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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回來。」克爾洩氣地說。

「李歐，」他淡淡地說：「李歐。那個魔法師到底是誰？他喜歡紫蘿，也不畏懼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父王？」

「他叫什麼名字？」克爾問。

「我父王知道嗎？」

「她，」她低聲說：「也不會刷地板。」

海龍不情願地鬆開他，「怎麼做？」他說，看來一次面臨太多問題，克爾微笑了。

「那是什麼？」他屏氣。

「為什麼？」

「我想念妳。」克爾終於說話，聽起來很驚訝。「我在北島群時也惦記著妳。」

「妳怎麼知道？」他質問：「你們又怎麼知道？」

「李歐不需到海裡去。」

「誰？妳在說什麼——」

「我也不懂，」他粗嘎地說：「為什麼是妳見到她，而不是我？我等了那麼久。」

克爾隨著夜潮而來。小螺睡得很不安穩，夢裡不時聽見珍珠滾過她的門檻，然後在澎湃的浪濤聲中緩緩醒來。檸檬形的上弦月斜掛在窗口，布滿了水晶紋理，讓她想起海洋之女織入咒符中那細小神祕的月亮。它讓事物的形體自夜色中浮現：珍珠色的浮木和捲曲的海藻，一位王子沿著潮線騎著黑馬而來。

「克爾……」

「她也沒有把我帶進她的世界。我希望她能辦到……接著我們回家，從我們離開北島群那天起到現在，我沒對父王說過一句話。我沒辦法，我一開口就會要他放我走。可是沒有一個世界可以容我，我無處可去。所以我不能離開他。」

「說吧。」

「它在幹嘛？」

「可是這是什麼？」他低語：「又為什麼？」

他靜默下來。海龍的眼睛反射著月光，猶如兩座巨大蒼白的燈塔。身上的幡帶在浪潮間顫抖，猶如光帶。小螺聽見克爾嚥了嚥口水。「為什麼？」他魯莽地問：「它為什麼上岸？」

克爾垂下眼看著書頁，小螺看不到他的眼睛，但看見他渴望的神情。

她微微搖頭，緊張得無法回答。海龍堅持不懈地在潮間向前爬行，爬上潮濕的小沙丘，直到所有的鰭和幡帶都脫離緊抓不放的潮水。它靠得很近，雙眼已如天上月亮那麼大。克爾的馬不安地嘶嘶噴氣，克爾勒住韁繩制住牠。

「她愛你嗎？北島群的那位小姐？」

他沉默不語。她察覺到他的憤怒、挫折、迷惑逐漸高漲，如同一道即將席捲而來的滿潮。大海在他們身邊低吼，曳著小螺拖地的被子。黑馬倔強地立定不動，抗拒著。克爾拉高韁繩，掉轉馬頭離開海邊。

「不再活著，不再看見。」

「她做的。我用黑線編成，wwｗ.ｈeｔｕbｏｏｋ•coｍ.com你母親對它們施了魔法——」她結結巴巴，「噢，克爾，快看！」天花板和四面牆壁映出了克爾手上的咒符，抖動得像個巨大閃爍的火網。

「也許，」他說：「她不要我。」

敲門聲響起，他們都恍惚地看著，毫無反應，彷彿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敲門聲。門開了，國王踏入火光，踏入網中。

「克爾，我有事跟你說。」

「我懂你的話，」海龍說：「我不懂——」他做了個無助的小手勢，「你的眼睛。你看著海，就算和小螺在一起，你還是看著海。」

「你知道這地方。」「我——小的時候，鏈子很小，」海龍謹慎地說：「鏈子變大，但還是從這裡開始。」

「嗯。」她感到他仍然顫抖。「我早該猜到了。鏈子——」

克爾緊閉上嘴。小螺轉頭，亂撥頭髮，剎那間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否了解克爾的母親，是否了解她所居住的那個奇異世界。咒物架上的咒符引起她注意，她急忙抓下，丟在克爾閱讀的頁面上。

「我不知道怎麼做。」克爾說：「也許魔法師會幫我找到路。他似乎很擅長找東西。」圖中的海在他手指下變了，他看向李歐的書。彷彿感覺到那變化。「這裡寫著，」他緩緩說：「有路可達。」

「我不是。」

「李歐說她生你父親的氣。然後她把戒指丟到船裡，李歐說她還愛著你父親。」

「看，我說出你的名字時，你母親給我這些，它們一定有意義，一定！」

「我了解。」她把他的手臂拉向她，感覺一陣戰慄，那是只有他才能給予或帶走的。「應該是你。不過李歐說我們應該出海去——」

「我是說，再等幾分鐘，你就會明白她為何要留下一顆珍珠在我門口。求求你，」她向他靠去，感到一陣寒冷，「拜託。」

克爾停住。小螺看見他在顫抖。他們倆的容貌輪廓在明亮的波浪映襯下，顯得一模一樣。克爾動手，從喉間解開斗篷的釦環，把斗篷披上海龍的肩。

「要找到通往海底之路，必先找到你心中慾望之路。」咒語書的說明故弄玄虛，文字旁邊是一幅畫著女子駐足潮浪間望向大海的圖。女子頭髮很長，隨風飄動，赤足，一滴淚水滑下她絕望的面容。小螺凝視著。克爾離開她時，她會是這副模樣嗎？她的目光落回文字上，動了動唇，想記住咒語，以備萬一。

「克爾，漁夫一直碰到怪事，他們看到人魚，聽見歌聲，海上會突然起霧讓他們迷路……」

「克爾。」他hetubook.com.com說，看著他兄弟的臉。他住口，掙扎著要說話，接著伸出手，抓住克爾的肩膀。「我看得見你，我可以和你說話，對你說。我來，我從海裡出來見你。留下來，和小螺在一起，留在這個世界，我可以看見你。」

「紫——」他突然住口，因為她的名字而結結巴巴。「紫蘿……我以為那是失敗之舉，原來如此。我母親——她有——」

「我會讀，」他的語氣不容辯駁。他讀了文字，海龍訝異地瞧著，小螺起身，用叉子攪動鍋子喀喀作響，她原想干擾克爾。但還是作罷，她回身坐下，靠著他肩膀，看他讀些什麼。

「你不是巫師。」

小螺閉上眼。她感到有手在拉扯她，於是滑下馬。把臉埋在克爾背後，感到一陣解脫的虛脫。「你沒生氣。」

「因為她在我門階上留下一顆珍珠。」

克爾抬起眼，和小螺雙眼相對。「有些意外。」他最後說：「不過我也不怎麼明白。我只知道你屬於這裡，在陸地上，而我屬於海底，有位女子走在珍珠小路上的那個國度。」

兩位王子坐在她火爐邊，一白、一黑，除此之外驚人地神似。體型相當。身高也相當。海龍披著克爾的黑色斗篷，輕敲著喉間的珍珠釦環，端詳克爾，他的藍眼珠比較淺。只有眼珠顏色和神情能區分他們兩人。海龍長期忍受冬季暴風雨盤旋，一點也不受其威脅，只有鏈子能阻撓他，此時他的神色安詳。克爾的容顏卻猶如火光般變幻不定。

「李歐？那個把金子變成花的魔法師？」

「『造訪者須在此地向海洋展現代價，以優美謙恭之言語祈求顯現道路入口。入口可由一匹黑馬浮現白浪上作為指引，造訪者須騎乘於上；或由一尾白色海豹指引，造訪者尾隨於後；或由海后本人引領造訪者隨月光抵達海底國度。代價當於安全返回之適切時刻獻上。路途多險，除非已多方嘗試仍徒勞，否則不建議此法。』」

接下來，那兩輪多出來的月亮突然消失。他們還在慌亂搜尋時，一個年輕人在沙灘上站了起來，好奇地問：「妳在做什麼？」

「李歐正打算告訴他。」

海龍著迷地叫了一聲。克爾慢慢轉動咒符，四周的網跟著旋轉。他的嘴唇無聲蠕動，舉起另一隻手沿著一條絲線撫去，手指的陰影投在牆上，隨著燃燒般的圖案移動。

「她收到你的信息，也收到我的。她把我的咒符還給我。」她現在聽得到他的呼吸顫抖不穩，她掙脫他緊抓的手，憂慮地轉身向m.hetubook.com.com後面對他。

「我在北島群見到一位小姐，」他聽起來迷惑而虛弱，「她是那裡一位領主的女兒，非常美麗。她的頭髮不像抹布，也不會在月光下赤腳走在沙灘上。」小螺直起身子離開他，雙眼睜大，他的手觸碰她的髮，輕輕把髮絲從他嘴邊順開。

「多久——從何時——」

「死。」

小螺吸了口氣，「他上岸，」她顫抖地說：「來學字彙。」

「就像月光，」他低語，畫面再度改變。「你看得見，卻無法掌握。月光造了路跨越大海，你卻無法行走其上。只要能在死前能找到這地方，我願放棄生命；而他卻想要逃離。」海龍專注地聆聽，想要理解。克爾的目光游移在圖畫間的文字上，海龍將手滑過文字。

「對，」克爾低語：「對。」

「我們也遇到——」

「我不能留下來。」克爾說。他臉色蒼白，神情僵硬。小螺緊張地看著，驚訝地看見眼淚在他眼眶裡打轉。過了一會兒，他移動，緊握住海龍的手腕。「你看得見我，」他嘶啞地說：「小螺看得見我，除了你們，沒有別人看得到真正的我。可是我不能留下來跟你們在一起，如果我無法找到通往海洋之路，我會死。」

「你不可以。你——」他搖頭，茫然無解。然後一切似乎在他腦海裡形成畫面，他眼睛睜大，似乎瞪著腦中的畫，「從前有個國王有兩個兒子，一個是他妻子王后生的，另一個是海裡的女人生的……你。」他唐突地對克爾說：「你。」他溫柔地碰觸克爾的臉，眼睛周遭。接著他觸摸髮上別著海星的女人，她有對深藍色半睜的雙眼，他曾在海底看著。「你是大海的兒子。」

「召喚，或等候召喚。」書上寫道，接著是：「數條路徑通向海，如潮汐之路，海豹之路，月光之路。鸚鵡螺殼之螺旋差可比擬。召喚或等候召喚，等候回應或回應。於受召喚者，路徑清晰可見。於非受召喚者：具此知識，擁有力量，且無特殊目的，只欲一探海底而返回者，則需付出代價。此代價必為造訪者生命中極為珍視，或貌似珍視之物。此代價乃必要交易，以令造訪者返回現時。」

「代價。」克爾沉重地說。

「我昨晚看見海龍——是昨晚嗎？在暴風雨中。它跟著我們好長一段時間。」

海龍又困惑了，「那為什麼我在海裡？」

「不會。她性情甜美，聰明可人。我們一塊兒聊天、騎馬，有時跳舞。父王很高興。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著以後，我離開她父親座落於懸崖上的ｗｗｗ•ｈeｔｕｂｏｏｋ.ｃoｍ•cｏｍ宅邸，走下懸崖，站在岩石上任潮水沖打，彷彿我也是塊岩石，等著潮水把我帶走，但從來沒有發生。」

「我也是，」小螺低聲說，嚥了口口水。「克爾——」

「沒錯，」小螺耐心說道：「但他說咒語是危險的。」

「那是海龍。」她聲音顫抖，感到心跳劇烈，一陣寒顫沿著背脊竄起。模糊的黑影向他們靠近，克爾策馬往沙灘前行。

「小螺。」克爾聲音緊繃。

「不，我不能要她來或走。只要……等一下，幾分鐘就好。告訴我，你離開我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他用力抓住她，「她收到了——」

「妳想我會在乎嗎？」他同樣耐心地回問，她感到自己雙手發冷。

小螺打開李歐的書，讓克爾看變幻莫測、朦朧不明的海底花園，那女子離開花園，沿著發光小徑緩行，直到水流漫過海草叢，此時畫面變了。海龍發出聲音，克爾看向他。

「李歐，那個魔法師。他和我划船出海，到石柱後方去找你母親，想幫你傳話。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飄來一團雲遮住我們，然後你母親定住了我們的船。」一陣波浪在他們周圍閃爍，拉著黑馬，而後退去。「她的眼睛跟你好像。還有你父親的戒指。」

「她帶了某種信息給你。我想問她你的事，結果她差點把我拉下水，還把咒符還給我。我不懂。」

「她會來這兒嗎？」

「我不知道。或許吧，如果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現在可能還在那兒，繼續跳舞，在月光下看著她的臉……」他碰觸小螺的臉頰，將她的臉轉過來，她感到他冰冷的嘴唇刷過。她伸出手圍住他，緊抓住他，閉上眼睛不看大海。彷彿只要不看見，就可以保護他，他雙手滑過她的髮，把她拉近，她嚐到他唇上苦澀的鹹味。接著他拉開身子，咕噥著。她不情願地睜開眼，他的臉又如往常般面對大海。

「我等了。」他說道，聲音異常尖銳。

「它們很美。妳怎麼——」

「你已經給了，你父王的戒指。」

「我的咒符。」

「你在看什麼？」他問。

「一個我慨往的世界，」海龍的表情讓克爾的表情也鬆緩些許，「你不懂。」

「我見到你母親。」克爾不發一語。她意會到他一開始對那句話毫無感覺，接著，他整個身子傳來震驚。「妳說什麼？」

「對，你不是。」

「鏈子。」海龍複述。他不安地在潮線上徘徊，望著他們。

在她身後的克爾仍然僵硬如石。然後他動了，她感覺背後一股冷氣包圍住她。克爾下馬，海龍平靜地看著他，月光照著ｗww•hｅｔuｂｏok.com.ｃｏｍ他的一縷縷金髮。克爾靠近時，海龍的表情變了，眉毛皺起來。「你在做什麼？」他低語，突然一陣寒顫，他的人類外皮感到冷。「你在走近我。」他的臉又平滑開來，帶著小螺從沒見過的納悶。他不知從何處吐出一個詞，就像魔法師一樣。「克爾。」

「快了。」

「它要上岸。」

「從你離開那晚。然後海龍——他上岸來。鏈子不見了。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那不值得我以命相許，而且她歸還了。」

「你在做什麼？」海龍又問，小螺明白，他在祈求克爾的聲音，祈求人類的聲音在沉寂中回應他。

「你也曾想要以命相許。」小螺說，憶起當時他的無助，雙眼突然湧上淚水。他看著火光，臉色海般蒼白，心中苦痛。

克爾凝視著古怪海藻莖上編繞的珍珠水晶網絡與月光，他舉起其中一個，火光點綴其上，猶如露珠。中央的圓形水晶閃亮猶如海龍的眼睛。他屏氣，「這是什麼？」

她吞吞口水，緊緊握住他的手，「克爾，還有別的事。可是你要等一等。」

「我認為她想要。李歐認為——」

「下面還有，」小螺著迷地唸道，「『造訪者需攜其代價，於滿月時分，滿潮時刻，於月光之路與陸地交會之時尋得路徑。』現在不是滿月。」

「我想沒有人給他名字。他只能在晚上離開海洋幾個鐘頭，便得回復海龍的外貌回到海裡。」

一個巨大、黑暗、笨重的身影自浪濤間升起。

他聲音揚高，「為什麼是妳的門階？為什麼是妳？」

「我不知道。」她緊張地說：「進屋裡吧，我生個火。」

小螺受到浪潮吸引，披著被子打開門。月亮好奇地瞧著她，她踏過清涼的銀色沙灘，潮水漲退的歌聲在她腦中迴盪。接近黑王子時，他面對海洋的臉龐轉向她。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幫她登上馬背。一道海浪化為白沫圍在她腳邊哄誘，克爾把她拉離海水。他雙臂環抱她，臉頰摩擦她的頭髮。他們靜靜坐著，看著海水在石柱間碎成白浪。

克爾不語，也許他透過海龍的眼睛看見自己在海邊的身影。「對，」他輕聲說：「我看著大海。我想去那兒。」他用手指輕敲那片海底世界。海龍看起來生氣了。

克爾終於開口，聲音在搖動。「我在尋找我的兄弟。」

海龍沒說話。他的目光移向爐火，瞪著火光，直到小螺抓住他的手臂要他轉身。他露出全新的神情——煩憂，令他更接近人類。

海龍被他拔高的聲調嚇了一跳，輕聲說：「你在做什麼？」

「李歐說不能——」

「那是紫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