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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過我。」她說，聲音顫抖。

「讓我們使用。」

「你怎麼知道？」克爾問李歐，他的聲音非常緊繃。海龍焦慮地挪動。李歐的目光從咒語書上散落的咒符往上移。他平靜地開口，但小螺感到他遣詞用字小心翼翼，彷彿在施咒躲避風暴。

「他會給我們金子嗎？」

國王的肩膀無力地一沉，似乎突然間茫然無助。他再次看向小螺，她瑟縮在李歐身後想藏起來，覺得自己骯髒的樣子無所遁形：糾結的亂髮、粗糙長繭的雙手、身上裹著滿是補丁的被子，掩著褪色的睡袍。

「妳是我兒的朋友。」

「他沒提到金子。」

國王的神情鬆緩下來，「噢，好的，」他說：「好。」

國王最後說：「那名法師告訴我你會在這兒，他說這就是你會來的地方。」

「啊。」李歐搖頭說：「法師才需要。你是發自內心的渴望，那應該就是你的路，你就是代價。」

「應該有效，」李歐說：「咒語寫在咒語書上，表示它有效。那就是為什麼——」他合上書，將它送回到某個樹叢底下，小螺猜想。克爾盯著他瞧。

「有，你關心我，你想念我。」

「是的，那是小螺的咒符。克爾的母親把它們變成這樣後歸還。化為月亮與月徑，火焰之路。」

小螺靜靜回望著她，因工作而發紅的雙手緊握沉重的水桶。她的鞋子和裙襬已經濕了。梅芮微微搖頭，眨眨眼。

李歐溫和地說：「他還不會說很多話。小螺趁他晚上變回人形時教他。」

李歐搖頭，似乎讓光影迷住了，「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克爾靠近父親望著。小螺察覺他似乎終於平靜下來。他看起來更像他母親了，彷彿他已放棄人類的外表。他發現她望著他沉思，便對她微笑，如海一般的微笑。她嚥下喉問鹹鹹的悲傷。他已然離她而去。

他凝視她，再度噤聲，表情隨著光線而改變。他伸出手輕碰父親，懇求：「求求您，您一定得讓我走。」

「很糟。」克hetubook.com.com爾木然說。他抬起臉，好讓父親看見那雙屬於海的眼睛。「我沒辦法。在這世界我無法休憩，只有在洶湧的浪間我才能得到安寧。在這個世界我無法愛，我甚至無法愛小螺。」

「你怎麼能——」國王頓住半晌，又說：「你怎麼能確定，一旦到了海底，你不會渴望陸地？」他眼裡的淚水有火光跳躍，他吞了吞口水，艱難地繼續說：「要不是你這麼渴求，我絕對不會讓你走。」

國王拿開小螺掛在椅子上的斗篷，疲倦地坐下。「法師給我一枚戒指，」他說：「我本人的戒指。他告訴我是誰把它扔到海裡，是誰自海裡歸還。」他端詳克爾，彷彿他再次看見綴滿珍珠的長髮在浪花間飄盪，聲音也柔和下來，「我以為你愛上某個漁夫的女兒。」

國王的目光從他臉上移向回憶，他臉上堅硬的線條柔和了，彷彿看見夏日溫柔的海，「從前，」他喃喃說道：「我聽得懂她那奇異的海洋語言。」

「怪事特別吸引我注意。快樂和悲傷交織在整個世界中，猶如顏色鮮豔的絲線，出其不意冒出來，就算藏匿起來不欲人知，仍然會留下蛛絲馬跡，不透過話語，便會透過別的方式顯現。我在城裡聽說從海邊小村來的漁夫想要找高強的魔法師，幫忙移除一頭海怪脖子上的金鏈。我甚至在看到金鏈之前，就知道金子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重要的是有人鑄造了海與空氣的鏈結，連接了深海之下神祕的國度與人類居住的陸地。等我見到海龍，從那對大眼睛深入它心中時，我知道……」

過了半晌，國王仍然無言，佇立不動。然後他向克爾跨了兩步，寬大的手掌緊握住克爾的肩。

「何時？」國王問。

「醒醒吧。」梅芮說，小螺嘆了口氣，提起水桶。

「為什麼？」

「那不是水，對嗎？」李歐好奇地說：「無法在水中存在的事物……怪異，怪異……」

「我是。」克爾聲調繃緊。

「但和圖書是為什麼不——」她住口，對著小螺瞇起眼睛，「他為什麼去找妳？妳在哪裡見到他的？」

「你是我兒，」他緊抱住僵硬的克爾，然後稍微鬆開，「你真像你母親。」他聲音沙啞，「太像了。這麼多年來，我都盡量不去看。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你的眼睛像她，每次我看著你，都在心裡勾勒她的容貌。可是怎會如此……？」他目光再次投向克爾身後的海龍。「這一位，這個兒子，長得就像我早逝的王后，我所婚配的王后。我娶了她，正要開始了解她，她就過世了。」

「王后過世後，我為兒子命名——替換之子——克爾。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見過我妻的親生子。我為我所見到的兒子命名為克爾，我還記得他的眼睛是那麼黑，如曙色般深暗，心想他長大後眼睛會變成和母親一樣的夏日顏色。但沒有變。」

「你知道什麼？」國王輕聲問。

「他是您的兒子，」克爾突兀地說：「您真正的兒子，帶他走，讓我回到海裡去。」

「我不知道。」他嘆氣。「還不知道，只能試試看了。」

「我以為那是你心煩的原因。我希望只是那樣。法師說，如果我想做件明智之舉，就該親自問你要什麼。他說——」

「她把你交給我，」國王突然說：「她知道我會愛你。我愛她。」

「你在做什麼？」海龍試探地問，國王訝然。

「感謝老天！」梅芮吐了口氣，「漁夫又能上工了。」卡蕾雀躍著，把水濺了出來。

海龍搖頭，「不，留下。」兩人皆沉默不語，聽見潮聲。然後他綻開寧靜的微笑，彷彿潮汐、魚群、啼叫的海鳥，如同字彙和小螺的人類碰觸一樣，皆為他所喜愛。小螺為他開門，伸手環抱他道別。他踏下一階，然後轉身遲疑地看著國王，一道網投影在他周圍，他似乎受到什麼衝擊而看見什麼，卻仍不很明瞭。

「求求您，您會——會向我母親說嗎？」

海龍不安地蠕動，潮水在呼喚他，引誘他變回海龍。「和*圖*書小螺，」他說，她點點頭，「我得走了。」

「怎麼用？」

「他的問題該怎麼辦？」國王質問李歐：「我的兩個兒子都只能過一半的生活，我不會把他們兩個都讓給海！」

「一份代價——書上說我需要——」

李歐穿過屋內跪在小螺身邊，看向咒語書。「我不知道，」他只說：「也許您該問她。」

「魔法師回來了。」隔天早上，小螺心不在焉地說著，一面打著幫浦，汲水到水桶裡。

克爾無言地點點頭。國王將一隻手搭在他肩上，「現在回家吧。」他憂慮地說：「我還有幾天時間可以與你相處。你的心也許已經為大海而消磨殆盡，但我養育你十七年，你離開我，同時也將帶走我最珍貴的東西。如果大海要求代價，我會給它。」

「要怎麼——」

「穿著，」他柔聲說：「外頭冷，我會和你一起到岸邊。」

「五天之後，等滿月時。到時我們在石柱近會合。」

「但是金子呢？」

一根小枝劈啪一聲折斷，打破屋內的寂靜，他們全都驚跳起來。國王對李歐爆發了：「想想辦法！」

「算了，」她說：「別在意，不過是個蠢念頭。」她開始打水。小螺凝望著早晨蔚藍的海面，想到克爾，想到沒有克爾、沒有海龍的日子，她嚥下一大塊苦澀的哀傷。無休無止地刷著地板……她首次體會到卡蕾的心情。一條黃金道路閃閃發亮地從旅館通往……哪兒？兩位王子來找的是身無黃金的小刷地工，世界上的黃金都無法為她換得：海洋的魔法之吻。

海龍走向克爾，手指笨拙地摸索喉間的釦環。克爾阻止他。

李歐在他身後踏入屋內。他出神地望著牆上的火網，然後看見攤開的咒語書，目光射向小螺，雙眼睜大，投以疑問。克爾鬆開手中的咒符，火網消失了。

「可是她沒——她不要——」

「可是我必須這麼做。」他說，然後離開。

國王點點頭，再度沉默。他的視線移向海龍，訝異而無法置信。克爾雙手緊攢，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螺看見他臉上突現的痛楚。

「我要——」他和思緒奮鬥，「我必須再見到你。」

「為何只在晚上？」國王質問：「她為何還讓他維持那種形體？我是不是得付什麼代價才能帶回他？是這樣嗎？」

「我有時到這兒來，」克爾說，然後頓了頓，乾嚥一口。「有時我只是待在海灘上看海。」

火網再次躍入他們之間。李歐把咒符把玩成怪異的糾結，讓火紅絲線彼此交叉。海龍喃喃道：「你把世界變得都是火。」

海龍出於莫名的激動，不安地走到克爾身邊。國王的目光徘徊在兩張臉孔間，驚異不已。一張臉黝黑、一張白皙，都是一段混亂的往事。

克爾沒說話，雙手鬆開又握起。

「對我沒有效。」

「我知道，我不明白。」他將手指插入頭髮，讓頭髮豎立起來，「咒符。她把咒符還給我們好讓我們使用。咒符是關鍵，是必要的。」

克爾低下頭。他走向小螺，吻了她的頰，然後用手抬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離開妳很難，他的眼睛說著，十分艱難。

「在海裡，在克爾的母親把他交給您之前，她必定為他命名了。所以克爾有兩個名字——」

「我會。」梅芮也瞇起眼打量小螺，彷彿要看穿她走入的那團神祕迷霧，其中海龍在她腳邊化身成王子，國王敲著她的門。「為什麼我有個古怪的念頭，說到金子、法師和海龍時，妳知道的事好像比說出來的還多？」

國王緩緩起身，站在他面前，「跟我在陸地上生活，」他痛苦地問：「很糟嗎？」

小螺雙頰脹紅，她突然能直起身子，彷彿國王的話語賜給她和身上的破被子某種尊嚴。海龍好奇地複述：「朋友。」

「我不知道金子會怎樣，」小螺說：「不過我想他可以平息海上發生的那些怪事。」

他站起身，海龍也一樣。小螺蜷縮在火爐邊，很想翻書找個消失咒。克爾和他父親似乎一時說不出話。

「我知道它為何會受漁船吸引，為何會受人類的聲音吸引，它wｗｗ.ｈetｕｂook.cｏm.cｏm為何升出海面看著陸地。我也開始揣測，國王與王子今年為何早到？王子為何在奇怪的時間出現？無論早晚，王子總是騎著黑馬走向大海……不過我不知道國王、王子或海龍明瞭多少。我也不知道海龍為何終於獲准露出海面。不過我釋放了它，我將金鏈變成許多小花，一方面為了擾亂大海，一方面將訊息傳回大海；另外也是因為金子不會漂浮，但花朵會。然後我想教導海龍一些事。它——他發現自己原本的形體，我還不知道緣由為何，以及他是怎麼辦到的。然後他遇見小螺。他有名字嗎？」他問國王，國王搖搖頭，臉色十分蒼白。

「你需要滿月，」小螺記了起來，李歐責難地看著她。克爾垂下手臂，焦躁地轉身。

小螺讓門的上半扉開著，傾身向外看著月光下的朦朧身影橫越沙灘。她沒料到克爾走向她，雙手環住她，把臉靠在她髮際，從她肩上往外望。國王站在他倆身後。海龍抵達潮線，解下克爾的斗篷，一個沐著月色的蒼白身影裸身走入海裡，即將化成巨大、黝暗的形體。

「她既然要把我送走，」克爾喘氣說：「為什麼會為我命名？她一定恨我們倆——把他拴住，又把我送走。」

「那些是什麼？」國王問：「另一種訊息嗎？」

國王看到屋內迎面的三張沉默臉孔，以及綴滿咒符上的點點星火，隨即駐足。他衣著簡單，深色毛斗篷罩著深色衣服，卻掩蓋不住他高貴的身分和高仰的頭。克爾遺傳了他的黑髮和飛舞般的眉毛，甚至神情也相似。但克爾沒有他的灰眼珠，那雙完全屬於人類的眼睛從克爾轉向小螺，然後投向海龍。火光與陰影在金髮和淺藍色眼珠上相互追逐，國王閉上眼睛，似乎突然有些驚惶。

小螺把水桶推到一旁，讓位給梅芮。「昨天他和我划著海膽號一起出海。我想是昨天吧。」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對梅芮補充道：「妳可以跟伊寧說，他回來了。」

「沒有。」

李歐點點頭，神色堅決卻有點茫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