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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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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騷動不安的夜

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我又發了好幾次燒,其中一次又把燈打破了。
這一次,黛安設法瞞住了門房。她買通清潔工人,叫工人每天早上把新床單拿到門口給她,換走髒的。這樣就可以避免女傭進來清理房間的時候,發現我燒得神智不清,橫生枝節。這半年來,當地的醫院裡出現了登革熱的病例,還有霍亂和人類「心血管耗弱」。我可不想有一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住在流行病房裡,隔壁床躺著一個隔離的病患。
黛安說:「我很擔心,萬一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出什麼事。」
「我還照顧得了自己。」
「發燒的時候就不行了。」
「那就得碰運氣,看時間巧不巧了。妳有打算去哪裡嗎?」
「還是那些地方。不過,我的意思是,萬一臨時發生緊急事故,或是因為某些緣故,我回不來。」
「什麼樣的緊急事故?」
「我只是假設。」她聳聳肩,講話的口氣卻令人懷疑好像真的有什麼事情。
我沒有再逼問她。除了乖乖配合,我好像也沒辦法做什麼,足以改善目前的處境。
注射藥物之後,現在正要進入第二個禮拜,已經接近決定性的時刻了。火星人的藥已經在我的血液和組織裡累積到關鍵的量。就連燒退了以後,我還是一樣分不清東西南北,意識不清。而純粹身體上的副作用也不是好玩的:關節疼痛、黃疸、疹子。什麼樣的疹子?想像一下那種感覺:皮膚一層一層地剝落,底下的肉像破皮的傷口一樣血肉模糊。有幾個晚上,我只能睡四五個鐘頭,最高紀錄是五個鐘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堆黏糊糊的皮屑上。於是,我必須強忍著關節炎般的劇痛,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讓黛安從血跡斑斑的床上清掉那攤皮屑。
即使在最清醒的時刻,我也愈來愈不敢相信自己了。我常常感覺看到的東西很清晰,事後卻發現那純屬幻覺。眼前的世界看起來太亮,輪廓太鮮明。言語和記憶有如失控的引擎齒輪,瘋狂地互相扭絞糾纏。
我很不好受,但黛安可能更不好受。有時候,我大小便失禁,黛安就得服侍我便溺。其實,她這樣做也算是回報我。有一段時間,她也曾經忍受過同樣的煎熬,我也一直陪在她身邊。不過,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晚上,她幾乎都睡在我旁邊。我真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有時候,光是棉被蓋在身上的重量就會讓我痛得哭出來。她很小心地跟我保持一點距離,我幾乎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她在我旁邊,但那已經夠令人安心了。
有幾天晚上,狀況真的很嚴重。我在痛苦掙扎中拳打腳踢,可能打到她了,打得很痛。她只好跑去陽台門邊,睡在那條印著花朵圖案的長沙發上,整個人蜷成一團。
到巴東去了幾趟,情況如何,她並沒有告訴我很多。不過,我大概也知道她去做什麼。為了想選一艘大拱門傳送的船,她去找船上的事務官和貨艙長打通關節,並評估每一艘船的價位。這是很危險的工作。如果有什麼事情比藥物的作用更令我覺得難受,就是看著黛安冒險出門,走進亞洲的紅燈區,在暴力四伏的黑街上到處奔波。除了那股過人的勇氣,還有那一小罐放在口袋裡的辣椒液噴劑,沒有什麼能夠保護她。
即使這樣的危險已經令人難以忍受,也還比不上被逮捕來得可怕。
他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有興趣呢?有很多原因。他們,指的是美國薩金政府的特務,還有他們在雅加達的同夥。當然,他們想要的是藥。更重要的是,他們想要我們身上那幾份火星檔案的數字備份。他們會很樂於嚴刑拷打,從我們口中逼出情報。傑森在他死前的最後那幾個小時有一段很長的獨白。當時我就在現場,並且將他的談話錄下來。他告訴我的是假想智慧生物和時間迴旋的真相。這一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出去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呆呆看著陽台的窗簾飄來飄去,看著陽光向上斜照在大拱門的柱腳。整個大拱門,只有這一頭的柱腳我們看得見。我一邊看,一邊做著白日夢。我忽然想起塞席爾群島。
去過塞席爾群島嗎?我也沒去過。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是從前在公共電視網上看過的紀錄片。塞席爾群島是熱帶島嶼,位於非洲東南邊,馬達加斯加島北方一千多公里,是陸龜、海椰子和十幾種稀有鳥類的故鄉。地理上,塞席爾群島是一個古大陸的殘餘。遠在現代人類還沒有完成演化之前,有一片古大陸連接著亞洲和南美洲。
黛安曾經說過,夢將我們心中隱藏的意念釋放出來,夢是隱喻的野性化。我猜她會告訴我,我之所以會夢想塞席爾群島,是因為我感覺自己被淹沒了,老舊過時了,幾乎要絕種了。
我看到自己轉化之後的可能景象,那種景象淹沒了我,彷彿一片沉入海中的大陸。
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回來。
我在黑暗中醒來,發現房間裡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時,我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過了太久了,有點不太對勁。之前,黛安總是還不到天黑就回來了。
我一定又在睡夢中拳打腳踢,棉被掉在地板上亂成一團。灰泥粉刷的天花板反射出外面街上的光線,昏昏暗暗,我幾乎看不見地上的棉被。我冷得受不了,卻又痛得沒辦法伸手去把棉被抓回來。
外面的天空清朗剔透。如果我咬牙忍痛,側頭看左邊,就會看到陽台的玻璃門外面有許多明亮的星星。我苦中作樂地胡思亂想,如果以時間迴旋外面的時間來計算,有些星星可能比我還年輕。
我努力不去想黛安,不去想她現在會在哪裡,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終於又睡著了。恍惚中,我感覺熊熊燃燒的星光穿透我的眼簾,彷彿散發著磷光的鬼魂飄蕩在微紅的黑暗中。
天亮了。
至少我覺得應該是早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經有了亮光。有人來敲了兩次門,在走廊上說了幾句米南加保語,好像是在問有沒有人在,然後又走了。可能是女傭。
現在我真的會擔心了。以藥物現階段的作用,焦慮的感覺很像是一股雜亂無章的憤怒。究竟是什麼事情把黛安拖住了,離開這麼久,久到令人難以忍受?為什麼她不在這裡握著我的手,用海綿輕敷我的額頭?她會不會受到什麼傷害?我不喜歡這個念頭,不敢確定,也不願意承認。
然而,我確定床邊的塑膠水瓶昨天就已經空了,也可能空了更久。我的嘴唇已經乾到快要裂開了,而且我已經忘了自己多久沒有一瘸一拐地走到廁所去了。如果我不希望兩個腎臟都壞掉,我就得到浴室的水龍頭去弄點水。
只不過,光是從床上坐起來,都很難不痛得哀聲慘叫。把腳撐到床墊旁邊的動作幾乎痛到令人難以忍受,彷彿我的骨頭和軟骨已經變成了碎玻璃和生鏽的刀片。
儘管我努力想一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例如:塞席爾群島和天空),只不過,發燒導致的意識模糊,使得這種微弱的自我麻醉也發揮不了什麼效果。恍惚中,我彷彿聽到傑森在我背後說話。好像傑森要我拿什麼東西給他……一塊破布,一片麂皮。他的手好髒。結果,我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手上拿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條毛巾。我怎麼那麼笨。重來。這一次,我拿空水瓶。我把水瓶裝到滿,滿到瓶口。「追隨那酒瓢」。
大房子後面有一間園藝儲藏室,讓園藝工人放工具。我們在裡面。我拿了一片麂皮給他。
那是時間迴旋出現之前的好幾年,初夏,他快滿十二歲了。
啜一口水,品嘗時間。腦海中又浮現往日記憶。
傑森突發奇想,找我跟他一起修理那台刈草機。我嚇了一跳。那是園丁用的燃油動力刈草機。大房子的園丁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比利時人,他姓德梅耶,喜歡抽「高路易士」牌的香菸,菸不離手。每次我們跟他說話,他總是彆彆扭扭地聳聳肩,什麼話也不說。他一直咒罵那台刈草機,因為刈草機一直冒煙,每隔幾分鐘就會熄火。幹嘛要幫他呢?其實小傑有興趣的是那種心智上的挑戰。他告訴我,他曾經半夜十二點以後爬起來,在網路上研究汽油引擎。那點燃了他的好奇心。他說,他很想親眼看看引擎內部是長什麼樣子,就像醫學「活體研究」那樣。我不懂「活體研究」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越是不懂就越有意思。我說我很樂意幫忙。
老實說,我差不多只是站在旁邊看熱鬧。傑森在地上鋪了十幾張昨天的華盛頓郵報,然後把刈草機放在上面,開始研究。我們躲在草坪後面的工具間裡,裡頭有一股黴味,但是很隱密。空氣中飄散著難聞的氣味,一股混雜著機油、汽油、肥料和除草劑的氣味。天然松木的架子上放著好幾個袋子,草皮種籽和樹皮護根從袋子裡漏出來,散落在滿地壞掉的刈草機刀刃和破碎的把柄中間,一片零亂。大人不准我們在工具間裡面玩,門通常都鎖著。傑森從地下室門後面的架子上拿到了鑰匙。
當時是星期五下午,外面很熱,我很樂於窩在裡面看他忙,除了可以學一點知識,還有一種很奇特的安全感。一開始,他先檢查整台機器,整個人平躺在機器旁邊。他很有耐心地用手指在金屬外罩上摸索,找出螺絲釘的頭。找到了之後,他把螺絲釘鬆開,按照順序放在旁邊,然後把外殼掀開,放在螺絲釘旁邊。
接下來就深入到機器內部了。傑森居然會用雙向螺絲起子和扭力扳手,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還是天生的。他的動作像是在試探,卻又沒有絲毫猶豫。那副模樣看起來像個藝術家,或是運動員,動作細膩,胸有成竹,充滿自知之明。他把摸得到的每一個零件都拆下來,像解剖圖一樣排列在報紙上。報紙上沾滿了油污,一片漆黑。這個時候,門發出尖銳的吱嘎聲猛然打開,我們嚇得跳起來。
艾德華.羅頓提早回來了。
「該死。」我低聲咒罵了一句,艾德華.羅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穿著一套量身打造得天衣無縫的灰色西裝,站在門口,看著滿地拆得粉身碎骨的機器。傑森和我頭壓得低低的盯著自己的腳,那種本能反應的罪惡感,就像是偷看閣樓雜誌被大人逮到。
「你是在修理機器,還是在搞爛機器?」他終於開口了,口氣中既有不屑又有輕蔑。那種口氣,正是艾德華.羅頓的註冊商標。很久以前,他就很擅長說話挖苦人,現在幾乎是他的第二天性了。
傑森服服貼貼地說:「爸爸,我在修理。」
「嗯,那是你的刈草機嗎?」
「哦,當然不是,不過,德梅耶先生應該會很高興,如果……」
「可惜那也不是德梅耶先生的刈草機吧,不是嗎?德梅耶先生自己沒有工具,如果不是我每年夏天雇用他,他就得靠救濟金過日子了。那碰巧是我的刈草機。」艾德華說到這裡就停了,很久都不說話,久得令人受不了。然後,他終於又開口了。「你找出毛病沒有?」
「還沒。」
「還沒?那你最好繼續找。」
傑森彷彿身上的魔咒突然解除了一樣,整個人輕鬆起來。他說:「是的,爸爸,吃過晚飯以後我大概……」
「你搞錯了。我不是說吃過晚飯以後。你把機器拆了,你就要把機器修好,然後裝回去。弄好了,你就可以吃飯了。」接著,艾德華那令人退避三舍的眼神看向我這邊來。「泰勒,回家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來這裡。你自己應該更懂規矩。」
我立刻一溜煙跑出去。午後的陽光很刺眼,我猛眨眼睛。
後來,他就沒有再逮到我跑去那裡了,不過,那只是因為我很有技巧地躲開他。那天晚上我又跑回去了。十點過後,我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看,看到工具間門底下的縫有燈光漏出來。我從冰箱裡拿了一隻晚餐剩下的雞腿,用錫箔紙包好,然後在夜色的掩護下匆匆忙忙跑過去。我小聲地喊他,他把燈關掉一下子,剛好夠我閃身進去,不會被人看到。
他全身沾滿油污,看起來簡直像是毛利人的刺青。刈草機的引擎還是只組裝了一半。等他狼吞虎嚥地咬了幾口雞腿,我才問他為什麼弄了這麼久。
他說:「我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把機器裝回去,可是機器還是不能用。最難的是,要怎麼找到毛病究竟出在哪裡。更慘的是,機器越搞越糟。如果我想把汽油管線清乾淨,空氣就會跑進去,要不然就是橡皮管會裂開。沒有半個零件是好的。汽化器的外殼有很細的裂痕,我卻不知道要怎麼修。我沒有備用零件,或是適合的工具。我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工具。」他愁眉苦臉,我以為他搞不好會哭出來。
我說:「算了吧。去跟艾德華說,你很抱歉,讓他扣你的零用錢當賠償。或隨便編個名目。」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驚人的話,可惜卻天真得可笑。「我不去。泰勒,謝了,可是我不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他把雞腿放到一邊,回去面對滿地的零件,收拾自己搞砸的一堆爛攤子。
我正想走的時候,又有人來敲門了,敲得很小聲。傑森比個手勢叫我把燈關掉,然後把門打開一個縫,讓他妹妹進來。她顯然怕死了艾德華會逮到她跑來這裡,說話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不過她也和我一樣,送東西來給傑森。不是雞腿,而是一個巴掌大的無線網路瀏覽器。
傑森一看到那個東西,臉上立刻神采飛揚。他叫了一聲:「黛安!」
她噓了他一聲,很緊張地歪著嘴笑了一下。「只是個小機器。」她細聲細氣地說完,跟我們點點頭,然後又一溜煙跑掉了。
她走了以後,傑森說:「她比較內行,小機器確實不重要。真正有用的是網路。她給我的不是這個小機器,而是網路。」
不到一個鐘頭,他已經在網路上請教了一大票西岸的程序設計師。那些人專門替遙控機器人大賽改良小型引擎。還不到半夜,他已經修好了刈草機的十幾處小毛病,暫時可以用了。於是我就走了。我偷偷溜進家裡,然後從房間的窗戶看到他叫他父親來。艾德華步履蹣跚,從大房子走出來。他穿著睡衣,外面套著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沒扣。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傑森發動刈草機。巨大的聲響在凌晨的黑暗中聽起來格外刺耳。艾德華聽了一下,聳聳肩,擺個姿勢要傑森跟他回屋裡去。
傑森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隔著草坪看到我房間的燈光,偷偷跟我揮揮手。
當然,刈草機只是暫時修好了。到了隔周的禮拜三,那個抽高路易士香菸的園丁來了。他修剪了大半個草坪之後,刈草機卡住了,再也不會動了。我們坐在樹林邊的陰影下聽園丁大聲咒罵,至少學會了十幾句很有用的髒話,法蘭德斯語的髒話。傑森的記憶力幾乎是過耳不忘,他立刻就迷上了「Godverdomme mijn kloten miljardedju!」這句話。他跑到萊斯中學的圖書館查荷英字典,按照字的順序把那句話翻譯成「天殺我的卵蛋一百萬次耶穌基督」。往後的幾個禮拜,每當他扯斷了鞋帶,或是弄壞了電腦,他就會冒出那句髒話。
後來,艾德華只好花錢買了一台全新的刈草機。店裡的人告訴他,舊的機器能用這麼久已經是奇蹟了,修起來會花太多錢。這件事是從我媽那裡聽來的,我媽是從卡蘿.羅頓那裡聽來的。據我所知,從那以後艾德華再也沒有跟傑森提起刈草機的事。
好幾次我和傑森談起這件事都會大笑一場。不過,幾個月之後,故事裡的笑料也漸漸沒味道了。
我舉步維艱地走回床上,心裡想著黛安。當時,她送給哥哥的禮物,不像我送的,只是精神上的安慰。她送的是真正有用的東西。那麼,她現在究竟在哪裡?她能夠送我什麼,可以減輕我的負擔?我想,只要她人在這裡就夠了。
白天的亮光像水一樣在房間裡川流不息。我感覺自己彷彿在一條光河中載沉載浮,沉溺在空虛的時刻裡。
並非所有的錯亂妄想都是明亮癲狂的。有時候,妄想是遲緩的,像爬蟲類一樣冷血無情。我看著陰影像蜥蜴一樣爬上飯店房間的牆壁。一眨眼,一個小時過去了。再一眨眼,天已經黑了,照在大拱門上的陽光都消失了。我側過頭去看,只看到一片黝黑的天空,一團熱帶暴風雨的烏雲密布。我無法分辨哪個是閃電,哪個是發燒引發幻覺所看到的大釘子。不過,雷聲是不會聽錯的。猛然間,一股潮濕的礦物氣味從外面飄進來,雨滴打在水泥陽台上,一陣唏嚦嘩啦。
最後,我終於聽到另外一個聲音:一張卡片插|進門上的感應鎖,鉸鍊發出刺耳的吱啞聲。
「黛安!」我叫了一聲。可能聲音小得聽不見,也可能根本就哽在喉嚨。
她衝進房間,身上穿著外出的服裝,一件皮革飾邊的無袖連衣裙,頭上的寬邊草帽還滴著雨水。她站在床邊。
「很抱歉。」她說。
「用不著道歉。只是……」
「我的意思是,泰勒,很抱歉,你必須起來穿衣服了。我們得馬上走。馬上。計程車在外面等。」
我待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說什麼。這個時候,黛安開始把東西塞進硬殼的手提箱裡:衣服、真的證件和偽造的證件、記憶卡、一個有護墊的試管架、上面擺著一些小瓶子和針筒。「我站不起來。」我想說,但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幫我穿衣服。沒等她說,我就自己舉起雙腿,咬緊牙根,沒有哀聲慘叫,總算挽回了一點顏面。我坐起來之後,她叫我把床邊的瓶子拿起來,多喝幾口水。然後他帶我到浴室去,我擠出了一點又濃又濁的尿液,顏色像金絲雀黃。她說:「噢,老天,你已經脫水了。」她又讓我喝了一口水,再幫我打了一劑止痛針,我的手臂痛得像被毒蛇咬到。「泰勒,真對不起。」可是,再怎麼對不起也沒用,她還是一直催我穿上雨衣,戴上一頂重得要命的帽子。
我還算有點警覺性,聽得出她聲音中的焦慮。「我們在躲誰?」
「這樣說好了,我和一些討厭的人有近距離的接觸。」
「我們要去哪裡?」
「內陸。快一點!」
於是,我們沿著飯店昏暗的走廊一路擠過別人,走了一段樓梯下到一樓。黛安左手拖著手提箱,右手扶著我。那真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尤其是下樓梯的時候。「不要呻|吟。」她壓低聲音提醒我好幾次。我就沒有再呻|吟了,或者,至少自以為沒有。
然後我們走到外面昏暗的夜色中。雨水打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濺起水花,打在計程車的引擎蓋上,發出滋滋的聲響。那輛老計程車大概有二十年了,司機透過車裡的安全玻璃,滿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反瞪他一眼。「他沒有生病。」黛安一邊告訴他,一邊做了一個拿酒瓶喝酒的手勢。司機皺了一下眉頭,收了黛安硬塞到他手裡的鈔票。
他開車的時候,我體內的麻|醉|葯開始產生作用了。巴東夜晚的街道有一股混雜著潮濕的瀝青和死魚腐爛的氣味,彷彿在洞穴裡。路面上的浮油在計程車輪胎的輾壓下,渙散出彩虹般的色澤。我們離開霓虹燈五光十色的觀光區,開進商店和住宅雜亂|交錯的迷魂陣裡。環繞著市區的這一帶本來是一片臨時搭建的貧民窟,歷經三十年的逐步發展,現在是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兩間鐵皮屋頂的小房子中間隔著一片空地,上面搭著防水帆布,幾台推土機就停在下面。高聳的公寓大廈矗立在一片遊民佔住的空地上,彷彿一顆顆的蘑菇長在肥料堆上。然後,我們穿越工廠區,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灰色的牆壁,上面圍著尖銳的刺條鐵絲網。然後,我大概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夢見的不是塞席爾群島,而是傑森。我夢見他看到黛安給他的網路,滿臉欣喜振奮的表情(她給我的不是這個小機器,而是網路)。我夢見他創造了許多網路體系,夢見他住在網路世界裡,夢見網路世界引導著他去到許多地方。

騷動不安的夜

「他是貨真價實的天才。他在佛羅里達……」
她頭轉過去,有點不專心。雷聲大作,震得窗戶框啷作響,彷彿對屋子裡的溫暖乾爽很不滿。好像有很糟糕的天氣正從海灣那邊蔓延過來。她說:「你信不信,天氣會變得跟那幾年冬天一樣糟糕,冷死人的冬天。真希望我家裡有壁爐。聽點音樂應該會舒服一點,可是我已經累得爬不起來了。」
一走進中心,涼颼颼的冷氣迎面襲來,冷得像極地,空氣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從地洞裡抽出來的一樣,那種寸草不生的、地底深層的洞穴。大廳裡,地板是無數瓷磚和花崗岩拼湊而成,打磨得光滑雪亮。這裡警衛更多了,看起來訓練有素,禮貌周到。小傑說:「看到你真開心。這個時間我實在不應該在這裡,可是我很想帶你到處看看,快速導覽。波音公司那些傢伙在會議室裡等我。有一個是從洛杉磯南灣托倫斯來的,另外一個是密蘇里州聖路易IDS小組的人。他們要給我看『氙離子推進系統』的升級型。他們又多擠出一點動力,得意得要命,好像是什麼重大突破。我告訴他們,我們要的不是這種小伎倆,我們需要的是可靠,簡單……」
「那個所謂的天才。」
「那是因為妳想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離海邊幾公里,離加拿大邊境一百多公里,離紐約市幾千公里……對不對?」
我去睡覺的時候,心裡很害怕,為他害怕。
「沒錯,那又怎麼樣?」
傑森果然言出必行。不到一個禮拜,我已經搬進那間附帶家具的小房子了。在我看來,這房子顯然很單薄。佛羅里達這邊的房子都是一樣的格調,木頭和木板條搭成的,幾乎每一面牆都有窗戶。不過,想必不便宜。從樓上的門廊看下去是一片長長的斜坡,中間經過一片狹長的商業區,最底下就是海。這段時間,我有三次機會聽沉默寡言的寇寧醫師做簡報。他顯然對基金會的決定相當不滿,但還是鄭重其事地把他的醫師職務移交給我。我接管了他的病歷資料和護理人員。星期一,我看了第一個病人。他是一個年輕的冶金學家,參加基金會在南區草坪舉辦的內部足球比賽時,不小心扭傷了腳踝。從每天瑣碎普通的治療病例看來,診所顯然是「多餘的規劃」。傑森大概會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不過,傑森表示,總有那麼一天,這個地方會很難得到外面的醫療資源。
我又有點惱火了。「妳知道自己的地址吧,知道吧?」
我在等傑森打電話來,但他一直沒打,將近一整個月都沒打。後來,有個禮拜五傍晚,天已經黑了,他忽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沒有事先告訴我。他一身休閒的打扮,穿著牛仔褲和T恤,看起來比實際的他年輕了十歲。他說:「我臨時想到來看看你,沒打擾到你吧?」
我想說話,但好半天才說出來,聽在耳朵裡還夾雜著嗡嗡的聲音。「面對這樣的世界真的有那麼難嗎?」
「你現在有嗎?你有在想嗎?」
她問我:「那麼,你想醉到什麼程度?飄飄然還是爛醉如泥?老實說,我們大概沒得選擇了。今天晚上我的酒櫃裡已經沒剩什麼東西了。」
我們還是維持老樣子,一起喝杯咖啡,偶爾一起吃晚飯。我幫她寫了好幾次驗血申請單。根據上一次的驗血報告,吉賽兒沒有感染愛滋病毒的反應。在她身上找到的重大傳染病毒,只有西尼羅河病毒,不過還好她身上有抗體。我只能說,她夠小心,運氣也夠好。
她說,她有一票女性友人,一個不成文的小團體,大家互相交換老男人的姓名電話(看起來夠體面,通常是已婚)。那些男人為了想找樂子出手都很闊綽,但是又很怕公然在街頭上泡辣妹。她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豎起肩膀,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彷彿預期我的反應會很激烈,會唾棄她。但我並沒有她預期的反應。畢竟,這是時間迴旋的年代。吉賽兒那個年齡層的人會找到自己的遊戲規則,無論是好是壞,輪不到到我們這種人妄加論斷。
我開始安頓下來,每天開處方箋,續開處方箋,給病人阿斯匹靈,瀏覽病歷表。我每天和茉莉.西格蘭輪流講笑話。她是負責掛號的小姐。她說,她喜歡寇寧醫師,但是更喜歡我。
「去你的,泰勒。我有要你說明嗎?喜歡做噩夢就回家去做。要不然就輕鬆一點,告訴我你為什麼想離開西雅圖。這件事和你那些朋友有關,對不對?」
我說:「大概是吧。」
第二天早上,我在奧蘭多租了一輛車,車裡有兩個彈孔。雖然他們已經用油灰把彈孔塞住,又重新烤漆,但右座的門上還是看得出來。我問租車公司的職員有沒有別的車。他說:「這是現場最後一輛了。如果你願意再等幾個鐘頭的話,還有……」
她說:「可是,還是有很多年輕人不生小孩。我是說,他們出於善意,刻意不生小孩。他們說,不要讓小孩子面對我們面臨的一切,對小孩子最好。」
也許絕大多數的人類都同意這樣的說法。不過,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可能是因為今天在醫院裡看到血淋淋的那一幕,她說的話忽然令我有點不高興。「沒什麼好不懂的。」
吉賽兒伸手把大麻菸拿回去。她說:https://m.hetubook.com.com「從我的角度來看,是很難。」
後來,事情花了好幾個禮拜才安排妥當,傑森那邊和醫院這邊。那段期間,我和吉賽兒又碰過一次面,但只是一下子。她到汽車賣場找一輛中古車,我就把自己的車賣給她了。我不想冒險開車橫越美國(州際公路上的搶劫案以兩位數的速度在成長)。我們都不提那天親密的事,反正就像雨天一樣,風雨過後也就煙消雲散了。那只是有人微醉之後的善意舉動,說起來,應該算是她的善意吧。
「那不是要很久嗎?」
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還會在乎黛安?
「問題不在為什麼。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至於說時間迴旋究竟……」
我跟在他後面,走進中心的南側區。我在後面看他走路的樣子。我注意到他身體有點歪向左邊,右手的動作比較順暢。
我說:「我診所那裡好像沒有你的病歷。這裡員工和管理層每個人都有醫療檔案,唯獨沒有你的。」
中國人那一場煙火秀之後這五年來,為數驚人的聯邦政府預算流向航太工業,然而,只有極小的比例投注在商用航空上。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些重新裝修過的老舊空中巴士現在還在飛。那些錢都流進艾德華.羅頓的口袋,用在他華盛頓辦公室所管理的計畫上:時間迴旋探測計畫。那些計畫是位於佛羅里達的近日點基金會設計的,傑森設計的。最近,計畫也涵蓋了火星改造。克萊頓政府通過國會議員為所有的花費護航。有一班聽話的議員很樂於表現一下,讓老百姓看得見他們對時間迴旋有所作為。這樣可以提振民心士氣。最妙的是,根本沒有人期待立即看得見的成果。
「真的?出差嗎?」
「小傑,你還是老實告訴我吧,你到底哪裡不對勁?」
「根本不夠格。不過傑森……」
激|情過後,恍恍惚惚中,腦海中浮現的卻不是吉賽兒的臉。幾個鐘頭之後,我醒過來,心裡想:老天,被她說中了,我確實早就打算要去佛羅里達了。
「哦,這麼說,其實你已經算是到了。回家嗎?還是出門辦事?」接著,她發現我有點茫然,就對我笑一下。「親愛的,你會想通的。我們都一樣,早晚會想通的。」為了回報這個萍水相逢的祝福,我給了她一筆像白癡一樣慷慨的小費。
飛往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的班機是一架老舊的空中巴士。客艙的裝潢很破舊,椅背上的電視螢幕壽命已經到了卻沒有更換。我們那一排座位,靠窗的是一個俄國生意人,靠走道的是一個中年婦人,我坐在他們中間。那個俄國人臉色陰沉,懶得搭理人,不過那個女人就很樂意聊了。她是一個專業的醫療報告轉譯師。她正要去坦帕市探望女兒、女婿,住兩個禮拜。她說,她叫莎拉。飛機使勁的爬升,飛向巡航高度,我和莎拉正聊著醫療用品店。
我走到她的音響前面,點了一張史丹.蓋茨的薩克斯風專輯下載。悠揚的薩克斯風使整個房間都暖和了起來,這是壁爐辦不到的。她滿意地點點頭,意思是,雖然那不是她會挑的音樂,不過,嗯,還不錯……「這麼說,是他打電話給你,說他要請你去工作。」
她瞪了我很久,很不高興,然後說:「這全是狗屁……」
呃,是啊,為什麼?好問題,很棒的問題。「他們想聘一個醫生,在近日點基金會內部看診。」
我跟她聊過傑森和黛安的事。「主要是傑森。」
「我說我會考慮。」
「呃,換成是別人,聽我這樣描述這個地方,一定會覺得我太隨便了,只有你不會。泰勒,你看看這個地方,像不像全世界最大的玩具箱?讓我秀一下,好不好?然後我們會找地方讓你休息,給你一點時間適應一下這裡的氣候。不過,我倒有點懷疑,你有可能適應得了嗎?」
「沒錯。」
我把那本雜誌塞回置物袋。那時,飛機正好飛進一波亂流裡,機身一陣顛簸。莎拉邊睡邊皺眉頭。那個俄國生意人按鈴叫空中小姐來,要了一杯威士忌檸檬酸酒。
不過,吉賽兒跟我談過她對性|交易這回事的感想。她說,就算你還只是在半玩票的階段,性|交易就已經開始會左右你的人生。她說,你會變成一種人,皮包裡隨時都帶著保險套和偉哥。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做性|交易呢?你大可選擇正常的夜間兼差,比如說,沃爾瑪百貨。她不太喜歡這個問題,回答的時候拐彎抹角。(「也許是我的怪癖,也許是我的嗜好,你懂嗎,就像模特兒訓練一樣。」)其實,我知道她從前住在加拿大的薩斯卡頓市,因為受不了繼父的辱罵,從小就離家出走。所以,不難想像她會走上什麼樣的生涯。當然,對於自己的冒險行為,她也有一個無懈可擊的藉口。每個人到了某個年紀都喜歡以此為藉口。那就是,人類幾乎是註定要滅亡了。道德,我們這一代的某位作家曾經說,那是一種道德正確。
這個時候,傑森口袋裡的呼叫器響得愈來愈頻繁了,已經不能不管了。他說:「那些波音公司的傢伙。我得去欣賞一下他們的高速電動玩具了,要不然他們的臉一定會很難看。你有沒有辦法自己走回櫃檯那邊去?我已經交代雪莉在那邊等你,她是我的私人助理。她會找個地方讓你休息。我們待會兒再聊。泰勒,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
「也許不和-圖-書是,不過就算知道了對我也沒有半點好處。」
「噢,我們已經搞定了。不對,應該說正要搞定。現在正在談租約,一間小房子,離這裡不到二十分鐘,可以望見海邊的景觀。過幾天就可以住進去了。這幾天要先幫你找間飯店,不過那也不成問題。所以囉,我們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吸收紫外線嗎?」
她幫我調了一杯酒,主要是伏特加,那味道喝起來很像是從汽油桶裡擠出來的。我拿掉椅子上的報紙,坐下來。吉賽兒的住家裝潢得很高雅,只可惜亂得像大一新生的宿舍。報紙正好攤開在社論版,上面正好有一幅時間迴旋的諷刺漫畫。假想智慧生物被畫得像是一堆黑蜘蛛,毛茸茸的腳緊緊抓著地球。底下的字幕是:「現在就把他們吃掉,還是等他們選舉完?」
「哦。那他為什麼需要你呢?」
我說:「天空過了一定的高度,時鐘會跑得比較快。」
「這裡沒有別人。」我說。
「你有跟他說你要接這份工作嗎?」
「我還沒決定。問題就在這裡。」
她啜了一口酒。「那還用說。」
我告訴她,星星就像人一樣。星星從誕生到死亡,也有一定的壽命。現在,太陽老得很快。當太陽逐漸老化,消耗燃料的速度就會更快。太陽的亮度每過十億年就會增加百分之十。太陽系有很多地方已經變了。就算時間迴旋今天消失了,在目前的自然狀態下,地球也已經沒辦法住人了。已經回不了頭了。這就是報紙上寫的東西。想必克萊頓總統已經發表演說,公開事實,引述頂尖科學家的意見,承認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的狀態」,這件事才會上了新聞。
我提醒他,他老早就答應過我,住的問題他也會幫我搞定。
去年,我住的這棟大樓辦了一場房客聚會,吉賽兒跑來跟我搭訕。她二十四歲,身高差不多到我的肩膀。她白天在倫頓市的一家連鎖餐廳工作。後來,我們開始交上朋友,禮拜天下午偶爾會一起喝杯咖啡。這樣過了一陣子,她才告訴我她是「妓|女,從事性|交易,那是兼差。」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天文學,都是看《銀河飛龍》重播學來的,是因為這樣所以不懂嗎?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有需要懂那麼多月亮、星星嗎?我從小就沒看過太空的玩意兒。就連那些科學家也承認,有一半的時間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什麼不懂,漫畫嗎?」
播放的音樂,很快就要輪到艾絲特.吉芭托演唱了。一九六〇年代的拉丁爵士天后,歌聲充滿了渴慕,有一點走音。接下來她要唱的是吉他伴奏的名曲,〈Corcovado〉。我心情太激盪,根本沒辦法思考傑森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事,我心情太激盪,甚至於沒辦法好好去品味這些值得細細品嘗的音樂。曲目裡面有〈Corcovado〉、〈Desafinado〉,有些是酷派薩克斯風大師蓋瑞.莫理根的錄音,有些是吉他大師查理.博德。音樂治療。可惜這些好音樂都在嘩啦嘩啦的雨聲中模糊掉了。我把晚餐放進微波爐加熱,食不知味地吃了。後來,我終於放棄了,我不再妄想從音樂找到什麼因果冥思心靈平靜。我決定去敲吉賽兒她家的門,看看她在不在。
他別開眼睛,笑了一下,笑得像在虛張聲勢,有點緊張。「哦……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泰勒。暫時先這樣。」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她說:「我要想辦法睡一下了。」她把機上提供的小枕頭塞在脖子和耳機中間的空隙裡。儘管那個冷漠的俄國人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還是看得到機窗外的景色。太陽下山了,天空已經變成一片黝黑。外面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得到窗玻璃反射出頭頂上的燈光。我已經把燈調暗了,集中照在膝蓋上。
「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她眉毛揚起來。「杜普雷醫師,你真的相信有某種原因?」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於是,我跟著他在一樓跑遍了三個側區,每到一個地方就入鄉隨俗地讚美一下。我們看了會議室和辦公室,看了巨大的實驗室和工程區。工程區負責設計原型,調整任務目標仿真。模擬完成之後,才會把金額龐大的計畫和執行目標交給承包廠商。一切都那麼有趣,一切都那麼令人困惑。最後,我們走到內部醫務室,小傑介紹正要離職的寇寧醫師給我認識。他冷淡地跟我握個手,然後就迫不及待地走了,邊走邊回頭說:「祝你好運,杜普雷大夫。」
「我實在沒把握,有誰知道我們面臨的是什麼。」
我們開始細說從前。聊到一個地方,我問他:「你聽到過黛安什麼消息嗎?」
吉賽兒是個好女孩,可惜卻過著危險的生活。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我希望她撐過了後來的那場大災難。
傑森為「近日點園區」取了一個很聳動綽號,叫做「監牢」。園區的北邊就是卡納維爾角甘迺迪航太中心,也就是基金會將策略化為具體行動的地方。近日點基金會現在已經是正式的官方機構了。基金會不隸屬於美國太空總署,不過卻可以和太空總署「交流」,借用他們的工程師和職員。也許可以這麼說,自從時間迴旋出現之後,基金會就靠著持續不斷的運作,硬生生地入侵太空總署,成為整個官僚體系中的一層hetubook•com•com。基金會將這個奄奄一息的太空機構帶向一個全新的方向。太空總署的老頭目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方向,可能也不贊成這樣的方向。整個決策委員會都控制在艾德華的手裡,而傑森則是實際掌控了計畫的發展。
「就算我在乎,又有什麼狗屁差別?算了,我們還是看電視好了。我們可以看一下電影台,然後你可以跟我說為什麼想離開西雅圖。」
我說:「傑森。」
「還是告訴你吧。」他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現在我們才剛開始要有成果了,我有點怕人家現在叫我退場。」他看著我看了好久。「我很希望有人能夠讓我信賴,小泰。」
「你別小看他。說不定他真的有辦法為人類留住香火。」不過,恐怕沒辦法為每一個人都留下香火。
她好像在暗示什麼,可是我猜不透。「應該有吧。」
「天國之門」顯然是西岸時代主義教派的官方刊物,訴求的讀者是一般社會大眾。雜誌的內容包括一篇譴責卡爾文教徒和誓約派教徒的社論,還有三頁食譜,一篇影評。不過,引起我注意的是一篇標題是〈血祭和紅色小母牛〉的文章,裡面提到「預言成真」,有一頭純種的紅色小母牛會出現,而這頭小母牛將會在以色列的聖殿山上祭獻,援引「被提的極樂」。老式的新國度信仰認為,時間迴旋是神的救贖,顯然,這種信仰已經過時了。《路加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五節:「因為那羅網要這樣臨到全地上一切居住的人。」所以,他們認為時間迴旋是一個羅網,而不是拯救。所以,最好燒死一隻動物當祭品:大難顯然比原先預期的更痛苦。
「報上也有寫。真的可能嗎?」
「壓力很大。不過我們有進展,一步一步。」
「這大概就是所謂書呆子的雄心壯志。還有他那個妹妹,跟你睡過覺那個……」
當然不會。我們到樓上去,我到冰箱拿了兩瓶啤酒,然後我們在粉刷成白色的陽台上坐了一會兒。小傑開始講一些「高興見到你」、「很高興跟你一起工作」之類的話。後來我打斷他,我說:「你不要再他媽的跟我客套這些廢話。把我當成誰了。是我啊,小傑!」
「西雅圖機場。」我交代司機。計程車開上車水馬龍的街道時,她向我揮手道別,看不出特別感傷的樣子,只是有點依依不捨。
她說:「當然,我不懂這幾年為什麼年輕人還想生小孩。這話聽起來很嚇人。當然,這跟布斯特無關。我很愛他,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活得很久很快樂。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會懷疑。我是不是有毛病?」
「我實在搞不懂。」吉賽兒說。她整個人重重往椅子上一躺,抬起腳朝報紙晃晃。
「比較像是天人交戰。我正在考慮要離開西雅圖。」
「說來話長。」
我車都還沒停好,傑森就推開那兩扇玻璃門衝出來了。玻璃是霧面的,上面噴了幾個字:「所有訪客請務必登記」。傑森越過一片草坪,跑到全是沙土的停車場。「泰勒!」他大喊著,然後在我一公尺前面停下來,彷彿怕我會像幻影一樣突然消失。
「寇寧醫師沒有意見嗎?」
中國飛彈攻擊事件發生的五年後,九月的西雅圖,那天是星期五,下著雨,路上正是高峰時間。我開車回到公寓,一進門就打開音響操作面板,點了一個播放曲目檔案。裡面是我蒐集的一些曲子,檔名叫「音樂治療」。
「我覺得你沒有。我覺得你已經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了。知道我的意思嗎?我覺得你只是來跟我說再見。」
他看著西邊黝黑的天空。遠方,夜空與海平面交界處,有一個微弱的光點閃爍著。那不是星星,而幾乎可以確定那是他爸爸的一個浮空器。
「有時候,大家都需要為自己的希望找一個理由。」我說。我心裡想,吉賽兒想告訴我的,是否就是這種老生常談。
「我的重點是,法國巴黎和我們這一州的斯普肯市,這兩個城市你一定不會搞混。只不過,一講到太空,大家就只看到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謎團。為什麼會這樣?」
「不用說,我知道。不必幫我上課。我們就像是被裝在一個太空小塑膠袋裡,外面整個宇宙已經完全失控,天旋地轉。如此這般如此這般。」
「沒錯。」她是信了教,而且據我所知,現在還是信。自從伯克郡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我並不是完全沒有試過跟她聯絡。我發過好幾封電子郵件給她,可是她都沒回。小傑好像也沒有她的消息,不過聽卡蘿說,她跟那個賽門同居,兩個人好像住在猶他州,或是亞利桑納州……反正就是西部的某個州,我從來沒去過,也無法想像。新國度運動瓦解了,他們兩個人被困在那裡。
或許我是想證明自己不在乎。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後來會一起搖搖晃晃地走到吉賽兒亂七八糟的房間裡,又抽了一支大麻菸,然後倒在粉紅芭比圖案的床罩上,在大雨漫渙的窗下激|情纏綿,相擁入眠。
我說,算了,這輛就好。
「只有一次。她好像信了什麼教,對不對?」
她問我:「那個名字不是很怪嗎,男生的名字?我是說,布斯特?聽起來像個默片明星。不過老實說,還滿適合他的。」
「離開就不會再和*圖*書回來了。」
「那也不難想像。」吉賽兒把大麻菸遞給我。我對大麻菸這玩意兒不太放心,不過,被人家貼上「書呆子」的標籤,很不是滋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效果跟從前一模一樣,立刻就像患了失語症一樣,說話開始吃力起來。我從前住在石溪分校的時候也吸過大麻。「她一定怕得要命。時間迴旋出現了,她只想忘了這回事,偏偏你或是她的家人就是不讓她忘掉。換成是我,我也會跑去信教。我搞不好會在他媽的聖詩班裡唱聖歌。」
我隨手翻著,不知不覺就想到了黛安。自從中國用飛彈攻擊時間迴旋機器之後,新國度運動就失去了曾經有過的凝聚力。原先的創辦人背棄了運動,而他們那種快樂的集體性行為也已經熱情不再了,性病和人性的貪婪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如今,已經沒有人會說自己就是「新國度」的信徒,就連那些趕時髦的先鋒派外圍信徒也不會這麼說了。你可能會說自己是現世主義者,或是〈啟示錄〉實現論者(完全相信或半信半疑),或是神國重建論者。反正,就是沒有人會光說「新國度」。我們在伯克郡跟黛安和賽門相遇的那年夏天,他們正在巡迴旅行,參加各地的出神儀式。如今,那種出神儀式也已經銷聲匿跡了。
我居然會笨到把所有可以讀的東西都裝到託運行李裡面去。還好,我看到莎拉座位前面的置物袋裡有一本破破的雜誌。我伸手把雜誌拿過來。那是一本宗教雜誌,名稱叫「天國之門」,封面是素淡的白色。大概是先前的旅客留下來的。
「這整件事。時間迴旋。『無可挽回』。你看報紙上寫的,就好像……嗯,什麼?天空的另外一邊有什麼怪東西,對我們不太友善。我知道的就是這樣。」
「你說過,他在幫那些搞太空軌道的人做什麼事情。」
「把火星變成花園。」
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了。佛羅里達特有的燠熱彷彿正從地底下冒上來,潮濕的大地冒著汗,像是一塊烤架上的牛胸肉。我開著車,沿途經過一片參差不齊的矮棕櫚樹林,經過幾家沒落的衝浪用品店。路邊的水溝裡全是綠色的死水,散發出陣陣腥臭。此外,我還經過一處犯罪現場,警車包圍了一輛黑色的小貨車,三個男人彎腰趴在熾熱的引擎蓋上,兩隻手腕反扣在背後。那個指揮交通的警察盯著我這輛出租汽車的牌照,盯了老半天,然後揮揮手讓我通過,面無表情,眼神中閃爍著職業性的懷疑。
「我是啊。」
「意思是,很明顯,黛安和傑森在你心裡還是陰魂不散。特別是她。」
「嘿,小傑。」我笑著說。
「我不知道。傑森似乎認為可以。」
「這不是狗屁。」
「差不多吧。」我說。
晚上回到家,我會看著閃電在雲間閃爍。那些雲團看起來像是一艘遭到雷殛的快速帆船,停泊在外海上。
通常都是小傑有了新玩具,要不然就是很貴的玩具。不過,我還是告訴他,對,我還記得。
除了吉賽兒,西雅圖好像沒什麼人需要我特別去說再見,公寓裡好像也沒多少東西需要留著。除了一些數位檔案和幾百張舊音樂光碟,好像沒有更實質的東西了。檔案顯然沒有攜帶上的困難。要走的那一天,吉賽兒幫我把行李堆進計程車的後車廂。
他又跟我握握手。怪怪的,他的手沒什麼勁。然後他就走了,身體還是歪向左邊。當時,我心裡想的不是他有沒有生病,而是在想他的病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我愣愣地移到沙發那邊坐。吉賽兒抬起腿,把腳放在我大腿上。她穿著男生的襪子,一雙菱形圖案的絨毛襪,看起來有點滑稽。牛仔褲的褲管往上縮,露出腳踝。「你這個傢伙看到槍傷不會畏縮,像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滿會躲鏡子。」
「那麼,說再見最起碼也要坐到我旁邊說啊。」
不過,我們繼續聊天的時候,我腦海中忽然浮出一個念頭。傑森找我,並不是要我當基金會的內部醫師,而是要我當他的私人醫師,因為他出了問題。他不想讓基金會的人知道這個問題。他甚至不願意在電話裡討論這問題。
然後,他終於開始告訴我他的症狀。他說得很平靜,有條不紊,彷彿痛苦和虛弱已經使得他不再有感情上的起伏,就像故障的引擎發動不起來。我答應幫他做一些檢驗,而且不會把檢驗結果放到病歷檔案裡。他點點頭默許了。然後,我們不再討論這個話題,繼續又喝了一罐啤酒。最後,他向我道謝,跟我握手。只不過,這樣的舉動太隆重了,似乎沒有必要。然後他走了,離開他幫我租的房子,我的新家,陌生的家。
「喘口氣吧。」我說。
「還有我們經歷過的一切。不過,基於某種原因,我們還活得好好的。」
吉賽兒的伏特加喝光了。她在皮包裡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了一根大麻菸。大麻菸藏在衛生棉的盒子裡。「我跟你賭,他們付你的薪水一定很高。」她點燃了塑膠打火機,用火焰燒那根大麻菸捲,然後深深吸了一口。
「寇寧醫師覺得我們精神都不太正常。其實他說對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的新工作是到一艘郵輪上當駐診醫師?你能夠想像嗎?寇寧醫師穿著夏威夷草裙,開暈船藥給船上的旅客?」
走廊過去第三戶就是吉賽兒.帕瑪租的公寓。她來開門的時候,身上穿著破爛的牛仔褲和一件舊的法蘭絨襯衫。這樣的打扮意味和圖書著今天晚上她不會出門。我問她現在忙不忙,想不想一起混混時間。
當我抵達的時候,發現近日點「監牢」並沒有傑森所形容的那麼肅殺。那是一棟橘紅色的工業中心,充滿現代感,光鮮亮麗,四周環繞著起伏有致、平整無瑕的綠色草地。門禁森嚴,但還不至於令人生畏。經過警衛室的時候,裡面的警衛仔細掃視我車子內部,叫我打開後車廂,翻遍了我的手提箱和裝音樂光碟的箱子。然後,他給我一張有別針的臨時通行證,教我怎麼開到來賓停車場。(「在南側區後面,沿著左邊這條路開,祝你愉快。」)他滿身大汗,濕透的藍色制服變成了靛青色。
我沒有再追問。接下來,我們兩個人各自幹掉了好幾瓶啤酒。風比較涼快了,夜晚也開始變安靜。我問他最近好不好,以朋友的身分問。
「壓力很大吧?」我試探他。
他說:「一直都很忙,你不用想也知道。我們很快就要發射第一批種子火箭,比我們洩漏給媒體的時間更快。艾德華喜歡在遊戲中保持領先。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華盛頓,克萊頓總統盯我們盯得很緊,我們是政府的親密夥伴,至少目前還是。不過,為了維持這種關係,我們就必須處理一些管理上的無聊事,沒完沒了,反而妨礙了我想做的事,我需要做的事:規劃任務。那真是……」他無奈地揮揮手。
他聳聳肩。「很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來再聊就輕鬆多了。
那天,我在港景醫療中心的急診室度過了漫長的一天。我緊急處理了兩起槍傷,還有一個意圖自殺的病患。鮮血沿著輪床的橫桿像河水一樣奔流而下。當我閉上眼睛,那幅畫面一直在我的眼簾縈繞不去。我把白天穿的那一套被雨水淋濕的衣服脫掉,換了一條牛仔褲和長袖棉毛衫,倒了一杯酒,站在窗前,看著眼前的城市在黑暗中蒸騰。外面的某個地方,普吉灣形成了一道黯淡無光的巨大鴻溝,洶湧翻騰的烏雲遮蔽了天空。五號州際公路上的車輛幾乎停滯不動,彷彿一條發光的紅河。
如今,殘餘的新國度教派的信徒人數已經所剩無幾。光是南部浸信會信徒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新國度所有教派的總和。不過,新國度的核心思想賦予運動本身的分量卻是舉足輕重,和微不足道的信徒人數完全不成比例。在時間迴旋的陰影下,相信千年至福的核心思想激起了大眾對宗教的渴求。無數公路旁的大廣告板上寫著「大難已然降臨」,而無數主流教會也被迫針對世界末日的問題提出解釋。這一切,都和新國度多少有些關係。
「那你有什麼資格當太空人的醫生?」
「他們……怎麼了?」
聯邦預算有助於地方經濟維持正常運作,至少在西南部,泛西雅圖地區和佛羅里達沿海地區。可惜這樣的經濟挹注有點緩不濟急,而表面的繁榮就像一層薄冰一樣不堪一擊。莎拉很擔心她女兒。她的女婿是一個有執照的配管工人,在坦帕地區的天然氣公司上班。最近,他遭到永久解雇。現在,他們住在拖車屋裡,靠聯邦政府的救濟金過日子,還要想辦法養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也就是莎拉的外孫布斯特。
「我只是想說明……」
「哦?」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他拉了老兄弟一把?對了,這就說得通了。老天保佑有錢人,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聳聳肩。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這種事情就不需要跟吉賽兒說太多了。而且,傑森並沒有跟我講得很清楚……
她把門往後拉開一點,比個手勢叫我進去。「你說真的嗎?你要去哪裡?」
我沿著蜂線高速公路向西邊開,然後向南轉上九十五號公路。開到可可比奇城外,我在路邊一家丹尼斯餐廳停下來吃早餐。店裡的女服務生可能察覺到我一副無家可歸的模樣,倒咖啡給我的時候特別慷慨。「很遠的路吧?」
「我以為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全科醫師。」
「只有一次。」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太高興,但表情一下子又緩和了,大笑起來。他說:「不好意思。沒什麼啦,只是有點像……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每次我們要是誰有了新玩具,一定要拿出來秀一下?」
「換句話說,你需要先來一杯酒,然後再慢慢說。」
她嘆了一口氣。「真是個書呆子。難怪你受得了一天到晚想什麼時間迴旋。泰勒.杜普雷,只差一點點你就是自閉症了。知道嗎,其實你已經是了。症狀你全都有。我跟你打賭,這個傑森.羅頓跟你一模一樣。我跟你打賭,他每說一次『十億』這個數字,那話兒就會硬起來。」
「沒有嗎?那你說,為什麼會這樣?」
「所以妳覺得無所謂?」
「我是說,無可挽回的轉捩點,還有……」
基本上,我的人生正如同自己所規劃的那樣。彷彿整個人生就站在「時間迴旋」這個字眼上,努力保持平衡。
我告訴她,名字就像衣服一樣,不是衣服配你,就是你配衣服。她說:「那你呢,泰勒.杜普雷?」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他笑開了嘴。「杜普雷大夫。哪來的車,租的嗎?我們會找人開回奧蘭多去。我會幫你弄一部更好的。有地方住了嗎?」
「我們還沒有談到那麼詳細。」
「不曉得耶,泰勒。你怎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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