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０４
梅根伸手送上一個小玻璃瓶：「拿去吧，小伙子。跟你姊姊說每天早晚要給雷斯林喝一大匙，一直到燒完全退了為止。聽懂了嗎？」
卡拉蒙跑了出去，心裡還想著姊姊這麼處理是什麼意思。想了老半天，他認為奇蒂拉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她在鎮上的事情傳開，那從本地到灰燼平原所有愛說常道短的人都會來一窺究竟，但是小雷現在需要靜養，可受不了每天有一堆人吵鬧。嗯，奇蒂拉知道她在做什麼……她會治好雷斯林，她會的。
「喔，好……」卡拉蒙反問道：「可是為什麼？」
「他常常來啊，不然你以為是誰教會他怎麼用藥草的？總不會是提柏德那頭蠢豬吧？那傢伙就算被毒草扎到了，也分不清楚是蒲公英還是山楂花。你記得這藥水怎樣用嗎？還是要我寫下來給你？」
「小雷，你身體好燙！」卡拉蒙關切大叫。
「柳樹皮藥水……」卡拉蒙覆誦幾次之後披上斗篷：「還要別的東西嗎？」
奇蒂拉從自己腰帶上的皮包掏了幾枚鋼幣出來拋過去：「從老太婆家回來的路上，順便去歐提克那邊買一罐白蘭地。家裡有東西吃吧？」
卡拉蒙抱住弟弟很堅持地說：「我要把你帶回家去。」
他在大雨中趕忙跑到梅根老太太的家門前。梅根住在斐朗樹底下，蓋在地面的一間破爛小屋，距離名聲甚壞的水槽酒館不遠。卡拉蒙專心想辦好眼前事情，口中反覆唸著：柳樹皮、柳樹皮，在門檻的地方差點踩到了那頭老灰狼。
卡拉蒙通常都保持正面的態度，他不會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嗟嘆不已，也不會對未來的事情杞人憂天。他很誠實，也很相信別人，這樣的人通常都認為別人與自己一樣誠實、一樣彼此信賴，所以他對自己的姊姊也有充分的信心。
卡拉蒙朝她後頭看進屋子內，溫暖的壁爐讓人很心動，但是他卻看見桌子上有個頭骨——人類的頭骨，旁邊還有其他骨頭散落。仔細看看，好像是肋骨、脊椎。這麼亂想是很可怕，但卡拉蒙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從骨架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始往外重組出個人體。
「他也是我弟弟喔。」對方說著，嘴角一彎笑了起來。
他無法意識到葬禮進行，無法意識到時間流動。他可以就這樣一輩子站在墳墓旁邊，一直到卡拉蒙拉了他的袖子，他才知道儀式已經結束。不過說動雷斯林離開的也並非雙胞胎哥哥，一直等到泥土打在棺材上發出了空洞的撞擊聲，雷斯林才渾身一顫回過神來。
「他……以前沒有這麼嚴重過！」卡拉蒙的恐懼在身體裡活了起來，掐住他心房不放：「我沒有看過他這麼糟糕的樣子！」
灰狼在地上打滾，四腳朝天，那婦人拍了拍牠的肚子。
「狗狗你要乖……」他一邊說一邊想要拍拍那狼的頭。
兩人帶著雷斯林走過漫長階梯上了木板路，從滴水的枝枒下穿過，回到了馬哲理家那小小的屋子。一進入室內，卡拉蒙連忙生火，奇蒂毫不害臊，乾淨俐落地將雷斯林全身衣物扒光，卡拉蒙看見有點尷尬，出聲想要制止，奇蒂拉大笑起來。
「好了，我們先把他帶到屋子裡面弄乾再說。」奇蒂拉打斷卡拉蒙說話，馬上指揮了起來，這使得卡拉蒙鬆了口氣。
結果黃色牙齒差點一口咬掉他手掌。
卡拉蒙也走不得，他還沒拿到藥。對著人家家裡大叫實在不大禮貌，但是這種情況他也只能無奈地試試看。
「爸爸已經不在了，你現在要靠自己，卡拉蒙。」奇蒂拉冷酷直接地回答：「去找怪婆婆梅根，跟她拿一些柳樹皮藥水來。動作快，我們要趕快幫他退燒。」
大雨打在卡拉蒙身上，斗篷已經濕透了，地上泥巴漲到腳踝。他看著窗戶透出火光，裡面有人影移動，便又一次想要穿過灰狼。
卡拉蒙低落地站在雨中，擔心弟弟的病情，希望怪婆婆不要花太久，但又好奇自己到底能不能相信這人。她會不會想要多點骨頭來收集，搞不好她進去提了把斧頭出來……
「早啊，卡拉蒙。」
他忍不住退後一步：「不了，太太，謝謝妳，我在外www.hetubook.com.com頭等就好……」
這時他視野中出現一雙閃亮的黑色長靴，以及棕色斗篷的下襬。
沒有人可以幫忙卡拉蒙，沒有人可以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只能靠自己，所以只好彎下腰，以自己的雙手捧起弟弟，將他搬回家。
然而他根本走都走不穩，他覺得地面變得很奇怪，像是一頭巨獸的背部忽然隆起，將他摔了出去。
雷斯林在墳墓旁邊全身一軟倒在地上，閉起眼睛倒在泥巴與落葉間一動不動。
「怎麼啦，大弟？你還擔心這會壞了我的貞潔？」她狹笑眨眼說：「別擔心，我老早就看過男人裸體了。」
梅根又咯咯笑了起來：「她一定回家了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別擔心。希望你弟弟快點好起來啊，等他身體好些，叫他來找我，好久沒見到他了。」
但醒來面對的只會是靜默，可怕的靜默。
灰狼咆哮一聲，卡拉蒙連忙退開。
「所以你到底是來幹什麼？」她又問了一次。
「怪婆——呃——」卡拉蒙紅著臉重來：「梅根太太！梅根太太！」
沒辦法從門口進去，卡拉蒙便想說要去敲敲窗戶，不過那頭狼可不這樣認為，牠緊緊地盯著這陌生人。
「我可不希望有些長舌的人整天到我們家東看西看、問一堆問題。快去吧——等一下！你身上有錢嗎？」
「要用來做什麼？」梅根拉高音調問。
「嘖嘖，我可見過更慘的狀況。」奇蒂拉很有信心地說：「慘多了，我也照顧過那些人，像是腸子被弓箭射穿、腿被砍斷之類的人。別擔心。」她看著卡拉蒙難過的樣子，冷笑略略收了起來。「他小時候我就幫他戰勝過死神，有必要的話就再打一仗。」
他抬頭一看，還將帽子往後拉好看清楚一點。大雨滂沱，水滴流入眼眶。
那頭狼站了起來，豎起身上的毛，張開嘴巴露出很黃但也很銳利的牙齒。
「唔，奇蒂……呃，不是，我不是說她，我是說我弟弟，他發高燒了。」
卡拉蒙點頭說：「鄰居送了很多東西給我們。」
他不斷下沉、不斷下沉，沉進墳
hetubook.com.com墓中，泥土掩面而來，但耳邊還是迴盪著母親的聲音……
他跨出一步，腳步蹣跚，差點墜進墓穴中。卡拉蒙拉住弟弟，穩住他身子。
雷斯林知道自己快要病了，他知道症狀——血液像是已經燒起來，身體不住冒汗發抖，肌肉關節酸痛。他想睡，但是閉上眼睛就聽見母親叫喚自己，所以只好一直清醒。
但弟弟一點反應也沒有。卡拉蒙左右張望，除了弟弟與自己以外，竟只剩下掘墓人加快動作不停剷著土，想要儘速躲到有屋簷的地方。來致哀的人盡到禮數便早早回去，或者回家、或者上了最後歸宿暖身子，每個人匆匆說了些慰問話語，因為他們也不很清楚該說什麼好。鎮上沒有人真正認識羅瑟濛，也沒有誰真的喜歡她。
「好的，太太。」卡拉蒙口裡客氣回答，不過他並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打算真的赴約。彆扭地鞠躬後，他小心翼翼像是母親抱小孩那樣將藥水抓在手裡，在寸步難行的泥沼中掙扎走回階梯爬上巨木。卡拉蒙腦袋很混亂，小雷居然曾去拜訪那怪異的老太婆，還從她那兒學了不少東西。說不定他碰過那副骨頭！卡拉蒙做了個鬼臉，這些事情好怪異。
他心煩意亂，完全忘記自己應該要去旅店買一瓶白蘭地，到家以後被奇蒂拉痛罵一頓，而且又得冒著雨趕到旅店去。
門忽然打開，嚇得他跳了起來。
「好的太太，謝謝……」他正想從口袋翻出錢幣，卻忽然意識到對方剛剛說的話，於是結結巴巴說：「啊，呃，我姊姊……她沒有回來啦，她出去了。我不是說——」卡拉蒙最後還是閉上嘴，他根本沒辦法說謊。
「啊，我都忘了，辦喪事嘛。好了，快去吧，要記得——別告訴其他人我在這兒。」
卡拉蒙跪在他身邊，「小雷！」一邊叫一邊搖。
「柳樹皮藥水，我去拿。」婦人看了他一眼：「我本來是想請你進去躲雨，不過我猜你也不肯。」
「你有沒有聽見媽媽的聲音，卡拉蒙？」雷斯林低頭看著棺材慌張地問：「你有沒有聽到她在叫我？」ｈttｐs://ｍ•hｅｔｕbｏok.cｏm.cｏm
奇蒂拉很強壯，跟男人一樣強壯，他們兩個人一左一右將雷斯林攙扶起來。雷斯林短暫清醒一陣，渙散的眼神看看四周，一句話在喉頭轉了圈，然後又轉轉眼珠，頭撇向一邊再度失去意識。
「我要快點跟上！」雷斯林喘著氣推開哥哥的手，好像就要跳進墳墓：「她在叫我！」
「現在不用。喔，對了，卡拉蒙……」奇蒂拉把已經打開門的卡拉蒙叫住：「不要告訴別人我回來了，知道嗎？」
卡拉蒙卻是滿臉通紅，跟著姊姊一起將雷斯林抬上床。雷斯林全身發抖，不知道他會不會滾下來，而且還開口發出聲音，但是聽不出來到底在說什麼，偶而還會大叫一聲，瞪大雙眼激動地望著哥哥與姊姊。奇蒂在屋子翻箱倒櫃，找出所有的毯子蓋在小弟身上，伸手在他脖子上探了探脈搏，然後噘著嘴眉頭鎖了起來搖搖頭。卡拉蒙站在一邊焦急地看著她。
這女子看來很面熟，卡拉蒙知道自己應該認得她，但沒有時間整理自己紊亂的思緒；嘴裡咕噥了幾句說要帶弟弟回家，沒想到那女人卻也跪在旁邊看著雷斯林。
卡拉蒙聽了臉色比醃甜菜還要紅。他還很小的時候的確對著人家的屋子砸過石頭，卻沒想到對方還認得出來。
雷斯林站在雨裡沒遮住頭，卡拉蒙好幾次要他拉上斗篷風帽，但他沒聽見哥哥說的話，除了打在木棺上的滴答聲他什麼也聽不到。木棺很小，乍看是給小孩用的。羅瑟濛臨終前幾日，身子萎縮得只有皮骨；無論她看見什麼，那東西都伸出爪子牢牢扣住這女人，以她的血肉為食，將她的生命吞盡。
窗戶那頭冒出一張臉，是個中年婦女，漸漸灰白的頭髮向後緊緊繫好，眼神非常清朗。她看起來不像是個精神失常的人，目光停在外頭的落湯雞身上，然後從窗口消失。卡拉蒙一顆心沉到泥巴裡頭，泥巴這時候好像湧到膝蓋高度了，可是他又聽見摩擦聲，似乎是柵欄打開的聲音。屋子前門開了，梅根太太對著灰狼說了句話，但是卡拉蒙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雙胞胎兄弟將母親葬在和圖書父親旁邊，葬禮時出席者很少，當天又濕又冷，空氣中有初秋的氣息。大雨下個不停，站在墳墓邊的人個個都被打濕，雨水打在木頭棺材上滴滴答答，墓地中積出一潭水。依慣例植下的斐朗樹苗被雨打得垂了頭，欲振乏力的模樣景況淒涼。
梅根揮揮手：「我不收朋友的錢。我聽說你父母的事情了，請節哀順變。有空你自己也可以過來我這兒看看，卡拉蒙．馬哲理。我也想跟你聊聊天，我說，你一定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聰明。」
眼前是個女人，年約二十或更大些，容貌不能說美，可是卻很迷人。兜帽底下頭髮是黑色，沾了雨水順著臉頰蜿蜒。她雙眼又黑又亮，甚至可以說是太亮了些，如鑽石般閃耀又堅硬。女子身上穿著皮甲，配合她的玲瓏曲線特地修改，蓬鬆的短上衣與羊毛短褲都是綠色，先前看見的閃亮黑皮靴高至膝蓋，腰間掛了一把劍。
「奇蒂！」卡拉蒙大叫一聲終於想起來。「妳怎麼——妳之前——為什麼——」
「怪婆婆梅根？喔，她應該還住在附近吧。」卡拉蒙不大肯定：「我沒事不會去那邊，爸爸他——」他遲疑了一下才又重新開口。「爸爸不喜歡我們到那邊去。」
「喔，小伙子。」她抬頭問道：「你來這兒幹嘛？天氣這麼差，你該不會還想對著我家丟石頭吧？」
「狗狗乖……」他趕緊對著那頭狼唸道。
卡拉蒙搖搖頭。
「樹皮……」他低聲說著，又慚愧又慌張，神情十分尷尬：「什麼樹皮……我忘記了。」
「我……我記得。」卡拉蒙一邊回答一邊掏出硬幣。
婦人咯咯笑了起來，關上門留著狼趴在門檻邊，牠一隻黃色眼睛還盯著卡拉蒙。
「我弟有來過？」卡拉蒙一副驚訝的樣子。
葬禮上他想要哭，但卻沒哭出來；他將淚水逼進自己喉嚨。並不是因為他羞於落淚，而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為誰而哭——為了死去的母親，或者為了自己？
「那個老太婆還住不住在這兒？」奇蒂拉忽然這樣問：「你應該知道，就是那個會跟樹說話、會對著鳥吹口哨，還養了一頭狼當寵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