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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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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天地眾生無一停駐

第二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天地眾生無一停駐

他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勁很大,操著親切的南部口音,韻母像是磨得很光滑的漂木,韻尾高雅悠揚,像是打橋牌在叫牌。我的名字被他一叫,聽起來像是道地的卡津族人,黑人白人混血的印地安人。只不過,我們家族的人一直都住在東北部,從來沒有跨越緬因州的密利諾克鎮到東南部去過。黛安跟在他後面跳上來,大叫了一聲:「泰勒!」然後熱情洋溢地緊緊抱住我。我的臉猛然被她的頭髮蓋住了,那一瞬間,我只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陽光和鹽的氣味。
「賽門恐怕可以算是新天國的狂熱份子。」
電話鈴聲吵醒了我。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黛安在另一個房間接電話,然後進來跟我說,是小傑打來的。他說,路上已經沒車了,他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這是握手言和的表示,雖然看起來有點不情願。賽門剛開始有點驚訝,但是很快就恢復正常。他說:「既然你這麼好意,又可以坐法拉利兜風,我可無法抗拒了。」
「那要看你說的『我們』是指誰。一般民眾可能連事情結束了都還不知道有這回事。」
「賽門說,我們不是死亡,就是轉化。」
傑森批評賽門,最後的用意是諷刺他是個沒有用的人。賽門的反駁是,大體上來說,職業都是沒有用的……除了像我這樣的職業。傑森刺一劍,賽門就擋開。我覺得自己像是在酒吧裡看人打鬥,只是打鬥的人穿著芭蕾舞鞋。
我說:「我應該會念到醫學博士吧,既然吃了這行飯……」
「他告訴我,你們在創造地上的天國。」
「再過幾個鐘頭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噢,我知道了,沒問題。不,不,沒有關係,不過,有什麼消息立刻通知我,知道了嗎?謝了。」
「現在你的口吻聽起來很像傑森。我當然無法為運動的每一件事情辯護。上個禮拜,我們在費城參加一場祕密集會,遇見了一對情侶,和我們差不多年紀,很友善,很聰明。賽門說他們是『活生生的靈魂』。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餐,討論基督復臨。然後,他們邀請我們一起去飯店的房間。沒想到,他們忽然在桌子上灑了一排古柯鹼,開始放色|情|影|片。毫無疑問,總是有少數奇奇怪怪的人會依附在新國度。而對那些人來說,神學幾乎是不存在的,除了伊甸園的模糊形象。但好的一面是,運動確實達到了本身的宣示,成為一種純正的生活信仰。」
她說:「也許我沒有信仰,但也許我需要一個有信仰的人在我旁邊。」
他說的是用核子武器攻擊時間迴旋的製造機。「應該有人在想辦法說服他們吧?」
老實說,我不能說我還愛著黛安。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從來沒有那麼明朗化。感情曾經在我們心中滋長,卻又消失無形,彷彿葡萄藤蔓在方格籬笆上糾葛交纏。在最高峰的時候,我們的關係曾經發展到真正的男女之情。那份感情如此深厚,如此成熟,幾乎令我感到害怕。那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急於掩飾自己的感情。我怕這樣的感情也會嚇到她。
「你說什麼?」
「就這玩意兒?」
我看過。而且,我不像傑森那樣,對人體的七情六慾沒什麼概念,我能夠體會他們內心的籲求。我看過一捲錄影帶,內容是去年夏天在喀斯開國家公園舉辦的一場聚會。現場的氣氛看起來像是浸信會的野餐聚會,又像是死之華合唱團的迷幻搖滾音樂會。陽光普照的草坪,遍地野花,大家穿著白色的長袍,好像在進行什麼儀式,有個瘦得像骷髏的傢伙吹著猶太號角。天色將暗的時候,他們燃起熊熊營火,搭起一座舞台,上面有音樂家在表演。接著,大家開始脫掉長袍跳起舞來,有些動作親暱到簡直不像在跳舞。
她站起來,皺起眉頭。
他跑掉的時候,賽門正好把他的大帆布袋甩到門廊的木頭地板上。他對我說:「你就是泰勒.杜普雷吧!」
現在也還是。只不過,現在,他人生的另一面投射出來的形象更巨大了。小時候,白天的他只不過是讓萊斯中學的微積分老師讚嘆得說不出話來。現在,白天的他已經站在足以影響人類歷史的位置上了。
「懂一點。」我說。我知道這是賽門在暗示我,邀我跟他到外面去,讓黛安想辦法和她哥哥協商一下,雙方停火。「我們去看看吧。」
大概就是這樣。
「你見過這傢伙?」
「我並不打算跟你傳道,不過,如果我們的運動讓你感到不自在,也許我能夠消除你的疑慮。」
天空到處綻放出片段般的光芒,此起彼落,我們投映在地上的身影,彷彿環繞著我們舞蹈。我們坐在門廊幾公尺外的草地上,門廊的燈散射著安定的光芒。黛安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環繞著她。我們兩個人都有點醉了。
「不過我也可以到鎮上隨便租個房間,也不麻煩。」
「什麼意思,找麻煩?」
我很小心地說:「當然不會是那樣。」
「妳應該找得到我的號碼,而且我不忙。」
「謝謝你這麼說,但我不這麼想。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現在,我似乎能夠用一種更深刻的眼光,回頭去看從前。我們兩個人之間彷彿可以不用接觸彼此的身體,卻還是感覺很親近。然而,那正是我們不能做的事,甚至連談都不能談。彷彿我們兩個人默默立下了誓言。」
「我實在很難想像新國度運動會吸引黛安。」
賽門說:「要是那輛老爺車解體了,我們根本也不用旅行了。引擎點火不太順,吃油愈來愈兇。很不巧,我實在不是什麼汽車師傅的料。泰勒,你對汽車引擎有概念嗎?」
我們四個人小口小口地啜著酒。窗簾在輕拂的微風中飄蕩著,一隻馬蠅在紗窗外嗡嗡飛著。有那麼多話題不方便談,大家實在很難聊得下去。我很費力地擠出賽門那樣的微笑。「這麼說,你還是個學生囉?」
談話的氣氛已經不一樣了。她從沙發那邊走過來,一隻手輕撫著我的臉頰。她的手很冷,像她手上的冰飲料一樣冷。「你是唯一的例外。我很害怕。你是那麼的有耐性,我很感謝。」
彷彿舞台上正在上演一齣戲,底下卻沒有觀眾,感覺很突兀。
我到樓下去。我幫自己弄早餐,傑森坐在廚房裡。他拿東西頂著門,讓門開著。微風輕輕掠過屋子裡,飄散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很認真地在考慮,是不是該把行李丟到車子的行李箱,揚長而去。我說:「跟我說一些新國度的事。」
聽得到屋子裡有爭吵的聲音。那是黛安的聲音,她在叫罵。傑森的回應冷冰冰的,無動於衷。我和賽門從車庫裡拉出幾張摺疊椅,坐在蔭涼的車棚下,等那兩個雙胞胎兄妹吵完。我們聊起天氣。天氣非常好,對此我們倒是看法一致。
我們短暫的意識之窗將一個偏見強行植入我們的心中。和-圖-書我們總是認為,會動的東西是活的,不會動的東西是死的。在靜止的、死的石頭下面,活生生的蟲雙雙對對。恆星和行星也在動,但只是遵循著死氣沉沉的重力定律在移動。石頭會墜落,但石頭不是活的。而星球軌道的運動只不過是同樣的墜落無限延長罷了。
「沒事吧?」
「哇!真的那麼久了嗎?」
對賽門來說,答案顯然很清楚。可是對我來說,答案卻沒有那麼黑白分明。我想到馬克.吐溫也曾經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他說:
傑森說:「我猜那大概可以幫你們省下不少住宿費,也不用花錢買什麼衣服。」
我把傑森告訴我的中國發射核子飛彈的事跟她說了。
「還有另外幾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種零件換起來不會花你太多錢。不好的消息是,沒換之前,你最好先別開車。」
我不知道自己唸出聲音來。
禱告所表達的不是感恩,而是祈求勇氣。很符合眼前的需求。黛安在對桌朝著我笑一笑,然後掐了一下賽門的手臂。我們開始吃起來。
「不是你,而是我們的處境。我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向你道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的微笑中有一點疲倦。「現在似乎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的火氣待會兒就消了。他只是……」
傑森翻了一下白眼,但還是點點頭。
我們坐在那裡,緊緊靠在一起,看著天空逐漸變暗。
「你說的沒錯。其實,那種感覺就像是……道德上的怯懦。」
「有人稱之為基督教享樂主義。我比較喜歡新國度這個名字。這個簡潔的字眼真的蘊含了太多深奧的意義。我們打造千年至福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生活在千年至福中,此時此地。讓我們這最後一代的人類活在田園牧歌般的詩意中,就像我們遠古的第一代祖先一樣。」
我傻傻地說:「八年,八年了。」
「也不是每一場集會都是出神儀式。」黛安反擊了。
我一拿起電話,傑森劈頭就說:「我說過我們有預警時間,對不起,我錯了。」
「沒事,我明白。我知道傑森寧願我沒有出現在這裡。這我了解。我沒嚇到,也不覺得意外。黛安只是覺得她不應該接受不讓我來的聚會邀請。」
「我可以讓你開開眼界,看看它能跑多快。」一看到有機會炫耀他的寶貝車,傑森的懊惱很快就一掃而空了。傑森跑進屋子裡拿鑰匙。賽門跟他走之前,回頭露出一種「我的老天」的表情。我看著黛安。她笑得很開心,對自己外交手腕的勝利感到很得意。
可是電視好好的,上面還有新聞頻道,看得到歐洲的各大城市一片漆黑,大批群眾聚集在一起。黑暗,或許是因為那邊已經快要晚上了。沒有致命的輻射線,倒是有不少初期的恐慌。黛安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雙手交疊在大腿上,顯然心裡很害怕。我坐到她旁邊,跟她說:「如果有任何致命的危險,我們現在早就死了。」
一切都在一場龐大複雜的微光之舞中游動,而那舞蹈也在告訴我們,還有一個更龐大、現在還看不見的周期循環。我們頭上的天空像心臟般地跳動著。黛安說:「好有活力。」
我開始感到失落。
我們還不知道出事了。就連人脈亨通的傑森也沒有接獲通知。就在我們開始咬第一口雞肉,到吃完最後一口沙拉這段時間,中國人已經撤出談判,立刻下令發射了好幾枚改良的東風飛彈,上面裝載了熱核子彈頭。正當我們把啤酒從冰桶裡抽出來的時候,飛彈可能已經畫出弧形的彈道,升上半空中。綠色的啤酒瓶形狀像飛彈一樣,彷彿天氣太熱,不斷冒汗。
賽門很莊重地低下頭。我硬起頭皮準備聽他傳道,沒想到他只說了兩三句:「願主賜予我們勇氣,領受您置於我等之前的恩典,而今而後。阿門。」
「他跟我說,你們和新國度有些關聯。」
總是在深夜裡,我常常發現自己對著想像中的她說話,彷彿群星黯然的夜空中,迴蕩著細訴的低語。我把對她的思念私自埋藏在心底,卻又頭腦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在一起。我心裡已經有了準備,隨時要忘了她。
天氣還是很晴朗。溫煦的風從車道外翡翠般的草地上一波波翻湧而上。賽門打開那輛老福特的引擎蓋,跟我說明一連串的毛病。老實說,我聽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如果他像傑森說的那麼有錢,難道不能買一部像樣點的車子嗎?我在瞎猜,會不會是他們上一代沉迷酒色,財產揮霍殆盡,所以他也沒繼承到什麼錢。或者,可能他的財產都是信託基金,根本動不了。
外頭的某個地方,情況正急遽改變。
「曾經是學生。」他說。
「從星星消失的那天晚上開始。」我說。我忽然覺得口乾舌燥,對自己很驚訝,內心油然生出一陣恐懼,一股激|情的衝動。
「她已經參與多久了?」
「這不是基督徒本來就應該做的嗎?在生活中宣揚上帝的國度,藉此創造上帝的國度。」
然而,我覺得自己很想替傑森道個歉。其實,惹惱傑森的,並非賽門的人生態度,而是賽門出現在這裡。伯克郡的這個星期,本來應該是三個人久別重逢的團聚:傑森、黛安,還有我。我們又回到一個很舒服的地方,重溫兒時舊夢。結果,我們卻被迫和賽門關在一個小地方。傑森把賽門看成是一個入侵者好像當年約翰.藍儂娶小野洋子一樣格格不入,只不過這是一個南部風味的小野洋子。
「那就是說,兩顆威力強大的核子武器會在最近的距離內引爆,炸毀那幾個和時間迴旋有關連的不明裝置。至於後果……嗯,這個問題就有意思了。不過,畢竟事情還沒有發生,而且,不見得會發生。」
她把手縮回去。「如果我們真想的話,也是可以瞞著他。但你說得對,問題就在艾德華。他的影響無所不在。他讓你媽活得像個次等階級的人,那種作法真的很不入流,品格很低落。我可以坦白說嗎?我根本就痛恨自己是他的女兒。我尤其痛恨一個念頭,萬一,你知道嗎,萬一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那也許就是你報復艾德華.羅頓的方法。」
小傑和賽門還沒有回來,我就打包好行李,放到車上。黛安站在門廊上,看著我蓋上後行李廂。
我就是還沒有心理準備再跟她見面。
小傑說:「那其實是相信千年至福的人搞出來的玩意兒。他們千禧年沒有來得及躬逢其盛,現在正好趕上了世界末日。」
黛安說:「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圖斯。」
我應該早就走了。我應該早就走出那個門,衝進我的車子裡,在我開始想念黛安之前,已經開了遠遠的一段路了。我想到前和*圖*書面客廳裡的黛安和賽門,還有他們那些嬉皮基督徒的舉動。我想到小傑,他在廚房裡用他的手機聽取世界末日的報告。我心裡想,地球滅亡之前的最後一夜,我真的想跟這些人在一起嗎?
「我很迷惑。」
「我們已經在動用外交手段,只是不很順利。談判好像陷入了僵局。」
「如果你願意等到明天早上,我可以開車載你到鎮上去買零件。」
「信仰什麼,黛安?出神?雜交?」
西邊的臥室很寬敞,有一座桃花心木的櫥櫃,黃銅邊框的床。我把窗簾拉開,黛安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懷疑,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我說:「看看電視好了。」每個房間都有一台等離子電視,掛在床對面牆壁的鑲板上。我推測,如果有任何輕度致命的輻射線,都足以摧毀電視訊號的傳送和接收。
我們把戶外露天平台的餐桌收拾乾淨。我告訴他們,賽門的火星塞燒掉了,我打算明天早上載賽門到鎮上去。黛安悄悄跟她哥哥講了幾句話,隔了一會兒又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傑森終於點點頭,轉身對賽門說:「斯托可布里奇鎮外有一家汽車百貨行,他們營業到九點。要不要我現在就載你去?」
黛安揮揮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記得的是什麼嗎?是傑森的望遠鏡。你們兩個人看著天空的時候,我用望遠鏡看大房子。我根本就忘了星星這回事。我只記得,我看到卡蘿在後面的房間裡,和一個承辦宴席的傢伙在一起。她喝醉了,看起來好像是她在跟那個男人調情。」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小小的世界末日。過去,大房子,我的家人,一切令我痛恨的地方,全部總結在那天晚上。我只是想假裝這一切都不存在。沒有卡蘿,沒有艾德華,沒有傑森……」
黛安白了他一眼。賽門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開始有點聖人的味道了。他說:「那是古早以前了。我們甚至也不應該說那是菸斗通條了,現在被當做美勞材料,用來包裝禮品,叫做『毛根』。」他笑了一下。「所以我可以輕輕鬆鬆坐在這裡,繼承毛根事業賺到的錢。」黛安稍後跟我們解釋,那其實是禮品雜貨所創造的財富。奧古斯特.湯森從菸斗通條起家,但真正賺到錢的是禮品雜貨批發生意。他把一些小東西批發到整個南部的小雜貨店,像是壓錫片玩具、飾品手鐲、塑膠梳子。在一九四〇年代,他們家族已經是亞特蘭大社交圈子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電話又響了。我臉上大概看起來有罪惡感。黛安看到我的表情,笑了起來。
「喔……沒辦法也只好這樣了。中國人在找麻煩了。」
「謝了,泰勒。」我在檢查引擎的時候,他瞪大眼睛好像看得很入迷。「謝謝你的建議。」
「我只聽到你說要回華盛頓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跟黛安和賽門他們在一起。」
雖然主流媒體一致表達強烈反感,可是在我看來,那樣的場面還滿純真親切的。現場沒有人傳道,只看到好幾百個信徒以微笑的姿態面對人類滅亡的威脅,愛他們身旁的人,彷彿渴望別人也同樣愛他們。那部影片被燒成了上百片的DVD,傳遍了全球各地的大學校園,包括我們石溪校區。影片裡並沒有類似伊甸園那種色情畫面,會引誘寂寞的醫學院學生邊看邊打手槍。
就是這個時候,我終於開始懂了,傑森並非單純只是他爸爸的徒弟,他已經開始建立自己的高層人脈。一直到後來,我才對近日點基金會有更多的了解,也才知道傑森對基金會的貢獻。目前,基金會只是傑森雙重人生的一部分。甚至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小傑就已經過著雙重人生。一出了大房子,他就是一個數學奇才。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念完了高手林立的私立中學,感覺上就像是名人賽的明星選手在打迷你高爾夫。回到家,他就只是小傑。我們一直都很小心地維持這樣的狀態。
傑森打電話進來之前,我們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光線改變了,但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彷彿只是一朵雲從太陽前面飄過。沒有,沒什麼事,我的注意力全在黛安身上。我們喝著冰涼的飲料,閒話家常。我們聊起讀了哪些書,看了哪些電影。談話迷人的地方不是聊的內容,而是談話的節奏,一種韻律。當我們獨處的時候,就會沉浸在那種韻律中,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無論是朋友之間,還是情人之間,交談會創造出一種獨特的韻律,或輕鬆舒緩,或尷尬笨拙。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談,話中都會有暗藏的深意,彷彿地底的河流。我們談的都是些平凡無奇的老生常談,但話中暗藏的含意卻是如此深沉,有時甚至還隱伏著危機。
「他們不肯完全放棄發射計畫。他們想保留選擇的自由。」
然而,如果我們像那些假想智慧生物一樣,延長我們蜉蝣般的短暫存在,原本明顯的差異就會模糊了。星星會誕生、生存、死亡,將原始的灰燼遺留給新的星星。星星各式各樣的整體運動並不簡單,而且是難以想像的複雜,是引力與運行速度交織的舞蹈,美麗曼妙而又令人驚駭。令人驚駭是因為,痛苦掙扎的星星像地震一樣,使原本應該固定不動的東西開始變化萬千。令人驚駭是因為,我們最深沉的有機作用的奧祕,我們的交配和黏膩骯髒的繁殖行動,原來這一切根本就不是祕密。原來,星星一樣會流血,一樣費力掙扎。「天地眾生無一停駐,萬物川流不息。」我忘了在哪裡讀到這句話。
「這樣說起來……噢,慘了,小傑!要是他們真的發射了會怎麼樣?」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恍恍惚惚不知道過了多久。黛安終於說話了:「泰勒,出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
他又繼續說:「如果他們真的發射了,是的,我會有一些預警時間。我們會有一些預警時間。不過,我不想讓黛安操這個心,或是賽門,當然也要瞞著。」
「不是嗎?」
「泰勒……你沒有看到天空嗎?」
我停住沒有再走過去。國務院,我的老天。
「賽門,我所知道的新國度,就只有從電視上看來的那些。」
我說:「我等妳電話。」
整面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有如熊熊的火光。原本的太陽圓球不見了,一道圓弧形的紅色光暈跨越海平線,延伸了十五度角,彷彿同時有十幾個夕陽交互閃爍。光芒變化無常,忽而明亮,忽然黯淡,彷彿是遠處的火光。
「可是我們不能……」
「可是到底有沒有危險?輻射線或是什麼的?」
但我同時也想到,除了他們還有誰?還有誰?
傑森問:「你都不看報紙的嗎?難道你們石溪分校都把醫學院的學生隔離起來?」
和圖書
她已經洗過澡,穿好衣服,身上滿是肥皂的香味和棉布漿燙過的氣味。我說:「就這樣嗎?賽門回來了,然後你們就開車走了?昨天晚上毫無意義嗎?」
「也沒有我嗎?」
「我去廚房,馬上回來。」
他把手機塞到口袋裡,眼睛注意到我。
「別那麼誇張。冷靜一點,泰勒,事情都還沒發生嘛。想找點事情做,就倒杯酒來喝吧。」
賽門說:「大概吧。傑森跟你說過的新國度的事情,那一直是衝突的根源。」
我趁著電話訊號的頻寬還沒有被蓋掉之前,設法又聯絡上小傑。他說,天空發生變化的時候,賽門正好剛付過錢,買了他車子要用的火星塞。斯托克布里奇鎮向外的道路已經擠滿了車,收音機播報說,波士頓發生了幾起零星的搶劫,所有的主要幹道都交通阻塞,所以小傑把車子停到一間汽車旅館後面的停車場,訂了一個房間,他和賽門準備在那裡過夜。他說,明天一早,他可能必須趕回華盛頓,不過他要先把賽門載回度假小屋。
「小泰,拜託,要害我洩漏所有的機密,惹上麻煩嗎?」他勉強擠出笑容,但裝得不太像。「但願你剛剛沒有聽到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
真令人驚訝,這和傑森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風格不太一樣。」
我說:「要是中國人真的發射了,我們有多少預警時間?」
然後我們退開了半步,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感覺自在多了。「泰勒,泰勒。」她很興奮地喊著我的名字,彷彿我有哪裡變得很不尋常。「過了這麼多年,你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話才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她看起來有一點受傷。「出神和雜交並沒有關係。無論如何,成功進入出神的境界時,就不會有雜交的現象了。不過,在神的聖體中,只要不是為了報復或受到憤怒的驅使,只要表達了神性和人類的愛,任何行為都是沒有禁忌的。」
我心裡想,賽門在黛安面前可有面子了。「他們在一起對黛安好嗎?」
「嗯。」賽門說。
「換句話說,他們是宗教狂熱份子。」
「傑森不這麼認為。不過,那會嚇死全世界的人。」
然後,星星出來了。
午夜剛過,我們走到外面去。
上天堂,是因為那裡天氣好。下地獄,是為了找同伴。
「這個電話不接不行。」他說得很小聲。
「我也不是什麼行家。就算我們有辦法讓引擎順一點,在你們上路橫穿美國之前,最好還是先去找一個正牌的修車師傅幫你看看。」
「用不著那樣。」我嘴裡這樣說,心裡卻莫名其妙,怎麼會變成是我在慰留賽門.湯森。和黛安重逢,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有什麼期待,不過,賽門的存在,已經使那個剛冒出芽的希望破滅了。也許這樣最好。
「親密的接觸。艾德華絕對無法忍受。」
他是個長得滿好看的傢伙。一百八十幾公分高,可能快一百九了。他瘦瘦的,但看起來絕對不像弱雞。他的長相看起來普通,臉有點長,還好那頭看起來很難梳理的金髮,使他的長相生色不少。笑起來的時候,門牙中間露出一條縫。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簡單樸素的襯衫,左上臂纏著一條大圍巾,看起來像是綁著止血帶。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新國度的標誌。
「或至少可以一路跳著舞進到上帝的國度。」
「別那麼沒禮貌好不好。」黛安說。她的口氣很尖銳,顯示她真的是在警告小傑。「小傑,拜託,下不為例好嗎?」
天空綻放著火花般奇異的光芒。那不是迴旋的宇宙所發出的純光。那種未經過濾的純光會在瞬間殺死我們。此刻,天空陸續綻放著瞬間一閃而逝的光芒,就像是相機設定連續拍攝那樣,一張又一張的天空影像。連綿不斷的午夜黑暗被壓縮成百萬分之一秒的片段,光芒熄滅後,留下的影像是相機閃光之後的殘影。接著,我們又看到同樣的天空,但那已經是一世紀或一千年後的天空,就像超現實電影裡的連續鏡頭。有些畫面是模糊的長時間曝光,星光和月光變成鬼魅般的圓球、圓圈,或是阿拉伯彎刀。有些像是清晰而迅速消失的定格畫面。靠近北邊的天空,圓弧線條和圓圈變窄了,半徑比較小。而靠近赤道的星星移動就比較快,像跳華爾滋舞一樣,輕盈地畫出一個巨大的橢圓形。月亮忽而滿月,忽而半月,然後愈來愈黯淡,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從地平線的一端劃過天空跑到另一端,留下橘色的透明軌跡。銀河是一條忽明忽暗的帶狀白色螢光,閃爍著無數忽而閃亮忽而暗淡的星星。在夏日的空氣中,在呼吸起伏之間,有星星誕生了,有星星殞滅了。
賽門說:「我並不覺得我們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自由心靈。不過,你說的沒錯,我沒有事業。也許可以說,我不想有事業。這話聽起來大概會讓人覺得我很懶惰。也沒錯,我是懶惰,這也是令我感到困擾的毛病。可是,我懷疑,到最後事業又有什麼用?想想看我們目前的處境。我無意冒犯。」他轉過來問我:「泰勒,你是走醫生這一行的吧?」
「其實是他的助理。」
「到現在差不多快一年了。自從她認識賽門.湯森之後就開始了。」
「他知道這件事可能會發生?」她問了以後,又自言自語,「他當然知道。」奇異的光芒將房間染成了深深的粉紅色調,映照在她的臉頰上,好像在發燒。「我們會死嗎?」
「太好了。我只要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反正世界末日已經到了。」
「哦?只不過……小傑對宗教可沒什麼耐性。」
「去年聖誕節,她帶他一起回大房子。我猜她是想看好戲,看艾德華火山爆發。想也知道,艾德華一定受不了賽門。事實上,他的敵意表現得非常明顯。」(這時,傑森臉上的表情有點痛苦,大概想到艾德華.羅頓很久以前也曾經發過一次很大的脾氣。)「沒想到黛安和賽門居然搬出新國度那一套,把另一邊臉頰也伸過去。他們滿滿的笑容簡直要把他搞死了,我是說正經的,再來一個溫柔仁慈的微笑,艾德華就要進心臟病專科病房去了。」
「嗯,當然好。你真好心。其實我們並沒有打算馬上走。噢,除非傑森堅持要我們走。」
「我知道,他是沒什麼耐性,可是你知道嗎,泰勒?我不覺得是宗教的問題招惹到他。」
「我有那麼可怕嗎?」
「黛安,沒什麼好道歉的。」
所以,我們走到外面,仰望天空,因為黛安認為這是勇敢而充滿神性的行為。天空萬里無雲,空氣中飄散著陣陣松香。公路離我們很遙遠,但我們偶爾還是會聽到隱隱約約的汽車喇叭聲和救護車的警笛。
「你在跟艾德華講話嗎?」我問他。
她說:「大概一個禮拜了。不過,這個夏天我們多半會一路旅行。我相信傑森已經告訴過你新國度的事情了hetubook•com.com。不過那真的很棒,小泰。我們在全國各地都有網友。我們可以在他們那邊打一兩天游擊。所以,從七月到十月,我們會一路從緬因州到奧瑞岡州,參加集會和音樂會。」
幾年前,傑森曾經指出,時間梯度意味著,如果不是假想智慧生物刻意安排的過濾,數量驚人的完全藍移輻射線將會遍灑整個地球表面。每一秒鐘所承受的陽光照射量將會超過三年,足以殺死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足以摧毀土壤的繁殖力,足以使海洋沸騰。假想智慧生物幫地球建造了一層時間的環圍,也幫我們擋住了致命的副作用。此外,假想智慧生物所控制的,不只是傳送到靜止地球的能量有多少,還有地球本身要反射多少光和熱回到太空。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過去這幾年,天氣總是那麼舒適宜人,那麼……平均。
沒多久,我們彷彿觸動了彼此心中的某些情思,彷彿賽門.湯森和過去的八年都變得毫無意義。也許剛開始是在開玩笑,後來漸漸變得不像是玩笑。我對她說,我很想念她。她說:「有好幾次,我好想跟你說話,需要跟你說話。可是我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或是覺得你一定很忙。」
傑森的手機發出顫抖的鈴聲。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看上面顯示的號碼。
外面的夕陽在閃爍中漸漸變暗。漫渙的光暈散開成好幾個單獨的夕陽,個個像鬼魅一樣蒼白,接著,一輪太陽的光環像發光的彈簧一樣,變成一道光弧橫跨整個天空,隨後又突然消失。
「你最近在忙些什麼?」
我們沒有把捲簾放下來。迴旋流轉的星星散發著光芒,照進房間。黑暗中,流離的光影形成模糊的圖案,在我和黛安的皮膚上遊走。彷彿城市的燈火輝煌穿透雨水漫渙的玻璃窗照進來,寧靜無聲,蜿蜒扭曲。我們靜默無言,因為言語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言語會成為欺騙。我們在靜默中激|情纏綿。纏綿過後,我不由自主地想著:「讓此刻永遠停駐。這樣就夠了。」
她微笑著說:「不是。我不是因為賽門激怒我爸爸才愛上他。小泰,人生沒有那麼單純。」
「賽門也是新天國的信徒嗎?」
「多半是在旅行。」
「別誤會,我覺得很棒。搞不好是地球上最值得幹的行業。」
當天空再次沉入黑暗,當天空的煙火燦爛終於黯然平息,消失無蹤,我們也沉沉睡去。中國的飛彈攻擊到頭來只不過是一種姿態。全球的恐慌導致數千人死亡,但這次的攻擊並沒有直接的受害者。地球上沒有,而我猜,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應該也沒有。
「不是。其實,我真的很敬佩傑森.羅頓,不過,不是因為他出了名的聰明。如果只用一句簡單的話來形容他,我認為他也是一個真正有眼光的行家。他真正把時間迴旋當一回事。地球上有多少人?八十億人吧?這八十億人當中,隨便哪一個,至少也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不見了。可是他們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像鴕鳥一樣繼續過日子。只有極少數人,像我們,真的相信時間迴旋。新國度真的相信。傑森也相信。」
我感覺得到她並沒有自己說得那麼堅定。我說:「信仰。告訴我,妳不相信這些狗屁。」
我問她:「想再喝一杯嗎?」
「嗯……她很夠意思。」我猜。
我幫他們把行李拖進去,把他們從門廊帶進客廳,然後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把傑森抓回來。他還在廚房抓著手機講個不停。一看到我進了廚房,他連忙轉過身去。
於是我們到樓上去,找一扇可以看到夕陽的窗戶。
她說:「噢,太好了。」
「我以為昨天晚上有更多意義。」
儘管感情冰凍了許多年,儘管我們在大房子有一段那樣的過去,儘管她和賽門.湯森訂婚了,儘管新國度的出神儀式令我難以釋懷,儘管核子武器引發了天空的錯亂,此刻,我只意識到她的身體緊緊依偎在我身上,如此美好。我的手感覺到她手臂的曲線,我的肩膀感受到她頭的重量,奇怪的是,那種感覺卻是如此真切,如此熟悉,彷彿那不是新的發現,而是昔日的記憶。我一直都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感受。甚至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恐懼感,都是如此熟悉。
「昨天晚上的意義遠超過我所能說的,但過去並沒有一筆勾銷。我已經許下承諾,而且,我有信仰。這一切也為我的人生劃下一條界線。」
我在麻州伯克郡,在艾德華.羅頓租的豪華夏日度假小屋裡。醒來的時候,陽光穿透精緻的蕾絲捲簾。我心裡想,這一切狗屁真的受夠了。我已經厭倦透了。這八年,甚至一直延續到我和甘蒂絲.布尼的那段感情,一切全是自作自受的狗屁。甘蒂絲比我更快看穿我那些自欺欺人的謊言。她曾經對我說過:「你對羅頓家的人有一種不太正常的迷戀。」說得好。
他的聲音很緊張。他說:「不行,不行……連國務院也不行嗎?」
外頭的某個地方,東風飛彈穿越時間迴旋隔離層,逐漸接近設定的目標。想像中,那是很怪異的畫面:飛彈完全由內部的程序操控,飛過黝黑、冰冷、靜止不動的地球上空,對準那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人造物體。那些物體懸浮在南北極上方好幾百公里的高空。
我們到廚房裡坐下來,吃雞肉,配冰茶,還有剩下的三種豆子的綜合沙拉。「大家介意我禱告一下嗎?」賽門問。
小傑說:「賽門付得起旅費,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他正是她想要的那種人,偏偏也是她最不需要的那種人。」
不過倒是賽門聳聳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不會不會。他講的都是真的,我是有一些閒錢。黛安和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到我們國家的一些地方看看。」
第二天早上,太陽依然在同樣的時間出現了。
傑森又說了:「賽門的祖父是奧古斯特.湯森。他是喬治亞州的菸斗通條大王。」
我問黛安,他們已經旅行多久了。
「但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暗藏著某種偏見?懷疑會滲透到你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不是,新國度和我爸爸沒有關係。新國度是要從地球的變故中找出神性,然後在日常生活中表達這種神性。」
黛安看起來勇敢一點了。賽門一定跟她說了一些新國度式的激勵話語。在新國度的教義裡,並沒有傳統基督教基督復臨的說法,沒有世界末日前夕癡迷極樂想被提往天國,也沒有世界末日善惡決戰的戰場「哈米吉多頓」。時間迴旋是這一切的總和,一切古老的預言都間接實現了。賽門說,如果上帝想用天空這面大畫布,為我們畫出赤|裸裸的時間幾何圖形,他就會這樣做,而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的敬畏和恐懼是完全正常的。然而,我們不應該任由這些情緒淹沒自己,因為時間迴旋最終是一次救贖的行動,是人類歷史最後的,也是最https://m.hetubook•com•com美好的一章。
雖然他話故意說得很輕鬆,但他從櫥櫃裡拿出四個玻璃杯時,手卻在發抖。
夕陽不見了。或者應該說,有好幾個夕陽。
最有可能出毛病的應該是火星塞。我問賽門究竟他們有沒有換過火星塞。他說:「據我所知,好像沒換過。」這部車已經跑了將近十萬公里了。我用自己車上拿來的雙向起子拆掉其中一個火星塞,拿給他看。「你瞧,你的麻煩大概就全在這裡了。」
她說:「我會打電話給你。」
「接觸彼此的身體。」
「也許時間迴旋也沒有那麼單純。」
她坐回沙發上。我覺得她似乎對自己感到有一點意外。
「正好相反。黛安正是他們的目標信徒。她怕死了時間迴旋,怕死了時間迴旋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引發的一切後果。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新國度就像止痛藥一樣。新國度把他們心中最恐懼的東西變成愛慕的對象,變成一扇通往天國的門。」
賽門說:「我大概很笨,尤其跟你們這樣的人比起來。我一直都搞不太懂科學或機械的東西。」
然後他把電話拿給賽門,我把電話拿給黛安,然後走到房間外面,讓她和未婚夫說話。度假小屋很寬敞,空蕩蕩的,看起來有點陰森。我繞著屋子裡面走了一圈,把燈打開。後來,我聽到她叫我回去。
「也不完全是。『新國度』是所有基督教享樂主義教派共同的名言,所以,運動本身並非宗教狂熱。不過,他們確實也涵蓋了一些很像狂熱份子的團體。他們沒有單一的領袖,也沒有聖書,只有一撮外圍的神學家勉強和這個運動扯得上關係,像是瑞特爾,勞拉.葛林蓋這票人。」我在便利商店的書架上看過他們的書。那些時間迴旋的神學書,標題上通常都有一個問號,例如:《我們見證了基督復臨嗎》、《我們是否能逃過世界末日》。而且,他們通常沒什麼例行活動,只有一種周末的地方團體集會。「不過,倒不是他們的教義會吸引群眾。你看過新國度群眾大會的影片嗎?他們稱之為出神儀式的那一類影片?」
黛安說:「我們是在亞特蘭大認識的。當時喬治亞州主辦了一場討論另一種靈性的座談會。賽門去那裡是為了要聽瑞特爾的演講,我在學校的自助餐廳無意間看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看《基督復臨》那本書,我也是一個人,於是我就把餐盤放在他旁邊,坐下來開始跟他聊天。」
我們很快就吃完了,陽光還在天際徘徊流連。天色未晚,蚊子還沒有出來肆虐。風停了,寒涼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輕柔。
電話響的時候,我和黛安正在前面的房間裡。
黛安繞過車子,站到他旁邊。我和傑森站在門廊上,他們站在下面抬頭對著我們笑。她的穿著打扮也是一副十足的新國度風味。她穿著一條玉米花藍的落地長裙,一件藍色的罩袍,還有一頂看起來有點滑稽的黑色寬邊帽,很像門諾教派的信徒所戴的那一種。但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很配,或者應該說,是衣服襯托出她那可愛的模樣,顯現出非常健康的氣息,甚至一股鄉巴佬的縱欲放蕩氣息。她的臉就像一棵樹上未採的莓果,生氣盎然。她把手抬到眼睛上面遮太陽,笑得很開心。我很願意相信她是特別對著我笑。天哪,就是那種微笑,多麼奇妙,看起來既純真又淘氣。
小傑又繼續施加壓力:「賽門本身沒有你所謂的事業。他是一個自由的心靈。」
至少,在東岸標準時間七點五十五分,在中國核子飛彈擊中目標的那一瞬間,伯克郡的天空依然萬里無雲,依然清澈剔透如愛爾蘭著名的華特佛水晶。
她上床坐在我旁邊。「昨天晚上並不代表我不和賽門走。」
「小聲一點。你忘了還有別人在這裡嗎?而且你有點反應過度了。中國人的想法太輕率了,而且可能根本就是白費工夫。不過,就算他們真的發射了,也不見得會是自取滅亡。無論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是什麼來頭,他們一定懂得如何自我防衛,同時又不至於毀滅我們。更何況,南北極上空的機器也不見得就是時間迴旋的製造設備。那些機器可能只是單純的觀測平台,或是通訊設備,甚至只是個誘餌。」
屋子裡的吵鬧聲終於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兒,傑森跑出來要我們幫他烤肉,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受了什麼懲罰。我們跟他繞到屋子後面去,一邊等烤肉架熱起來,一邊聊一些輕鬆緩和的話題。黛安從屋子裡走出來,滿臉激動的表情,不過卻洋洋得意。從前,每次她吵贏傑森,臉上就會出現那種表情,有點桀驁不馴,有點喜出望外。
窗戶旁邊有一張飄散著灰塵味的豪華沙發,黛安和賽門一起坐在那裡。黛安懶洋洋地靠在扶手上,賽門坐得直挺挺的,看起來很機警。他掛在嘴上的微笑開始令我不安了。他始終保持著微笑。
事後,我們有了一個合理的推論:中國的飛彈引爆後,並沒有影響到時間梯度。嚴重影響到的,是環繞著地球的視覺過濾層。人類對時間迴旋的看法當然也受到劇烈的衝擊。
「你是說世界末日不會發生,還是說時間迴旋不會消失……」
我當然多少聽說過新國度,大部分是在電視新聞上看來的,要不然就是在學校的餐廳吃午餐時聽到人家在討論。那是時間迴旋所引發的基督徒運動,或者,至少是打著基督徒的名號。然而,主流人士和保守教會都一致譴責這個運動。我知道新國度運動吸引的主要是年輕人和對教會不滿的人。在醫學院一年級的班上,有幾個傢伙就丟著學校的功課不管,投入新國度的生活方式。他們學校的成績本來就岌岌可危,所以乾脆放棄醫學院之路,換成比較輕鬆愉快的心靈啟蒙。
「妳參加新國度的目的就是這個嗎?報復艾德華?」
她說:「我要進去。我要回房間去。」
「這是整件事最頭痛的地方。兩種觀點互相競爭,爭奪大眾的認同。總有一天,無論願不願意,世人都必須面對事實。他們必須選擇,究竟要從科學的角度去理解,還是要從宗教的角度去體會?這就是傑森擔心的。當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宗教信仰總是勝利的一方。你比較希望在哪裡得到永生?在人間天堂,還是荒涼的實驗室?」
所有的一切都在動。
那天下午,他們到了。他們開上車道的時候,車子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那輛十五年的老旅行車冒起烏煙來,大概比園藝工人開的那台拖拉機冒得還兇。開車的是黛安。她停好車,從背對著我那一邊爬出來,人被車頂的行李架遮住了。賽門從面向我這邊出來,從頭到腳看得清清楚楚。他有點害羞地笑了笑。
黛安說:「過去那些年,大房子那段過去,所有他媽的浪費掉的那些年,我知道……」
我醒來的時候,忽然明白自己還沒有心理準備再跟她見面。
我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我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一切。
「小傑,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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