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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塵

作者:尼爾.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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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沉思被一陣轟然巨響打斷了,一匹高大的白馬(但他立刻意識到那不是馬)踢倒了馬房的門,頭上的角垂得低低的,不顧一切猛衝向他。
旅館主人的妻子總算在那一臉呆相的女兒協助下,扶著星星出了浴盆。星星腰上銀鍊繫著的黃玉在火光中閃閃發亮,直到玉石和星星的身體都隱匿在毛巾料的厚袍下為止。
獨角獸緊張地跟著婦人進入馬廄,跟她保持距離。牠走到馬廄最裡面的馬房,躺在乾稻草上;星星摸索著爬下牠的背,濕淋淋的十分可憐。
一整天的暴雨後,小旅館的燈光是她到地上以來,看到最令人愉快的光景。「注意看路,注意看路。」雨點啪嗒啪嗒落在石頭上。獨角獸在距離小旅館五十碼遠的地方停下來,不肯再往前一步。旅館的門開著,溫暖的金黃燈光照亮了灰暗世界。
「我實在搞不清楚。」他承認道。
崔斯坦笨手笨腳站了起來。那杯酒冒著蒸氣和氣泡,他這時才想起(從遺忘已久的童話故事裡浮現出來),據說獨角獸的角可以檢驗……
好一陣子過去,他擡起頭。獨角獸停在大酒杯前,低頭把角插|進熱葡萄酒裡。
「我站不起來。」星星回答得很乾脆。
「欸,可能吧。」伯穆斯說,全神貫注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走向星星,深深望進星星的眼睛,停留了好幾秒。「妳……」他遲疑著。然後,很有把握地說:「妳有我父親的石頭。妳有暴風堡的力量之源。」
旅館主人比利和女兒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穿紅衣的婦人,彷彿等她下令。她撇撇嘴,說道:「可以等的。等一下下。畢竟妳哪兒也去不了吧,我的小親親?」最後一句話是對星星說的。「不能靠妳那條腿;雨勢減弱之前也走不了,嗯?」
「乖孩子呀,」旅館主人的妻子走回來說道,「妳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的心?」這個問題很奇怪,但婦人似乎真心誠意地表示關心。「覺得比較快樂。比較放鬆。沒那麼痛苦了。」
星星還來不及說明她不吃也不喝,婦人就急急忙忙走了,留下星星坐在錫澡盆裡。她的斷腿捆在夾板間,伸出水面靠在三腳凳上。起初,水實在太燙,但隨著她漸漸習慣水的熱度,她也放鬆下來。而且,自從由天空摔落後,她第一次感到滿心快樂。
「好很多很多了,謝謝妳。」星星說。
「我不知道。」星星說。她除了腰上那條墜著黃玉的銀鍊外,全身赤|裸;紛至沓來的一連串奇怪事情讓她頭暈目眩www.hetubook.com.com。「因為我從來沒洗過澡。」
「星星安寧時的火熱金色心臟,比起嚇壞的小星星明滅不定的心臟,要好得太多了。」她對兩人說。她的聲音出奇地超然冷靜,從被血濺污的臉上發出來。「但即使是害怕受驚的星星心臟,也遠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哪,我的小親親,」旅館主人的妻子說,「到這裡來,讓自己舒服點兒。」她把星星扶到木頭長桌旁,桌子一頭擺著一把切肉刀、一把匕首,都是骨製刀柄和黑玻璃做的刀刃。星星歪著身子一瘸一拐走到桌邊,在長凳上坐下。
這時,最後一個馬房裡的馬站了起來,開始踢門。
「在妳的照顧下,我的心一定會燃燒,綻放出快樂的光彩。」星星說。
「不用了,」他說,「我個人有個迷信,只要我還沒看見弟弟冰冷的屍體躺在面前,我只喝自己的酒、只吃自己弄到的食物,全部自己包辦。如果妳不反對,我在這裡也會照例。當然啦,我會像喝妳的酒一樣,付錢給妳。妳不介意我把自己的酒瓶放在火爐邊退冰吧?欸,我有個旅伴,是個年輕人,他正在照顧馬匹。他沒發過這種誓,而且我有把握,要是妳給他送去一杯熱麥酒,一定能幫他驅驅骨頭裡的寒氣……」
「妳的心呢?妳的心臟感覺如何?」婦人問。
(這個愚昧落後的世界上還是有好人,)星星這麼想。她覺得很溫暖也很滿足。外頭雨啪嗒啪嗒地下,風呼呼吹過山間崖口,但在這輕便馬車招牌的旅館裡,一切都那麼溫暖舒適。
這頭野獸倒斃在小旅館的木頭地板上,鮮血從體側、眼睛和張開的口中流淌而出。牠先是膝蓋著地,接著便完全倒了下來,生命也就此消逝。牠的舌頭顏色斑駁,十分可憐地從失去生命的嘴裡伸了出來。
他們把小旅館拋在身後,魔法女王的怒吼在他們耳中盤旋。
旅館主人的妻子急忙跑過來,站在桌子前面。「我現在不能讓你打擾其他客人,親愛的。」她嚴厲地對伯穆斯說。
「現在。」崔斯坦說,一手緊抓著星星的手臂,另一手握著他臨時湊合的蠟燭:「現在,走!」
「笨死了!」旅館主人的妻子狂暴尖叫。她開始攻擊獨角獸,兩手各握著一把刀,鮮血染紅她的右手和前臂,跟身上的長袍一樣紅。
「妳要進來嗎,親愛的?還是妳要站在雨裡?」婦人友善的聲音雖然實際卻帶著關懷,溫暖了星星,撫慰了她。「如果妳要https://m.hetubook.com.com吃的,我們可以給妳弄些吃的。壁爐裡的火正旺,還有夠妳倒滿一浴缸的熱水,可以把妳骨頭裡的寒冷都化掉喔。」
「大人,要葡萄酒嗎?」伯穆斯走進小旅館,穿紅衣的中年婦人問道。
「把酒放在那裡,」他跟女侍說,「我手一空下來就喝。」女侍把酒放在馬具箱上走了出去,一句話也沒說。
比利低下頭,猛地衝向獨角獸,彷彿要用前額頂撞似的。獨角獸也把頭低了下來,旅館主人比利便不幸地終結了性命。
「這法子最好有效。」崔斯坦對自己說。他希望那棵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星星撫摩獨角獸濕答答的頸子,對牠輕聲說話。但牠動也不動,像灰白的幽靈般,僵立在旅館的燈光裡。
他們來到地底,燭光在潮濕的地窟牆壁上閃動。他們又蹣跚跨出一步,來到月光下覆滿白沙的沙漠。踏出第三步,他們高在世界之上,往下望著遠遠在腳下的山岡、樹木、河流。
崔斯坦雙手雙膝撲倒在地,朝著壁爐爬過去。他的左手握著那小蠟塊,把他帶到這裡來的蠟燭只剩下這麼一點點。他用手擠壓蠟塊,直到蠟塊變得柔軟,能夠改變形狀為止。
崔斯坦忙著刷馬、清理馬蹄,同時想起了星星。他要說什麼?星星會說什麼?他正刷著最後一匹馬,表情呆滯的女侍帶了一大杯熱氣騰騰的葡萄酒來。
星星笨拙地邁出一步。
她掃視整個房間,忽然發現崔斯坦和星星擠在火爐邊。慢慢地,她痛苦而緩慢地蹣跚走向他們,手中握著切肉刀,臉上掛著笑容。
「那麼,親愛的老闆,」伯穆斯對白鬍子的旅館主人說道,「在這麼偏僻遙遠的地方,你的床鋪如何?你有沒有稻草墊子?房裡有沒有火爐?我注意到你的壁爐前面有個澡盆,讓我愈來愈開心啦。如果有乾淨熱水的話,我等會兒想洗個澡。不過我頂多只會付一個小銀幣來洗澡,記住了。」
「站起來,不然我們就死定了。」崔斯坦一面跟她說,自己也爬了起來。星星點了點頭,笨拙地靠在他身上,試著站起來。
比利和女侍跑向崔斯坦;就在這時,獨角獸也衝進了旅館。
「站起來,否則你們就死定了?」女巫複述道,「喔,你們都會死的,孩子們,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對我來說都一樣。」她又朝兩人邁進一步。
他知道(他心中某個奇異的角落,知道他從未見過的東西,知道從未去過之處的方向和距離)星星近在咫尺,https://m.hetubook.com.com因而感到安慰,卻也緊張。他知道都幾匹馬都比他更疲累更饑餓。他的晚餐可以等一等。這麼一來,他猜想,他和星星之間的衝突也可以等一等。「我要照料馬匹,」他對伯穆斯說,「否則牠們會感冒。」
「好,那好。咱們讓它在妳體內燒得又烈又旺,嗯?在妳身體裡快活燃燒。」
他臨時湊成的蠟燭芯點著了,燃起穩定的藍色火苗,整個世界開始在他們周圍微微發亮。「請妳開步走吧,」他乞求星星,「不要拋下我。」
「毒藥?」他低聲說。獨角獸擡起頭,凝視崔斯坦的眼睛,他便明白這是事實。他的心臟在胸腔內猛力撞擊。小旅館周圍,狂風像瘋狂的女巫般尖聲呼嘯。
高大的男人伸出大手,放在崔斯坦的肩膀上。「好傢伙。我會派跑堂的送點熱麥酒給你。」
婦人靠近時,獨角獸驚惶地戒備。「哎呀,哎呀,親愛的。我不會太靠近。不管怎麼說,我年輕得能夠觸摸獨角獸,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上次在這一帶看到這樣的獨角獸,也已經過了好多年了……」
「伯穆斯!」崔斯坦大叫,跑了進來。「他們想毒死我!」
「妳當然感激啦。」紅衣婦人邊說邊煩躁而急切地撫摸那兩把黑色的刀子,好像等不及要做什事似的。「等這些麻煩的傢伙走了,咱們有很充裕的時間,嗯?」
「妳的熱情款待,我難以用言語描述感激之意。」星星毫不矯飾地帶著感情說道。
「乖,乖,」崔斯坦叫道,「喂,冷靜一點,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熱燕麥跟麥麩給你們吃。」
屋外吹過一陣狂風,爐中竄出綠色、藍色和白色的火苗。接著,旅館外響起隆隆的低沉嗓音,蓋過暴風雨的怒號。「接待客人!食物!酒!爐火!馬夫在哪裡?」
小旅館的前門砰地打開。
魔法女王把獨角獸的角從身上拔|出|來,一手緊握著受傷的肩膀,另一手抓著大切肉刀,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崔斯坦跑向馬廄門口,隨即停下來思考。他在短外衣的口袋裡摸索,找到那根蠟燭僅剩的一小塊蠟,上面還點著一片乾枯的紫銅色樹葉。他把葉子從蠟塊上小心撕下,拿到耳朵旁,聆聽葉子說的話。
「可憐的小親親。」旅館主人的妻子已經跟著進來,說道:「看看妳,濕得就像個小水妖!看看妳腳下那灘泥水,還有,妳漂亮的衣服現在成了什麼樣啦!妳一定連骨頭都浸濕了……」她把丈夫打發走,協助星星脫掉滴水的濕衣裳,掛在火爐邊和-圖-書的架上。水滴落在壁爐邊滾燙的磚頭上,發出嘶嘶的蒸發聲。
這時,女巫發出一陣哀嚎,原來是獨角獸用角猛力刺穿她的肩膀。獨角獸把她挑離地面,得意洋洋地打算把她摔到地上,讓她慘死在鋒利的蹄子下。儘管女巫被刺住了,但她忽地轉了一圈,用那把較長的火山玻璃尖刀戳進獨角獸的眼睛,深深刺透顱骨。
「輕便馬車招牌」
崔斯坦從短上衣扯下一條帶子,用蠟塊裹住。
崔斯坦撲向一旁。獨角獸用後腿直立起來,尖銳的蹄角揚起一陣風,把小女侍給踢飛。
公馬前蹄內側有顆大石頭,崔斯坦小心翼翼挑了出來。(夫人,)他打算這麼說,(請接受我最誠摯謙卑的歉意。)、(先生,)星星可能會這麼回答,(我全心全意接受。現在,我們一起到你的村莊去,把我送給你的真愛,做為你對她摯愛的信物……)
比利是個粗暴無禮的傢伙,留著白鬍子。他的話不多,只是把星星背進旅館,讓她坐在三腳凳上,對著嗶剝燃燒的柴火。
火爐前有個錫製澡盆,旅館主人的妻子在四周圍了一圈紙屏風。「妳喜歡怎樣的洗澡水?」她熱切問道,「溫一點?熱一點?還是要燙得妳全身通紅?」
旅館主人的妻子彎下腰,輕撫星星的下巴。「多麼可愛的小乖乖呀,說得這樣好。」她溺愛地微笑,一手掠過自己有些花白的頭髮,將一件毛巾料的厚袍子掛在屏風邊上。「這個給妳洗完澡穿。喔,不用,別急,小親親!這件袍子會很適合妳,也很溫暖。再說,妳的漂亮衣服還要一陣子才會乾。妳想從浴盆裡出來的時候,喊我們一聲,我會過來幫妳。」接著她靠過來,冰冷的手指輕觸星星雙乳之間,微微一笑,說道:「一顆強壯的好心臟。」
「發生什麼事了?」星星問,她也四肢伏地朝崔斯坦爬了過來。
星星來到崖口,全身濕透,發著抖,可憐兮兮。她很擔心獨角獸。前一天的旅途中,由於森林裡不再是草地或蕨類,而是灰色的岩石、發育不良的棘刺灌木,因此找不到給獨角獸的食物。獨角獸的腳蹄沒有釘蹄鐵,不適合走石頭路;牠的背也不是用來載人的,因此腳步便愈來愈慢。
「我……我需要幫忙才進得來……」星星說,「我的腿……」
伯穆斯脫下滴水的黑袍,掛在火爐邊;旁邊就是星星那件還濕濕的藍衣裳。他轉身看到坐在長桌旁的年輕小姐。「另一位客人?」他說,「在這討厭的壞天氣裡,幸會了,小hetubook.com.com姐。」就在此時,隔壁的馬廄傳來轟然巨響。「一定是什麼攪擾了馬匹。」伯穆斯關心地說。
「從來沒洗過?」旅館主人的妻子看起來很驚訝。「咬呀,妳這可憐的小寶貝!噢,那我們別把水弄得太熱。如果妳想多要些熱水,就叫我一聲,廚房灶上還有呢。妳洗好澡以後,我會給妳帶些加料的熱酒,還有美味的烤蕪菁。」
就在這時,最後一點蠟逐漸從崔斯坦手中消融,他幾乎無法繼續承受燒灼的痛苦,而最後一道火苗也永遠燒盡了。
女孩擡起眼,用藍似天空的眼睛怒視他。「既然如此,」她說,「來跟我要啊。這樣我才能把這件蠢事做個了斷。」
對崔斯坦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進來,看到星星和伯穆斯勳爵,還有旅館主人和他奇怪的家人,然後鮮血在火光中噴了出來,像一道深紅色噴泉。
伯穆斯的眼光落到擺在木頭桌面的刀子上。他認得那兩把刀;暴風堡的地窖裡有很多破舊的卷軸,這兩把刀就畫在卷軸上,名稱也記錄在上面。它們是古老的東西,打從第一紀就存在這世上了。
行進間,星星咒罵自己掉到這個潮濕又不友善的世界的那一天。從高空往下看的時候,這世界顯得那麼溫和迎人,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除了獨角獸,她恨這世界上的一切;但騎乘時酸痛不適,她離開獨角獸大概也會快樂一點。
「也許是雷聲吧。」旅館主人的妻子說。
「哎唷,可憐的小東西。」那婦人說,「我去叫我老公比利把妳背進來。馬廄裡有乾草和新鮮的水,給妳那頭牲畜享用。」
女侍屈膝向他行了個禮,便急急忙忙跑進廚房。
他把左手猛地伸進火爐。
伯穆斯勳爵伸手要去拿自己的短劍,但他才摸到劍,魔法女王已經拿起最長的那把刀,抽出刀刃,以優雅洗練的動作劃過他的喉嚨……
疼痛和燒灼讓他發出尖叫,而魔法女王瞪著他,彷彿他是瘋狂的化身。
崔斯坦撲向馬廄地板上的稻草堆,用手抱著頭。
「噯,親愛的。」從敞開的門口傳來歡迎聲。
「抓住他!」穿紅長袍的女人大叫,「抓住那個小傢伙!」

崔斯坦把星星的手握在右手中。「站起來。」他對星星說。
在他身後,獨角獸痛苦尖叫。
崔斯坦踏入精靈仙境的旅途後,小旅館的燈光是他看過最好、最快樂的東西。伯穆斯咆哮著叫他幫忙,他解下累壞的馬匹,讓牠們依序走進旅館旁邊的馬廄。最遠的馬房裡睡著一匹白馬,但崔斯坦忙得沒時間停下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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