,有一次對方的竹劍滑入面具下,面具有被往上頂的感覺,大概是那時候受的傷吧。
學生們解散後,老師們開始收拾會場,我也留在體育館幫忙。
我跟南場老師聊了一些劍道相關的事,南場老師以劍道指導者的身分跟我對等交談,讓我覺得不太好意思,也覺得很開心。
堀田緩慢移動,將身體從大將抽離。還以為大將會靠過來,沒想到她反而主動跟堀田拉開了距離,為了這樣混過剩下的十秒鐘,她試圖再移到竹劍擊不到的距離。
就在把竹劍架在胸前、與地面垂直的瞬間,她一個後退,出其不意地打擊對方腹部。
我拍拍他瘦弱的肩膀說:「幹得好,老師。」
「那麼,我會幫你贏來,請不要多說廢話。」
五分鐘後,一反之前的冷清,體育館擠滿了觀戰的學生。我回過頭看,剛才比賽桌球的地方,都被學生們佔據了,人數應該有超過兩百人。某個角落頻頻呼喊堀田的名字,我往那裡望去,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龐,曾幾何時,1-A的學生也都來了。
大和杯的頒獎儀式,是聚集全校師生、參賽選手,在第一體育館舉行。
第二回合,對方如烈火般猛烈搶攻。堀田那種可以說是不必要的挑釁式贏法,更加激怒了對方,但是堀田一步也不退後。當副將背向我們時,堀田的身體就完全被副將的身體遮住了,這麼大的體格差距,好幾次都差點把堀田彈飛出去,但她會立刻往前,絕不被逼退。
我大聲告訴她:「還剩三十秒!」
竹劍交叉,三枝白旗同時豎起,堀田贏得一支。雙方回到起始線,對方先鋒似乎不能理解,一副左思右想的樣子。
三分鐘的延長賽可以一再進行,直到分出勝負,直到一方過關獲勝。進入延長賽後,兩人已經戰了將近三十分鐘。
鴉雀無聲的體育館,只有竹劍的聲音迴響。將近三百名學生的眼睛,都專注看著比賽進展,祈禱堀田獲勝。
我在主將背部綁上白色布條,這麼問她。跟大阪女學館比賽完後,她一直坐在體育館角落冰敷。
「請幫她治療。」
堀田的手停頓了一下,用遲緩的動作摘下面具。
「大將堀田的比賽非常精采呢。」
重哥和聖母瑪利亞抬著堆起來的摺疊桌的兩邊,一起搬到倉庫。
重哥大喊:「冷靜點,原地蹲下!」
「呀!」對方大將發出氣勢如虹的吶喊。
但是,年齡上的差距、體格上的差距,再加上至今以來的比賽場數的差距,兩者之間的動作漸漸出現了差異。約莫從第七次延長賽開始,堀田的腳就失去了敏捷度,打擊幾乎都在緊要關頭被擋回。
就在這時候,洩了氣般向後退的堀田,突然全身灌滿了力量,彷彿早已預測到大將的行動般,向前邁進了一步。但是,距離太遠了,當大將的上半身向後仰,企圖閃過攻擊時,堀田的右手放開了竹劍。
堀田像獅子般撲擊,大將就像老虎般對應;大將像老鷹般攻擊,堀田就像鷲般迎擊。堀田變成風,對方就變成雷與之抗衡;對方變成山,堀田就變成溪流沖蝕。像純粹的運動般,兩人揮舞竹劍、架住竹劍、踩響地板、身體相互碰撞。
「……想。」
「老師。」
旁觀者一定會看得很著急,但我知道她不是不打,是打不出去,所以沒辦法像藤原那樣單純地大喊:「不要停,打啊、打啊,堀田!」
堀田停止伸屈運動,拿起竹劍。
長岡先生這麼說,藤原趕緊去裁判席拿急救箱。
「完了!」
我回到原來的位置,看到重哥和藤原不知何時已經並肩站在那裡了。
「喔,難怪……」聖母瑪利亞叫出聲來:「我看著她的劍道,總覺得有種親切感。她一定是從懂事以來,就開始學劍道了,她的劍道很有親和力。」
當我正想再試一次時,換藤原聲淚俱下地抱住我說:「老師,好精采的比賽啊。」
長岡老師與兩位副裁判入場後,兩校社員接著入場。奈良女學院的布局,從先鋒以下都跟與大阪女學館之戰一樣。穿著白色道服、佩戴白色護具的京都女學館五人,看起來就像一列白蘆筍,狐狸在染成深紅色的護胸上,輕盈地跳躍著。
「還是白色道服比較可愛。」主將望著京都女學館的模樣,喃喃說著:「看到伊都的表現,我就覺得好像白色的實力比較堅強,明年改成白色吧?」
我聽到旁邊社員的低聲交談,其中一個說:「她是在這個月舉行的全國體育大賽中,被選為京都府代表的選手。」
「長岡老師的意中人……她說去年在京都女學館舉辦大和杯時見到他,她就對他一見鍾情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藤原說出這種不用說也知道的話,我瞪了他一眼,在地上撲通坐下來。
時間不斷流逝,我心想快點打吧,但是向來出招頻繁的堀田,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老是不出劍。
當大將撲空的竹劍幾乎碰觸地面時,堀田的身體已從大將身旁躍起,雙腳高高跳離地面,嬌小的身軀彷彿在半空中瞬間靜止。和_圖_書
好驚人的反射神經,可以說是一線間的果敢決斷。
南場老師突然提起了重哥的姓氏,為了確認他在問什麼,我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果然看到重哥站在那裡。
看到堀田毫無防備的上半身,大將立刻揮起了竹劍。
三枝白旗豎起,館內一陣哄然。藤原在歡聲雷動中回到了我旁邊。
宣告第十次延長賽開始的長岡先生號令一下,雙方便激烈互擊。
然後,體育館縱向強烈動盪。
我靠近堀田說:「對方已經很疲憊了。」
主將在堀田背後小聲說著。
我不由得仰望著天花板,站在我旁邊的南場老師發出有氣無力的嘆息聲,很難想像那是發自如此剛健的身軀。
「還有一分半鐘,冷靜點。」
她用平靜的聲音說:
堀田用疲憊的聲音說:「你確定要這麼說?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哦。」嘴角還浮現淡淡的笑容。
到了第八次延長賽,堀田的竹劍連對方的身體都碰不到,反而被大將的竹劍擊中手部和面部。雖然打擊被判太淺,不構成有效打擊,但是每次都看得我冷汗直冒,死盯著裁判旗的動靜。
「南場老師很沮喪呢,因為聽說他花了不少心血在這次的大和杯上。」
我把主將拋過來的毛巾遞給她。
南場老師把壯碩的身軀縮成了一小團,我也過意不去地低下頭說:「不好意思,我也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行禮!」長岡一聲令下,十個人一起低下了頭,護胸上的鹿與狐,彼此跳躍、互瞪。
藤原悠哉地預測震度大約三到四級,我全身緊繃,抬頭看著還微微搖盪的天花板的燈。
傳出「砰」的鈍重聲響,三枝紅旗同時豎起,觀戰的學生們也發出「啊——」的嘆息聲,主將無力地垂下直劍,仰面朝天。長岡先生舉起紅旗,宣布先鋒獲勝。
堀田把面具拿到前面,邊整理繩子,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剛才謝了。」
開始的號令響起,副將便發動強烈攻擊。副將充分利用高大壯碩的體格優勢,腳一步步向前移動,在這樣的壓迫下,縱使是交鍔,堀田也像同性相斥的磁鐵般被彈出去。儘管如此,堀田還是試著使出「退擊腹部」,卻被對方粗壯的手擋住,竹劍打不到對方。
「老師,恭喜了。」南場老師抓著頭走過來說:「前幾天是我失言了,對不起,實在太丟臉了,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來不及問他們怎麼回事,下一場比賽已經開始了。京都女學館在「開始」的號令後,先退一步,擺出觀望的姿態。堀田顯得毫不在意,步步逼近。對方慌忙打擊面部,堀田把竹劍平放應對閃過。當劍尖將再次交接時,堀田的竹劍已經伸出去了,對方高舉手腕應對,但被堀田搶先擊中手部,三枝白旗豎起。
我有一半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向她們吶喊。
號令響起,雙方都發出了高亢的吶喊聲。劍尖忙不迭地碰撞又彈開,邊摸索彼此的距離,腳邊快速前後左右移動。就在雙方距離拉近的瞬間,響起咚的踏地聲,對方發動了凌厲的攻擊。
我不由得盯著她看,她的眼睛不知何時又恢復了攻擊性的光芒,視線正對著賽場前的京都女學館的大將。
三位裁判站在圍繞兩位先鋒的位置,雙方蹲踞後,響起長岡犀利的聲音:「開始!」
堀田的身高不到主將肩膀,所以站在一起就像大人和小孩。堀田抬起頭,給主將關於上段架式的意見。主將一點都不在意那是後輩的意見,專心聽著。
重哥一個人在收拾摺疊桌,這時候,聖母瑪利亞走向了他,兩人一再點頭致意後,聖母瑪利亞開始幫他收拾摺疊桌,遠看都看得出來重哥有些緊張,形跡可疑。
「與幾年級生無關吧?」從面具下傳出令我意外的堅定聲音:「對方是三年級生,輸了就無所謂嗎?老師,你不想贏得大和杯嗎?」
「這是第幾次了?」
然後,堀田貼向對方揮下來用以威嚇的竹劍,一舉縮短了距離。當對方慌忙揮起竹劍時,砰的響起可能是擊中腹或手部的聲音的同時,堀田也以近距離看得很清楚的驚人速度揮過了竹劍。白旗先是豎起兩枝,半拍後又一枝,長岡先生大喊「Do(腹部)!」的尖銳聲音響徹體育館。
「笨蛋,等妳贏了再說吧。」
所有人都站起來,體育館有些搖晃,1-A的同學爭相叫著堀田的名字,衝進了賽場內,一個個擁抱堀田,很快就把她小小的身軀淹沒了。其他學生繼續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擠得賽場一片混亂。
剩下十五秒,堀田沒有動作,像力量都被大將奪走了般,讓竹劍根部交纏,全身重量都擺在劍上,完全靜止不動。
「自己的劍道!」
堀田好幾次都在千鈞一髮之際,偏個頭、挪個身,閃過打擊,但其中幾支都會有一個裁判舉起旗子,只是每次長岡都在腳下交叉兩枝旗子,宣告未達有效打擊。
重哥大喊,聲音響徹體育館。
「妳還好吧?」我靠近堀田的臉,「只差一支了,就一支了。」
南場老和*圖*書師滿臉感慨地說,看到堀田的劍道,讓他想起了初衷。
大將以岩石般的防禦,閃過堀田挾擊敗四人的氣勢的攻擊,所有打擊都被彈回來。雙方都無有效打擊,局勢平分秋色,但是面對架式毫無動搖的大將,卻有種逐漸被對方網住的感覺,這就是所謂全國體育大賽選手的威嚴吧?
我只好越過藤原,用力握住他的手說謝謝。
「大難關呢,老師。」
「妳的腳還好吧?」
堀田說她沒事,我還是強迫她坐下來,說:「不要說話,默默吸入氧氣,妳不知道主將為什麼提出請求嗎?」
進來體育館的學生絡繹不絕,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我只好請長岡先生開始比賽。跪坐在邊線前的雙方,拿起竹劍站起來。可能是一年級生擊敗三個三年級生的消息已經傳遍館內,堀田入場時,背後響起盛大的歡呼聲。
長時間戴著面具,很可能造成缺氧狀態,致使神志不清。
「我很冷靜。」
長岡彎下腰來看堀田的臉,跟堀田說了些什麼後,指示她離開賽場。堀田拿著面具站起來,步伐有些蹣跚地走向我們。
堀田一再眨著汗水滴入的眼睛,默默用毛巾擦著臉。藤原很快幫她止了血,貼上了OK繃,拍拍她的肩膀說:「只剩一個人了,加油。」然後離去。
傳來「砰」的輕微聲響,達成漂亮的兩段式擊面,三枝紅旗同時豎起。
「堀田架開對方的劍,擊中了面部。」
中堅很快被擊中兩支,主將拿起竹劍,站起來,堀田也開始準備戴上面具。
雙方在起始線行禮後,長岡先生鄭重舉起白旗,宣布堀田獲勝,掀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對戰表的堀田拉出來的線,連過四人,終於拉到了最後的大將處。
我去裁判席繳交成員表時,聖母瑪利亞笑容可掬地向我走來。
我被堀田的眼神逼得老實作答。
她很清楚地對我說「我討厭你」,卻加入了劍道社。加入後,也完全沒有接納我的意思。但是她對大和杯莫名的熱衷,倒是比任何人都幫了我大忙。她的架式如水般沉靜,比賽一開始就如火般間不容息地展開猛烈攻擊,比賽一結束卻又像靜止的風般,恢復沉穩的表情。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學生。
白旗同時豎起,全館爆出歡呼聲。
比賽重新開始的號令響起,對方的副將立刻全力搶進,但堀田仍文風不動,就在對方揮下竹劍之際,堀田橫向跳開,對方的竹劍完全撲了個空。堀田猛然由上往下敲擊被揮落到幾乎碰觸地面的竹劍,竹劍撞及地面,引發強烈的震盪,從對方手中彈飛出去。失去竹劍的對方副將,茫然地面向堀田。
她的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不算高大,不過是那種難以形容的豐|滿體型,感覺上她的劍道應該是強韌有力,恐怕不好應付。
館內響起慘叫聲,我不由得站起來,但是堀田已經以跟我差不多的速度站起來了。她拿起竹劍,向周遭輕輕一鞠躬,快步回到起始線。她微低著頭,我看不到她面具裡的臉,但從她的腳步、肩頭的氛圍,我可以感覺到她非常憤怒。
重哥還在後面入口處,替繼續湧入的學生安排座位。
「應該就是福原老師吧。」
「嗯,是啊。」
我搶過堀田手中的毛巾,硬是幫她擦去了鼻上的汗珠。
壓軸是第二回合。對方又架起上段,彼此保持距離,相互牽制了好一會後,堀田突然快速迫入對方面前。看在旁人眼裡,她的動作或許相當從容,但事實上當然不可能如此,堀田將竹劍靠近到幾乎貼著對方架起上段的右手的皮手套,直接砰的打擊了手部。對方在堀田拉近距離時,也沒有放下竹劍的意思,鬼迷心竅似地挨了堀田的竹劍。白旗同時豎起,整個體育館揚起「哇——」的歡呼聲。
看著他們兩人的南場老師,低聲嘟囔著。
我叫她,但她的視線還是巍然不動。
我會意不過來。
堀田猛然抬起頭說:「不管任何事?」
雙方再回到起始線時,響起長岡先生中氣十足的聲音。學生之間又掀起鼓噪雙方奮戰的掌聲波浪,兩人發出了吶喊聲給予回應。
兩人在賽場內從容地移動,竹劍與竹劍碰觸,殘留的影像都還沒消失,身體已然相互撞擊,又分開來。如果說堀田的劍像嫩草般柔軟嬌豔,那麼京都女學館的大將就像實心的成木,夠穩健,沒有任何破綻,只要給她一點攻擊的機會,她的竹劍就會像閃電般從正上方揮下來。
我從入口往外看,發現學生還不斷湧進來,重哥和藤原站在通道前招呼學生們。他們兩人用力揮手,把所有田徑賽已結束,正打算回教室的學生們,通通引導來體育館。
館內掀起吶喊堀田名字的波濤,不知何時,主將已經把堀田架在肩膀上。
終於輪到對方副將站起來時,體育館入口處突然人聲嘈雜。我轉過頭看是怎麼回事,看到學生陸陸續續進入體育館。一堆人一起在入口處脫了鞋進入,看起來像是直接從操場過來的,還有人穿著參加田徑賽的運動服。她們真的很吵,所以我請長岡先生稍等一下,對著入口處大喊:「喂,安靜點!」
這時候,三角的事、鹿的事、自己的臉徹底變成鹿臉的事、潛伏在這一帶地底下的大鯰魚的事,我全都忘了,一心只希望堀田的竹劍可以重新活過來,握緊拳頭,扯開嗓門大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