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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巨石碑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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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巨石降臨 第四章

第一部 巨石降臨

第四章

「巴爾的摩?」
「沒什麼是確定的,再也沒有了,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
我沒有艾尼想得那麼意外。亞洲經濟崩盤重創坎皮恩米勒的海外市場,導致公司去年被跨國企業集團收購。集團管理階層裁去四分之一的員工,將公司持有的大部分地產出售變現。
她錯了。蘇沒有打電話給我,那一整年。我試著和她聯絡,卻總是無功而返。我是有人面,但一點也不廣,而且不是巧合。遇見蘇.裘普拉是個預兆,就像遇見通勤電車裡的年輕女人,然而意義卻難以解讀,有如使用無法破解的語言寫成的預言,又像埋藏在噪音之間的信號。
換句話說,我應該說明多少?又該描述得多麼詳盡?
「呃,我做了一些研究。」
她雖然耳朵有問題,但不表示沒辦法偷聽。她的聽覺障礙甚至讓她變得更好奇,動作更隱密,不被人察覺。
還有許多畫面,但都沒什麼意思。我關掉顯示螢幕,上床睡覺。
「呃,太好了,史考特,」威特說:「這年頭失業很不好過,所以真是太好了。」
潔妮絲和威特邀我共進晚餐。他們每季都會請我吃一次飯,感覺像退休計畫或值得一做的善行似的。
就連最便宜的節目供應商也提供幾臺自然科學頻道。其中一臺正在播放剛從泰國拍攝回來的畫面,攝影小組由國家地理協會和六家企業贊助,冒險深入曼谷湄南河災區,因此開頭字幕清楚打上了企業商標。
當時的流行詞彙如今都被人遺忘了,像是「我的拿來」、「酷斃了!」和「抽屜裡的日光」等等。
我對安娜莉說,這是蘇。
五個夏天,溫暖和煦,在古殷石事件之外,新聞大多繞著歐格拉拉含水層枯竭的消息打轉。當時,新墨西哥和德州已經將灌溉乾涸土地的水源使用殆盡。歐格拉拉含水層是上次冰河期的遺跡,水量和美加邊境五大湖區的休倫湖相當,是內布拉斯加、科羅拉多與懷俄明局部、堪薩斯和奧克拉荷馬五州的農業命脈。效率奇高的離心幫浦愈鑽愈深,無情抽取地下水,讓水量不斷減少。新聞反覆播放農人流徙的現場畫面,家家戶戶坐著殘破的貨運卡車,壅塞在州間高速公路上,悶悶不樂的小孩耳朵塞著,眼睛罩著,打他們的網路電玩。男男女女站在洛杉磯或底特律的生產線上,在經濟起飛的黑暗底層落腳。由於我們大多數人都有工作,因此可以享受同情別人的滋味。
石像乾淨得異常顯眼,就連鳥類和昆蟲都會閃避,只有臉部少數裂隙積了塵埃,稍微柔化了古殷玄思的目光。然而,就算是這塊受到庇蔭的土地,也是寸草不生,徹底不毛。石像基座緊鄰河岸,幾株藤蔓試著攀上巨大的八角底座,但光滑如鏡的表面完全無法攀附,拒人於千里之外。
潔妮絲說:「那答案是——?」
不過,蘇這人很愛瞎扯,因此上課幾乎都會變成閒聊。到了學期末,她在我眼中已經不再是那個身高一九三、金魚眼、奇裝異服的怪胎,而是她本來的面目,一個有趣、絕頂聰明的女人。
「妳多久之前就知道我會被開除?」
我發現她其實在怕我,或是怕人發現和我在一起。
當時,我們英語世界對如何描述時岩已經有了共識。比方說,時岩的到訪是「出現」或「抵達」……有些人喜歡用「登陸」,彷彿它是靜止的龍捲風。
探險小組將船停在河中,上岸拍攝更多畫面。其中一集,風暴在古城上空呼嘯盤旋,雨水從時岩涓涓流下,有如迷你激流與瀑布,在河底濺起一道道羽毛般的淤泥。碼頭邊的小販用防水布和塑膠布遮住攤位,躲在下頭。
「但你沒跟凱特琳說。」
「我再幾分鐘要出門。我很想請你進來,但我還要換衣服。你來做什麼?」
安娜莉完全被打敗了。「裘普拉女士,我知道妳是誰,我是說,新聞裡老是提到妳的名字。」
「你跟她說你在找工作?」
「謝了,威特,但當時感覺不是這樣。」
假如你讓電腦從一到十隨機選取兩個數字,出來的一定是任意數字,例如「二、三」或「一、九」。但要是換成真人來挑,再將答案全部排列出來,你會發現數字集中在三和七。這是因為一般人想到「隨機」,腦中通常會浮現所謂的「中庸」數字,既不靠近上下限,也不接近中間,更不屬於序列數字(例如二、四、六)。
「這太荒唐了。」
我自己沒hetubook.com.com什麼看法。當時的人全都故作鎮定,就連我們這些關切進展,分析時岩特性(如日期、時間、尺寸和預言的勝利等等)好裝作略知一二的人也不例外。但我寧可不玩這一套。打從我和潔妮絲關係惡化,時岩一直是我生命中的陰霾,代表世上所有不可預測的邪惡力量。我曾經深深懼怕它們,並始終不敢承認這一點。
但不是他。
於是,舊沙發沒了,換成一張樸素的藍色加墊長椅。看起來很棒,但等你坐上去怎麼都不舒服就知道了。
「『幸運女神從來不按規矩分送禮物。』」
二〇二一年以來,曼谷市中心重建得不多,沒有人想住在時岩附近,或在那一帶工作。雖然正規醫療文獻沒有任何記載,但「鄰近傳染」的傳言依然讓人對當地退避三舍。不過,幫派分子和革命民兵倒是扎扎實實,無所不在,而湄南河沿岸儘管處在古殷的陰影之下,卻還是貿易活絡。
但不令人失望。
我說:「蘇.裘普拉給了我一份工作。」
她一定曉得我被開除了,或許知道更多。
然而,已經一年多沒有時岩抵達了。有些人開始認為危機就算沒有解除,起碼也只和地理位置有關,侷限在亞洲,由海洋隔開。
事件:第二波登陸月球熱、薩伊大流感、歐洲匯率危機和海牙風暴。
凱兒最先起身離開,躲到隔壁的房間。電視低聲呢喃,與風聲唱和。威特拿出威士忌醒酒器幫大家斟酒,笨拙得像是參加日本茶會的西方人。威特不怎麼喝酒。
艾尼雙手握拳說:「這種事怎麼做都很彆扭,但我不得不告訴你,小史,坎皮恩米勒打算終止你的合約,不再續聘。這是正式通知。我知道公司事前沒有給你任何警告,天曉得必須由我轉達這件事,我他媽的有多難過!往後半年,你有資格享受解約的相關權利與大筆遣散費。」
潔妮絲轉頭對威特說:「她是康乃爾大學的教授。我是不是在最近的報紙上看過她的名字?」
但她已經走回人群之中了。
探險愈接近市中心,時岩開始出現在每一個畫面裡。有的在遠方,俯瞰棕黃色的河流,有的近一點,聳立於熱帶正午,直插天際。
「這不表示我會離開她的生活,我們可以互相造訪。」
我傾聽他帶痰的呼吸,夜晚空氣在虛弱的喘息之間收縮與膨脹。
「別問我為什麼,老實講,我不能說。」
威特說:「妳這麼說不好吧?」
換句話說,有一種隨機可以稱作「直覺」亂數,和真實的隨機非常不同。
我翻身下床。
直到晚飯結束,我們都沒再提起這件事。威特起身告告退,潔妮絲等他走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才對我說:「你有事沒說吧?」
艾尼清清嗓子說:「你誤會了,小組不會解散。」
我的小組負責研發市場預測軟體,是坎皮恩米勒比較賺錢的商品。更精確地說,我們觀察看似隨機的市場現象,透過比對分析找出實用的資訊,例如消費趨勢與如何定價更有競爭力等等。
我,和你,無論你是誰。
我再也沒見到安娜莉.金凱德。我偶爾會想她過得怎麼樣,如何度過那段漫長艱苦的歲月。
我明白了。「妳都聽到了。」
艾尼.庫德森開除我那一天也不例外。
(某一天搭通勤電車,我看見車廂中段坐了一名年輕女人,戴著一頂印了「二十加三」的帽子。二十年又三個月,從首座時岩出現到它預言的勝利到來的間隔時間。女人拿著一本破破爛爛的《詭異更勝科學》在讀。這本書肯定絕版超過六十年了,我很想走到她身邊,問她發生了什麼事,讓她身上掛滿圖騰,呼應我的過去。但我實在太過害羞,而且說真的,我要怎麼問出口?我之後再也沒有見到她。)
「警察嗎?」
潔妮絲皺起眉頭,接著睜大雙眼。「有了!康乃爾大學,對吧?那個教一年級怪課的青年教授。」
「小凱兒?」我說。
(我想要找你的時候,自然找得到你,小史。別擔心。)
所以我才會來這裡:也許她能指點迷津,解釋到底出了什麼事。
潔妮絲和我是在大學時相遇的。我頭次見到她,她手裡拿著一瓶氫氧化鋁鋰,正要穿越化學實驗室。要是不小心摔了瓶子,肯定會害死我們兩個。關係穩定的第一步:絕對不要摔了他媽的瓶子。
「這只是有人在講,史考特,可能全是胡扯。其實,我不曉得他們為何開除你。不過坎皮恩米勒就是這樣,他們必須保住許可執照,為了那些賣到國外的科技產m.hetubook.com.com品。要是有人到公司打聽你,或許會危及所有人。」
他等我接受事實。
不是圓滿結局,不是,根本不算結局,而且絕對不圓滿。
我們認為可以,也取得一點進展。但由於研發相當順利,反倒讓艾尼的通知顯得太過突然。
他說:「好像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你呢,史考特?你日子過得怎麼樣?」
當然,我有朋友可以一起吃飯,去看雙城隊比賽,卻沒有可以傾吐祕密的夥伴。隨著情感緩緩磨損,我不知不覺成了一個賣命工作、友善微笑、準時回家、每晚靠著娛樂面板和幾罐啤酒打發時間的人。
「我知道,史考特,」她什麼也不知道,根本不敢正視我。「真的,我相信傳言都是狗屎,但我實在得去換衣服了,」她開始關門。「下回記得先打電話,拜託!」
「別這樣叫我,我不是小寶寶。」
「這他媽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不可能,我沒有交太多朋友。
「假如我拿到工作的話,目前還沒個準。」
無論古殷是人或東西,都已經造成數十萬人死亡,甚至更多。於是,上層圈子對這個名字不敢輕忽,喜劇演員和T恤設計師則是對它愛不釋手。有些學校禁止「古殷幫」圖像出現,直到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出面才作罷。由於古殷只有一個意涵,就是毀滅與征服,因此成為反叛分子發表宣言的留言板。然而,這一切在北美沒有人認真看待,只在其他地方餘波盪漾。
「安娜莉,我不是危險分子。」
「呃,妳知道,我們一直有聯絡。」
時光飛逝。
「沒必要,」她說:「我想要找你的時候,自然找得到你,小史。別擔心。」
但我想,問題在於我所等待的讀者是誰,而我現在還不清楚。我在向誰說話?是我的同輩,那些已經死去或行將就木的人,還是我們的子孫,那些不曾經歷過、但起碼在課本裡讀過這一切的人?又或者是更遙遠的後代,那些或許得神恩寵,得以稍微忘懷發生在這個世紀、感覺將永遠被人記得的事件的人?
「妳聽起來很生氣。」
重點是,針對高流量的商業應用,例如股市投資組合、行銷和產品定價,我們有沒有辦法藉由這個差別從中獲利?
兩座巨石一如之前的時岩,也記載了大約二十年後的軍事勝利。二十有三,雖然稱不上一輩子,卻已經足以讓古殷(假如真有其人,而不只是虛擬象徵或抽象概念)集結重兵,發動碑上宣稱的亞洲之戰,讓一名青年變成中年老頭,一名少女成為年輕女人。
「你知道,你不需要吼我。」
「我為什麼要惹麻煩,安娜莉?」
雲霧環繞在古殷突出的巨大頭部四周。
是另一個鬼魂。
其實,凱兒根本不在乎我靠什麼過活,十歲的她仍然覺得大人的世界既神祕又無聊。她只曉得我「去上班」,掙的錢即使不能讓我成為大人世界的富翁,起碼值得尊敬,這樣就夠了。我有時喜歡從凱兒的角度看自己,穩定、可預測,甚至很無趣。
五個冬天,又乾又冷,溫控衣剛剛問世,有錢人套在身上,有如穿著聚酯纖維運動衣和呼吸器的外星人入侵時髦購物區,而我們這些普通人穿著臃腫的連帽夾克,在街上匆匆行走,不然就是儘量靠近天空步道。家庭機器人(自動吸塵器、顏色鮮飽得不會誤傷孩童的割草機)成為普及品,索尼遛狗器因為喧騰一時的意外事故(跟街燈故障和一對西施犬有關)被迫回收,就連老一輩的人都不再稱呼娛樂面板為「電視機」。露絲.愛彭宣布退休,兩次。尋求連任的瑪莉蓮.黎希輸給克雷特斯.金恩,將白宮拱手讓給聯邦黨,但民主黨依然掌握國會。
我想是不是該打電話給潔妮絲,但決定不要。潔妮絲不喜歡臨時電話,寧可我在能夠預期的固定時間打給她。至於凱特琳……我想還是不要煩她,否則她可能又開始長篇大論,說她今天和威特做了什麼。她母親要她多打電話給繼父,而她覺得威特是一個大好人,會逗她笑。我想或許該找威特聊聊,說不定他也會逗我笑。
「小史又在引用詩句了,」潔妮絲向威特解釋。
「什麼?」
「呃——我聽說你被開除了。」
「是啦,就像以前那樣,沒錯。」
潔妮絲顯然比較了解狀況,她說:「所以你現在替誰工作?」
「爸,你是不是喝酒了?」我很客氣,沒有加上一個「又」字。
報導節目從城市的空拍畫面開始,粗糙傾斜的碼頭連接著簡陋的倉庫、市場與成堆的蔬果。廢墟間浮現秩序https://www.hetubook.com.com,斷垣殘壁之中清出街道,生意重開。從夠高的地方往下看,感覺就像人類面對災難不屈不撓的一則寓言。
然而,這是個假設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有人想延攬我。」
「所以她找上你?」
太陽從近乎全綠的地平線升起,時岩陰影籠罩城市,有如雄偉單薄的日晷指針。
我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等他開口。他到我家裡烤過肉,我也到他家裡烤過肉,兩人不需要客套。
說完他就掛電話了。
「不是——你惹到警察嗎?不是,就是穿西裝的傢伙。可能是國稅局,我不知道。」
她叫蘇拉蜜絲.裘普拉,我和她是在康乃爾認識的,她的專長讓她徹底投入時岩的基礎物理研究。
當然更不危險。
我最近才看過艾尼發飈,原因是我帶的小組搞砸了一個「訂購、排序、郵寄」的通訊協定,差點丟了一家全美零售大戶。但我一踏進辦公室,就曉得事情比上回更嚴重。艾尼生起氣來總是七竅生煙,臉紅脖子粗。今天更糟。他坐在桌前,眼神鬼鬼祟祟,彷彿被迫接下討厭的任務,跟禮儀師很像,完全不敢正視我。
「沒關係,威特。潔妮絲的意思是蘇拉蜜絲.裘普拉這麼位高權重的學者,要我這樣一個只會敲鍵盤的人做什麼?這麼問很有道理。」
其實,這裡就只有我們兩個。
「我猜他們還需要一個只會敲鍵盤的人。」
「很高興見到妳。」
「小史,」她說:「嘿,你應該先打個電話才對。」
「你已經說過了。好,事情不是你的錯,但既然計畫還要繼續——」
「是嗎?」
威特下樓,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但風聲愈來愈響,大雪拍打窗戶,潔妮絲忍不住表示她很擔心路上的狀況。於是我向威特和潔妮絲道別,站在門邊等凱兒向往常一樣給我離別的擁抱。
我驚惶了一秒鐘,以為是西奇.培利。我從二〇二一年就沒跟他說過話。西奇.培利,那個來自過去、滿懷憤恨的男人。
我說:「你要親自通知我的小組,還是由我來說?」
「你是說,這件事已經眾所皆知了嗎?沒有,史考特。老天,是就太傷人了。沒有。但當然,你會聽到傳言——」
「快進來,史考特!」他高聲說:「把靴子脫了,到壁爐邊暖暖身子。」
「呃,事情還沒說定,但——妳還記得蘇.裘普拉嗎?」
「妳在忙嗎?」她看來不忙。她穿著寬鬆的褲裙和褪色黃襯衫,可能在打掃廚房吧。
我有那麼多話好說,結果卻說:「妳不應該偷聽別人說話,凱特琳。」
她說:「別告訴我該怎麼做。」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跑回房間。
我切掉聲音,讓畫面說話。
「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
鏡頭轉到一隻野猴子坐在傾倒的埃客森石油廣告看板上,對天咆哮。
被艾尼.庫德森叫到辦公室絕對沒有好事。打從我進入坎皮恩米勒,他就是我的頂頭上司,而我也學到一點,就是好消息他會來找你,要是他叫你進辦公室,那就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於是,「文學與物理學中的象徵與真實模型」便成了每周沙龍,及格的唯一條件就是讀過上課大網,還有針對大綱討論的話題絕不能讓她無聊。想加分很簡單,只要問她喜歡的研究主題(例如卡拉比─丘空間或先驗力與語境力的區別)就行了,她會侃侃而談二十分鐘,之後完全按你專心的表情夠不夠真實來打分數。
「我也是,」但蘇的眼睛始終盯著我:「真奇怪,我竟然會在這裡遇到你,小史。」
我看著太陽從東方的合作農場升起。這一大片農場是我們對抗饑荒的堡壘,田裡積了薄雪,在空盪的田埂間閃耀白光。
但我起碼讓她印象深刻過一次。那天,她搬出公司某人的名號,幫我們混進某所大學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主題是「時岩:科學與文化議題」。(那一回是我們共同的主意。呃,應該說是我的主意。安娜莉之前就已經反對我在臥房貼時岩的空照圖和環景相片作裝飾,也不喜歡我公寓到處是古殷幫的下載資料。)我們坐著聽完三場報告,打發掉大半個愉悅的周六午後,安娜莉忽然覺得討論有點太抽象了。但當我們穿越大廳,一名穿著寬鬆牛仔褲和過大豆綠毛衣的年長女人高喊一聲,雙眼透過巨大無比的眼鏡看著我,炯炯有神。
「五年,」我說:「幹,艾尼,五年了!」
「就算我不在附近,也是她父親。」
公寓和我搬入當時相去不遠,除了臥室一面和圖書牆被我當成布告欄,貼滿列印出來的新聞和時岩相片,外加成篇累牘的筆記之外,變動不大。至於變好的部分,幾乎全是凱特琳的功勞。凱兒十歲了,老愛批評我的時尚品味,可能這麼做讓她感覺很大人。我換了沙發,因為不想再聽她說舊沙發有多麼「不當代」。凱兒最喜歡用這個詞嘲弄事情。
「我沒有,只是在想我該不該生氣。」
是潔妮絲介紹我認識蘇拉蜜絲.裘普拉的。當時她在做博士後研究,是物理系的後起之秀,個子高得離譜,而且又胖。系上給她(或許為了懲罰她的學術疏失)二年級的通識課,讓英語系學生有理科學分可拿,理科學生有英文學分好賺。沒想到她反其道而行,課程難得嚇人,趕走了所有學生,只有幾個天真的藝術系學生和搞不清狀況的資工系學生留下來。還有我。幸好蘇根本懶得當人,讓我們又驚又喜。她故意用課程簡介嚇跑來混的學生,對我們也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言之有物。
她走到玄關,但停在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神恚怒,下唇顫抖。
最新一座時岩出現(抵達、登陸)在十八個多月前,將澳門濱海地區夷為平地。另外就在半年前,類似的石碑才摧毀了臺北。
我什麼都不放過。
所以,那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做,只喝了幾罐啤酒,看衛星節目不停轉臺。
我得說,他很努力讓我感覺賓至如歸,起碼那天晚上。他打開雙層樓房的大門,背著溫暖昏黃的燈光朝我咧嘴微笑。威特是那種高大溫柔的傢伙,體型很像泰迪熊,渾身毛茸茸的也很像。長得不帥,不過是女人會說「可愛」的類型。他比潔妮絲大十歲,開始禿頭,但掩飾得很好。他的微笑即使不夠真誠,起碼也很爽朗,牙齒潔白發亮。在他住的那一區,威特肯定動過最好的牙科手術、最好的放射狀角膜切開術,有最好的車。我在想,不曉得對潔妮絲和凱特琳來說,做個最好的太太和女兒是不是很難?
「你打算離開坎皮恩米勒?」
後來,我開車到安娜莉的公寓,敲她房門。
或許是吧,不過這個話題太棘手了。「她是聯邦資助的研究小組成員,有足夠的權力聘人。」
自從我和凱特琳到遊樂中心一遊,轉眼已經將近五年了。這天,艾尼.庫德森要正在執行批次排序測試的我到他辦公室。假如各位相信因果關係是直線連結,而未來始終臣服於過去的話,這天或許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捩點。不過,先嘗嘗那五年吧;要是不記得,請用想像的。
「我完全沒想到。應該說真特別,但也可能不是。我們應該找一天敘敘舊。」
我沒有跟潔妮絲說我丟了工作,但不是因為我還想向她證明什麼。或許是為了自己(有這個可能),不過肯定是為了凱特琳。
當然還有古殷,有如逼近的鼓聲。
「小史……」他說,彷彿除了名字就講不下去似的。
「你的人面真廣,」回家路上,安娜莉這麼對我說。
艾尼在椅子上忸怩不安,說:「我無權多說什麼。你工作表現非常出色,假如你有需要,我很樂意寫在推薦函裡。」
「你的意思是,我得罪了管理階層的人?」
「史考特,」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小史。」
潔妮絲已經不是在連棟公寓租屋而居的單親媽媽。她在生化實驗室工作,和她的主管威特曼.德拉杭特結婚,徹底拋開難堪的過往。威特很有野心,也非常有管理技巧。面對亞洲危機,號角大藥廠的表現依然蒸蒸日上,填補西方市場因為中國和臺灣廉價藥品突然消失而出現的缺口。威特提到時岩的時候,偶爾會稱它是「神抽的迷你關稅」,讓潔妮絲笑得很尷尬。我不認為威特很喜歡我,但他接受我,把我當成鄉下表親,因為是凱特琳的父親而意外(令人不悅與避諱的意外)和他攀上關係。
不過,我倒真是有點措手不及。
「安娜莉——我和政府扯上關係?」
他微微點頭,說:「我們這裡的工作受到嚴密監控,大夥兒都很緊張。我不曉得你是不是得罪誰,也許是你交錯了朋友。」
這算偏執嗎?安娜莉認為是。
「我聽說有人在打聽你,好像是政府的人。」
「嗯哼,那,我不曉得該講什麼。我是說,這真的太突然了。問題是凱兒知道了會多不安,但我答不出來。我無意冒犯,但她現在不像從前那麼常說起你了。」
先是平壤,然後是胡志明市,再來就是澳門、札幌、關東平原、宜昌……
「多久之前?」
「對,我還沒跟凱特琳說,我想先告訴妳。」
「假如我能知道為什麼,或許有點幫助。」
「你是什麼意思?」
很多事和-圖-書,我跟她說了一件:「工作在巴爾的摩。」
我受寵若驚。我可能太想和她聊聊,居然一時神經掏了名片給她。
「這不是我的決定,史考特。」
我們已經一年多沒約會了,但在公司自助餐廳咖啡間裡遇到都很客氣。這陣子,她對我就像母親一樣,時時關切我的健康,彷彿擔心我遲早會出大狀況似的。也許那一天早就到了,但我依然壯得像馬一樣。
我不要凱兒(還有潔妮絲和威特)知道我被開除了……起碼不是馬上說,等我有其他東西能講再說。就算沒有圓滿結局,起碼也有第二章、接下來……
我在聖保羅市郊工作了兩年,坎皮恩米勒的研究部門,替自我演進式的商業介面碼撰寫修補程式,接著調到市中心加入一個小組,工作性質類似,只是對象更安全,是我們自家嚴密戒護的原始碼,所有主要產品的核心。我通常從自己的單房公寓開車進城,但遇到極為惡劣的冬日就改搭新的慢車。鋁製車廂裡總是擠上太多乘客,散放熱能與濕氣,體臭和鬍後水味混雜在一起,城市有如掛在霧氣車窗外的一方白紗。
「我兩周前就和坎皮恩米勒分道揚鑣了。」
我試著睡覺,把憂慮的亂絲編織起來,殺死子夜與黎明之間那段低落時光。
「所以你要搬到美國另一頭?」
「嗯哼,」潔妮絲說。這是她知道我在說謊的意思,但她沒有咄咄逼人。
不過,當她開門見到我卻嚇了一跳,不僅驚訝,還沮喪得很。
「造訪不是養育,史考特。造訪是……叔叔在做的事。但我不曉得,也許這樣最好,她和威特處得很好。」
她住在艾迪納舊城區一棟三樓小磚房的二樓,公寓號碼二〇三。我瞪著門板上的號碼看了一會兒。二十有三。
那一年失業率向上攀升,歐格拉拉危機和亞洲經濟崩盤將許多人趕出就業市場,流落河邊,形成廣達五個街區的帳篷城市。我想像自己置身其中。
她皺起眉頭,咬著下唇。這是新習慣。「以坎皮恩米勒在做的事,他們不喜歡和政府扯上關係。」
但我連這個都得不到。日出前一小時,電話響了。我該讓伺服器接的,但卻東摸西摸抓起,將它翻開,擔心凱特琳出事了(否則不會深夜電話鈴響)。「喂?」
我約會了幾次。我和坎皮恩米勒品管部的一名女同事交往了將近一年。她叫安娜莉.金凱德,喜歡綠松石和新戲劇,對時事很感興趣,經常拉我去聽演講和讀書會。多虧她,我才沒有遺漏古殷的發展。但我們最後還是分手了,因為她有強烈而複雜的政治理念,而我沒有。我是古殷觀察家,卻也是政治不可知論者。
「喔!這決定真帶種,史考特。」
「沒有,」他氣憤回答:「沒有,我——哎,呃,幹。這算是——算是治療——呃,你知道的,媽的。」
結果這個「接下來」是另一通意外的電話。
「嘿,」她說:「沒關係,你要搬走了,無所謂。」
「史考特,」她前後打量走廊,接著說:「你惹麻煩了嗎?」
輿論對於時岩的態度既疏離又冷淡,中國南方的政治與軍事局勢一片混亂,群龍無首,或許古殷已經開始招兵買馬。不過,昨天報紙一篇社論揣測,長期看來,古殷出頭也許不壞,儘管出現開明專制的機率微乎其微,卻有可能讓這個動盪不安的區域恢復穩定。風雨飄搖的北京政府不久前才引爆一枚戰略核子裝置,想摧毀去年出現的宜昌古殷石,結果非但沒有成功,反而導致水壩決堤,引發洪災,將放射性淤泥一路送入東海。華南已經被北京的跛腳政府搞成這樣,還怕古殷來了會更糟嗎?
一些我們以為重要的名字和地點:丹恩.萊瑟博士、惠靈法院、卡姆.芬托、貝克特與勾登斯坦。
還有最初對於古殷石的狂熱與風靡,一萬個言人人殊、理論彼此矛盾的網站,瘋子般喧囂不停的媒體,研討會與委員會的報告,智庫和國會調查,洛杉磯一名年輕人正式改名「古殷」,引來群起仿俲。
我們在寬敞的飯廳用餐,來自著名產地的含鉛玻璃在窗框裡嘎嘎振動。凱兒聊了一點學校的事(她這學年過得很辛苦,尤其是數學),威特聊他的工作,顯然比凱兒興奮許多。潔妮絲在號角依然做著合成蛋白質的老差事,不過她絕口不提,似乎很滿足於讓威特一個人大吹大擂。
我應該為此道歉嗎?這裡漏個一年,那裡跳過兩年的?歷史畢竟不是直線,而是有淺有窄,有支流也有停頓,還有危險的逆流與暗藏的漩渦,就連一段回憶也是歷史。
「怎麼樣的傳言?」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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