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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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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八

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我並不認為我說的那句話是主要原因,但也沒有自信敢說不是。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又被堀田厭惡了。在昨天的大和杯上,我一度覺得我們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關連性,但是現在又回到了原點。
「要拍囉,三、二、一……」
進了古舊的吃茶店,我們面對面而坐。
我想接著說「使者」,但是果不其然,聲音四散發不出來。我順便試著說「老鼠的『使者』」、「鹿的『使者』」,結果全都只能說到一半;我也試過寫在餐巾紙上,結果手直發抖動不了筆。
「對了,藤原,你對京都熟嗎?」
但是三天前的事讓我覺得內疚,一直重重壓在心頭,我只好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妳說吧,不過,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我連第一次的薪水都還沒領到呢。」
我不知道是誰來了,總之,只穿一件短袖T恤似乎不太妥當,所以我又套上一件長袖襯衫才下樓。途中聽見婆婆和重哥站在玄關說話,我心想到底是誰呢?走到玄關一看,竟然是堀田。
「咦?啊,不……我……」
我緊張地叫起來。
我把三角放在草地上。
「我可以看看當時你拍的畫面嗎?」
聖母瑪利亞以平靜的聲音回答。
「不會奇怪啊,不就是平常的妳嗎?」
原來如此,我邊想她說得也沒錯,邊對她說:「明天要來上課哦。」她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瞪了我一眼,走向停在電線桿旁的腳踏車。
那是大和杯頒獎儀式後,只有教師在第一體育館拍的合照,京都、奈良、大阪、所有參加大和杯的女學館教職員,共八十多人橫向排開來。
「我的耳朵在哪裡?請用手指出來。」
我低頭致歉。
距離滿月還有三天。
但是,堀田的期待又被粉碎了。
「老師,所有的答案都在『眼睛』,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眼睛』有力量,如果『眼睛』覺得有必要,自然會出現在你面前。」
聽完牠的話,我不禁低頭看著草上的黑色三角形,心想的確沒有這種形狀的眼睛。
早餐後,把三角供在佛壇上,我們三人一起上香祭拜,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主將愁眉不展地說:「一定是昨天的比賽把她給累壞了,今天來了很多人,都想見見她呢。」
「堀田,」時間彷彿回到我剛來赴任那一天,我加重語氣說:「妳遲到了,還不發一語進來教室,有妳這種學生嗎?」
婆婆放下書,去關掉已把茶壺煮沸的爐火。
「我的耳朵在哪裡?」
面對我狼狽的沉默,堀田無助地將視線投向猿澤池。
堀田納悶地「喔」了一聲,重哥則是直問:「什麼拍不出來?數位相機怎麼了?」那樣子完全陷入了混亂中。
「怎麼可以這樣,你說過會答應我任何要求。」
下課後,我還是撥了電話去京都女學館。
當我忍無可忍正要出去時,堀田抓住我的手臂,請我再等一下。
她拿起竹劍袋,輕輕點頭致意,背起裝大護具的袋子走向出口。走到門前,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表情十分哀傷,我還來不及與她視線相交,她已經消失在門的另一端了。
我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跟堀田好好談談,釐清原因。
以情侶來說,我們的年紀顯然相差太多,店內的年輕客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逃也似地跟著堀田進了機器裡。
聖母瑪利亞微偏著頭,表情是那麼純真,害我的決心立刻動搖起來,但是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但是,請再等一天,等到明天晚上,後天早上我就會提出辭呈。」
她面無表情地說還好,稍微有些距離的雙眼格外清亮,頸子上還有大和杯時受傷所留下的痂疤。
鹿打斷了我的話,聲音低到幾乎融入了暗夜中。
「慢著、慢著!」我舉起手來,極力讓混亂的頭腦鎮定下來。「為什麼?為什麼不是這個?是你說被稱為三角的吧?我聽信你的話,千辛萬苦才爭取到這東西啊。」
「所以妳才那麼做啊。」
是的,那個人就是我。
我問鹿,我可不可以直接去找狐狸問?
「我是鹿的——『使者』。」
「真的呢,每個作品都有三個重點。」
堀田沒有回答我,只是望著池面。
堀田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耐煩。
她說去了就知道,幾乎是小跑步地往前走。
我問怎麼回事?主將露出既開心又害羞的表情說:「她們都是來申請加入社團的,因為昨天的比賽讓她們看得很感動。」
「是明天吧?」堀田仰視著我,聲音嘶啞地說:「找得到……『眼睛』嗎?」
「知道啊,就在平安神宮附近,岡崎那一帶。」藤原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我剛才聽到的聖母瑪利亞的住處,然後調皮地拋下一句:「要跟聖母瑪利亞去動物園約會啊?真好,好羨慕啊。」便去了體育館。
我隔壁還有一張雌鹿的臉,身穿白色的連帽T。
我不由得雙手掩面,無法一手掌握的鹿臉的觸感,殘酷地迎向了我。
堀田從位於紀寺町的家,走向近鐵奈良車站的途中,像平常一樣穿過了春日大社境內。十六年來,她都以為鹿是沉默、不會隨便發聲的生物,沒想到鹿就在那裡叫住了她。
她正要從坐墊站起來時,婆婆在樓下叫著:「茶泡好了,老師你下來拿吧。」我發現她臉上閃過困惑的神色,趕緊大聲回說:「好,我馬上來。」
清楚映在鏡子裡的未來,給了我沉穩的覺悟——我一口喝乾咖啡,將杯子放回茶托上。
「你說你要問我關於劍道的事,全是騙我的?」
堀田邊脫鞋子,邊滿臉疑惑地聽著。
穿著格子襯衫的鹿是我,那是我在鏡子裡已經看習慣的雄鹿模樣。
堀田好像在抗拒我的話似的,低下頭,從嘴角流瀉出微弱的嗚咽聲,在大家目瞪口呆、一片靜寂的教室裡迴響。
「你最好不要期待老鼠良心發現把東西送回來,而且這次老鼠的行動特別詭異。那個老太婆沒有那麼高的智商,不太可能耍這麼精密的花招。總之,你必須找到狐狸的『使者』,問出『眼睛』的下落。」
我告訴主將,在她的腳復元之前不要勉強練習,便回到了教職員室。
「為什麼你不自己去?」
「妳說什麼?」
我默默從鹿腳下拿起三角,拍掉上面的泥土,收進布袋裡,手上有種空虛的重量感。
我終於讓紛擾嘈雜的教室安靜下來時,去追堀田的同學也回來了。
我又問:「最後請你告訴我,『眼睛』到底是什麼?如果你一開始就把形狀說清楚,也不會發生這麼愚蠢的事。」
沒辦法,我只好簡化我的問題,但是恐怕很難聽得懂。果然,聖母瑪利亞說:「咦,狐狸?」露出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該笑的表情。
鹿緩緩擡起頭來。
堀田蹙起眉梢,瞪著我說:「總之,我要休學,請你完全放手不要管,我要說的只有這些。」
「你在大和杯時說的話。」
「那麼是怎樣?」
第二天,堀田沒有來學校。
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咦,有那種東西?」
堀田哭了。
「不對?」
「真的很遺憾,你會對我說這種話。」
「感想如何?很多座吧?」
藤原做完結論後,從腳下拿出羽毛球拍,準備前往體育館。
「堀田,抬剛才說家裡拍出鹿模樣的那臺相機,是數位相機吧?」
鹿說,在神無月時,牠們會用「眼睛」舉行「鎮壓」儀式,「使者」的任務是協助儀式進行,還說「送貨人」會把「眼睛」送來這裡。
重哥一臉沉重地吃著飯後的柿子,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噘起嘴來,沒勁地把柿子籽吐在空碗裡。
「我不能說。」
一進教職員室,就看到大和杯都擺放在入口處旁的桌上。
「找我?」
婆婆說:「老師,你真孝順婆婆呢。」一再感謝我,害我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她。
「我想請問妳一件事……是關於之前在『狐乃葉』的聯歡會的事……」
「期限只有十天了。」
「我已經把資料輸入電腦了,可以從電腦看。」
「喲,老師,你真博學呢。」
「坐那裡吧。」我指著坐墊。
間接從鹿那裡聽到我說的關於三角的事,堀田立刻決定加入劍道社。面對大和杯,我和堀田有著完全相同的目的。
「回去吧。」
好牽強的解釋,聽起來似乎很合理,又好像不太合理。
「也就是說,我是狐女囉?」聖母瑪利亞說:「如果我是狐女……」她有所壓抑似地低聲說:「那麼,老師,你是什麼?」
她被問到遲到的理由,本想老實回答:「我被鹿叫住了。」但是聲音出不來,把她嚇壞了,嘴巴怎麼樣都不聽使喚。
我問她們情況如何?她們一個個都黯然搖頭說沒追上。
「我知道了,我會辭去學校的工作,妳沒有任和_圖_書何理由休學。」
我很不想再看到那東西,但是又不能拒絕婆婆的要求,只好從背包裡拿出三角。
我向前一步,顫抖地指著畫面上的雌鹿耳朵。
「我在拍天空的照片,用來作畫。」
「你要放棄了嗎?」
我從客廳拿了一個坐墊,先走上二樓,把散落一地的東西,分別收到壁櫥或桌上後,樓梯嘎吱作響,堀田上來了。
「聽著,老師,我說的是『眼睛』啊,哪有這種形狀的『眼睛』?」
我停下來觀察聖母瑪利亞的反應,她聽我說話的表情很奇特,似笑又似帶點哀傷。
如果說天是鹿島大神,地是大鯰魚,那麼人就是我、就是聖母瑪利亞、就是藤原、重哥、婆婆、母親。鹿和狐狸比較接近天。
我把三角的袋子放在那裡,沒理睬喝過頭不舒服而猛搓胸口的藤原,逕自拿起點名簿,去1-A上生活指導課。
「什麼意思?」
重哥特地跑去附近買了三笠的點心盒,邊從紙袋拿出點心盒,邊滿臉好奇地問我。
教師們前後排成了三排,第一排坐在摺疊椅上,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站直。校長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光禿禿的頭格外閃亮,堀田指的人就坐在他左邊。
照片上有兩張茫然的鹿臉。她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還是扔了吧。她點點頭,又把照片收回口袋裡。
當我在解布袋繩子時,重哥先陳述了他身為專家的意見,說三角的造型很獨特,手藝也非常高超。
「我說堀田啊……妳要對自己更有自信。」
在狹窄的大頭貼機器裡,我強忍怒氣地問她,但堀田還是不回答我的問題,只說她沒有帶錢出來,要我投入硬幣。
「這是什麼……當然是三角啊。」
「請不要胡說。」
頭上的喇叭響起悠揚的鈴聲。不管是多正當的憤怒,也無處可發洩。我將視線從玻璃箱上移開,進入教職員室,拿起資料,寒著心去開教職員會議。
「……我想也是。」
我問她是怎麼發現的?
昨天吃晚餐時,重哥說他父親說,伊豆別墅的居民都陸陸續續遷離,溫泉旅館也冷冷清清。在當地,防災物品供不應求,還出現囤積食物、水的情況。報上登的電視節目表,也幾乎每天都看得到地震相關報導的特別節目。
沒錯,用毛筆畫向三個方向的松枝,各自寫著天、地、人。
「那個人知道老鼠的『使者』是誰,因為他親手把『眼睛』交給了老鼠的『使者』。」
「果然是——」
午後,我出門前往京都。
「你拿來了嗎?老師。」
「請讓我休學。」
說到臉,我相信我的心情比任何有自卑感的人都要悲哀。
越深入山中,人煙越是稀少,前後都不見人影,給人一種錯覺,彷彿栽進了塗滿紅色的迷宮中。樹木開始發出紛擾不安的聲響,催著我繼續往上爬。
我從轉害門的黑影旁經過,進入東大寺。
她說當她在行基像前,聽說我要去「狐乃葉」時,心中暗自竊喜。她當然也了解我去伏見稻荷的意義,深信我一定會把「眼睛」帶回來。
「插花就不必了,我連第一枝該怎插都不知道。」
二十分鐘後,聖母瑪利亞解說完畢,我還是沒想到任何點子,只能單刀直入地問了——
「不知道?」
「我沒胡說。」
「鹿、狐狸、老鼠……很像劍道社護胸上的畫呢。」
「喂、喂,妳到底要做什麼?」
我嘀咕個不停,鹿只是動也不動地等著我把三角從袋子裡拿出來。
我想回諷牠,正在搜尋詞彙時,鹿冷冷地放話說:
「長岡老師是狐狸的——」
我不由得叫出她的名字。
我和堀田並肩坐在面對猿澤池的長椅上,凸出池面的岩石上,有很多烏龜優閒地做著日光浴。
「應該是吧,因為事實顯示就是這樣。」
我被做了印記。
「這叫天地人。」婆婆指著畫說。
「在籠子裡。在很久以前,狐狸就住進了京都市動物園,聽說伏見已經沒有野生狐狸了。除了空間窄一點外,每天都有人給牠飯吃,牠在動物園過得很愜意,每天欺負隔壁籠子的狸貓。」
「喲,開始學插花了啊?」
「不,老師,你知道,他是應該把某種東西交給你的人,『眼睛』有拉近你們兩人的力量,狐狸的『使者』一定在老師面前出現過。」
堀田一概不回答我的問題,停在一臺大頭貼機器前,鑽過布簾般的遮幕,進入機器裡。
下一樓時,時鐘指著十點多了。我洗把臉,走向餐桌,婆婆開始幫我準備早餐。
我在心中獨白:「一個明年就不在學校的人,跟他校老師談社團的事做什麼呢?找這種理由實在太可笑了。」但還是請教她都安排哪些練習項目。
「不過,太奇怪了,我跟你在大頭貼上都是呈現鹿的模樣,為什麼在藤原拍的照片上,我們兩人都是人的模樣呢?」
看到我站起來,她又勉為其難地坐了下來。
我擡起頭,覆蓋著臉上的體毛隨著徐徐的夜風飄揚。
我大叫等一下,丟下課本趕緊走出教室。
把裝著竹劍、護具的袋子背在肩上的聖母瑪利亞,看到從背後出現的我,顯得有些訝異。
「你要我怎麼去京都?轉乘好幾班電車去嗎?我真那麼做,就成了大家追捕的對象啦。」
「老師,你必須去見狐狸的『使者』。」鹿平靜地說。
「不對,老師。」
進房間時,堀田正站在桌前,專注看著手上的東西。
我盯著聖母瑪利亞完全走樣的臉,說不出話來。
我與聖母瑪利亞約好的見面地點,是稻荷大社入口處的大鳥居下。回到山麓時,雖然還不到約好的下午四點,但是聖母瑪利亞已經站在大鳥居下了。
下樓時碰到重哥。
「可是,為什麼……」堀田的聲音充滿困惑。
全班同學都用憎惡的眼光看著我,無言地表示贊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堀田空盪的座位。
「我、我想也是。」
「等、等一下……」
「請馬上給我看。」
現在,這三者的調和快瓦解了,缺少把花插好的容器,枝葉就快散開了。也就是說,所謂的「眼睛」,就是用來插天地人枝葉的器具——想是想通了,但是毫無意義,明天就是期限了,我卻只能躺在這裡睡大頭覺。
我雙手服貼在桌面上,低下頭來。
「再見,老師。」
鹿搖了搖頭,牠說,狐狸絕對不會跟「使者」之外的人類說話,會徹底把自己扮成一隻狐狸。
「那、那麼,這是?……」
我搖搖欲墜地坐在基石上。
她轉向我,微微點頭致意。
「就是二十五日的夜晚……只剩五天了,老師。」
「當然是啦,事實顯示就是這樣。」
啊,你們兩個站著別動——聽到重哥這麼叫,我望向他時,他已經按下了相機的快門,然後向我比出OK的手勢,把臉縮回了窗戶內。
「有模式可循啊,只要照著模式插就八九不離十了。」
鹿的黑色眼眸在月光下顯得溫潤光澤,牠低聲回說:
「是數位相機——」
月亮被雲遮住,周遭突然轉暗,鹿變成雕刻般的影像,文風不動。吹過樹間的風颼颼作響,敲打著我的鹿耳。
啊?我不由得叫出聲來。
這時,堀田發出顫抖的聲音,把手伸了過來。
我也很驚訝自己居然會知道,後來想到是在重哥車上聽過這樣的落語。我聽過好幾次米朝的「Nu字鼠」,笑點就在於那隻老鼠是大國天的使者。
重哥邊喝著味噌湯,邊極力讚賞堀田的表現。婆婆說如果真的那麼精采,她也很想看,還叫我把那個冠軍牌拿給她看。
「我想……我應該已經交給了老師吧?」
「沒辦法,牠不這麼做就會魂飛魄散,不用說,原因當然出在你們人類。」
十一月富士山、寶永大噴火——藤原的資料集中的文字歷歷在目。
「嗯。」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鹿突然出聲否定我的喃喃自語。
「你在做什麼啊?」
遠處傳來管樂社不協調的樂聲,窗外響起在校內跑步的吶喊聲,走廊上迴蕩著上樓學生們的笑聲,這世上的一切是如此平靜,為什麼只有我面臨這樣的不幸呢?
電腦啟動中,重哥姍姍來遲地說:「老師,你今天好像很忙呢。」堀田站在我跟重哥後面,默默看著螢幕。
「重哥,大和杯時,你帶了數位相機吧?」
堀田傾身向前,托著腮幫子看著烏龜,這麼喃喃問著。
她在家睡了兩天後,來重哥家找我。她說她要休學,https://m.hetubook.com.com這就是她下的結論。
「這一帶也發生了地震,這樣下去恐怕會有問題,說不定會來個大地震。」
喇叭發出輕佻的聲音,閃光燈伴隨著啪嚓聲亮起。
我吃完早餐時重哥才起床,他倒了杯牛奶,打開電視。畫面上猛然出現富士山,現場記者滿臉緊張地播報說,從昨晚開始急遽觀測到低頻率地震。
「被老鼠。看來,我也被牠耍了。」
「慢著,滿月之夜是……」
「我的耳朵在哪裡?」
漫長的沉默隔著桌子飄流著。
「啊?」堀田不解地望著我。
「怎麼了?妳那張臉很難看呢。」
「嗯,啊……」
「是啊,多得嚇人,我走到一半覺得很不舒服就下來了。」我老實回答。
堀田看著我的眼睛,一口氣把話都說完了。
「是這樣嗎?」
婆婆說:「當然可以。」大概是聽重哥說過她的事吧,婆婆又接著說:「謝謝妳啦,小妹妹,多虧了妳,爺爺才能回來。」
聖母瑪利亞說,明天早上她要去父親的道場教小朋友,所以要到傍晚時才有空。
「太奇怪了……」
「老師,這是……」
我深深嘆了口氣,凝視著畫面。
「放心吧,不花錢。」堀田平靜地說。
一樓有人按電鈴,我想大概是快遞吧。
大和杯的第二天早上,鹿告訴堀田,三角只是一塊普通的銅牌,堀田徹底絕望,心想恐怕再也無法恢復人類的樣貌了,搖搖晃晃走向學校。
乍看之下沒什麼的建築物,一往裡走,那東西就突然冒出來了。
「哇,妳不能靠近這裡!」
同時,堀田也被做了印記,毫無理由,就那樣被我牽連了。
紅、紅、紅、紅——
我知道這個答案很可笑,還是毅然說了出來。
聖母瑪利亞的手還握著杯子的把手,回給我一個訝異的表情。
在婆婆比平常更久的目送下,我搭上重哥的車去學校。
聖母瑪利亞莞爾一笑說:「去那家吃茶店吧。」快我一步走在我前面。
「你是說老師們的合照嗎?有啊,呃,在哪呢……」
接著,他還搞不清楚狀況地稱讚我,說我是個德高望重的老師,然後把兩個三笠放在托盤上。
但是,沒有時間了。
我又問到底怎麼回事?
咦?我不由得提高了聲調。
我疑惑地問:「記得什麼?」
「怎麼了?」
「對不起,麻煩你到這裡來。」
「她才一年級就來找你談升學的事?現在的孩子真積極呢。」
堀田的眼睛雖然離得有點遠,但是一點都不影響她小巧、可愛的臉。對這麼一張臉有自卑感,實在太不滿足了。
「我是……鹿男。」
我把三角放進側肩背包中,悄悄下樓外出。
鹿沉默不語。密雲散去,月光再次灑落,鹿的眼睛在幽暗中閃著亮光。
「那些傢伙八成不知道。」
我啞然失言。
「不,妳長得不醜,妳很漂亮。」
「我說不能靠近這裡啊。」
「不是那樣。」
「設想得太周到了,老鼠雖然狡猾,但本性單純,我總覺得不像是老鼠的做法,設計得太過精細了。」
我拉回視線時,發現堀田板著一張臭臉站著。
我點的咖啡送來時,聖母瑪利亞問我要討論關於劍道社的什麼事。
我默默走上二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長大的鹿角、覆蓋額頭的堅韌體毛、橫長的耳朵、長長凸出的下顎、濡濕的鼻子——我在內心嘀咕著,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感受這種怪獸般的觸覺了。
出了站前商店街時,一對外國母女從斑馬線的另一頭走過來,女孩手上抱著一隻腳下有輪子的粉紅色塑膠鹿娃娃,正在跟母親說著什麼。
因為這樣激怒了她,她就鼓動同學漠視我,還在黑板上寫些有的沒有的東西。
婆婆笑說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
鹿說,這一千八百年來,幾乎都是這個樣子。「眼睛」擁有力量,可以把需要的人拉在一起。
「老師,你插過花嗎?」婆婆問我。
「老師……你找我出來,就是為了問這種事?」
「老師,你究竟想說什麼?」
「那、那麼,牠在哪?」
「是啊,既然我們彼此知道是鹿臉,就沒有必要隱瞞了吧?」
奈良女學館贏得的大和杯,都先被搬到了慶功宴的會場,在居酒屋的會場,很多老師都稱讚堀田的精采表現和劍道社的奮戰。
「嗯,算熟吧,我老婆家在京都。」
跟鹿分開後,堀田在去學校的一路上,都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心情已經夠糟了,又只搭了一站就暈車,心情更加低潮。
「也就是說,老鼠也是大國天的眷屬、如假包換的神的使者,與鹿和狐狸相比,格調並沒有差一截。至於大阪,根據《日本書紀》上的記載,在難波宮興建時,老鼠大舉遷移至此。」
「老鼠」是我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字眼,我意興闌珊地應了聲「喔」,但是他一點也不在意,逕自說了起來:
但是我拿著納豆盒,聽得很認真,因為婆婆說的話,正好與現況不謀而合。婆婆說天是自然、是太陽,地是大地、是樹木,人是人類。
「你們兩個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這麼久的時間,你們跑哪去了?」
雌鹿制止牠們,用平靜的聲音說:
堀田猛地擡起頭,臉色奇差,一點都不像昨天比賽時的她,用毫無生氣的眼眸看著我。
陽光和煦的岩石上躺滿了烏龜,再也無立錐之地了,卻還有一隻烏龜拚命地往上爬,想爬到緊貼在岩石上的同伴背上,但是中途就往下滑,啪喳掉入池中不見了。
「確認什麼?」
「喂,老師!」
聖母瑪利亞低頭致歉。
烏龜仍繼續挑戰,想爬到突出池面的岩石上,但是又在陡坡處滑落池裡。儘管如此,沒多久後牠還是會把頭探出水面,再開始慢慢往上爬。
重哥說:「她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找你呢。」
「因為妳知道老鼠是誰,妳親手把某樣東西交給了他,而我必須從老鼠手中拿回那樣東西,否則這世上就會發生天大的事。」
她抓住我手臂的力道,還有認真的眼神說服了我。
「咦,你們要出去啊?」重哥問。
「是嗎?那就好,說吧,妳的要求是什麼?」
「老師的耳朵在這裡。」
境內的圖畫地圖顯示,鮮紅色的鳥居像骨牌般,從山麓遙遙排列到稻荷山頂。我看看手錶,心想既然來了,就欣賞一下有名的千座鳥居吧。
「就是侍奉神的一族,就像鹿是春日大社、狐狸是稻荷大社那樣,老鼠應該也有牠侍奉的神社。」
「那麼噁心的照片,我怎麼可能留著?我試過家裡的相機,也是每張都變成鹿臉,我馬上刪除了。」
「所有插花都是根據這個模式,流派不同,稱呼方式也不同,但是內容都一樣。來,你看。」
婆婆雙手緊握胸前,連呼好幾聲太驚訝了,拿起三角。
我喃喃問她到底是什麼人,她平靜地回答我說:
與她們擦身而過時,我聽到她們的對話,聽起來不像是英語,我漫然想著應該是西班牙語或義大利語。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京阪電車的伏見稻荷站下車,走向伏見稻荷大社。
我拿著托盤,邊搖搖欲墜地走上樓,邊一再思考這件事的不合理性,總覺得事態雖然嚴重,卻又帶點滑稽。明天就要面臨世界危機了,我卻連一個學生的問題都擺不平,完全顧不得其他事。
我去上課時,其他老師接到她父母來電,只說她身體不舒服要請假,沒有清楚說明狀況。也許我應該去堀田家一趟,但是我沒有那種餘力。
我盯著聖母瑪利亞的眼睛,那雙淡色的眼眸,直視著我的臉。
「那、那個滿月……是什麼時候?」
「拿去,就是這個。」
她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無端感到憤怒,就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搪塞,結果換對方火冒三丈,後來還被叫到學生指導室,罰抄了十遍校規。
我不由得這麼說,心想這不是老師該對學生說的話,果不其然,堀田滿臉驚訝地看著我。
「請現在就讓我休學。不,我想休學就可以休學,我只希望老師不要阻撓我,也不要問我理由,這就是我的要求。」
「先說畫在劍道社護胸上的鹿、狐狸、老鼠,牠們的共通點就是牠們都是眷屬。」
鳥居的行列突然中斷,一片大水池霍然映入眼簾,池裡的水有些濁,池畔有間祠堂。我從掛著稻穗的入口,悄悄往裡探,昏暗的堂內祭壇上,擺著幾尊不起眼的狐狸雕像,用看似邪惡的眼神俯視著我。蠟燭的長燈芯搖曳燃燒著,詭異地照出了狐狸們的模樣,從狐狸脖子垂下來的紅色圍兜,竟然無風自揚,嚇得我慌忙從祠堂前離去。
有點受到驚嚇的堀田點點頭說:「嗯,是啊。」
雌鹿的背後有兩隻雄鹿在待命,雄偉的鹿角www.hetubook.com•com浮現在月光中。
絕望真是平靜無聲的東西啊,我望著天花板這麼想。
「我非來問妳不可,妳是我最後的一線希望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必須找到老鼠,把妳交給他的東西拿回來。拜託妳告訴我,誰是老鼠?拜託妳告訴我。」
堀田想都沒想,一口回我說:「因為戳破了吧?」
「喔……」聖母瑪利亞啜了一口咖啡歐蕾,點點頭。
堀田站到我身旁,指著畫面上從鹿角根處旁往外橫長的耳朵。
無意識中,聖母瑪利亞的臉浮現眼前,還跟重哥的臉緊貼在一起。
鹿搖搖頭,陰鬱地說:「不知道。」
我問她去哪?她叫我不要問,跟她走就是了。出了房間後,她快步走下樓。
大頭貼機器裡充斥著漫長的沉默,從喇叭傳出裝模作樣的聲音:「您擺好姿勢了嗎?」
我啊的叫了一聲,沒錯,我記得我是這麼說過。因為是一時激動脫口而出的話,所以我幾乎快忘了。
我的身體還殘留著酒味。
「怎麼會這樣……」
鹿直盯著腳下的三角,發黑的影像緊貼著地面,就像地上開了個三角形的洞。
事情發生在九月二十二日早晨。
聖母瑪利亞很誠懇、很仔細地向我說明了京都女學館劍道社的練習項目。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心想著如何切入主題,問她關於狐狸的「使者」的事。
「你說如果贏得比賽,可以答應我任何要求。」
堀田說:「我可以打攪一下嗎?」
自從我突然變得怕油、怕鹹後,餐桌上幾乎都是健康食物。我吃著涼拌蔬菜,婆婆坐在我前面,打開一本夾著書籤的書開始閱讀。
藤原發出打從心底感到訝異的聲音。
「投入四百圓你就知道答案了。」
「跟那件事無關。」堀田用強硬的語氣打斷了我的話,然後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而且,我這張臉的確很難看。」
「我們剛結婚沒多久時,前校長來找爺爺做這個東西。東西做好後,前校長非常滿意,所以大概在戰爭才剛結束的一、兩年吧,爺爺就因為這樣的機緣,進了奈良女學館教書。」
畫面上——映著鹿臉。
今天是禮拜天,我卻在早上六點醒來。
「人難免都有自卑感,尤其是在妳這種年紀,特別在意他人的眼光,其實沒有人會注意妳那麼多。重哥不久前還說過妳很漂亮呢,啊,這件事不可以告訴其他學生喔——」
我和堀田無言地面向前方,看到畫面上有兩隻鹿傻呼呼地站著,彼此看著對方的臉。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鹿的嘴巴,等牠說出犒賞的話,替荒謬無比的這幾個禮拜畫上休止符。
「我說過不要問理由。」
「嗯?」
「呃……」
堀田這麼嘟囔著,畫面上的雌鹿的嘴巴也同步動著。
當然,實際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有點像魚,但百分之百是人類少女的臉龐。
我喟然而嘆,堀田神情凝重地望著池面。
「不,不是參賽成員表格,我也說不太清楚,總之,老師應該在『狐乃葉』把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吧?可是妳卻在那之前,把東西先交給了某人,不是嗎?原本,妳把那東西交給我之後,我還要送去其他地方,現在我沒辦法送去,所以發生了天大的事。最近的地震、富士山的……唉,先不說那些了。啊,對不起,說得支離破碎。」
遲到進入教室後,偏偏又聽到我說「妳那張臉好難看」,頓時,體內最後一條支撐著她的線噗滋斷裂。
「果然是這樣……就是數位相機,只有數位相機拍得出來,剛才的大頭貼是數位相機,抬家的相機也是數位相機,光學式相機就拍不出來了。這張拍立得,還有藤原的相機都是膠卷式的。」
風變得好冷,我這才驚覺我整個人已從酒醉中清醒。
「我哪知道,我見都沒見過。」
「是啊,色彩頗有味道,還是拍立得好。」
我邊攪拌納豆邊搖頭。
「反正再怎麼拍都是鹿臉啊。」
婆婆啪啦啪啦翻著照片,指著每一個作品,告訴我這是天、這是地。原來如此,果然每張照片看起來都是遵循第一張畫的做法,決定一個形態。
「你知道京都市動物園在哪嗎?」
上課二十分鐘後,突然有人打開教室後面的門,我停下書寫黑板的手,果不其然,是堀田進來了。她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入座,坐定後,把書包放在桌上,呆滯地看著前面同學的背部。
我問這種事,想必堀田也不可能知道,她沒有回答我,默默走在我旁邊。我看她跟我走向同一個方向,就問她不回家嗎?她說腳踏車停在重哥家。
「大頭貼的事,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鹿望著虛空,彷彿在思考著什麼,雄鹿的角在牠後面搖來晃去。
但堀田俯視的視線動也不動一下,我叫她走開,她也毫無反應。
重哥感受到我莫名的威勢,疑惑地點了點頭。
動也不動的雄鹿,似乎對這樣的聲音產生了反應,突然殺氣騰騰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堀田訝異地靠過來,看到照片後,只冒出短短一句:「為什麼……」
當她從口袋拿出鑰匙時,重哥嘎啦拉開了拉門。
「嗯,我帶了……」
我儘可能地控制酒量,但是以雙打漂亮贏得大和杯的藤原,把氣氛炒得火熱,害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勝利的美酒實在太甘甜了。我帶著堂堂正正得來的三角,跟喝得醉醺醺的重哥在十二點前回到家。
我站在點頭的堀田身旁,突然覺得這樣的對話很熟悉。
「可、可是,老鼠……」
聽到堀田問得那麼擔心,我哈哈竊笑,猜想這孩子八成對自己的長相有過度的自卑感。
堀田的背部已經彎過走廊轉角,不見蹤影。幾個學生一起衝出教室,大叫伊都的名字,追上前去。
她說是在鹿跟她說話的第二天,她跟妹妹去拍大頭貼時發現的。鹿跟我說話,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了。
堀田猛然抓住我的手臂。
「妳身體好了嗎?」
我總覺得有些難以苟同。走著走著,就看到了巷子裡的重哥家。
「別鬧了,我要回家了。」
「很遺憾,老師。」
聖母瑪利亞跟南場老師說了同樣的話,她說看過堀田的劍道後,決定找回初衷,再次學習劍道。又說堀田才一年級,期待明年還能看到她的表現。我喔的點點頭,愁悶地回想起堀田那張臉。
我來不及回答他,只管緊追著堀田往外走。
「咦?」重哥發出訝異的聲音,一副搞不懂我在問什麼的樣子,說:「這是李察啊。」
「哎呀,」我把三角放在餐桌上,婆婆便驚叫起來:「這是爺爺做的啊!」
「怎麼會這樣……」
為了恢復人類的樣貌,堀田在大和杯過關斬將,漂亮地贏得了三角。
婆婆說她睡得很熟沒感覺,問我知不知道?我默默搖了搖頭。其實,我昨晚一整晚都沒睡,當然知道發生過地震。
「長岡老師是狐狸——嗎?」
聖母瑪利亞沒有回應我的話,只是淒涼一笑,喃喃說道:「我是……狐狸嗎?」
我要說是不是被狐狸叫住了?聲音卻無情地變成怪異的低鳴消失。
簡直就像禪問答,我只能不滿地咂咂舌,把三角放進側肩背包裡,站起來。點亮手錶的燈一看,日期已經是二十一日了。
我問她照片在哪?她搖搖頭說馬上扔了。
突然,堀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書包,飛也似地衝出教室。
「為、為什麼?」
「老師,你也可以試一次看看喔,改天我帶你去插花會。」
聽堀田斷斷續續把話說完後,我這麼說。
「啊——對了,我還沒把照片交給妳。」
「沒錯,插花就是天、地、人——可以說是這世界的象徵。這三點調和才能維持均衡,少一個都不行,看起來就是不好看,很不可思議。」
「最近聽到地震新聞,我都覺得好像是天神生氣了。」
「這不是『眼睛』。」
重哥手上啪噠啪噠晃著什麼東西。
無論是在家時、在課堂上書寫黑板時、跟藤原一起啃麻花卷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狐狸的「使者」、鹿臉和滿月之夜,當然還有地震和鯰魚,老實說,這些事龐大到我無法縝密思考。
「我的臉完全變成了鹿臉,但是我妹妹好像看不見……」
聖母瑪利亞背後是一大片面對馬路的玻璃,映在上面的我的模樣,殘酷地說明了我黑暗的未來。
來修學旅行的國中生從我身旁跑過,走在迤邐連綿的石子路上,背影很快消失在被鳥居框起來的紅框框外。
「昨天的比賽真的太精采了,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很興奮。」
然後是咚咚的上樓聲,重哥叫著「老師」,我爬起來說「請進」。
不,或許鹿說的這句話就是理由——
「沒錯……我是說了很過分的話,說妳那張臉很難看,我道歉,可是也不必為了這點小事……啊,也不能說是小事啦,可是……」
照片上,抬頭看著天空的我跟堀田,都是人類的模樣。
我垂下頭hetubook.com.com,盯著自己腳下。
我打算在生活指導課上,好好稱讚堀田一番。雖然那不是我要的三角,但是絕對無損於堀田創下的豐功偉業。
光坐著不動,只會漫無止境地想著聖母瑪利亞到底是不是狐狸的「使者」。如果聖母瑪利亞真是狐狸的「使者」,把「眼睛」交給某人後,還能對我笑得那麼天真燦爛嗎?想到這樣我就難以忍受。
「這是藤原老師多洗給妳的,妳可以帶回去。」
月影漂浮在大佛池的水面上,我吹著口哨,踩著輕盈的步伐邁進。裝著三角的側肩背包一搖晃,就會拍打我的屁股。
啊,這一張!重哥移動鼠標,打開檔案,一張照片佔滿了整個畫面。
「大和杯?」
想到這個少女的一生,很可能因此在每次照鏡子時,都必須確認自己鹿化的模樣,我就無地自容。
「妳幹嘛突然這樣?」
放在教職員室入口處旁的陳列箱裡,不知何時已經整齊排列著奈良女學館贏來的大和杯。我隔著玻璃,注視著擺飾在臺上的三角,想著堀田的事。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堀田說:「喂、喂,妳還好吧?……」
堀田好不容易才到了教室,因為中途跟鹿說話,所以沒趕上上課時間。
我嘆口氣,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藤原笑咪|咪地對我說:「喲,要跟聖母瑪利亞約會啊?這可是學校電話呢,你還真積極。」
「不是那樣……」
「我想確認一件事。」
「從那時候,拍出來的就是鹿臉?」
我告訴她,改天要記得謝謝藤原老師,然後揮手示意她快點離開,她卻還是盯著照片看得入神。
重哥拉開門說:「有人找你。」
你們自己的世界,你們自己救。
「老師。」
我發出顫抖的聲音,指向跟堀田同一個位置。
「跟我分開後,第一個叫妳名字的人,應該就是『送貨人』。」
說到這裡,我猛然擡頭仰望天空。天空裡的半月又增加了月齡,豐|滿的月亮閃耀著燦爛的光輝。
「是這樣嗎?」堀田顯得難以置信。
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面向堀田。
她又稱讚了一次奈良女學館在大和杯的優異表現,我鄭重地向她致謝後,立刻切入主題,問她明天能不能見個面。
我問她,是在被鹿做了印記之前嗎?
「不對。」
「是的,長岡老師是狐狸,老師應該在『狐乃葉』把某樣東西交給我,可是老師把那樣東西交給了老鼠。是的,就是老鼠。不過說是說老鼠,其實真正的身分是人類。起初,我以為老師交給老鼠的東西是三角,所以曾經懷疑南場老師就是老鼠,但三角並不是我要的東西,我完全搞錯了。」
「這、這個嘛,總之,妳先說說看吧。」
「嗯,我的確說過。」
我擡起頭,看到烏龜為了做日光浴,還慢慢在攀上同伴的背往上爬。
我們經過奈良女子大學前,來到了近鐵奈良車站。
鹿仙貝的事,也是上學途中鹿告訴她的,鹿說:「我聽我的鹿同伴說,他吃鹿仙貝吃得很開心。我還沒跟他說過話,不過我覺得他是個滿奇特的老師。」
啊?重哥和堀田同時叫出聲來。
沉穩的聲音在夜裡迴響。
「到底什麼事?」
堀田大驚失色,雌鹿逕自宣布:「妳被選為『使者』了。」
「被騙?被誰騙了?」
「你在幹什麼啊?老師,開玩笑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妳到底要怎麼樣?」
決定見面時間後,我就掛了電話。
響起清脆的聲音後,眼前的畫面開始說話了,堀田砰砰敲著按鍵,畫面依序前進。
婆婆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撫摸著三角黯淡的表面,又一再地說著太驚訝了。
「對,我拿來了。但是你要怎麼做呢?被你拿走了,我也很困擾。唉,到時候就說弄丟了吧,可是一定會被校長痛罵一頓。」
「這是我老伴做的呢,哈哈,太驚訝了。」
「呃,就是……關於升學的事。」
「臉不用臭成這樣吧?」
我有種期待落空的感覺,開始點名,接著進入第一堂的理科課程。
她對皺起眉頭的我點點頭。
電話那頭傳來聖母瑪利亞的聲音,還是那麼活潑開朗。
一陣拉開拉門的玻璃聲響後,我聽到婆婆跟誰在說話的聲音。
被做了印記後,在鏡子裡是逐漸變成鹿的模樣,但是在照片裡,卻一開始就是鹿臉了。
第二天起,堀田開始鹿化。
「我們與『眼睛』同在,『眼睛』規定的事,我們不能忤逆。你不要搞錯了,我和狐狸、老鼠並非不死之身,也非萬能。我們會生病,也會骨折。我可以活在這個時代,這樣跟老師說話,都是『眼睛』賦予我的力量。我們與『眼睛』共存亡,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堀田的話像銳利的錐子,刺痛了我的心。
我急忙把托盤放在地上走向她,她才擡起頭來。
「哪裡奇怪?」
我打開點名簿,在堀田那一欄打圈,原本想說:「好了,現在是上課中,不要發呆,把課本拿出來。」但是將視線拉回到她身上時,我不由得把話嚥了下去。
就在與我的視線交接時,堀田的臉整個垮下來,從眼睛撲簌撲簌掉下淚來。她咬著嘴唇,強忍不哭,但淚水還是不停溢出來。
「真的嗎?」
重哥低嚷著:「啊,煩死人了。」立刻轉臺。
堀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啊,那是剛才的拍立得嗎?」
其中一個學生歇斯底里地責怪我說:「都是老師不好,說她那張臉很難看。」
「算了,妳昨天打得那麼拚命,大概累壞了,今天特別允許妳遲到。」
我和堀田面面相覷。
我聽到叫我的聲音便抬起頭來,重哥正在二樓窗口對著我揮手。
在車裡,重哥短短一句:「謝謝你,老師。」稍稍緩和了我昨晚如鯁在喉的心情。
「可是,沒有劍道社比賽的照片喔,因為剛開始比賽時我沒趕上,後來跟京都女學館對戰時也沒那種閒情。」
「我不知道誰是狐狸的『使者』。」
堀田東張西望打量著我的房間,冷不防地說:「你還記得嗎?」
「可以約在伏見稻荷嗎?」
看到堀田如此堅持,我不禁啞然。心想她幹嘛選這時候來呢?
我慌忙搖著手說:「千萬別這麼說,我一直很想來看看千座鳥居。」
南場老師的身旁,站著一個身穿水藍色運動服的女性,那身打扮很眼熟,但頸部以上並不是原本應有的樣貌,而是被淡茶色體毛覆蓋的菱形臉、大大的三角耳朵、微微上揚的紅眼睛——顯然就是一張狐狸的臉。
她頭腦一片混亂,完全忘了「送貨人」那件事,但是走進教室坐下來,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又想起了鹿說的話。
當影像逐漸呈現時,我不由得扯開嗓門大叫堀田的名字。
應該就是?堀田反問鹿。
「別管劍道社了,有沒有全體合照?」
「什麼事?怎麼了?」
「是的,我不知道老鼠是男是女。」
我看著重哥的手,問他拍得怎麼樣?
我把剛才堀田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她。
我先找我自己的臉。
要和聖母瑪利亞單獨見面,我的心情卻跌到谷底。聖母瑪利亞的家在伏見稻荷,更增添了不祥的陰影。
聖母瑪利亞的雙手扣住咖啡歐蕾的杯子,注視著杯內。
「對了,我們為什麼可以溝通呢?」
「堀田。」
此時,我腦中的突然靈光一閃。
小孩子們哈哈大笑說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堀田不知道為什麼,橫眉豎目地瞪著那些小孩。
聖母瑪利亞這麼解釋。
「我不知道……這件事應該與我無關。」
正處於敏感時期的少女,每天與臉逐漸變成鹿的不安對峙,只能一味地忍耐。當她聽說狀況已然絕望,就算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我也不能責備她。
「慢、慢著,老師,妳最近去過京都市動物園吧?是不是在那裡被狐狸……」
我從側肩背包拿出裹著三角的布袋。
重哥顯得感慨萬千,婆婆也按著眼角說:「經過六十年,又回來了。」
我邊看著婆婆那本封面有張大照片的書,邊打開納豆盒。在這個家,只有我吃納豆。每次我嘀咕說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知道吃,重哥和婆婆都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之前不是問我大阪跟老鼠有什麼關係嗎?那之後我稍微調查了一下。」
多到數不清的紅色鳥居,一直延伸到森林深處。綿延不絕、櫛比鱗次的鳥居圍成的迴廊,走得我啞然失言。
沒想到我準備了種種說法,主角堀田卻沒有來教室。
堀田默默在那裡跪坐下來。她穿著牛仔褲、白色帽T,一身簡單打扮。
看到堀田手上那張照片,我鬆了一口氣,那是藤原在大和杯那天拍的劍道比賽照片。主將和堀田並肩站在正中央,其他社員分站兩邊,我站在最旁邊,剛摘下和圖書面具的堀田,滿臉通紅還喘著氣,瀏海因汗水貼在額頭上。
「狐狸已經不在伏見了。」
我以為總算看出了一點端倪,那麼對堀田說。
「你說得沒錯,可是說到難波宮,大阪女學館就蓋在難波宮旁啊,我覺得是取自這個由來,不過現在已經無從知道真相了。」
聽她說完後,我深深低頭致歉。
在等咖啡送來的期間,「明年」這兩個字,一直在我心底翻攪。聖母瑪利亞似乎還不知道,我來奈良女學館只教第二學期。
我雙手掩面地搖搖頭。
想到她至今以來默默忍耐的痛苦,我就覺得不管怎麼道歉也無法彌補,尤其想到堀田那麼執著於大和杯冠軍的理由,以及她那份期待落空時的心情,就讓我痛徹心扉。
聖母瑪利亞的視線從杯子裡揚起,眼眸深處閃爍著冰冷憤怒的神色。
「不要忘了,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是老師你們人類的問題。狐狸已經把『眼睛』交給了『使者』。當『眼睛』送到我這裡來時,我也會負起責任進行『鎮壓』儀式。我們的任務僅止於此,其他事應該由你們去解決,那是你們的世界,請你們自己守護。」
「一開始。」堀田淡淡地回答。
「其他還有老鼠?」
「人遷移,老鼠當然也會跟著遷移啊,以此為根據太牽強了吧?」
我果然沒有想錯,隊伍的最旁邊站著一個鹿臉男人,旁邊則是南場老師黝黑的臉,再旁邊是——
「慢、慢著,這、這是如假包換的三角啊。這六十年間,的確也一直放在京都,還有狐狸、老鼠和鹿的雕刻,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贏來的,這確實是……」
「被騙了。」
映在正面玻璃上的一張鹿臉,已經完全看不出人樣了,就像從雄鹿脖子割下來的一顆頭。我盯著自己的臉看,突然,之前竟然不曾有過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是不是再也無法恢復人類的面貌了——我第一次覺得害怕。
「對不起——」
我說我會離開學校,她也一點都不開心,甚至顯得有點悲傷。她的沉默如實地說明著,我這麼做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她默默指著硬幣投入口,我只好拿出錢包,邊在心裡咒罵居然要四百圓,邊投入百圓硬幣。
咦,怎麼了?有拍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重哥疑惑地看著照片。
堀田把照片推到我面前,我指著照片說這裡啊。她把頭髮紮在後面,所以小小、白皙的耳朵很醒目。
結果出人意表。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種話?」
她擡起頭,眼前站著一個不認識的人,這個在她跟鹿分開後第一個叫她名字的人,站在講臺上告訴她:「我是這個班級的導師,今天剛上任。」
她對我說的話毫無反應,只是盯著我看,樣子有點反常。
那裡坐著一個挺直背脊,穿著上等西裝,頭上有張老鼠臉的男人。
「這張照片……我的臉不奇怪嗎?」
「婆婆特地為妳泡了茶,妳不喝完再走就對不起她啦。」
「沿著山脈走到伏見就行了。」
十月後,堀田停止了對我的攻擊,因為鹿告訴她,我已經正式接下了「送貨人」的任務,只要我盡速完成任務,她也可以解脫鹿的惡夢,扯我後腿絕非明智之舉。
還不到與聖母瑪利亞約好的時間,我鑽過伏見稻荷大社的大鳥居,爬上斜坡,樓門旁有兩隻石狐狸迎接我,我在正殿的香油錢箱投入十圓,嘎瑯嘎瑯拉響鈴鐺。我心想,這麼祈禱又有誰會實現我的願望呢?卻還是誠心誠意地祈禱能恢復人類的模樣。
「『鎮壓』儀式必須在月夜舉行,因為需要滿月的力量,才能釋放出『眼睛』的力量,所以期限不是神無月的最後一天,而是滿月之夜。」
「眷屬?」
下課後,我去第二體育館,主將一見到我就問伊都呢?我總不能告訴她,我一開口堀田就哭著跑出教室了,所以我說堀田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
時間是深夜一點,我仰望浮在半空中的一輪明月,撫摸著自己的臉。
「你叫我不要放棄,自己卻這麼快就放棄了嗎?」
「妳不是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時,不能向我說明鹿的事嗎?我跟其他人提鹿的事時,聲音也一定會出不來,可是剛才我跟妳卻說了好幾次『使者』、『送貨人』,怎麼會這樣呢?」
我咂咂舌,心想堀田也發現了啊?考慮到她們今後還有交流的可能性,我沒有把聖母瑪利亞的事告訴她。
我沒有跟鹿約好,但是我非常確定鹿就在那一頭等著我。月光亮晃晃地照耀著講堂遺址,呈方形排列的基石中央,果然站著一隻雌鹿。
但堀田的手卻指向了聖母瑪利亞之外的地方,我滿腹狐疑,循著她的手指移動視線,頓時屏住了呼吸。
我跑進玄關,衝向客廳角落的電腦。
「就是……」
起床也無事可做,所以我又蓋上被子,輾轉淺眠好幾回,最後實在睡不著才爬起來。
我為之語塞,侍奉神明的動物,可以離開神明,在動物園過著優閒自在的生活嗎?
我壓抑不了憤怒,提高了聲調。
她喃喃說著,將杯子放回茶托上,站起身來。
「老師應該要在『狐乃葉』交給我什麼東西吧?」
早餐中,重哥說四點多時好像有地震。
堀田站起來,聽她的口吻似乎對我不抱希望了。
我停下正要把摺好的布袋往側肩背包裡收的手。
我無法回答堀田的問題。
我在堆滿東西的桌上尋找放置托盤的位置,赫然發現後天開始的段考考卷就放在桌上。
「什麼使命不使命,這樣下去不是一切都完了?」
「哪裡不對?」
「怎麼突然來找我?」
「那麼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這個,我也不會在那裡教書了……」
上學途中,鹿都會找她說話,她把我的事情告訴了鹿,所以鹿第一次見到我就叫我「老師」。
感覺到她有些猶豫,我隨機應變當場編了個藉口——其實是我有事要去京都,想順便請教劍道指導的事。
我抬頭一看,雲果然迤邐得恰到好處,正是秋天天空的景致。
重哥笑得有些曖昧,對我點點頭就下樓去了。
「為什麼你不直接去見狐狸呢?與其讓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四處奔波,還不如那麼做比較快吧?」
「沒錯,只要在神無月期間進行『鎮壓』儀式,就能鎮壓鯰魚,但是過了滿月,在月缺之夜進行儀式,『鎮壓』的力量就會大幅減弱。第五次的交接就是這樣,來不及在滿月之夜舉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鯰魚安靜下來。」
聖母瑪利亞滿臉困惑地聽完後,緩緩搖著頭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家道場在伏見稻荷,離學校有點遠,所以我平常是一個人住在岡崎。」
「喂——」經過漫長的沉默後,鹿終於發出低沉的聲音:「這是什麼?」
堀田從牛仔褲口袋拿出大頭拍的照片說:「所以現在只剩這一張了。」
咦?我和重哥同時驚呼。
「那麼,你會答應我的要求嗎?」
婆婆很肯定地說當然啦,把她正在閱讀的圖鑑般的書轉向我。書上畫著一個壺狀的容器,裡面插著松枝。
「請跟我來一下。」
「啊,我知道,是大國天吧?」
「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說這種話!」
鹿踩過雜草,向我走來。
堀田一過斑馬線,就從顫巍巍地立在噴水池上的行基像右轉,進入了商店街入口處的電玩中心。
「這個人……是誰啊?」
頓時,我目瞪口呆,直盯著堀田的臉。
當我稍稍回想我來奈良僅僅一個月所發生的事時,不得不承認我的人生已經被扭曲到令人驚訝的程度,而且感覺爾後的未來,也是一片黑暗。
我瞪了他一眼,告訴他不是他想的那樣,他突然把身子靠向我說:「對了,剛才你不是提到伏見稻荷嗎?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循著主將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一堆陌生的學生坐在牆邊。
「戳破?」
但是,畫面上不只照出一隻鹿。
「就在快進入神無月前,」鹿壓低聲音說:「老鼠來過這裡,我已經六十年沒見到牠了,那個老太婆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骯髒邋遢。每次到遷移『眼睛』的時期,牠就會來跟我聊聊。牠跟我說了狐狸的近況,說狐狸已經選定了某人當『使者』,還說最近在人類之間,替『眼睛』取了一個名字叫三角。我把牠的話告訴你後,這個叫三角的東西就在你面前出現了,但那並不是『眼睛』……」
「那些傢伙不知道數位技術,因為這是近十年來突飛猛進的技術。不管是魔法還是什麼力量,都無法對抗數位技術,所以被光學式相機隱藏的東西,會呈現在經過數位分解的畫面上。」
我呆呆地靠在椅背上,看著桌上的三角月曆,二十五日那一格畫著紅色的大圈圈。
咦,伏見稻荷?我不由得提高了聲調。
我嘆了口氣,將視線從三角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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