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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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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九

第三章 神無月(十月)

「教武道的道場,都掛著鹿島大明神的掛軸,你應該知道吧?因為大明神是武術之神。那孩子是鹿島大明神選出來的『使者』,就像老師被選為『送貨人』那樣,對人類來說,這是一項殊榮。今後的六十年間,『眼睛』都會被放在那孩子家保管。」
「我還是不想……」
原來如此,味道啊——
我重新端詳了手上的老舊鏡子,另一面摸起來也很粗糙,完全不符合鏡子原來的目的。這樣薄薄的一面鏡子,竟然蘊藏著驚人的力量,老實說,我絲毫感覺不到所謂的神力。
「好美的月夜。」
李察以「那麼,今天一天也好好加油了」為結語,結束了朝會,似乎完全不知道今天蘊含著多麼重大的意義。
李察的動作瞬間靜止,視線停在手上的紙張上,但旋即把紙張放回桌上說:「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老鼠的過度同情,讓堀田深感困惑,忙揮手說:「不、不用啦。」
李察啊地吐了口氣說:
「當下,我立刻決定絕不能把這東西送回去。在『狐乃葉』跟你說話時,老實說我非常緊張,很擔心你是不是已經發現我做的事了,所以為了確認你的反應,我主動找你幫忙。我大膽地把『眼睛』跟其他的大和杯一起放進你背的大旅行袋裡,請你在玄關等我,但你似乎什麼也沒察覺。」
「喂,妳要坐到什麼時候?我可是神的使者呢,妳該下來啦。」鹿不高興地說。
李察慢慢站起來,拍掉西裝上的枯草,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我們。
一切都結束了——鹿沉穩地回答。
我、堀田、鹿和李察,乖乖排在欄杆前,看在他人眼中,一定會是很奇妙的光景,但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任何人與我們擦身而過。
那個三角緣神獸鏡被裝在簡單的塑膠袋裡,在李察手中搖來晃去。
看來,到放學前都不可能了。我吃完便當,跟藤原一起啃著難吃的麻花捲時,藤原那傢伙突然開始排起了照片。
嘴巴光芒四射的鹿,前進兩、三步後,放開了珠子。
「那個三角緣神獸鏡的名字從以前就有了嗎?」
壓過一切的車體聲音,隨著光的閃滅快速通過。我絕望地看著巨大的影子發出狂亂的呼吸聲,穿越黑暗而去。
「卑彌呼是怎麼樣的人?」
李察呼地吐口氣,揚起臉說:「你也知道啊,老師?」
放在哪裡保管?我問,鹿說放在道場的神龕裡。
「李察也很清楚這些事吧?」
「原來是你身旁的人啊,不愧是老鼠選擇的地點。」
「啊,應該是吧,為了蓄水,這是卑彌呼仔細考慮過的。後來的人類不知其中意義,跟著做同樣的東西,當成寶貝,看了就好笑。」
「這個三角形很有名嗎?」
我冷漠地看著李察難掩興奮的側面說:「這種事與我無關,我沒有興趣。」
「就是排列在玻璃箱裡的那堆東西?」
「混蛋——快住手啊,李察!」
鹿點點頭說:「嗯,差不多吧。」
突然聽到低沉的聲音,我轉過頭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鹿已經站在刻有「講堂跡」的石碑旁了。鹿輕輕踩過葉子,走向我們。
「每次看狀況不對妳就這樣,永遠是氣死人的老太婆。」
「不可以,請不要那麼做,李察!」
沿著樹幹往下爬的聲音,很快爬到了我的腳邊。我訝異地環視周遭,只看到一個黑影瞬間閃過視線,看不到實際的模樣。
李察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跪倒在地上,茫然注視著前方。我在終於又響起的蟲鳴聲中爬起來,愕然看著眼前的景象。
堀田低下頭對我說了聲早安,我舉起手回她早安。
「浪費了你不少時間呢,老師。我以為我跟人類相處得夠久了,沒想到還是錯估了人類的貪婪,竟然連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想佔為己有,輕易敗給了自己的慾望,不惜犧牲其他所有人類,可見人類依然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我把手插|進口袋裡,仰望著大佛殿的鴟尾,從網球場旁的一排銀杏樹飄來銀杏的味道,聞起來有點腥臭。
鹿如此說明的水,積在藤原詳細做過圖解的三角邊緣內側。
最後,老鼠跟鹿真情流露地拌起嘴來:「再見啦,六十年後,我會找人來拿『眼睛』。」
老鼠咯咯咯笑著說:「什麼知不知道,就是卑彌呼把『鎮壓』任務交給我們,我們才一直持續到現在啊。」
這次,聲音是來自李察腳下。
「請你務必帶來,副校長。」
「不是我說你,你竟然把那個女孩的臉也變成了鹿臉,你不覺得做得太過分了嗎?」
「好懷念,這一帶一點都沒變。」
這樣的開始信號未免太粗略了,我帶著疑惑低下了頭,李察和堀田也趕緊低下頭來。
我稍微提高手上的塑膠袋。
「那是卑彌呼的請求。」
「把這東西交給鹿,就再也回不到我手上了。這是偉大的文化遺產,應該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東西的存在。」
環繞中心盤坐的三個人物之間有些脫落,看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鹿、狐狸、老鼠;狐狸面向鹿、鹿面向老鼠、老鼠面向狐狸。
老鼠用辛辣的言語回應李察的致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下次敢再做什麼壞事,我絕不饒你,我會把你偷藏的私房錢紙鈔,統統咬成碎片。」
「你們從奈良公園走到這裡?」我問。
「那是流入大佛池的河川的、普通的水。」
「那是貓和狐狸吧?我們就算活活餓死,也不會去吃你們。」
我們在朱雀門前跟李察分道揚鑣。
「這是什麼?」
我說出我由衷的感想,藤原露出「就是說嘛」的喜悅表情,但隨即又發出悲戚的聲音說:「啊,還是不行!」
她說得沒錯,我和鹿同時點點頭。
李察低聲說,這是第一次朝堂的遺址,我環視遼闊的草叢空地,問他是用來做什麼的地方?李察回說,是貴族舉行朝廷儀式或宴會的地方。
堀田從放在地上的袋子裡拿出水壺,將壺裡的水倒在鏡子上。
「對,三角緣神獸鏡。」
鹿喃喃地說。
「今天晚上八點,請帶著『眼睛』來平城宮遺址,今晚是最後期限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藤原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書名是《三角緣神獸鏡》,書名下大大印著副校長的名字「小治田」。
「真的呢,他真行。」
鹿從鼻子哼了一聲,仰望天空說:
「都、都怪這東西有奇特的力量!」
「沒有時間了吧?」
李察把塑膠袋提到胸前,白色袋子朦朧地搖晃著。
強烈的震動持續了大約五秒,才漸漸轉為和緩的搖晃。
放學後,我回到教職員室時,李察坐在位子上,寫著什麼東西。
「咦,我有說什麼嗎?」
鹿輪流仰視我和堀田,嚴肅地說:
「一千八百年前。」
「副校長,請告訴我一件事。」我停在李察正前方說:「你是怎麼從長岡老師手中拿到了這個?」
「沒有時間了,所以我單刀直入地問你,『眼睛』在哪裡?」
「時間不多了,快開始進行儀式吧。對了,那個男人要怎麼樣?」
鹿很不滿似的「哼」了一聲。
「今天早上我就感覺到你的視線了。」
李察掩不住興奮地問。
李察突然轉身跑向鐵路。
就在這時候,從特快電車窗戶流瀉出來的亮光,突然被黑影遮蔽。
我問他什麼意思?他微微一笑,回我說就是在三溫暖時。
我看著大佛池,心想天氣好像越來越涼了。
「應該是這一帶吧?」老鼠說。
「你真笨呢,老師,當然是因為你胸前那個角啊,那就是鹿島大明神使者的證據,非當『送貨人』不可。」老鼠嘻嘻笑著,看著啞然無言的我說:「很不可思議,所有成為『鹿』的『送貨人』的男人,都是來自東方,而且一定戴著勾玉。究竟是什麼都沒察覺呢,還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呢?所謂神,真的很難捉摸。」
鹿m.hetubook.com.com將左眼朝向我,在大大的眼眸中,光像波浪般搖晃著,變成顆粒消失。
「還是膠卷好,怎麼拍都很自然。」
「我已經一百八十年沒來這麼遠的地方了,想不到人類世界變得這麼可怕。我自以為已經很熟悉奈良周邊的環境……沒想到還是好幾次被車子嚇得停下腳步,差點嚇死了。想到一百八十年後的狀況,我從現在就開始憂鬱了。」
「啊,稍等一下。」
「對了,藤原,你幾歲?」
「根據《魏志倭人傳》的記述,她是『事鬼道,能惑眾』者,所謂鬼道就是咒術。據推測,卑彌呼應該是侍奉神明的女巫,很多國家都臣服於她,可見她的力量相當強大,但是幾乎不知道她的詳細身世。」
「請看中間一帶。」
「不過,三角的事是個意外。我告訴老鼠的是三角緣神獸鏡,沒想到傳到你那裡時只剩下三角兩個字,所以你就振奮起來,企圖贏得大和杯。我拜託你當劍道社顧問時,並不知道劍道社歷年來都把獎牌稱為三角,我說的話竟然成了意想不到的幌子,這種偶然的連鎖令我非常吃驚。」
「我不要、不要、不要!難道要我把這東西交出去,一切再從頭開始?今後,我可能終其一生也找不到的寶物就在這裡……你卻要我就這麼丟棄?」
我找不到膠帶的接頭,陷入苦鬥惡戰時,手邊突然亮了起來。
「那個名字就是比賣命,內容是比賣命授予鹿、狐狸、老鼠力量。比賣命就是卑彌呼,卑彌呼是中國自己取的名字。也就是說,那面鏡子上刻著有卑彌呼真名的銘文,而且時代是三世紀半,不,可能是更早以前,就已經使用了深奧的漢字,這是天大的發現。」
「不是丟棄,而是活用。這樣活用,比放在玻璃箱裡當裝飾品,有幾千倍、幾萬倍的意義。」
為什麼鹿會說狐狸的「使者」一定是女性,我終於知道原因了。不管聖母瑪利亞或堀田,扮演的都是侍奉神明的女巫。
「不,老鼠只想整一下狐狸和鹿,並不在意真相被揭穿,所以這是我個人的主意。」
「老鼠派了同伴去監視你們,所以狐狸跟長岡老師說話、鹿跟叫堀田的學生說話、那之後你在教室跟那個學生說話——老鼠統統知道。畢竟這世上到處都是老鼠,牠要監視你們太容易了。對了,我還直接向老師確認過。」
鹿發出尖銳的聲音,一掃現場陰霾的氣氛。
「那、那麼,既然知道,為什麼還……」
「你、你怎麼知道?」
我差點跌倒,幸虧被李察和堀田抓住,好不容易才站穩了。
李察與鐵路之間的距離不到十五公尺,白色影子緩緩飛過半空,開始往鐵路墜落。
「要用在大家身上,才能叫人類的寶藏吧?這樣放著,只會成為你一個人的寶藏。」
鹿連看都沒看李察一眼,從他旁邊經過,走到我前面停下來。坐在鹿背上的堀田把「眼睛」遞給我,很得意地說:
我把鹿送到了奈良公園,大約花了兩小時的時間。鹿在我跟堀田之間,一起走過新大宮站前時,引來許多路人的注目。
「對不起,老師,我來遲了。」
李察低調地問,會如何處理那個鏡子?
「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了。」李察平靜地說。
我說:「可是我從來沒聽你提過這個角的事。」
「那是什麼?」
鹿的話湧上腦海。
「老鼠向我說明『眼睛』的事後,說要整一下狐狸和鹿,請我幫忙。」
我絕望地目送著那個白色影子,遠看還不疾不徐的電車,在越來越靠近時,威勢急遽增強,前面兩節車廂瞬間就從眼前經過了。
「卑彌呼是哪個時代的人?」
「是老鼠。」李察低聲鬱悶地說。
白色塑膠袋的殘留影像,以李察的身體為中心旋轉後,被高高拋向了夜空。
堀田說出了想當然耳的感覺,因為那是舔水做出來的珠子。
當黑影與白色殘留影像重疊時,正好背向車窗亮光,那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堀田的身影,同時彷彿也聽見了「眼睛」摔得粉碎的聲響。
鹿將半邊臉靠向堀田,堀田顯得很猶豫,被鹿催促,才緩緩地將手上的光芒貼近鹿的眼睛。就在碰觸到鹿的眼睛的那一剎那,珠子光輝遽強,被吸入了眼眸的另一端。
鹿沒理牠,繼續說:
「什、什麼意思?」
「很難跟你解釋,不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發現一面鏡子,可以直接證明卑彌呼的存在,你會怎麼做?」
平城宮遺址已經黑漫漫一片,近鐵電車穿越廣大面積的正中央,車窗亮光飄浮在靜寂的黑夜中。
「如果我是死老太婆,你就是死老頭。」
我伸出手,再向前跨進一步。
我經過朱雀門旁,走入平城宮遺址。
到了午休時間,李察還是那麼忙。我回到教職員室時,他正要去參加三年級的聯考會議,與我擦身而過去了會議室。
「就是你說的那個贈給卑彌呼的鏡子?」
沒錯,與這些傢伙最不相稱的東西莫過於數位技術了,搞不好徹頭徹尾地不能相容,是正負極般的存在。
這是迴廊遺址吧?鹿喃喃說著,走在比周邊高的路面上。
「怎麼樣的惡作劇?」
「副校長,你知道那個『眼睛』是什麼東西嗎?」
李察顫抖著聲音問。
「也沒找到她的墳墓?」
我悄然觸摸襯衫,邊確認襯衫下堅硬護身符的觸感,邊回想泡得通紅、幾乎腦充血,卻還強忍住的李察的臉。
堀田坐在雌鹿的背上,手上拿著白色塑膠袋。
「哼,這段因緣說來話長。」
「怎、怎麼可能有大鯰魚,難道你真的相信那種事?」
「原來如此……還真難呢。」
在盈溢著水的鏡面上,滿月成了一個小點,反射出銳利的光芒。鹿將臉慢慢靠近水面,伸出舌頭開始舔。
「我……」
堀田開心地爬下草叢,她說騎著鹿奔馳是她從小以來的夢想。
我與鹿在春日大社的第一鳥居前道別。
「你為什麼要幫老鼠?這件事與你無關啊。」
「那就跟我們來。」鹿莊嚴地對他說。
「嗯,應該是這一帶。」
「副校長,你是老鼠的『使者』吧?」
我搖頭說不知道。
微小的聲音從李察口中溢出。
十二地支是子、丑、寅……那東西吧?我這麼問,鹿說沒錯。
「請不要再吵架了。」
「這裡和平安京、難波宮,都是為了封住鯰魚而建造的都城。以前的人口耳相傳『眼睛』的存在,都知道『眼睛』的意義,所以在『鎮壓』處建造宮殿,以保護那個場所。但是,自從耍刀、槍、弓箭的野蠻傢伙擁有力量後,人類就變得越來越愚蠢了,蠢到把『眼睛』的事都忘了。
「老師,你要拯救世界。」
我把數位相機硬推到他眼前,他來不及撇開視線,盯著畫面看了好一會兒,但是,嘴角忽地泛起了笑意。
「對了,你跟老鼠的關係為什麼這麼差?」
「卑彌呼啊……好懷念的名字,沒錯,人類是這麼叫他的。」
回到座位後,李察摸摸濃密的銀髮,開始優雅地整理手邊的資料。
鐵路另一邊是遼闊的平城宮遺址,大極殿正在進行復原工程,覆蓋大極殿的搭建物的巨大輪廓,映在微暗的高空中。
「我要弄碎它——這樣的它的力量應該就會消失,然後我再把它修復,讓它成為名副其實的鏡子。」
「請看,副校長,你的臉是鼠臉。」
「何止有名,甚至可以說是這個三角形邊緣的鏡子的存在,一舉促進了日本考古學的發展。」
「三角緣的三角不是指外表,而是指邊緣的剖面。」
李察像是要逃開我越來越大的聲音似的,將視線落在桌上的合照影印本上。
「我的臉變成老鼠啦。」
下課時間,我從教室回來時,他正在跟某人說話;好不容易看到他離開座位,白板上又貼著「會客中」的牌子;等他從會客室回來和*圖*書,又有人喊:「副校長,電話!」把電話轉給了他。
鹿擡頭看著李察,用渾厚的聲音說:
「彌生時代末期。」
「這片土地上,很久以前有個跟鹿島大明神差不多力量的大神,但是有一天這個大神突然消失了蹤影,聽說是喜歡上某個女孩,去了異國。那時,神將力量授予卑彌呼,賦予她鎮壓大鯰魚的任務。被神授予力量的人類,卑彌呼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所以,卑彌呼的力量無人能比。神失蹤後,卑彌呼一個人盡職地扛起了『鎮壓』的任務,但是卑彌呼的力量太過強大,沒有人類可以承接,所以卑彌呼臨死時,把力量轉移到『眼睛』上,就是老師現在手上的東西,那裡面蘊藏著神的力量。」
李察站起來,指著背後的草叢,那裡的確有個大凹陷,就像浮在地面上的黑暗空洞。
「真的不年輕了呢。」
李察帶著自嘲的意味喃喃說著,轉過身去。
李察深深嘆了口氣,再次低下頭說:「今天辛苦大家了,因為我的關係,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說完就回學校去了。
「少囉嗦,你自己現在還不是公鼠的模樣。」
鹿無聲地銜起滿月的珠子。
我問他怎麼了?將視線移到他手上,看到好幾張一片白光的照片。
「我們走吧。」
我回頭對她說:「你還真博學呢。」她回說:「是藤原老師在課堂上講過。」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鹿說老鼠沒有來任何通知,牠很擔心,恐怕事情已經到了老鼠無法掌控的地步。我問牠怎麼會這樣?牠說很可能是人類背叛了老鼠,不肯交出「眼睛」。
我仰望天空,天才剛剛開始泛白,風一吹就覺得有點冷。我環顧周遭的樹木,幾乎都轉紅了,染紅的葉子點點散落在草叢上。
我正要離開校長室時,李察悲戚地喁喁說著:「那是我們一直在追尋的寶藏啊……」
「那、那麼,卑彌呼死在哪裡?她、她的墳墓在哪?」
怎麼會這樣?我在心中嘀咕著。
「不在這裡,但的確在我手上。」
我不由得尖叫一聲,差點把手上的鏡子摔在地上,幸虧有堀田扶著底部,所以沒出什麼差錯,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把前幾天的大和杯的合照印出來了。」
我感嘆地嘟囔著,邊從襯衫上確認護身符的觸感。
李察還跪在地上,黯然神傷地說:「我想看……」
藤原的聲音顯得格外興奮。
「二十五歲。」
「公鼠跑起來快多啦,而且外表也沒什麼差別吧?你看起來就很奇怪了,太不配啦。」
突然從空中傳來女人的聲音,我驚訝地環視上空,但是只見到一片幽暗的樹影,不見任何身影。
今天校長一整天都不在,所以校長室只有李察一個人。我一個深呼吸後,拿起桌上的透明檔案站起來。
鹿說,老鼠和牠的「使者」應該都知道我是「送貨人」,否則不可能快一步把「眼睛」搶走。
藤原抱住麻花捲的瓶子,裝出不願意的樣子。
「因為『眼睛』果然是我想像中的東西。聽老鼠說明『眼睛』的事後,我就有某種預感,那是與一千八百年前延續下來的儀式相關的祭器,名字又叫『眼睛』,我立刻想到是鏡子。我問老鼠,『眼睛』的邊緣是不是尖的?老鼠不假思索地說是尖的。
「我是說邊緣尖起來的部分。」
「說了我的事?」
一直默默聽著我和鹿對話的堀田,發出尖銳的叫聲。
從草叢傳來老鼠的聲音。
鹿感嘆地說完後,突然又粗暴地大吼:
「妳還好意思這樣對我說話,我再晚一點到,『眼睛』就粉身碎骨啦!」
鹿低聲說著,邁開步伐。我跟在鹿後面,沿著鐵路走。
「這就是『眼睛』。」李察提起手上的塑膠袋給我看,看起來不大,但是從塑膠袋的支撐力來判斷,似乎頗有重量。
李察把塑膠袋抱在胸前往後退。
鹿停下腳步,環視左右,最後仰面朝天,天空中滿月高掛,綻放著清澄的光芒。
那個黑影與列車平行向前疾馳,然後一個大跳躍,跳向了墜落的白色塑膠袋的殘留影像軌跡。
「你在問什麼啊?你幹嘛要知道那種事?」
他也有他的掙扎,灼然浮現在痛苦扭曲的嘴角上。
和堀田道別後,我才發現「眼睛」還在堀田身上,正急著想折回去時,鹿叫住我說沒關係。我問牠:「你不是說要拿去山上?」鹿平靜地告訴我說:「那是謊言,我那麼說是為了讓那個男人斷念。今後,『眼睛』將放在『使者』身旁,由『使者』保護。」
「那麼,我們開始吧。」
教職員朝會期間,我一直盯著李察的臉看。
「啊,的確是那天的照片……怎麼了?」
聽到藤原的回答,我頓時覺得,在大腦裡迷濛飄浮的東西,豁然開出了一條路來。
於是,奇妙的事發生了,水像黏土般漸漸被搓圓,就像蕨菜餅充滿彈性地抖動著,向中心浮現的滿月集中。最後,水變成一個小小的球形,滿月的光芒被封在裡面,光彩奪目。
「你……剛才說什麼?」
藤原的畫,確實就像披薩的剖面,披薩的外側邊緣部分或許是呈小半圓形,但藤原的畫是呈三角形,據說,那就是這個鏡子的重點。
即使他不回答,從可以說出「老鼠的『使者』」這句話,就知道是與否了。
經過朱雀門往左走,有片整理過的廣場,被學生們稱為操場,是學生們在午休時間或放學後經常使用的場所。
「『眼睛』沒事就好。」
李察對我深深低下了頭。
「這就是大明神不可思議的地方。關於鯰魚的事也一樣,對自己腳下的狀況渾然不覺,卻選出了『使者』、『送貨人』,透過從大神社分靈出來的神通知我,我也不太了解這個神。」
「我一點都不在乎鹿能不能排入干支中,我想狐狸也一樣。但是因為這件事,老鼠成了大家的眼中釘,所以這個有被害妄想癥的死老太婆,老以為大家在說自己壞話,這次才會節外生枝,惹來這麼多麻煩。其實,根本沒人在意牠。」
我走到鹿旁邊,小聲問牠。
鹿淡淡地說,會運到山中,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六十年。
「副校長,這不是惡作劇,因為看在其他人眼裡絕對不是老鼠。」
大概是不喜歡被堀田騎的感覺,鹿一再抖動身體。
「那是幾年前?」
接著,老鼠叫了聲「小妹妹」,開始跟堀田說話。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三角……什麼鏡?」
我定睛直視著李察,他避開我的視線,眼神在虛空中浮游,那樣子完全不像平常總是充滿自信的他。
咦,你說什麼?我正要這麼反問他時……
「沒那麼簡單。起初,這個三角緣神獸鏡的發現案例非常少,所以有人推測可能是《魏志倭人傳》中記載的贈給卑彌呼的百面銅鏡之一,但是現在狀況又不一樣了。」
李察站在我旁邊,嗯嗯的發出不成話的低吟聲。
「你是不是說了三角什麼的?」
「啊——多麼聰明的一族。」老鼠說。
聽到李察這麼回答,我呼地吐了口氣。
「但是,這絕非沒有意義的事。至今的邪馬臺國爭論,花了很多時間在如何解釋《魏志倭人傳》的記述上,但因為很多人研究這個鏡子,所以實際挖掘、從出土物品的考證來推論邪馬臺國的考古學研究就成了主流——這可以說是最大的功績。」
接著,鹿把堀田叫到面前,用下顎指著鏡上的另一顆珠子,示意她拿起來。
鹿用鼻子將珠子推到鏡子的一角,催促堀田再次倒水。牠又跟剛才一樣,舔舐著盈溢鏡子的水。
「下面有溝道,要小心點。」
「是有好幾個候補啦,發現這個墳墓也是所有研究邪馬臺國和卑彌呼的人的夢想。」
藤原做了漂亮的結論後,很滿足似的把手伸進了瓶子和_圖_書裡。
從左邊地面冒出了那樣的聲音。
講堂遺址的空地前,停著一輛腳踏車。我踩著草往前走,看到穿著制服的少女獨自站在基石上。
「藤原,如果……發現卑彌呼的鏡子……你會怎麼做?」
「不對,是進行『鎮壓』儀式的地方。」
「老鼠說懶得靠自己的腳走去,就坐在牛屁股上去了神那裡。就在牛快成為第一之際,老鼠一溜煙從牛屁股上跳下來,搶先向神報上了名。」
「真搞不懂吶——」鹿語帶嫌惡地搖搖頭說:「好像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這世上有了很大的改變。『使者』與『送貨人』在拿到『眼睛』之前知道彼此,是前所未有的事。像這樣鑽『眼睛』的漏洞,不是好事。」
「我現在就去見他,他是我們學校的副校長。」
「哼,那也要怪你來得太遲了,你明知道憑我這隻又小、又無力的老鼠,根本做不了什麼事。」
「啊,是三角緣神獸鏡。」
「老鼠每晚都來問東西在哪裡,煩死人了,所以我就把東西埋在這裡。沒有比埋在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因為挖掘需要國家的許可。」
老鼠臨走時,突然問我:「老師,你知道為什麼選你當『送貨人』嗎?」
「為、為什麼?」
「快交出來吧,小治田,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在場的三個人類,頹喪地聽著鹿說話。我無言以對,垂著頭,看著黑漫漫的腳下。
「對不起,老師,我正忙著調查一件事……」
我不由得怒吼,反駁他太過自我的話。背對高架鐵路,李察的身體抖動了一下。
「當然是對外發表啊,那是世紀大發現呢,會成為國寶。」
「你是說不能公諸於世?不行,我絕不送還。」
「知道啦——儘快派『送貨人』來,可別像這次這樣,又選個敗事有餘的傢伙。」
鹿面向李察說:
我和李察只是站在遠處觀看。
「請交給我,副校長。再這樣下去,鯰魚真的會暴動,引發大地震,說不定連富士山都會噴火,你應該也有看到電視報導吧?」
鹿被國道的車流量嚇得驚慌失措,一再叨唸著:「想到一百八十年後,我就憂鬱。」邊走向春日之山。
「知道了——」
一發現李察的意圖,我趕緊跟在他後面追,但就在跑入操場時,被腳下那一大片黑漆漆、已然柔軟得像地毯的枯草絆住,跌了個四腳朝天。當我慌忙爬起來時,李察已經跟我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啥?我發出癡呆的叫聲,藤原在身旁一張紙的角落寫給我看:「三角緣神獸鏡。」
「因為……那是三角緣神獸鏡嗎?」
他邊做出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說明,邊在紙上畫起圖來。
本想跟牠談最後一個問題,但是牠用疲憊的聲音說:「今天先讓我好好休息吧。」我只好跟牠約定:「那麼明天早上在講堂遺址見。」便與牠道別,牠面向我「呦——」地叫了一聲,消失在春日的森林中。
李察急促的喘息混雜在蟲鳴聲中,我又向前踏出一步,落葉發出嘎吱的乾扁聲響。
「哪裡有三角啊?……怎麼看都是圓的啊。」
我想起當我被堀田攻擊,煩惱不已時,給了我真情安慰的李察。我不認為李察當時的表現是虛假的,可是聽鹿這麼說,那個不肯交出「眼睛」,使事情惡化至此的罪魁禍首也是李察。
「咦,什麼意思?」
「請交給我,副校長。」
「你們不知道吃了多少老鼠,那點報復哪算什麼。」
「老師,你聽我說,我催了這個男人好幾次,他都沒有送還的意思。起初說比生命還重要的資料,在拿到『眼睛』後,他也變得毫不在乎了,一點都威脅不了他,他完全成了『眼睛』的俘虜。其實對我來說,就這樣失去『眼睛』,引發大鯰魚的暴動也無所謂,反正這世上盡是這麼腐敗的人類,說不定反而會是很好的教訓。可是這麼一來,那隻鹿就會變成普通的鹿,因為失去『眼睛』的力量,就會失去神性,雖然牠一直是很無趣的歐吉桑,但少了牠我會變得很無聊……」
老鼠自顧自地說完一長串後,我問鹿:「是這樣嗎?那麼,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會成為『送貨人』?」
「上次跟你去『古代飛鳥浪漫之旅』時拍的照片,終於洗出來了。」
我半信半疑地聽著鹿說的話。
駕駛座的柔和燈光遠去後,車輪厚實的聲音,還在耳邊迴蕩了好一會兒。
「老師,所有的答案都在『眼睛』。」
我靠著椅背,望向李察的位子,中午的陽光灑落在無人的桌上,桌上只擺著一個茶杯。
我趕緊擡起頭,從手上的塑膠袋把東西拿出來。因為曾被李察埋在土裡,所以「眼睛」外有一層層的塑膠袋、膠帶。
「老師,這是My鹿。」
「出土太多?」
鹿的聲音充滿了疑惑,而牠的疑惑也正說明了我的心情。到現在,我在心底某處,還是無法相信李察是老鼠的「使者」。
「沒錯。」鹿點點頭。
「再來一次。」
「我本來想在課堂上給學生看幻燈片……這些全都是三角……神……鏡呢,啊,這張也泡湯了。」
「問得好,老師。」
堀田從我手上接過鏡子,走到鹿前面,把鏡子放在草上。
「喂,死老太婆,妳在這裡吧?」
當李察正要轉身再面向架子時,我從口袋拿出數位相機說:「對不起!」立刻啪嚓拍了一張。
「老師,你可以見到那個老鼠的『使者』嗎?」
「關於『眼睛』的事,不管我怎麼問,老鼠都不肯說,但是會回答我這一類周邊的事。我告訴老鼠,所謂的『眼睛』,應該是我們稱為三角緣神獸鏡的東西。老鼠有些驚訝,問我怎麼知道?我說因為我是專家,老鼠低聲嘟囔說,這回說不定找錯人了。我剛才說我是被老鼠威脅,但我不否認我自己也有點興趣,我想確認『眼睛』是什麼。在『狐乃葉』,長岡老師把『眼睛』交給我時,我立刻確認了裡面的東西,果然是三角緣神獸鏡,而且還刻有卑彌呼的名字……」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那、那也是老鼠教你的?」
她說昨晚好像也發生了地震,我嗯的點點頭,問她吃過早餐沒?她說吃過了。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吃納豆,她搖搖頭說不喜歡。
鹿怏然不悅地說,李察被說得啞口無言,沒再繼續發問。
「知道,就是那天你用教職員室的電話,跟南場老師說的那種東西吧?」
敲門後,我進入校長室,李察正從校長辦公桌旁的架子抽出一本厚厚的活頁檔案夾。
剎那間,在伏見稻荷的吃茶店,聖母瑪利亞臨去時的悲哀表情,歷歷浮現在眼前。
操場邊緣種起一排排的樹,儼然成為操場與草叢的界線;操場角落有一棵特別高大的樹,我告訴李察,鹿說晚上八點在平城宮遺址見,李察說他會在那棵樹下等我們。
李察又指著說:「這裡有銘文,記載卑彌呼授予力量之事。」但是那行銘文只有五公厘寬,很難讀得出來。
「李察認為三角緣神獸鏡不是中國贈送的東西,而是國產鏡子,而且三角緣神獸鏡的出土大多集中在京阪神,所以他推論當時最有權力的勢力應該是在畿內,也就是說,那裡就是卑彌呼所在的邪馬臺國。」
「人類只知道貓,其實,被老鼠欺騙的不只是貓,還有鹿和狐狸。」
一個小時後,李察從座位站起來,被我的眼角餘光掃到,他打開校長室的門進去了。
顫抖的聲音沿著黑暗灌入耳中。
看得很專注的李察,終於忍不住發出嘶啞的聲音說:「做成那個形狀……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鹿自言自語地說,中途走下路面,進入草叢中。
李察把剛抽出來的活頁檔案夾再放回去,拿起桌上那張紙。
和*圖*書個上午,我都在找機會去跟李察談判,但副校長的工作似乎很忙碌,他一刻也不得閒。
我聽從藤原的提議,跟龜石拉開一段距離,拍成把龜石放在手上的感覺,看起來很可笑。照片上面的我,果然是人類模樣的我。
鹿突然大叫,我趕緊轉向牠,只見牠站穩腳,從肛|門撲通撲通排出大量的糞便,我和堀田無言地看著滾落草叢的黑色斑點。
「起碼我母親相信,至於我,老實說,我還不知道該不該信,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世上的調和正逐漸瓦解,某種危機一天天迫近,而可以阻止這個危機的人,這世上恐怕只有我了。既然這樣,我想守護這個世界,所以副校長,請把那東西交給我,拜託你。」
李察輕輕點頭後,又向鹿和堀田低頭致歉。
約三十公尺遠的地方,有近鐵線的鐵路通過。從大和西大寺站開出的電車,迎著李察的視線開過來,我和他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你沒資格說我吧,老師?」
「是啊,因為我剛挖過。」
「怎麼不一樣?」
「在下一次『鎮壓』儀式前的一百八十年間,我將與這個力量共存。」
我走在黑暗的土壤上,從兩旁草叢湧現喧噪的蟲鳴聲。仰望天空,朦朧的亮光在薄雲後縹緲浮現,雲隨風逝,滿月便耀眼展現。
「贈送的鏡子應該只有一百面,但在日本全國發現的三角緣神獸鏡卻多達五百多面。流傳到現代的數量都這麼多了,所以推測當時應該有好幾千面,而且數量如此龐大,在中國卻沒有發現任何一面三角緣神獸鏡。既然會拿來當贈品,在中國應該是很珍貴的東西。基於這種種因素,不能說這就是卑彌呼的鏡子。」
就像那裡有個洞似的,璀璨的珠子墜入了地底下。那裡有土壤、有草,卻只看到光芒消失在地底下,光恍如被吸入黑暗中,消失不見了,沒多久後,地面便開始震動。
李察站在一旁,用筆形手電筒照著我的手。堀田扶著底部,我把塑膠袋剝下來,裡面是一個紫色的漂亮絲綢袋子,我解開中間的繩子,拉開袋口。
「喂,小治田,快把『眼睛』交給那個『送貨人』啊。你看吧,因為你的關係,害他的臉完全變成醜陋的鹿臉了……還被做了印記,實在太可憐了。」
「三角緣神獸鏡——正確來說,是三角緣三神三獸鏡,鏡背畫著三位神明、三匹獸像,當然,所謂的獸就是鹿、狐狸、老鼠。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鏡子,應該是沒有被埋進土裡過吧,還殘留著鍍金的痕跡,而且銘文上有名字……」
看著他沮喪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好像老了許多,有點同情他。
「現在沒有人知道『眼睛』的事,只有我們動物在傳承這個事實,為人類鎮壓鯰魚,實在太奇怪了。人類這種生物,不用文字記錄下來,就會忘記所有的事,但真正重要的事,不能寫為文字,因為所謂的語言是心魂。只不過,人類完全忘了這種事。」
「現在把珠子嵌入我眼裡。對,那樣貼著就行了。」
聽到我這麼回答,老鼠忍不住從鐵路旁發出咯咯咯的竊笑聲。
我窮於回答。
「老師,你聽過十二地支吧?你知道那十二隻動物是怎麼決定的嗎?」
沒錯,就算李察被迫成了老鼠的「使者」,在老鼠的使喚下奪走了「眼睛」,但在那之後的行動還是決定於李察的意志。
「還好嗎?會不會燙?」
鹿似乎決定不再跟老鼠說話了,牠默默地走著。
「那種事我哪會懂!」
「這種惡作劇太過分了。」
「你、你知道這個名字?」
我穿越操場走向那棵樹,看到有個人蹲在樹根處。
三角亦即「眼睛」——
明天開始段考,所以教職員室有點紛亂嘈雜。我是新人,不必出考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假裝看標準答案,等待跟李察說話的機會。
「對,這張照片可能看不清楚,這裡有圍繞著正中央一圈的文字,叫作銘文。戰後發現的三角緣神獸鏡的銘文中,刻著跟卑彌呼活著的年代一致的年號,當然,所謂的年號是中國王朝的年號。」
我從透明檔案夾拿出另一張紙,疊在桌上剛才那張紙上,但是李察沒有伸手去拿那一張。
「喲,老師,有事嗎?」
李察從容地承認了一切。
但堀田只是望著鏡子,久久不敢伸出手來,鹿笑著叫她放心,不要怕。堀田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握住了珠子。
「你們怎麼會發現呢?」
筆形手電筒的光,照出我在藤原的照片上看到的鏡子背面的圖樣,直徑約二十公分,兩手剛好可以掌握,邊緣就如藤原所說,呈三角形狀,約半面鏡子仍殘留著鍍金的痕跡。
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心跳突然加速。
「我在體育館的天花板看到妳的劍道比賽,太精采了!妳真厲害,個子雖小,頭腦卻很靈活,就跟我一樣,我很欣賞妳。我可以了解妳的辛苦,了解被蠢男人包圍的女人的辛苦。卑彌呼就是這樣,身旁全是沒用的男人,辛苦的總是她一個人。所以小妹妹,如果妳有任何煩惱,都可以找我商量,因為這個老師或鹿看起來都不怎麼可靠,鹿還把妳變成了這麼難看的臉……妳實在太可憐了。」
我們正站在朱雀門前的廣場,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老鼠的輪廓看得很清楚,就像沾附在地面上的黑影。
老鼠語帶諷刺地解說。
「是嗎?那就確定了啊。」
辦完事後,鹿將烏黑潤澤的黑眼珠對著我,用強而有力的聲音說:
「怎麼決定的?因為唸起來順吧?」
「來鎮壓鯰魚吧。」
有亮光從黑暗的另一頭逐漸接近,既是來自奈良方向的上下兩層車窗的亮光,應該是特快車。
一千八百年前、三角、李察、三角緣神獸鏡——還有「眼睛」。
「喲,很難得的組合呢。」
「對不起,老師……」
「不要笑,死老太婆!」鹿不耐煩地咂咂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神告訴動物們要決定干支,由明天來神明處報到的先後順序排定干支。聽到這個訊息的動物,就把訊息傳給還沒聽到的動物,這時候,老鼠故意把集合時間說成後天,而不是明天。」
「老師,把『眼睛』拿出來吧。」
「你、你做什麼?這麼唐突……」
「哎呀,妳真客氣呢,跟小治田完全不一樣,我更喜歡妳了。有什麼事儘管跟我說,對了,改天我去找妳,再問妳需要什麼。」
鹿不以為意地說:「如果我說了,你就會把勾玉拿下來吧?我很喜歡勾玉的味道,所以不想告訴你。」
「我們把這個鏡子像披薩一樣切開來,從旁邊看,就能看出外圍邊緣部分呈三角形。邊緣的剖面是三角形,鏡子的背面則雕刻著神獸像,所以稱為三角緣神獸鏡,這個名字的確有點難懂。」
鹿傾身向前,用厚實低沉的聲音問我。
「那只是學術上的分類用語,所以廣為人知是在戰後。」
從一開始所有答案就存在於此,只不過不是我能察覺的答案。
鹿擡起頭,環視人類們。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還有,老師,你知道老鼠為什麼是十二支的第一個嗎?」
老鼠或許有反駁,但是被警鈴聲蓋過去了。
「卑彌呼臨死時,把這隻老鼠、狐狸和我找去,當時在這一帶,就屬我們的力量最強。卑彌呼把鎮壓大鯰魚、保護人類的任務,託付給我們。當然,我們的力量不及卑彌呼,所以她做好安排,讓我們可以利用『眼睛』的力量,三者合力封住鯰魚。我們接下卑彌呼的委託,答應她會輪流進行『鎮壓』儀式。」
「據我所知,她是很偉大……喔,不,是唯一偉大的人類,你應該向你的同伴致上更高的敬意……」
我一鞠躬,走向校長辦公桌,從透明和圖書檔案夾拿出一張紙遞給李察。
「我聽老鼠說了。」
我沒回應他,將手伸向了門把,教職員室的喧囂一擁而上,衝擊我的聽覺,掩蓋了殘留在背後的寂寥氣息。
欄杆升起,我們又一起向前走。我看到鹿前方有個黑影跑來跑去,果然從那裡傳來老鼠的聲音。
彷彿實物就在眼前般,李察像著了魔似的敘述著。
時間已經不早了,所以我讓堀田在新大宮站搭車先行離去。
「是老鼠,一切都是老鼠教我的。差不多在你來學校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家工作,突然有人開口跟我說話,我訝異地回過頭,看到一隻老鼠在書架上。老鼠說我被選為『使者』了,牠不管大驚失色的我,逕自說起了『眼睛』的事,還有你跟長岡老師的事。」
李察端詳了一會,皺起眉頭。
「你要說這也是惡作劇嗎?那麼,這臺相機也可以拍動畫,你要不要試試看?你總不會認為動畫也可以瞬間做手腳吧?」
高亢的中年女性聲音,可能是在樹間移動,不時從不同的地方傳來。
對話中斷,我默默啃著麻花捲好一會兒。
當搖晃完全靜止時,老鼠鬆了口氣說:「尾巴突然被鎮住,牠一定嚇壞了吧……」
李察垂著頭,無力地點點頭。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我沒洗澡就上床睡覺了,自從開始鹿化以來,第一次一覺到天亮。
「這是世紀大發現,人類的寶藏啊!」
「今天中午,那個老太婆來向我道歉,告訴了我所有的事情。這次真的是劫難呢,老師。不過,『眼睛』雖然是在最後一刻才拿回來,但畢竟是拿回來了,你做得很好。」
老鼠很快說完一長串的話,聽起來有點神經質。老鼠似乎看得見我的鹿化,但是牠對李察說「你看吧」,李察也看不見。
「出土太多了。」
直到老鼠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鹿才深深嘆口氣往前走。
藤原沮喪地說還是不該用閃光燈,我說如果是數位相機,就可以當場知道有沒有拍成功了,他一下子像洩了氣般,嘀咕著說還是去買臺數位相機吧。
「摸起來像水。」
藤原把一張放到我桌上,說是要給我的,我看了一眼,是我與龜石的合照。
我無言地點點頭。
我低頭一看,暗得什麼也看不清楚。
「拜、拜託你了。」
李察用手一指說:「這裡有三神三獸的雕刻。」
「三角的設計也讓我非常驚訝,實在太像『眼睛』了。形狀雖然是三角形,但製作時顯然帶有鏡子的意識,彷彿知道『眼睛』的存在;還有上面的動物圖騰,也是不可思議的巧合。不過自從涉入這件事之後,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偶然、什麼是必然了。」
那一晚,我竟然笨到親手把裝有「眼睛」的袋子放進了李察的車子!
總而言之,就是很差勁的傳話遊戲。不過,只聽過一次「三角緣神獸鏡」的名字,就要求鹿和老鼠正確傳達,也太難為牠們了。
聽到老鼠這樣的片面宣言,堀田露出很想哭的無奈表情。
鹿停下腳步,輪流看著我跟堀田。我把昨天發生的事告訴鹿。
「不對!」李察崩潰似的大叫:「你什麼也不懂!我和先人們至今以來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做研究,光這一面鏡子,就不曉得可以讓多少人的辛勞獲得報償,你根本不會懂……」
「那就是這個男人的工作啊,他整年都在調查墳墓在哪、裡面有什麼。對他來說,死人比活人還重要。」
「形狀?」
「哼,不用你多管閒事,你好好保重吧,希望下次見面時,你是雄鹿的模樣。那種聲音配上那張臉,看了就噁心。」
鹿鄭重宣布後,擡頭看著夜空,濡濕的眼眸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在黑塚古墳資料館拍的鏡子照片,產生光反射,全泡湯了。」
我們在平交道停下來,警鈴聲鏘鏘鏘響起,降下了欄杆。
「所以貓搞錯時間,沒有排入干支。」忽然從後面傳來堀田的聲音。
「牠說我要是不幫牠,牠就把我至今收集的資料全部吃掉。那些研究資料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無法拒絕牠,所以,長岡老師為了三角的事打電話給我時,我就提起了『眼睛』的事,讓她覺得我就是鹿派來的人。雖然長岡老師顯得有些懷疑,但在『狐乃葉』時還是把『眼睛』交給了我。對了,老師,禮拜六你跟長岡老師見過面吧?」
這時,我的聽覺突然對藤原說的陌生名詞產生了反應。
藤原給我看一張反光還不算太嚴重的照片,上面是我還隱約記得的帶點綠色的破舊銅鏡。
「是長岡老師通知我的,現在,她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在『狐乃葉』時,我對她說,如果以後有人跟她接觸,要她交出那東西,那個人就是老鼠的人,企圖搶走那東西,千萬不可以相信那個人。結果你就跟她聯絡了……」
「因緣?」
「你說得沒錯,老師。」
「何止清楚,他是專家中的專家,還寫了書呢。」
「是啊。」堀田點頭說。
「這麼暗你也看得見啊?」
「那麼,請看這張。剛才那張只拍到你那一帶的人,這一張是全體合照,右邊角落還有兩個人分別是鹿臉和狐臉。」
我吐出憋了好久的氣,問鹿是不是到此結束了?
「那是因為你當時正好在狐狸旁邊吧?是你運氣不好。真是的,都過多久了,你還不斷重提那件事,真夠固執了。」
「這一帶掉落了不少橡實呢。」
「那天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就是一時被認為可能是卑彌呼之鏡,而備受矚目的鏡子。」
聽到老鼠那麼說,我向前一步,伸出了手。
聽牠的語氣,應該是在說大鯰魚。
「揮桿後,我們不是去了澡堂嗎?那時你給我看了勾玉,你還記得嗎?當時,我雖然親眼看過老鼠說話,對『使者』、『送貨人』的事還是半信半疑,但你告訴我勾玉的事、鹿島大明神的事後,我不禁想,說不定有人類所不知道的天大機緣存在。因為被選為鹿的『送貨人』的你,竟然戴著鹿島大明神的護身符出現了。」
「原來如此,照片啊……原來是這樣的安排。」李察以沉穩的聲音說著,關上了架子的玻璃門。
「今晚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沒有下一次了,世界的調和就靠你們兩人了。」
「我想是必然。」我在電車逐漸遠去的低沉震盪聲中說:「鹿說只要『眼睛』認為必要,就會自己現身,所以我想你會將『眼睛』送還,也是必然的。」
「老師,這就是『眼睛』。」
李察骨碌骨碌用力揮動塑膠袋,我的嘶吼聲被已經迫近的特快列車的聲音淹沒,沒能傳到李察耳裡。
「那是什麼照片?」
校長不在,所以由李察宣布明天開始的段考相關注意事宜。從說得滔滔不絕的李察身上,完全看不出老鼠的形跡。
「應該是送到了。」
李察緊張地問。
我們踩著及膝的草,排成一排跟在鹿後面前進。穿著制服、打赤腳的堀田,每次踢到什麼東西,就會發出快哭出來的叫聲。
「可是,如果不能對任何人說,必須送還某處,而且一旦送還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聽到鹿這麼問,老鼠粗魯地問李察:「喂,小治田,你要怎麼樣?回家嗎?還是留在這裡看鎮壓儀式?快決定。」
這是鹿跟我認識以來,第一次慰勞我。
雌鹿從李察面前慢慢走向我。
我邊在心中嘀咕:「好個超單純的大明神。」邊護著鹿走過斑馬線。
咦?我驚叫一聲。
鹿從鼻子發出「哺——」的一聲,轉向我說:
我從藤原的桌上拿起一張照片,看著被框成圓形的鏡子,心中暗忖,那就是「眼睛」吧?
「可是我無法理解,人類佔為己有,也不能讓『眼睛』發揮任何力量,對人類而言,那只是塊破銅爛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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