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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之戰1:落日之巨龍

作者:瑪格麗特.魏絲 崔西.西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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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樹籬迷宮

23 樹籬迷宮

「我不會打擾她,」泰索何夫對自己說。「我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就離開。」
「這取決於泰斯。」帕林回答。「世界的命運掌握在一個坎德人手中。」他的臉色十分難看。
「我使用了裝置,」帕林說。「我回到過去,希望在時間之河中找到某個點,在那裡我們能用一個將來換掉另一個。我希望找到那一刻,進而改變它。」
「他說什麼?」金月迷惑不解地盯著泰斯。隨後她將目光轉到帕林身上。「你想害死他?」
「我沿著時間向後旅行,」帕林說。「我看到渾沌之戰的結束。我看到諸神的離去。當我再往後看,期望看到渾沌之戰的開始,並看到在此之前發生的事情時,我只看到一片廣袤而虛無的黑暗,就像在俯視一口碩大無朋的枯井。」
帕林陰沉著臉。「金月!」他喊道。「請讓我進去!」
「我累了,很累很累。我看起來很年輕,但我並不感覺年輕,帕林。這個身體就像舞台上的戲服和面具。但我沒辦法脫掉它!我試過了,但做不到!」
當泰索何夫最後看到謎琢時,他已經回到樹籬迷宮的入口處,用捲尺丈量自己的腳掌,準備測出第一個轉彎和第二個轉彎之間的精確距離。
金月鎮定下來。她的臉色蒼白而冷漠,聲音中流露出幾分苦澀。「我就知道會這樣。我知道你們會像看市集上的雜耍般看著我。」
泰斯走了很長一段路,把樹籬迷宮拋在身後。他正要走入一幢由亮閃閃的水晶築成的房屋,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哭聲立即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靜。
「我們在替你操心。」帕林回答。
泰索何夫沒花多少力氣就收集到不少關於金月的訊息。他聽到的每場談話和被他打斷的半數談話都跟首席大師有關。看起來每個人都為她感到非常擔憂。
金月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吸了口氣,聽起來像在嘆息。
「金月,」他透過鑰匙孔說。「聽到妳生病了,我非常難過。我也為河風的死難過。但我聽說他死得很英勇,從一頭龍那裡救出了我的同胞,不像有些人,說我們坎德人不值得拯救。我要妳知道,我很感激,我也很驕傲能有河風這個朋友。」
「我想大概能在這裡找到你。」他低聲說。
「妳在這裡做什麼,衛兵?」另一個聲音說。「有麻煩嗎?」
她閉上眼睛,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
「但動機又是什麼呢?如果她被當成人質,我們一定會被勒索或被要求做些什麼來換取她的安全。但並沒有這方面的要求。我們也沒受到攻擊,這座島仍舊是如今這個黑暗年代裡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船隻照常來去,難民們絡繹不絕,我們的生活一切如常。」
「迷路!迷路!」謎琢飛快地站起身來,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在草地上留下一大塊紫色污跡。侏儒嗚咽著用雙手摟住坎德人。「太令人高興了!我真開心!真開心!你不懂!」
地圖的複雜程度令人咋舌。到處都是大叉叉和箭頭,以及用通用語標出的『不得進入』和『此處請向左轉』等字樣。泰索何夫掃視了一遍地圖,隨後他抬起頭來,望向他們所在的籬芭路盡頭。樹籬豁然敞開,他能看見陽光照在幾幢特別美麗的水晶穹頂建築物上,反射出一道道彩虹。兩頭金龍組成一座龐大的拱廊。草地上一片蔥綠,開滿各種花朵。身穿白袍的人們走來走去,彼此小聲地交談。
「這不是奇蹟!」金月尖聲說道。她抬起頭!恢復了一些帝王風度,周身洋溢出尊貴氣質。「我對我帶來的所有麻煩感到抱歉,卡蜜拉女士。我知道我帶給許多人痛苦。請轉告城堡裡的所有人,叫他們不必再為我擔心。我很好。我會回到大家身邊。但首先我想和朋友們私下聊聊。」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泰斯瞥見一絲陰雲掠過女騎士的面孔。「一個坎德人要見首席大師做什麼?」
帕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沒說出口,而是嘆了口氣,低下頭去。他看起來很蒼老,要比泰斯記憶中更加蒼老,而泰斯上次看見他只不過是幾小時前的事。他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更暗淡、更緊密。灰暗的皮膚緊繃在骨頭上。他一刻不停地眨眼,經常用手去揉它們,似乎要努力看穿一層薄紗。連下定決心開溜的泰斯也被帕林顯而易見的憂慮打動了。坎德人決定,至少先留下來聽聽他要說什麼。
「討厭!」他說著開始用腳踩踏地圖。
房裡一陣沉寂,隨後傳來一個因為剛哭過而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原諒我,帕林。但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泰索何夫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經快沒力氣說話了。他接過一杯補充體力的白開水,躺回軟墊上。
他低頭望著泰斯,深深嘆了口氣。「泰斯,我希望能有別的辦法。你必須明白,我試著把這件事盡可能說清楚。你本來注定要死。因為你沒死,這很可能就是世界上發生這麼多可怕事情的原因。換句話說,如果你死了,世界就會變成你第一次來參加我父親葬禮時看到的那樣。你懂嗎?」
侏儒又在樹籬迷宮裡迷路了。
「是的,我記得。」金月臉紅起來。「很抱歉,我必須承認,你父親的話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不是克麗珊娜女士說——」
「是的,好吧,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帕林回應道。「因為我沒有在過去中找到那一刻。」
「我就知道。」泰斯嘟囔著說。他掙脫帕林的手,轉回到門前。「金月!」他又敲了一下門。「讓我進去!是我,泰索何夫!」
騎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標緻女子,儘管黑髮裡已經染上銀霜,但仍舊身材m.hetubook•com.com強健,精神飽滿。她表情嚴峻,不苟言笑,看起來不是那種會輕易表達感情的人。然而泰斯卻聽見她說完這句話後嘆了口氣。
「沒有奇蹟,」金月苦澀地說。「這是個詛咒。」
「不,坎德兄弟。」金月溫柔地把他擁在懷中。「你帶給我歡樂。以及一個謎。」她轉向帕林。「他怎麼來這裡的?他是不是這三十年裡一直活在世上,而我們卻認為他死了?」
一聲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房門慢慢開啟,金月站在房裡。房間點了很多蠟燭,在她頭頂上照耀出一縷光環。她站在黑暗的走道中,只有一顆紅星發出些許光芒。她被籠罩在陰影裡。泰斯看不見她。
「首席大師……」帕林伸出雙手,向前走去。
他揮了揮手。
「達拉馬!」金月的臉色沉了下來。「當我聽到他和大法師之塔一起消失時,我曾心想,在這些邪惡橫行的日子裡終於傳來一個好消息,這真是太奇妙了。我知道其他人喜歡他、信任他,譬如坦尼斯和你父親。但我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行走在陰影裡。甚至可以說,他本人就像陰影。他把自己裹在陰影裡,用它掩蓋他的惡行。我相信坦尼斯和卡拉蒙被他所蒙蔽,而我就是一個希望他離開世界的人。雖然那也不是什麼好事,但至少要比他待在這裡好得多。我相信,」她補充道。「如果你真要和他打交道的話,肯定會一無所獲。」
是的,泰斯心想。他望著樓梯和張大嘴巴站在那裡的人們。那就是我要做的。我要走,現在就走。我要跑,隨時隨地拔腿就跑。我的腳將開始跑。
兩個女人走到一旁,繼續方才的談話。泰索何夫四下閒逛。三座巨大的銀龍雕像被擺在大廳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上,讓他發出由衷的讚嘆。當女人們走開後,泰斯湊上前去瞧個仔細。他發現那頭龍似乎正盯著他看,就趕忙朝樓梯跑去了。
現在正是下午,大廳裡很安靜,只有少數幾個人圍成小圈閱讀和交談。到了晚上,大廳將變得熙熙攘攘,因為它同時也是城堡的餐廳。城堡裡的每個人,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要到這裡來吃晚餐。
「你的意思是,也許是我主動要求的?」金月冷冷地回應道。「不,我沒有。我很滿足。我的工作已經完成,其他有力量、有決心的人將會繼續我的理想。我只想再次歇息在丈夫的臂彎裡,帕林。我想跟他一起走向下一世。河風與我曾經討論過我們兩人旅途中的下一步。在我與米莎凱同在時,就是祂給我水晶杖的時候,祂曾讓我匆匆一瞥那個遙遠地方的美景,那景象……我無法形容。」
帕林打斷她的話。「首席大師,」他說。「應該說,我根本沒有發現過去。」
「女士,我來見金月。」泰斯禮貌地說。「有很緊急的事。非常緊急。如果妳能告訴我哪裡——」
帕林刻意咳了一聲。
「他們在底下聽見的撞擊聲,」帕林說。「就是妳打破鏡子的聲音?」
「很高興我能效勞。」坎德人急忙說。「現在我迷了路,你能不能帶我出去。你看,我是透過魔法來這裡的。」坎德人對此深感自豪,因此他重複了一遍來確保侏儒能留下深刻印象。「那個魔法很神秘,需要保密,要不然我就會告訴你。反正我要辦的事很緊急。我在找金月,我感覺她一定在這裡,因為當魔法發生時,我正拚命在想她。噢,對了,我叫泰索何夫.柏伏特。」
「哪裡?」泰索何夫說。「噢,是的,當然了。」
這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因為侏儒經常在樹籬迷宮裡迷路。實際上,無論光明城堡裡的哪個人想知道那個侏儒的去向(這種情況並不多見),他得到的回答總是,「在樹籬迷宮裡迷路了。」
「嗯,您對他的故事有何想法,首席大師?」帕林問。
「沒必要道歉,」帕林說。「我承認連我也覺得這個故事匪夷所思。在渾沌之戰前,我曾與達拉馬提起過這件事,也和半精靈坦尼斯談過。他們都證實了我父親的說法。此外,我也閱讀了帕薩理安的筆記,他記錄了是如何做出送我父親回到過去的決定。我還有個朋友,珍娜女士。當我父親將裝置帶給達拉馬保管時,她也正好在大法師之塔裡。她見過這個裝置,因此認得它。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親身經歷過。泰索何夫的確攜帶著我父親用來時光旅行的魔法裝置。我知道這點,因為我也使用了它。」
坎德人向男士們道別後,便走進大會堂。在徹底探索了一遍整個區域(包括開門打斷別人上課)、問了無數個問題,以及偷聽了不少私人談話後,坎德人發現他正站在大廳內。對生活工作在光明城堡裡的人來說,這是個很受歡迎的聚會場所。
「當然,我很高興按照您的吩咐去做,首席大師。」卡蜜拉女士說。儘管她竭力不瞪大眼睛,但還是免不了要帶著驚訝和迷惑注視金月身上的變化。
「如果他能做到,我會給他三十鋼幣。」卡蜜拉女士回答道。
城堡裡的密儀教徒們徒勞地試圖向他解釋,樹籬迷宮源於魔法,焦慮和悲傷的人進去後會覺得心曠神怡,如釋重負;而尋求寧靜的人進去後,無論同時有多少人行走在芬芳的籬牆內,他都不會受到打擾;探求答案的人會發現他們的意念變得集中,思緒清晰明快。如果有人踏上迷宮中央攀援銀梯的密儀之旅,他就會發現自己並非行走在灌木叢的迷宮中,而是行走在心靈的迷宮裡。
她來到最頂層,正好看到金月的面孔。
又是一陣沉寂,隨後聲音變得緊張而嘶啞。「卡拉蒙死了?」
「那場風暴,」帕林https://m.hetubook.com.com嘟囔著瞥了泰斯一眼。「看來那場風暴中發生了許多怪事。坎德人就是在風暴之夜到來的。」
「是的!」金月高喊著握緊拳頭。「我離他那麼近,帕林!那麼近!河風和我馬上就要重逢。他如此耐心地等待我。他知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能聽見他在呼喚我。我們將永遠在一起。我終於能再次和心愛的人相聚,結果……結果現在……居然是這種結局!」
「抱歉,金月。」泰斯開口打斷發生在他身邊的目瞪口呆和其他蠢事。「我能不能進妳房間躺一下?我感覺不舒服。」
在泰斯跑到樓頂時(其間又休息了好幾回),太陽已經開始朝海平面沉下。
帕林停下來,然後靜靜地說。「泰斯,你還記得嗎,卡拉蒙在你的葬禮上說過什麼?」
「這倒也不壞——」金月開口說。
「一個河風沒有死去的時空,」金月喃喃道。「一個我們攜手變老的時空。這有可能嗎?」
侏儒並非毫無目的地在樹籬迷宮裡瞎逛,他從不做那種無聊的事情。他每天跑到迷宮來都抱著一個既定的目標,一項堅定不移的任務,那就是製作出一份迷宮地圖。侏儒屬於「字謎燈謎啞謎畫謎物謎事謎諧音雙關語連字悖論詭辯韻律塗鴉邏輯學政治學行會」,簡稱「謎三」。他知道如果他能描繪出迷宮地圖,那他就能在地圖中找到鑰匙,從而解開生命的巨大謎團——其中包括:為什麼兩隻襪子洗完後只剩下一隻?死後還有來世嗎?另一隻襪子上哪兒去了?侏儒確信,只要能找到第二個問題的答案,第三個問題也就能迎刃而解。
帕林正嚴厲地盯著他。
「金月,」泰斯開口說。「我真的需要跟妳談——」
「那將十分危險。」金月的語氣尖利得如同刀鋒。
「哇!」他喘著大氣說。「我真希望我是頭銀龍,至少我有翅膀可以飛上去。」
「我很遺憾剛剛那麼失態。」侏儒抽噎起來。「只不過,我已經工作了這麼久,居然沒有一個人曾經好心地迷過路……」他說著又開始哭泣。
每天清早,侏儒都在耳後別上一枝羽毛筆,又在胸前插上一枝筆(弄得有人以為他被捅了一刀),就這樣走進迷宮狂熱地工作一整天。他會測量並計算走過的每一步,記錄甲地點的樹籬高度,預測甲地點的樹籬與乙地點的樹籬在何處交會,同時也搞得自己全身沾滿墨汁和汗漬。當天黃昏,他會得意洋洋、一頭籬芭碎屑走出迷宮,逮住任何不幸被他遇見的可憐人,展示他那污漬斑斑的樹籬迷宮地圖。
「但他也許會打擾她閉關。」衛兵說。
「那證明不了什麼。她也許是個囚犯,也許是出於脅迫才寫下那些字條,尤其是她害怕會給城堡裡的其他人帶來傷害。」
她房裡的擺飾很樸素。一張簡陋木床、寫字桌、地板上的手織地毯,和散落各處的軟墊。牆角靠著一把魯特琴,就沒有其他家具——除了一面打碎在地上的梳妝鏡外。碎玻璃已經被整齊地掃成一堆。
他早已習慣執法者的重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因此,當他看到自己被一位表情嚴峻的年輕女子逮捕時,也就不會大驚小怪。那個女人個子很高,頭戴銀盔,身穿鍊甲,全身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她披著一件印有太陽符號的斗篷,腰間懸掛一柄插在銀色劍鞘裡的寶劍。
金月轉向坎德人,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是你!」她喃喃地說道。「我認得出你的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都去了哪裡?你為什麼要來?」
「才怪!」泰斯嘴裡嘟囔著,身體還在不停掙扎。
「說得對,泰斯。」他說。「裝置確實在你手裡。你自己知道是非。你向費資本承諾過,他也相信你會遵守諾言。」
「謝謝你。」侏儒說著擤了擤鼻子。
然後他將用一個晚上整理地圖,使它變得很完美,絕對完美,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疏漏。第二天早上,他會帶著地圖走入迷宮並立即發現自己又迷路了。不過,他總能在中午時分找到出路,這就給他足夠的白晝時間來重畫地圖。如此周而復始,一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她搖搖頭,實在無法把腦中混亂的思緒用言語表達出來。她轉過身去,又回頭望了一眼,似乎在證實自己所見不假,便匆匆走下螺旋樓梯。城堡衛兵們在猶豫片刻後也跟著離去。泰斯可以聽見他們在大聲談論著「奇蹟」。
「當然有,我們試過了!」那個女人搖搖頭。「我們真替她擔憂。自從風暴之夜後,她就拒絕會見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甚至對那些與她最親密的人也是如此。夜裡人們會用托盤送食物和清水給她。第二天早上托盤裡就空了。她在托盤裡留下字條,向我們保證她一切安好,但她請求我們尊重她的隱私,不要去打擾她。」
軟心腸的坎德人忘了自己的麻煩。他溫柔地敲了敲門。「金月,」他喊道。「是我,泰索何夫。出了什麼事?也許我能幫忙。」
「首席大師,」帕林補充道。「我和泰斯在一起。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需要您明智的建議。」
金月把手放在臉頰上,擠壓它。她的臉上出現了疤痕。泰斯驚恐地意識到,她在絕望中曾試圖挖去光滑豐潤的肌膚。
「我才不回去呢!」泰斯說著揉揉腦袋。「現在還不行,至少等到我和金月談過話後。」他疑心重重地望著帕林。「你為什麼在這裡?」
泰索何夫回過頭,看到另一名身穿甲胄的女人。不過她身穿的是索蘭尼亞騎士的甲胄。她走過門廊,身旁跟著另外兩名索蘭尼亞騎士。
「我……我以為是房間裡有個陌生www•hetubook.com•com人。我轉過身子,但沒有人。當我轉回身時,我認出了自己。不再像我以前那樣,不再灰髮皺臉,不再垂垂老矣,而是朝氣蓬勃,像我出嫁時一樣年輕。」
「金月,」帕林過了一會兒說。「我有很傷心的消息。我父親去世了。」
然後泰斯說到她與河風一同來參加卡拉蒙的首次葬禮;她丈夫滿頭灰髮,佝僂著腰,但他卻是驕傲的平原人部落聯盟酋長,膝下兒孫滿堂,陪他來的有兒女、孫兒、曾孫……金月又潸然淚下。然而,她沒有哭出聲,也沒有把目光從坎德人身上移開。
但他的腳顯然另有打算,因為它們牢牢地黏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金月的臥室在大會堂的最頂層。一道少說也有好幾百階的螺旋樓梯在各層之間蜿蜒而上。爬樓梯占去泰斯很長的時間。這些階梯是為高大的人類,而不是為坎德人的短腿所設計。泰斯滿腔熱情地順著樓梯往上跑,但在跑了第七十五階樓梯後,他不得不坐下來喘口氣。
那些一心一意要畫出迷宮地圖的人企圖用參數定義、行列座標、左右轉彎、經度緯度、角度弧度、半徑周長等各種方法,但他們發現數學原理在此完全不管用。樹籬迷宮在羅盤下變幻不停,動輒從尺規下滑走,讓計算工作無法進行。
泰索何夫非常嚴肅地緩緩將鼻子湊到門把上。
金月轉過身來,讓房裡的亮光映照在她臉上。「現在,你看見了……」她柔聲說。
門後響起一陣可怕的喊叫聲。「噢,幸運的男人!噢,幸褔而又幸運的男人!」
「這是我的錯嗎,金月?」泰斯哀痛地說。「我不想要妳不開心!我不想!」
兩個女人都沒吭聲,但泰斯一直緊盯著她們,因此他看到索蘭尼亞騎士朝那座最大的水晶穹頂瞟了一眼。他立即猜到那就是他應該去的地方。
泰斯說完轉身就走。就在他快到樓梯口要向下衝去時,帕林的手像條蛇般鑽出來拉住他的衣領。
「坎德人使用一個魔法裝置在風暴之夜到來,金月。」帕林低聲說。「時光旅行裝置。這個裝置曾經屬於我父親。您記得卡拉蒙說過如何與克麗珊娜女士一起回到過去——」
「不用,隨他去吧!」卡蜜拉女士回答道。「首席大師心裡總有坎德人的一席之地。」
「我們又能做什麼呢?」那個女人還在繼續說。「紙條上的字確實是她的筆跡,這點我們都同意。」
「首席大師!」卡蜜拉女士喊道。「我們聽見了您的聲音。有人說看見一名坎德人上來——」
「他說過嗎?」泰斯大吃一驚。「我甚至不知道我有過一次葬禮。我猜,除了巨人腳趾間的一團肉醬外,我大概不會剩下什麼東西。卡拉蒙說了什麼?有沒有一場盛大聚會?珍娜帶奶酪泡芙來了嗎?」
侏儒看看他的地圖,又看看樹籬迷宮的出口,眼前的事實無可辯駁。
「我是她的老朋友,」泰斯說。他伸出手。「我叫……」他忽然停下來。每次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時,人們就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看,對此他已經感到十分厭倦。他把手縮了回去。「這不重要。妳只要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金月就……」
由於坎德人的字典裡找不到「簡明」和「扼要」這兩個詞,因此泰索何夫的故事裡加油添醋地摻雜了相當多不相干的事,還發生不少小插曲,包括有一次他甚至完全迷失在字謎陣中,於是只好耐心地把它解出來。然而,金月是個最專心的聽眾,她坐在泰斯身旁的軟墊上,從來沒出聲打斷他的話。
「好吧,對不起,但我該走了。」泰索何夫說著衝向出口。「不過,等我和金月談過話後,我會很高興回來再次迷路,如果這能讓你好過些。」
「這是什麼奇蹟?」帕林敬畏地失聲驚叫。
「是的。我知道。這也是我把自己鎖在房裡的原因。在剛出現這種變化時,我曾希望它只是……暫時的現象。」金月向他們招了招手。「請坐。看起來我們有許多事要討論。」
「呸!」侏儒大喊一聲,一腳把墨水瓶踢到籬芭外。
「規模極其盛大,」帕林說。「人們從安塞隆各地來向一位英勇的坎德人致敬。至於我父親,他稱你為『坎德人中的坎德人』。他說你代表了所有坎德人的美德:高貴、勇於自我犧牲、無畏,以及最重要的,相當正直。」
「好了,好了,」坎德人拍拍侏儒的背。「我肯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有手帕嗎?嘿,用我的吧!實際上這是帕林的,但我想他應該不會在意。」
「聽我說,泰斯。我對剛才發生的事真的感到很抱歉。」帕林說。
「什麼意思?」金月問。
燭光閃爍在濃密的金髮上,照耀在平滑柔軟的臉龐上。他們能看見一雙清澈的眼睛。雖然它們因哭泣而略顯紅腫,但仍舊像清晨的天空一樣碧藍,閃耀著青春的光澤。她的身體就像酋長之女與一位叫河風的年輕戰士初陷愛河時那般強健。金月已經在世上活了九十個年頭,但她的身體、秀髮、眼睛、聲音、紅唇皓手,與那位攜帶藍色水晶杖步入最後歸宿旅店的年輕女子毫無二致。
帕林用顯而易見的失望眼神盯著泰斯。「恐怕我無法解釋得再清楚了。也許我們和金月應該坐下來討論這件事。你沒必要再逃跑一次,我不會強迫你回去。」
「什麼意思?沒有過去?」
這位叫謎琢(簡稱)的侏儒就是不信。他每天都來迷宮,自以為這天就是他揭開謎底的日子,這天他將達成終生的目標:製作出一張樹籬迷宮的精確地圖,然後他就可以把複製的地圖副本賣給旅遊團。
「我真是太抱歉了,」泰斯突然生出一種罪惡感。「它真的是一張很好的地圖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就是你要他回去送死的原因。」金月哀傷地望著泰斯。
「你在耍什麼把戲,帕林。」房裡的聲音惱火地說。「你倒是很有你叔叔那套模仿的才能。人人都知道泰索何夫.柏伏特已經死了。」
泰索何夫伸出手,禮貌地和她握手。「我很樂意告訴妳所有的事情,金月。所有關於卡拉蒙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葬禮和我被詛咒的事。但現在帕林正想害死我。我到這裡來看看妳是否能制止他,所以,如果妳只想跟他聊聊的話,我現在就走。」
謎琢驕傲地揚起手,把地圖送到泰索何夫面前。這幅地圖畫在一大張羊皮紙上。謎琢把羊皮紙攤在地上。羊皮紙蓋住了兩道籬芭間的路面,邊角捲曲起來。侏儒本人的個頭還不及地圖大。他是個兩眼迷濛、笑容也含糊不清的小個子侏儒,有著咖啡色的臉龐和一小綹鬍鬚。本來他的鬍鬚也許是白色的,但現在已經被染上紫色,因為當侏儒手腳並用地跪在地圖上時,他的鬍子正好掠過墨水中。
今天,謎琢在樹籬迷宮裡的工作剛進行到一半。他跪在地上,手拿捲尺測量一條彎路和一條曲路之間的角度。這時他注意到,一隻腳擋住了他的去路。這隻腳包在一隻鞋子裡,鞋子上連著一條腿,腿上又長出個……似乎是坎德人。
泰斯又回過頭來。「噢,當然。我知道。謝謝。」
「當然不是。」帕林不耐煩地說。
卡蜜拉女士眨眨眼睛。「我很抱歉,首席大師。只是——」
泰斯奔向自由的機會又來了。沒有人會試圖阻止他,沒有人會注意他。他可以溜過他們所有人身邊逃之夭夭。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叫謎琢的侏儒會有艘船。侏儒總有各式各樣的船,有時候他們還會有飛行器,有時候他們會造出既能飛又能航行的東西,儘管這種嘗試通常以爆炸告終。
「但那裡不准上去!」女人嚴厲地補充道。
「風暴中有個聲音,」金月顫抖地說。「雖然我聽不懂它在說什麼,但它讓我充滿恐懼。」她又看了泰斯一眼。「問題是,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在內心裡,我依舊蒼老,帕林。」金月說。她的聲音空洞刺耳。「我已經活過了壽限。我的丈夫已經先我而去,我的朋友已經分散。我孤身一人。哦,我知道,」她舉起手,制止他們可能的反駁。「我知道這裡也有我的朋友,但他們和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他們……他們不會與我唱同一首歌。」
「也祝你們午安,先生們。」泰斯說著鞠了個躬。「對了,我迷路了。請問這裡是?」
「我很抱歉,泰斯。」帕林最後說,他的話音像他臉上的皺紋一樣緊湊。「我很沮喪,也很害怕。珍娜對我很生氣。在你離開後,她說她一點兒也不怪你。她是對的。我應該平心靜氣地把事情向你解釋清楚,我不該朝你大吼大叫。我在看到那些東西後已經慌了手腳。」
「泰索何夫,」帕林說。「告訴金月你在我父親葬禮上看到的事情,就像告訴我的一樣。第一次葬禮。盡可能簡明扼要。」
「原諒我,首席大師。」卡蜜拉女士的臉因羞愧而漲紅。她低下頭。「我請求您諒解。只是……這個奇蹟……」
「牠當然能做到。但明鏡也失蹤了,」她的朋友無可奈何地說。「牠在風暴最猛烈時飛上天,之後就音訊全無。」
通常侏儒說話都很快,會把所有句子都連起來,一句緊接著一句。他們相信,如果不能很快說完一句話,也許就永遠說不完。謎琢在人類中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這讓他學會把說話速度放慢下來。他現在說得非常慢,不時停頓下來,弄得遇見他的其他侏儒都認為他相當遲鈍。
「他們都會這樣。」金月苦惱地說。她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朝臥室走去。「他們全都會盯著我看,說這是奇蹟。」她迅速在他們背後關上門,然後靠在門上。
站在他們面前的女子雖然光彩照人,卻顯得異常悲傷,像一枝被折斷的玫瑰般低著頭。
「您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帕林皺起眉頭疑惑地問。「也許是您心底的一個秘密願望……有些藥劑……或者魔法寶物……」
「我不知道!我希望能找到答案!」她無助地說。「這個變化發生在風暴之夜。」
她轉向泰索何夫,對他莞爾一笑,但笑意中卻帶著幾分憂傷。坎德人不禁熱淚盈眶。
「妳們兩位看起來都很忙,」他說著慢慢朝旁邊移動過去。「我很抱歉打擾了妳們。如果妳們不介意的話……」話還沒說完,他拔腿就跑。
泰斯不失尊嚴地站起來。「我會嚴肅考慮這件事,」他宣佈。「要做出決定並不容易。我要考慮好多事。但在我考慮它和遵照諾言去幫助謎琢測繪樹籬迷宮之前,我有一句話要說。如果你們這些人讓世界的命運一直留在坎德人手裡,大概就不會把事情搞得像現在這樣一團糟了。」
泰斯不喜歡帕林瞧他的眼神,似乎法師正在看一隻被踩扁後爛成一團的蟑螂。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說什麼,因為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不記得以前是否有過這種感覺,但他希望以後永遠不要再有。寂靜開始延伸,泰斯開始害怕就算有人打破它,沉寂也會突然反彈回來撞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臉上。因此,當他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騷動時就感覺特別寬慰。
「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帕林。」泰斯回敬道。「但你不能強迫我做任何事。我有裝置,你沒有。」
在扔下這句話讓帕林心口彷彿被撒上一把鹽後,泰索何夫走出了房間。
「謎琢.索利泰。」侏儒回答。兩人握了握手,隨後泰索何夫用帕林的手帕擦掉他手指上的墨漬,從而圓滿地完www•hetubook.com.com成了糟蹋它的任務。
泰斯來到水晶穹頂建築的門前。他停下腳步,預料到會有什麼人出來告訴他,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結果裡面真的走出兩名白袍男子,但他們只是對他笑了笑,祝他午安。
「難道沒有人試圖與她交談嗎?」
樓梯到了盡頭,泰斯推斷他已經來到金月居住的那層樓。走廊裡祥和寧靜,至少乍看是這樣。走廊盡頭是一扇裝飾著一捆捆麥穗、葡萄藤和花果雕飾的門。當泰斯走到門邊時,聽到陣陣微弱的哭聲。
泰斯拚命扭動身體,嘗試各種坎德花招。好多年來,他經常藉助它們掙脫怒氣沖沖的警長和火冒三丈的店老闆向他伸來的長臂。他使出扭打撕咬的老把戲和踢蹬跺踩的絕招,但它們對帕林全不管用。最後,泰斯在絕望中被迫使出金蟬脫殼。他竭盡全力想把手臂從袖子裡抽出來。雖然他對不得不拋棄衣服感到痛心,但至少他能像斷掉尾巴的壁虎般從捕獲者手裡逃之夭夭。很不幸地,那件新衣服過於合身,因此這招毫無效果。帕林很瘦,但他體格強壯,而且似乎拚了老命要抓住坎德人。
「噢,」泰斯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儘管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大會堂」是什麼。「我很高興找到它。謝謝你們。」
「大會堂。」其中一個人說。
「不,我沒死!」泰索何夫回應道。「這真是個問題,至少對某些人是這樣。」他嚴厲地瞥了帕林一眼。「真的是我,金月,」泰斯繼續說。「妳透過鑰匙孔就能看到我。」
「我不知道,首席大師。」帕林看看泰索何夫。「不過我卻知道:泰索何夫.柏伏特死在很多年前。至少他應該死了。然而您已經看到,他就坐在這裡,活蹦亂跳。」
「我簡直不能相信大師們會讓這種情況持續這麼久,」有個女人對訪客說。「任憑首席大師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她也許有危險,也許病了。」
「我應該去追他嗎,大人?」他聽到衛兵在詢問騎士。
「妳被詛咒了嗎?」泰斯來了興趣。「我也一樣!」
「哼!」謎琢在地圖上跳來跳去。
「謝謝妳們。」泰斯說著朝那個方向轉過身去。
「暴雨像擊鼓般落在屋頂上,」金月繼續說,她似乎沒聽見帕林的話。「狂風呼嘯著撼動水晶牆,似乎要撲進來。一道耀眼的閃電把整個房間照得比最耀眼的陽光還要明亮,讓我眼花撩亂。有幾分鐘,我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黑暗從我眼前消失,於是我看到鏡中的自己。
「我曾經認識一頭銀龍,」泰斯插|進她們的對話中。「牠叫西悠瓦拉。我不能假裝沒聽見妳們關於金月的談話。她是個非常好的朋友,我很為她擔心。妳們說,她的房間在哪裡?」
「在大會堂頂樓。從那道樓梯上去。」其中一人說。
「銀龍呢?」第二個女人問。「明鏡是斯克西島和光明城堡的守護者。我猜,依牠的魔法一定能發現任何可能控制首席大師的邪惡勢力。」
「你是說,坎德人從過去來到我們這裡?他在時光中旅行?還有你也在時光中旅行?」
「首席大師!」騎士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城堡衛兵在她身後擠成一團,眼前的情景讓他們驚訝得透不過氣來。
「也許卡拉蒙錯看我了。」泰斯不大自在地說,他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瞥向帕林。
「也許是吧!」帕林說。
「看起來達拉馬不大可能捲進這件事情。」帕林不耐煩地回答道。「如果他還沒死,那一定是躲在一個我們不太容易找到的地方。總之,首席大師,我要告訴您的就是,我發現所有這些怪事都發生在風暴之夜。」
「噢,那一定是出口!」泰索何夫說。「不過仍然謝謝你。」
水晶穹頂內的房間裡閃耀著日光。椅子很多,也很舒適。長長的木桌立在大房間的一端。烘烤麵包的香氣從底層飄上來。遠端是會客室,學生們和他們的教師占據了其中一些房間。
「您不能責怪他們,首席大師。」帕林說。
「我及時趕來在他的葬禮上致詞,金月。」泰索何夫補充道。「妳錯過我的發言真是太糟了。但我能再說一遍,如果妳——」
「我不確定,卡蜜拉女士。」衛兵敬了個禮,回答道。「這個坎德人聲稱要見金月。」
也許他的腳和他的腦袋在想著同一件事。他的腦袋正在回想卡拉蒙說過的話。這些話跟人們對史東.布萊特布雷德和半精靈坦尼斯的評價簡直一模一樣。但這回他們是在說他!泰索何夫.柏伏特!他感覺心頭湧上一股暖流,但同時,他又感覺胃裡泛起另一種液體。這種汨汨作響的液體很難受,好像他吃了什麼和他意見不同的東西。他猜也許是燕麥粥。
「他在幾個星期前死去。他死時很平靜。」
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泰斯大吃一驚,跳了起來,腦袋狠狠地撞在門板上。他慌忙回頭一看。
帕林打量坎德人的目光變得越發陰沉,然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這不是個完整的笑容,因為他只揚起了他的薄嘴唇,但那雙不開心的眼睛離笑容還遠著呢!不過這至少是個開始。
「不懂。」泰斯說。
「抱歉,」坎德人彬彬有禮地說。「我迷路了,我想——」
「你到光明城堡有事嗎,坎德人?」一個聲音用通用語問。
「我能告訴你從哪條路出去!」侏儒熱情地說。「你看,我剛畫了這張地圖。」
「您發生了什麼事,首席大師?」帕林問。「這是魔法造成的嗎?」
「也許我搞錯了。也許這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我要承認,我不清楚時光旅行的原理。」帕林懊喪地說。「在我們的公會裡,只有一個人懂,那就是達拉馬。但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死。即使他活著,也沒人知道該如何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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