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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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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世界末日謠言的夏日

第二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實在痛得難以忍受,就連嗎啡也不太有用。那是黛安在巴東的藥房買的,價錢貴得離譜。發燒更可怕。
發燒不是連續的,而是像海浪一樣,一波波湧過來,一陣又一陣,熱火和噪音像氣泡一樣,出其不意地在我腦袋裡爆裂。發燒導致我的身體狀況反覆無常,變幻莫測。有一天晚上,我伸手去摸一個不存在的玻璃水杯,結果把床頭燈撞碎了,吵醒了隔壁房間的一對情侶。
第二天早上,我的腦袋又暫時清醒過來。我不記得那件事,但我看到手指關節上有一灘凝固的血,而且,我聽到黛安正在塞錢打發那個氣沖沖的門房。
「我真的把燈撞破了?」我問她。
「恐怕是真的。」
她坐在床邊的藤椅上。她叫了客房服務,有炒蛋和柳橙汁。我猜,時間大概是早上了。薄紗般的窗簾外面,天空是一片蔚藍。陽台的門開著,溫煦舒暢的風陣陣吹來,夾雜著海洋的氣味。「很抱歉。」我說。
「那是因為你神智不清,所以,你最好忘了這件事。不過,你顯然真的忘了。」她用手摸摸我的額頭,安慰我。「而且,這恐怕還沒結束。」
「多久了?」
「一個禮拜了。」
「才一個禮拜?」
「才一個禮拜。」
我的折磨才過了還不到一半。
不過,發燒間歇的時候,頭腦是清醒的,可以寫東西。
那種藥有許多副作用,書寫狂是其中之一。黛安經歷同樣折磨的時候,曾經反覆地寫「我不是哥哥的守護神嗎」這個句子,連續寫了好幾百遍,寫滿了十四張大頁紙,筆跡幾乎一模一樣。我自己書寫狂發作的時候,寫的東西至少內容還看得懂。我把自己的手稿疊在床頭桌上,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利用發燒還沒有再度侵襲之前的間隙,重讀自己的手稿,修正自己腦海中的記憶。
那一天,黛安不在旅館裡。她回來的時候,我問她跑到哪裡去了。
她說:「找人打通關係。」她告訴我,她已經聯絡上一個搞運輸的掮客。他是米南加保族的男人,名叫賈拉。他做進出口生意,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真正好賺的錢是安排移民偷渡的佣金。她說,碼頭那邊的人都認識賈拉。為了爭取船位,她和別人競價,對方是一大批以色列集體農場來的無政府主義狂熱分子。這樣說來,交易還沒有敲定。不過,保守估計,她還是相當樂觀的。
我說:「小心點,可能還有人在搜查我們。」
「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不過……」她聳聳肩,眼睛看著我手上的筆記本。「你又在寫了?」
「寫可以讓我忘記痛。」
「你握得住筆嗎?」
「感覺有點像是關節炎末期,但我還應付得了。」我心裡想,至少目前為止還應付得了。「有個消遣,受點折磨還算值得。」
當然實際上並非只是消遣。書寫狂不也光只是副作用。書寫是一種方法,讓我把心裡的恐懼表現出來。
「你寫得很好。」黛安說。
我嚇了一跳,瞪著她看。「妳看過了?」
「泰勒,是你叫我看的,你拜託我看的。」
「我神智不清了嗎?」
「顯然是……不過,你當時似乎還很清醒的。」
「我寫的時候並沒有打算要給人家看。」而且,令我震驚的是,我居然忘了是自己拿給她看的。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可能已經忘掉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會再看了。不過,你寫的……」她抬起頭說,「我很意外,當年,你對我的感情是這麼強烈。我好開心。」
「妳不應該會覺得意外。」
「你絕對想像不到,我真的很意外。可是,泰勒,那看起來不像真的,你寫的那個女孩子感覺好冷淡,甚至有點冷酷。」
「我從來不覺得妳冷酷。」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對我的感覺,而是我對自己的感覺。」
我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我以為這樣就表示有力氣了,證明自己吃得了苦頭。其實,這只不過證明止痛藥暫時發揮功效了。我在發抖。發抖是第一個徵兆,表示又快要發燒了。「妳想不想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愛上妳的?也許我應該把這個寫下來。那很重要。那是我十歲……」
「泰勒,泰勒,沒有人十歲的時候就會愛上別人。」
「那是聖奧古斯丁死掉的時候。」
聖奧古斯丁是一條很活潑的純種小獵鷸犬,黑白兩色的毛。牠是黛安的心肝寶貝。她都叫他「聖犬」。
她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好可怕。」
不過,我可是說真的。艾德華.羅頓大概是一時衝動才會買了那條小狗,因為他想幫大房子的壁爐找點東西來當裝飾品,就像那對古董柴架一樣。但聖犬可不甘心當裝飾品。聖犬不只是看起來賞心悅目,還很好奇,又非常頑皮。時間一久,艾德華終於開始唾棄那條狗了。而卡蘿根本沒把那條狗當一回事。傑森被小狗鬧得有點不知所措,但還是疼牠。只有十二歲的黛安會整天黏著聖犬。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最美好的一面。整整六個月,除了坐校車上學之外,不管黛安去哪裡,他們都是形影不離。夏天黃昏的時候,他們會在那片大草地上玩耍。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發現黛安很特別的那一面。我第一次感覺到,就這麼看著她,是多麼地愉快。黛安追著聖犬跑,跑到沒力氣了,而聖犬總是很有耐性地等她喘過氣來。她對小狗的那份關心,是羅頓家其他人根本沒想過要付出的。她感受得到小狗的喜怒哀樂,而小聖奧古斯丁也感受得到黛安的心情。
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喜歡她那種模樣。然而,在羅頓家那個騷動不安、情緒高漲的世界裡,黛安那純真的感情,彷彿是沙漠風暴中的一片綠洲。如果我是一條狗,我大概會很嫉妒聖奧古斯丁。但我沒有。我只是對黛安那種獨特的感情十分著迷。她和她的家人在某些地方是很不同的,對我而言,那很重要。她敞開自己的感情,面對這個世界。那樣的感情,羅頓家其他的人不是已經失去了,就是從來都不懂。
那年秋天,聖奧古斯丁忽然死了。牠還只不過是一條小狗,死得太早了。黛安傷痛欲絕,而我忽然明白,我愛上她了……
不,這樣說聽起來有點恐怖。我不是因為她為小狗傷心才愛上她的。我愛上她,是因為她有能力為小狗傷心,而她的家人看起來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偷偷鬆了一口氣,終於等到聖奧古斯丁從這個家裡消失了。
她不再看我,轉過頭去看窗外燦爛的陽光。「那條小狗死掉的時候,我心都碎了。」
我們把聖犬埋在草坪再過去的森林裡。黛安堆了一個小石墩當做墓碑。往後的十年裡,每到春天,她都會重新堆一次,直到她離開家。
當季節變換的時候,她會靜靜地在墓碑前禱告,雙手合十。我不知道她在向誰禱告,或是禱告什麼。我不知道別人禱告的時候都在做什麼。我不覺得我有能力禱告。
然而,這證明了一件事。黛安活在一個比大房子還要大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感情的起伏,像潮起潮落樣一樣深沉厚重,背負著整個浩瀚的海洋。
那天晚上,我又發燒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恐懼再度淹沒了我(那種恐懼大概每隔一個鐘頭就會湧現一次)。我害怕藥力會把我的記憶變成空白,永遠恢復不了。感覺上,那是無法彌補的失落,彷彿在夢裡找東西,卻怎麼也找不到。尋找一個遺失的皮夾,一隻手錶,一個珍貴的小東西,或是,尋找失落的自我。我彷彿感覺得到火星人的藥正在我的體內起反應。藥力攻擊我的肌肉,和我的免疫系統協議暫時停戰,建立細胞的灘頭堡,隔離危險的染色體定序。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黛安不在了。我吃了她給我的嗎啡,壓住了疼痛。我從床上爬起來,很吃力地到浴室去,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外面的陽台。
晚餐的時間到了。太陽還在天上,天色卻漸漸昏暗,變成一片深藍。空氣中飄散著椰奶香,混雜著柴油廢氣的臭味。西方的海平面上,大拱門閃爍著微光,如冰凍的水銀。
我發覺自己又想寫了。那股渴望湧上來,像是發燒後的反射動作。我手上拿著筆記本,已經有大半本寫滿了幾乎看不懂的塗鴉。我得叫黛安再幫我買一本了,或許多買幾本,我可以用來繼續寫。
文字像錨一樣,拴住記憶之船,以免船在暴風雨中沉沒。

世界末日謠言的夏日


如果世界末日倒數計時只剩下幾天和幾個小時,也許情況會很不一樣。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表演主題,可以驚慌失措,或是像聖徒一樣等候上帝的寵召,掌握恰當的時機,眼睛盯著時鐘,演完人類的歷史。
那棟英國鄉村風味的小屋有四個房間,牆面上塗著綠色的含砷保護塗料,四周環繞著幾百公頃的保育林地。小木屋在暮靄中閃爍著光輝,宛如一盞防風燈。傑森已經到了,他那部白色的法拉利停在棚頂通道下面,上頭的棚架還滴著雨水。
「妳有跟他們說過你想離開了嗎?」
我不餓,但老實說,我想咖啡想得快瘋了。醫學院的生活讓我染上了咖啡癮。傑森說:「算你好運,我這裡正好買了半公斤的瓜地馬拉咖啡。」瓜地馬拉人無視於世界末日即將來臨,還是努力種咖啡。「我來煮一壺。趁咖啡還在煮的時候,我先帶你看看房子。」
「可惜他享受不到了。上禮拜他到密西根去巡視一間鋁擠壓工廠,不小心從裝櫃月台上摔下來,屁股摔裂了。」
「會餓嗎?」
不過,她後來就沒有再跟我提過她想離開。我猜是卡蘿勸她留下來的。
大雨傾盆而下,低沉的雷聲從山那邊傳過來。我終於到了斯托克布里奇鎮外,停在艾德華.羅頓短期租賃的度假小屋前面。
「噢,就是這樣嘛。學校功課好像不太好,而且,好像犯了什麼罪……」
「目的是什麼?」
現在輪到我糊塗了。
「有點累。」
「她要帶她男朋友來。」
他笑了一下說:「我只要專心聽前輩的吩咐,必要的時候很有禮貌地提出建議。欸,跟我聊聊你們醫學院吧。」
「還沒。」
她又猶豫了一下。「你最好還是問傑森比較清楚。」
「沒錯,沒錯,差不多就是這樣。」傑森忽然揚起眉毛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敬佩與驚訝。即使過了很多年,想到他當時的表情,心裡還是有點得意。
小傑說:「主宰勝敗的奧妙,不在於打鬥,而在於四兩撥千斤。對手的塊頭比你大,你就要利用他的體重和衝力來對付他——我們就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處理時間迴旋。」
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沒有人。
我嚇了一跳。「小傑,我才剛畢業,還沒當住院醫生呢。」
我走開了,讓他一個人去烤肉。煙霧和火的熱氣籠罩著他。
「正好相反。在地球這個小小的氣泡外面,我們有幾百萬年的時間可以好好利用。而且我們有一種非常可靠的工具,正好可以用在那段時間裡。」
「沒什麼,我只是老了。小泰,每個人早晚都會老。」她又補了一句。「如果你覺得我做的事也算一種工作的話,我考慮要退休了。那對雙胞胎都在外面,家裡只剩下卡蘿和艾德華。自從華盛頓那邊的工作開始以後,連艾德華都很少在家。」
我問:「你們已經有實踐這個構想的具體方案了嗎?」
我忍不住想問。一談到這些事情,傑森顯然很不自在。我想到一件往事。當年在大房子的時候,有一次傑森帶他約會的女孩子回家,和家人認識一下。她長相普通,但是很親切。她是傑森在萊斯中學的西洋棋俱樂部裡認識的。她太害羞了,不知道要說什麼。那天晚上,卡蘿還算是滿清醒的,可是艾德華顯然對那個女孩子很不滿意,態度很粗暴,非常明顯。女孩子走了以後,他把小傑臭罵了一頓,說他「把那種怪人拖進房子裡」。艾德華說,聰明才智越高,責任就越大。他不希望傑森遭到誘拐,陷入傳統的婚姻裡。當傑森能夠「在人類歷史上留下痕跡」的時候,他不想看到傑森「在曬衣繩上晾尿布」。
「所以,我們威脅中國,然後他們就讓步了?」
「別那麼死腦筋。想想看。」
她說我好「冷酷」。不過,那已經是我說得出來的最接近智慧的話了。
我們忽然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最後我開口了。「那……她究竟來不來?」
「犯罪?」
「究竟是什麼事你不想讓我知道?」
「邀請他們參與我們的小計畫,共同拯救世界。」
一大片雲從西邊翻騰而來。一個小時後,濃雲密布,徹底掩蓋了壯麗蔚藍的天空,雨滴開始打在擋風玻璃上。我打開車燈。
「那就安心了。」當天才聽說有危機,沒想到當天就沒事了。「我媽告訴我的。好像是新聞有報導。」
「妳說沒有人猜得透,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忽然嚴肅起來。「不是,絕對不是。我是很正經的。」
「把夾子拿給我。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神祕,我本來絕對不能說,不能告訴任何人。」
「老天,當然不是我們演化,也不是三十年或四十年。我說的是原始的生命形態,我說的是千秋萬世幾十億年的時間,我說的是火星。」
這一點,從民意調查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傑森把真相告訴我和黛安的那天晚上,太空總署就已經發布了軌道探測所得的資料。歐洲那邊也爭先恐後發射了一堆探測艇,證實了美國人的結論。然而,即使時間迴旋的真相已經公佈八年了,仍然只有歐洲和北美洲極少數的人把它當一回事,認為時間迴旋會「威脅到他們和家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在亞洲、非洲、中東大部分地區,大多數人堅決認定整件事都是美國人的陰謀,或是意外事件。可能是美國人想搞什麼星戰計畫防禦系統,不小心搞砸了。
只有一個,一個根本的漏洞。
幼兒尚未知曉
很多和傑森有相同處境的人頂多就是不要再帶約會的女孩子回家。
只不過,什麼可以算做是訂婚了?那是怎麼回事?
「中國軍方想用核子武器攻擊南北極上空的飛行體。他們已經把裝載核子彈頭的飛彈安裝在發射台上了,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待命發射。他們的邏輯是,如果能夠摧毀南北極上空的飛行體,也許就能夠摧毀整個防護罩。當然,我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他們會成功。想想看,如果人家的科技有能力操控時間和重力,我們的武器有可能傷得了他們嗎?」
聽到這個消息,我表現得很有風度。我說:「嗯,她會很幸福的。」我應該嫉妒嗎?我跟黛安已經沒有關係了。關係?如果這兩個字代表男女感情,和-圖-書我和她之間根本就從來沒有過。而且,在石溪分校的時候,我自己也差一點就訂婚了。她是二年級的學生,名叫甘蒂絲.布尼。我們喜歡對彼此說「我愛你」,到後來我們終於懶得再說了。我猜,是甘蒂絲先厭倦的。
「有點類似。不過,我們也給他們胡蘿蔔吃。我們請他們搭便車。」
我們在房子裡慢慢繞了一圈。屋子裡瑣碎的裝飾充滿二十世紀的風味,牆上漆著蘋果綠和熟橘子的顏色。古董桌椅和黃銅床架是從車庫拍賣買來的二手貨,看起來很結實。彎曲的玻璃窗上遮著蕾絲窗簾,雨水沿著玻璃流個不停。廚房和臥室裡有現代化的設備:大電視、音響、網路聯機。連下雨天都感覺很舒適。我們回到樓下之後,傑森去倒咖啡。我們坐到餐桌旁,急著想知道彼此多年來的狀況。
「如果火星可以住人,大家就可以到那裡去生活。」
「我不懂。」
我說:「你在消遣我。」
「你路上吃過了嗎?」他問我。
或者幫我們對抗他們?
當然,傑森說對了,那確實很難相信。或者,不應該用相信這個字眼,因為再怎麼荒誕不經的事都有人會相信。所以,應該說,很難接受一個根本的事實,接受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坐在屋前的門廊上,這一邊,正好避開了驚天動地的刈草機。風很涼,我仰起臉對著太陽。就算明知陽光是仿造的,我還是感受到陽光的溫煦和舒暢。陽光是過濾的。真正的太陽,此刻正以失控般的驚人速度旋轉著。在那個世界裡,無數個世紀轉眼之間就揮霍掉了,彷彿只是幾秒鐘——我們的幾秒鐘。
十點剛過,門鈴忽然響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黛安來了。難道是她決定提早過來嗎?一開門,原來是麥克園藝公司的工人。他穿著一件無袖T恤,披著墨西哥式的彩色大圍巾。他只是來提醒我,準備要除草了。因為除草機聲音很大,他怕把屋子裡的人吵醒。他說,如果不方便,他可以下午再來。我說,現在就方便得很。於是,幾分鐘後,他開著那台綠色的「約翰迪瑞」刈草機,環繞著外圍的庭院。老舊的刈草機燒出濃煙,搞得一片烏煙瘴氣。我還是有點昏昏欲睡,開始胡思亂想。我想到,傑森喜歡形容地球以外的地方是整個宇宙。不知道從整個宇宙的眼光來看,修剪草坪這樣的工作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從整個宇宙的眼睛來看,地球像是一個血流幾乎停滯的行星。那些草葉彷彿歷經無數個世紀才長出來,生長的動作漫長宏偉如恆星的演化。園藝公司的工人就像幾十億年前誕生的自然力量,以極大又無法控制的耐性,割斷了那些草葉。斷裂的草葉彷彿感受到無比輕微的地心引力,在太陽與大地之間緩緩飄降,歷經無數季節變換之後,才落到土壤上。土壤中有「秀麗隱桿線蟲」在蠕動。秀麗隱桿線蟲一百四十四天的壽命,相當於人類的五百歲,是微生物中的瑪土撒拉,《聖經》中活了九百六十九歲的人類。當瑪土撒拉蟲在土壤中蠕動時,天外浩瀚的宇宙深處,或許有個銀河帝國已然經歷了興盛與衰亡。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用時間迴旋這個名稱了。
這真是驚人的構想。我忽然覺得自己變成華生醫師,變成十九世紀英國偵探小說裡的那種助理角色。這種角色的台詞通常是:「他想出來的計畫實在太大膽了,甚至有點荒唐。可是,我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出半點漏洞。」
「她什麼時候會到?」
「所有七八十億的人口嗎?」
「想辦法讓大氣層獲得充足的溫室氣體,使火星暖化。釋放冰凍的水,利用簡單的有機生物當種子。不過,最樂觀的估計,那也要花上……」
他笑了。
「她跑去新國度的群眾大會幹什麼?」
「泰勒,這樣子我們沒辦法講話。你不能一直重複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問他:「那合法嗎?」
「那太不幸了。」
中午剛過,天上那個像真的一樣的太陽幻象正散放著耀眼的光芒。行李都已經裝上我那部韓國現代轎車,隨時可以開上路回家。我打算在家裡陪媽媽幾個禮拜,然後花一兩個禮拜的時間,悠哉游哉地慢慢開,橫穿美國。我即將前往西雅圖的港景醫療中心,開始擔任住院實習醫師。這是我最後的空閒時間了。我打算利用這個空當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至少,看看東岸的緬因州和西岸的華盛頓州中間這一段。不過,傑森似乎有別的打算。如果沒讓他秀出葫蘆裡賣的膏藥,他是不會那麼輕易就放過我,讓我隨便打聲招呼就說再見的。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是機密?」
自從上次雪橇派對分開之後,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傑森了。不過,我們還是一直保持聯繫。我醫學院畢業那一年,我們又在麻州伯克郡一間夏日度假小屋碰面了。那裡距離著名的音樂聖地檀格塢大約二十分鐘的車程。
傑森說,那片草地。我就說,那天晚上星星不見了。
然而,我們面對的狀況並非眼前的世界末日,而只是很像人類最後的滅絕,因為太陽系很快就會變成人類無法居住的環境。太空總署的太空探測拍攝到許多畫面,畫面中的太陽正逐漸膨脹。也許,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保護我們,阻止太陽毀滅人類……不過,目前還是有一層防護罩保護著我們,抵擋太陽。為什麼要保護我們,沒有人知道。即使有所謂的危機,那個危機也是難以捉摸的。大家眼睛看得到的是,星星不見了。這是唯一的證據,證明人類面臨危機。星星不見了,是一個證據,但這證據也證明不了什麼。
我進了屋子,把雨水淋濕的手提箱放在走廊的瓷磚地板上。我說:「好久不見了。」
「這陣子,傑森和黛安的事情,我都是從卡蘿那邊聽來的。」
房子本身似乎就散發著慵懶的氣氛。昨晚的暴風雨已經過了,早晨的微風吹拂過棉布窗簾,感覺很舒暢。廚房的流理台上有一面切肉砧板,在陽光的照耀下,表面的紋理顯得不太光滑。我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看著天邊的雲像一艘宏偉的多桅縱帆船,緩緩駛過遠處的海平面。
我一直都很忙。我念完了四年的大學部,期間又在當地的私人診所裡當義工,然後參加了美國醫學院入學測驗。在正式考試之前的好幾年,我就已經開始準備了。入學測驗的結果,叫做「成績點數和圖書與學分的加權平均值」,簡稱GPA。我有了GPA,也照例請大學指導教授和另外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寫了一大疊推薦函,再加上艾德華的慷慨解囊,於是,我終於獲准進入紐約州立大學,在石溪分校的醫學院又讀了四年。那四年也念完了,結束了,已經成為歷史。然而,我至少還要再當三年的住院醫師,才能夠正式執業。
我是打算要問。
他說:「泰勒,這個機會太好了,絕對不能放過。艾德華在麻州伯克郡租了一間夏日度假小屋。」
「什麼機會?有機會早點去死?」
晚飯後,我趁著天色還沒有完全暗,繞著院子裡散步。
我的朋友傑森說,我們要把火星地球化,殖民火星。而且他不是在吹牛……至少另外十幾個和他一起的人也不像在吹牛。他們都像他一樣聰明,一樣大權在握,而且顯然擁有共同的信念。所以,他剛才的構想都是真的。那個構想已經進入某些行政程序,已經是執行中的工作了。
我跟他走出去,到屋子後面。那是一個標準的烤架,用丙烷燃料。小傑從來沒用過那玩意兒。他打開燃料罐的活門,按下點火鈕。火猛然冒上來,他嚇了一跳,人往後縮,然後露出牙齒笑了笑。「我買了牛排,還在鎮上的熟食店買了三種豆子的綜合沙拉。」
「噢,有啊。」傑森已經吃掉四分之三的牛排了。他把盤子推開。「而且經費還沒有貴到我們承擔不起。唯一的困難是基因工程,如何改造出生命力極強的單細胞生物。火星的表面寒冷乾燥,幾乎沒有空氣。每次太陽一出來,地表就會暴露在輻射線下,細菌會死光。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有大量的『嗜極端環境的菌類』,足以應付這樣的環境。例如,存活在大西洋海底岩石的菌類,可以在核反應爐外洩物中存活的菌類。至於其他的問題,根據我們的經驗,純粹就只是技術問題了。我們知道火箭沒有問題,我們知道有機演化沒有問題,沒什麼新東西。真正唯一的新東西,是我們有了全新的視野。火箭發射後,我們只要等個幾天或幾個月,就能夠得到長期的結果。長期的意思是億萬年。我們稱之為『目的論工程』。」
已成大熊佳餚
所以,人類面臨絕種的威脅,要怎麼過日子呢?這個問題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最佳寫照。對傑森來說,那似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他身先士卒,自己跳進困境裡,尋找答案。時間迴旋很快就成為他生活的全部。而對我來說,那似乎也是個簡單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就是一直研究醫學。我們活在一個危機隨時會爆發的時代,在這樣的氣氛中,學醫似乎可以說是比較明智的選擇。然而,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會來臨,只是沒那麼快,那麼,拯救生命會不會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如果最後大家都註定要死,救不救有什麼差別呢?如果全人類都要滅種了,又何必去救一條命呢?不過,醫生當然不是真的在拯救生命,只是在延長生命。如果無法延長,我們可以給病人安寧療護,減輕病人的痛苦。那可能是所有的醫療技術當中最有用的。
「小傑,你有點嚇到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於是,我們兩個開始談起往事。原先談話的緊張氣氛消失了,我們講起小時候。我發現我們陷入一種模式。傑森會先講到一個地方,例如地下室、購物中心、森林裡的小溪。然後我會接著說一個故事。例如,那一次我們偷開酒櫃;那一次,我們在時代坊藥局看到萊斯中學的女生凱莉.溫絲,她偷了一盒木馬牌的安全套;那年夏天,黛安堅持要唸一段文章給我們聽,彷彿她發現了什麼人生的大道理。那是英國女作家克利斯汀娜.羅塞蒂寫的,聽了簡直讓人窒息。
「我還在等黛安的電話。不過,恐怕要到晚上才會知道她來不來。我猜,晚餐大概就是我們兩個人吃了。」
有一次我問傑森,為什麼大家都不相信。他說:「想想看,我們在強迫他們相信什麼。那群人幾乎是整個地球的人口,他們的天文學知識幾乎還停留在牛頓之前的時代。如果你生活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想辦法找到足夠的食物,餵飽自己和家人,那麼,你對月亮星星還需要懂那麼多嗎?如果要讓那些人聽懂什麼叫做時間迴旋,你恐怕要從開天闢地開始講起。你必須先告訴他們,地球已經存在幾十億年了。光是十億年這個數字就夠他們傷腦筋了,搞不好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光是這些知識就夠他們消化半天了,特別是,如果你受教育的地方是伊斯蘭教的神權國家、泛靈論的村落,或是美國南方聖經地帶的公立學校,那就更有得消化了。
他忽然不笑了。「老實說,我已經不敢相信她了。這幾年不再相信了。」
那個園藝工人的成果是很令人滿意的。草坪鮮豔奪目,看起來像是數學家的夢中花園,種滿了五彩繽紛的花草。草坪再過去,森林已經逐漸籠罩在陰影中。我心裡想,森林的光影景致一定會令黛安十分陶醉。我又想起當年,那段流連溪邊的夏日時光。她會唸一些老書給我們聽。有一次,我們談到時間迴旋,黛安唸了一首小小的韻詩。那是英國詩人郝士曼寫的:
「時間本身是流動的,無法預測。雖然我們剛剛已經學到了地球和太陽的新知識,不過,我們的世界看起來卻還是那麼正常。然而,這個看似正常的世界最近被鎖在某種宇宙冷藏櫃裡。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們還無法確定。我們認為,那是某種未知的智能生物刻意造成的。他們的力量如此強大,如此遙不可及,也許我們可以稱之為神。如果我們對神發脾氣,神可能會撤掉他們的保護。過不了多久,高山會溶化,海洋會沸騰。不過,你可以不要採信我們的說詞,也不要相信你眼前看到的景象,不要去看夕陽依然西下,也不要管冬天的山頭還是一樣飄著雪。我們有證據。我們有計算,有合乎邏輯的推論,有儀器拍攝到的照片為證。這是最高標準的呈庭供證。」傑森笑了一下,有點揶揄,有點悲傷。「奇怪,怎麼陪審團都不相信?」
傑森上鉤了。「小泰,你不放心中國那邊嗎?危機差不多已經解除了。搞定了。」
「火星!」我的老天。
路上沒什麼車,天氣好得離譜。已經是下午了,天空https://www•hetubook.com•com藍得不像話,氣溫很暖和,很舒服。我願意把明天賣給出價最高的人,然後永遠生活在七月二號這一天。我感覺到一種傻傻的快樂,渾身舒暢的快樂。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快樂。
小傑談起工作的時候,含糊其辭,可能是故作謙虛,要不然就是有安全上的顧慮。時間迴旋的真相公開之後這八年來,他拿到了天文物理的博士學位,然後盡棄所學,到艾德華的近日點基金會去工作,擔任一個低層的職位。也許這步棋下得還不錯,因為艾德華已經是華克總統「菁英委員會」的高階成員。這個委員會負責處理全球危機與環境危機。小傑說,近日點基金會原本是一個航太智庫,最近就要提升為官方的諮商機構,可以掌握實權,擬定政策。
「他們剝奪的不就是我們的時間嗎?」
「這應該沒什麼好奇怪的。」
「所以我是例外囉?」
「是嗎?他可舒服了。」
「不是現在,還有的是時間。」
「老天!泰勒,咖啡夠勁嗎?要不要來點更烈的?」
「她可以算是訂婚了,快要結婚了。」
「他們要做什麼?」
「我實在沒把握她的話有多少是可以聽的。」
「小傑,我現在也還在看。」
「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會不會擔心中國那件事?」
傑森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石溪打包行李,把那間租來的一間小公寓房清乾淨。
下午三點左右,小傑從前門進來了。「小泰?」他的牛仔褲太大了,掛在屁股上,看起來像是一艘無風靜止的帆船,掛帆的船索整個垂下來。T恤上沾滿了模糊的肉汁污漬。「幫忙烤個肉,好不好?」
他一邊簡單扼要地跟我說明,一邊切著烤牛排,像醫生在動手術那麼仔細。我們打開後門,在廚房裡吃牛排。一隻大黃蜂撞上紗窗。那隻黃蜂肥得像一團毛線結。
我餓了。儘管整個下午都在打瞌睡,不知怎麼我忽然有了胃口。「你烤的是兩人份還是三人份?」

「她還在南部嗎?」這是我上次聽說的,我媽告訴我的。黛安在南部一所大學念書,念什麼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是都市地理學、海洋學,還有其他什麼稀奇古怪的學。
「她要過來了。她到這裡之前,我要先提醒你一些事情。你還記得我們吃飯時談的那些事吧?那些事不能讓她知道。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消息還沒有公開。」
他說:「想像一下,說不定時間迴旋是一個機會,而不是侵略。」
然後我打開收音機。
「接下來,你還要告訴他們,地球不是永遠不變的。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時代,比人類的歷史更漫長。那個時代,海洋是一團熱騰騰的蒸氣,空氣是有毒的。你還要告訴他們,生物是自然生成的,在偶然的機遇中演化了三十億年,然後才演化成最原始的人類。然後,你還要教他們認識太陽。太陽也不是永恆不變的。一開始,太陽是氣體和灰塵凝聚而成的一團雲狀物。從現在算起,再過幾十億年,有那麼一天,太陽會膨脹變大,吞沒地球。最後,太陽外層會爆炸,核心會坍縮成一小塊超密物質。你看,這像不像《你必須知道的一〇一個天文知識》?你讀過一堆科幻小說,所以你懂這些知識,那幾乎是你的第二天性了。可是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觀,甚至可能會冒犯到某些人的核心信仰。所以,你必須讓他們慢慢消化知識,然後再告訴他們真正的危機。
「她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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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已經告訴我了。」
「演化?」
「有機會利用時間完成我們的目標。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
「明天中午之前。」
他哼了一聲。「不太可能。只有一些先遣隊。你可以用醫學術語來形容這些人,他們是繁殖的品種。」
「是因為艾德華跟你說了什麼,妳才會擔心嗎?」
傑森說:「有人曾經討論過火星地球化。你還記不記得從前看過的那些天馬行空的小說?」
他把電話塞到口袋裡。我問他:「是黛安嗎?」
「好吧。嗯,把演化當作工具……我還是想不透,我們怎麼可能在三十年或四十年的時間裡完成有效的演化,改變目前的局面?」
「你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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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而且這裡幾乎沒有蚊子。」
「醫生那邊有進一步的處理嗎?」她患了貧血,醫生開了幾瓶鐵劑給她吃。
我本來想謝謝他的好意。可是我想到黛安。我想到過去這幾年,只有到了某些特定的節日,我們才會寫寫信,通通電話。我想到我們之間那些堆積如山的、懸而未決的問題。我知道最明智的決定就是婉轉推辭。可惜太遲了,我的嘴巴已經背叛我了。
其實,從大學到醫學院,一路走來,雖然是一連串漫長嚴峻的酷刑,但那卻能夠引開你的心思,讓你逃脫外面世界芸芸眾生的煩惱。
所以,我應付得了,傑森也應付得了。可是,大多數人日子就難過了。黛安也不例外。
我問他:「你不相信黛安嗎?」
我想套他的話。
「沒錯,所以那已經觸犯了聯邦法律。」他笑了一下。「我犯法,不是你。我相信你會守口如瓶的。有耐性一點,再過幾個月,CNN就會有一大堆新聞了。更何況,我對你另有安排。小泰,基金會要找人參與一項很艱鉅的拓荒殖民任務,目前正在審查候選人的資格。我們需要目前正在執業的各科醫生。如果你可以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工作,那不是很棒嗎?」
我出生得夠早,還記得「廣播電台」的年代。那個年代,電台都有發射台和天線塔。那個年代,收音機曾經像洪水一樣襲捲大城小鎮,後來又像退潮一樣,逐漸沉寂。很多電台現在都還在,可惜我車上的傳統模擬收音機已經壞掉一個禮拜了,服務保修也過期了。現在,車上只剩下數字頻道可以聽(這些節目還是通過艾德華的高空浮空器轉播的,可能動用到一個或好幾個浮空器)。通常我都是下載二十世紀的爵士樂在聽。我翻遍了爸爸收藏的CD,不知不覺開始愛聽爵士樂。我喜歡安慰自己說,這才是我爸留給我的真正資產。艾靈頓公爵、比莉.哈樂黛、邁爾斯.戴維斯,這些音樂,即使在我爸爸馬庫斯.杜普雷年輕的時代,都已經稱得上是古董了。這些音樂像家族祕密一樣,悄悄流傳hetubook.com.com下來。此刻,我想聽的是艾靈頓公爵的名曲「Harlem Air Shaft」。可惜,我出發上路前,幫我保養車的那個傢伙把我設定的頻道洗掉了,自作聰明幫我設定了一個新聞頻道。他大概認為我不該錯過那個頻道。於是,我被迫聽了一堆天然災害的消息,一些大人物的八卦醜聞。節目裡甚至還有人在討論時間迴旋。
「我不是說那有什麼大不了的,最讓我震驚的反而就是這一點:那真的沒什麼大不了,你不過就是轉身離開然後去看一場電影。」
當完住院醫師之後,我就會像大多數人一樣,繼續經營自己的人生,假裝世界末日這回事從來沒有公諸於世。
「小泰,別這樣。她是愛喝酒,不過她可不是笨蛋。尤其是,我也不笨。」
「沒錯,就是工具。很明顯的工具:演化。」
他問我,看到那麼多人類的弱點和疾病,會不會覺得倒胃口。我跟他說了一個二年級解剖課的故事。我和另外十幾個同學一起解剖一具屍體。我們根據大小、顏色、功能和重量來分類內臟。那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唯一的安慰是學到了真理,唯一的好處是很實用。不過,那也是一個里程碑,一個過程。過了這一點,童年就徹底再見了。
只不過,全世界的人絕大多數都不相信這個東西。
「少了妳,大房子就不像大房子了。」
火星也許曾經有過原始的生命雛形,但現在是一顆沒有機能的死星球。自從十月事件之後,火星已經在時間迴旋的防護罩外面「演化」了好幾百萬年。膨脹的太陽暖化了火星。從太空軌道最近拍攝的照片看起來,火星還是一顆乾涸的死星球。要是火星有簡單的生命形態,有適合的氣候讓生命存活,我想,火星現在已經佈滿茂盛的綠色叢林了。可惜實際上並非如此。
「你們要怎麼……」
他一定聽到了我停車的聲音,我都還沒敲門,他就打開了那扇大大的前門。「泰勒!」他叫我,咧開嘴笑了。
「很晚才吃中飯。」
我媽遲疑了一下。「過去這幾年,沒有人猜得透黛安會做什麼。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小傑說不清楚。」
「大房子是已經離我們很遙遠了。」
「主要就是再給人類一次機會,在太陽系生存下去。最好的狀況是,他們會擁有我們所能夠提供的一切知識,而且他們有幾百萬年的時間可以進步改良。在時間迴旋的小泡泡裡,我們的時間不夠,查不出那些假想智慧生物的來歷,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對我們做這件事。我們的火星後代可能會比較有機會。也許他們可以幫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他說:「不會啦。沒辦法也只好這樣了,可是……不會啦,我了解。好吧。我不是說好了嗎?好的意思就是好。」
他點點頭。
「沒有啦,她不是去搶銀行什麼的。我是說,她去參加新國度的群眾大會,場面失控了,她被警察逮捕了好幾次。」
「是啊,還在南部。」傑森說。他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泰勒,你知道嗎,黛安變了很多。」
而傑森卻是從此以後不再約會了。
我在一本書裡看到過一段有趣的文章,描寫一九六九年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書上說,當時有一些年紀很大的人都不太敢不相信這個新聞。那些人有男有女,多半出生在十九世紀。他們太老了,老到還記得那個汽車和電視還沒有出現的年代。對他們來說,那樣的新聞感覺上很像童年時代的童話故事(今天晚上,兩個人在月球上漫步),電視上卻當成真實的事件在報導。他們無法接受。這條新聞令他們感到困惑,分不清什麼是合理的什麼是荒謬的。
「還好不嚴重。他現在慢慢復原了。可是他還要拿一陣子枴杖,而且,他還不會想回緬因州去的,因為這樣他可以輕鬆一下,每天喝強力止痛藥度日。至於卡蘿嘛,她從一開始就對度假小屋這玩意兒不怎麼熱衷。」這並不意外。卡蘿已經成為一個職業酒鬼了。除了喝更多酒,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她和艾德華.羅頓到了伯克郡之後,還會做什麼。小傑又繼續說:「所以,目前情況是這樣的,房子已經租了,不能違約,所以那間度假小屋三個月不會有人住。所以我在想,既然你醫學院已經畢業了,也許我們可以到那裡聚一聚,好歹也要待上幾個禮拜。也許我們可以叫黛安一起來。我們可以聽聽音樂會,到森林裡散散步,就像從前一樣。我已經在路上了。你覺得怎麼樣,泰勒?」
你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卻是千真萬確。
「你永遠都是例外。」他笑了。「我們吃晚飯再談,好不好?」
「如果中國沒有打核子飛彈過來的話。」
近日點基金會正在朝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展。
「泰勒,你別天真了。艾德華早就和羅頓工業保持距離了。他辭掉了董事會的職務,股份交付給不必公開的盲目信託。我們的律師說,他在法律上完全沒有抵觸。」
「這樣你就更有概念了。我問你,如果是你的話,你要怎麼把火星地球化?」
我們一直透過電子郵件保持聯絡,也會打電話。將近八年來,有幾次節日,我在大房子裡看到他,但都只是匆匆打了個照面。這是八年來我們第一次在同一個房間裡。我猜,時光荏苒,我們兩個人身上大概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幾乎忘了,他的模樣曾經是多麼令人敬畏。他一直都很高大,手腳靈活。現在也還是,只不過似乎瘦了一點,但還不至於瘦到弱不禁風。他瘦得很均勻,看起來像一把倒立的掃帚。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很平整,大概只有半公分長,看起來像是一片收割後的麥梗。儘管開的是法拉利,他對個人的衣著品味還是一樣沒什麼概念。他穿著破爛的牛仔褲,寬鬆的針織套衫,打折的帆布鞋。套衫上全是毛球。
早上一分一秒過去。工人已經除完草,開車走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氣,一片沉寂。過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打電話給遠在維吉尼亞州的媽媽。她說,那裡的天氣沒有麻州這麼好,暴風雨雖然過了,現在還是烏雲密布。昨晚的暴風雨吹倒了很多樹和電線桿。我告訴她,我已經安全抵達了艾德華租的夏日度假小屋。她問我,傑森看起來好不好。其實,這段時間,傑森回去過大房子好幾次,所以,她可能比我還早看過傑森。不過我還是告訴她:「他老了點,但小傑還是小傑。」
我從廚房的門走進來時,傑森正m.hetubook.com.com在聽電話。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身壓低聲音。
她笑了起來,不過聽起來並不開心。「謝謝你喔,不必了,在大房子裡混了一輩子,我差不多也受夠了。」
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妥協的餘地。對甘蒂絲,我也就只有說這麼多了。
我又想到醫學院,想到我告訴傑森的那堂解剖課,想到那個從前差一點就和我訂婚的女孩子,甘蒂絲.布尼。當時,她也在上那堂課。解剖的過程中,她一直表現得很冷靜自制,但下了課就不一樣了。她說,人類身體應該有愛、有恨、有勇氣、有懦弱、有靈魂、有心靈……而不是像眼前這攤泥漿般又紅又藍的雜碎,看不出是否有感情,是否重要。沒錯。而且,我們不應該心不甘情不願地捲入那個未來,殘酷致命的未來。
「那你在基金會裡幹什麼?」
廚房的餐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傑森出去採購一些烤肉要用的東西。他在紙條上寫著:中午就回來,也可能晚一點。九點半了,這一覺睡得真舒服,賴床賴到這麼晚。夏日假期的慵懶氣氛已經將我淹沒了。
收音機裡的新聞從財務精算又延伸到別的話題。大家議論紛紛的是最近另一則頭條新聞。時間迴旋的隔離層外面,有銀色的飛行體在地球南北極上方幾百公里的高空盤旋。巨大得像整個城市的飛行體並沒有環繞軌道,而是在南北極上空定點盤旋。物體確實可以和地球自轉的速度同步,環繞赤道上空的軌道,達到定點停留的效果。同步衛星就是運用這個原理。然而,根據基本物理的運動定律,沒有任何物體能夠在地球南北極上空的軌道上靜止。可是,那些飛行體就這麼活生生地在南北極上空盤旋。雷達探測到這些飛行體,然後,一艘無人飛行器在定點飛行的任務中拍攝到飛行體的照片。時間迴旋又多了一層謎團。知識不足的大眾同樣無法理解這個謎團。這一次,包括我在內。我想和傑森談談這件事。我想,我是希望他能夠幫我說出個道理來。
「不是他。倒是卡蘿每隔一陣子就會跟我講一些事情。」
兩個有連帶關係的美國政府機構飽受媒體抨擊。媒體指責他們在時間迴旋的問題上「沒有任何作為」。但這樣的批評實在有點不痛不癢。就算真的有什麼實際可行的辦法,似乎也不會有人知道那是什麼辦法。任何明顯的報復行動都是很危險的,後果不堪設想。例如,中國人打算要幹的這件事。
自從十月事件以後,我媽已經看新聞看上癮了。她看CNN不是為了消遣,甚至也不是為了獲取信息。她主要是想安慰自己,就像是墨西哥鄉下的農夫總是睜大眼睛注意附近火山的動靜,希望不要看到冒煙。她告訴我,現階段,中國事件只不過是一個外交上的危機,不過,中國已經開始有動用武力的跡象。整件事似乎是因為他們打算發射衛星,引發了爭議。「你應該跟傑森打聽這件事。」
我試探著用他的字眼說:「你們要做的事情,很像是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正在做的事。」
(我確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用「假想智慧生物」這個字眼。操控地球的假想智慧生物,一種從未見過的生物,幾乎只存在於理論上的生物,他們把我們放在時間的保險庫裡。好幾年的時間,一般大眾都不流行使用這個名稱。後來,當這個名稱開始流行起來,我反而覺得很不安。這個名稱有點無情,有一點抽象的意味,彷彿在暗示他們是冷漠無情的。真相似乎沒那麼單純。)
我說:「傑森,就算那是可能的,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們會先同時發射一系列的火箭,裝載基因改造過的細菌,用簡單的離子引擎慢慢飛到火星。我們刻意設計讓絕大多數的火箭墜毀,但單細胞生物剛好可以存活。另外一些火箭上有更大型的裝載,配備碉堡剋星彈頭,將同樣的有機生物送到地殼底下——我們懷疑火星地殼底下埋藏著水。這是一場賭局,我們會兩頭下注。我們會發射很多次,而且我們有一整系列的有機生物可以選。我們的構想是,通過充足的有機作用鬆弛深藏在地殼中的碳,然後將碳釋放到大氣中。等個幾百萬年,差不多是我們地球上幾個月,然後再研究觀察。如果火星的溫度升高了,大氣層變潮濕了,而且產生了一些半流體的水,到時候我們會再重複一次流程。這一次,我們要用的,是依據這個環境改造的多細胞植物。植物會釋放氧氣到大氣層中,說不定會多增加幾毫巴的氣壓。必要的話,我們會再重複一次。再多等個幾百萬年,攪拌一下。就像看著時鐘做菜一樣,在剛剛好的時間裡,我們就會煮出一顆可以住人的星球。」
然而,不只是無知的人不相信。收音機裡,我聽到一個保險公司的總裁在抱怨。他說:「所謂的時間迴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沒完沒了,卻沒聽到有誰在批判。」他又說,這已經造成經濟上的衝擊。大家已經開始當真了。這對保險業務影響很大。大家開始變得魯莽衝動,不顧後果。時間迴旋導致道德淪喪,犯罪猖獗,揮霍無度。更糟糕的是,財務精算系統徹底癱瘓了。他還說:「如果世界沒有在三十年或四十年內毀滅,我們可能會面臨一場浩劫。」
於是,我留在長島多留了一晚。然後,我把最後一些凡塵俗世的私人家當都塞進車子的後行李箱,然後沿著州北大道開上長島快速道路。
小傑不動聲色地說:「她還沒決定。她本來和人家有約,現在正傷腦筋要怎麼改時間。她明天應該會打電話告訴我。」
「很遙遠了。敬我們兩個。」我舉起杯子。
「技術上來說,大概是這樣。」
「她有沒有提到,黛安要不要到伯克郡來?小傑都說不清楚。」
「工具?」我聽得一頭霧水。這個時候,他又拿叉子戳起一小塊牛肉。這頓晚飯真是簡單明瞭。盤子裡有一塊牛排,旁邊放一罐啤酒,沒有別的配菜。當然,三種豆子的綜合沙拉除外,不過那也不算是他料理的。
她咳了幾聲。從電話裡,我可以想像她用手遮住話筒,頭稍微偏了一下。我說:「妳身體還好嗎?」
「生存,繁殖,死亡。我們地球上的一年,他們已經繁衍了好幾百萬代。」
「今年春天他們噴過殺蟲劑了。餓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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