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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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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隱藏的真相

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隱藏的真相

小傑癱在沙發上,整個人顯現出一種矛盾的現象。他的身體是鬆弛的,眼睛卻炯炯有神,顯現出一種藥物導致的超高敏銳。傑森在講話的時候,我到隔壁的小廚房去炒了一些蛋(早餐之後,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再吃過東西了)。蛋炒好了,他還在講,一直講個不停。講到一半,他忽然說:「其實我知道自己話太多了,我自己很清楚,可是,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這種現象會消失嗎?」
「實在很難相信我們真的做得到……」
「只不過比草地飛鏢精巧得多。我們把這些東西撒在火星的大氣層。當它們降到一定的高度時,會彈出螺旋槳葉片,然後旋轉著向下飄降,散掉高溫,減緩速度。我們會根據每艘太空船不同的獨特裝載,撒在不同的地方:南北極,或赤道。無論我們想找的是地底下的海鹽泥漿,還是天然冰塊,基本的程序都是一樣的。你把它們想像成皮下注射的針頭,把生命灌注到那顆星球裡面。」
「你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只是如果。沒做之前,我還不能下結論。」
我們在那邊等,等到大部分的員工都下班回家了,廠房裡只剩下夜班工作人員,我們才離開。小傑走路的動作很僵硬,但總算矇混過門口的櫃檯,走到停車場,跟幾個比較晚下班的同事裝模作樣地揮揮手,然後就進了我的車子,跌坐在右邊的座位上。我載他回家。
「那是胡思亂想,沒什麼根據。想想看,黛安和艾德華之間從來就沒什麼感情。她覺得艾德華冷落她。從某方面來說,她是對的。艾德華從來就沒想過要生女兒,他要的是繼承人,男的繼承人。他的期望很高,而我剛好滿足了他的期望。對艾德華來說,黛安只會讓他分心。他本來寄希望於卡蘿把她帶大,而卡蘿……」他聳聳肩。「她沒有盡到責任。」
他去過我家好幾次,不過,我一直沒有去過他家。我本來以為,他住的地方應該匹配得上他在基金會裡的地位。沒想到,那只是一間簡陋的小公寓,只看得到一點點海,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顯然,那個地方除了睡覺,他也很少做別的事情。公寓裡有一條沙發,一台電視,一張書桌,幾個書櫃,還有寬頻電視網路連線。牆壁上空蕩蕩的,只有書桌前面的牆上貼著一張手繪的圖表。上面畫了一條線,表示太陽系的發展史,從太陽誕生,到最後崩塌成為一顆燜燒的白矮星。那條時間線上標出了一個點,上面寫著「時間迴旋」四個大大的字。從那個點上分叉出一條線,代表人類的歷史。書櫃上塞滿了雜誌期刊和教科書,唯一的擺飾是三張裱了框的照片。艾德華.羅頓的照片,卡蘿.羅頓的照片,還有黛安的照片。照片中的黛安看起來神情嚴肅,我猜應該是好幾年前拍的。
「泰勒,你要明白,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不過,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去買一個比較聽話的醫生。你現在就幫我治療,然後我就會去看專科醫師。只要你認為對的,我都會照你的話去做。不過,要是你以為我會坐著輪椅去工作,老二上還插著一根導尿管,你就大錯特錯了。」
「泰勒,不要跟我說什麼『那段時間如何如何』。我不敢想像離開工作崗位會有什麼後果,而且,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那麼,我們就不用再去想要怎麼把這個病治好,而是要開始想怎麼把病情控制住。就算無法完全治癒,多發性硬化症也還不至於是絕症。很多病人在兩次發作中間,身體機能可以完全恢復正常,可以設法過正常的生活。」只不過,我沒有告訴他的是,這樣的病例,看起來很少會像傑森那麼嚴重,那麼兇猛。「通常,第二線的治療就是雞尾酒療法,混合抗發炎藥物、選擇性蛋白質抑制劑、還有特定的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雞尾酒療法可以很有效地抑制症狀,減緩病情的惡化。」
那一天,距離聖誕節還有三個月,艾德華.羅頓到佛羅里達園區來巡視。就在那個時候,傑森的症狀復發了。那些症狀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發作了。
今年巡視的高潮,是艾德華在中心的大會堂裡對員工和來賓致詞的時候。全體員工魚貫進場,安分守己像小學生一樣,看起來一副熱情洋溢的樣子。等大家就座之後,傑森站起來介紹他父親。我看著傑森從階梯走上舞台,站到講台後面。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鬆軟地垂掛在大腿旁,轉身跟他父親握手的時候,靠腳跟支撐身體,姿勢很怪異。
傑森也向圖這邊看了過來。他說:「顯然,他們就是要我們做一些事……」
我沒有回答他就走了。
「也許沒用,也許有用。我們還是可以先試試看,不行的話再排除掉。」
「為什麼,這些事有那麼嚇人嗎?你以為長大是不會痛苦的嗎?」我還來不及回答,他猛然轉頭看著我的眼睛。那天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老天,我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時間。」我猜。
「然後呢?」
他若有所思地說:「十年,也可以說是十億年。就看你從什麼角度想。也許這樣就夠了。應該夠了,你覺得呢?」
我喜歡火箭發射的壯觀場面。小傑承認,火箭升空,彷彿象徵著相對論性的時間分離,那樣的感覺最吸引他。火箭上裝載的小飛行器將會飛到時間迴旋的隔離層外,停留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和*圖*書個月,測量地球與月球之間愈來愈遙遠的距離,測量太陽擴張的幅度。然而,從地球的時間參考結構來看,飛行器卻是在發射的當天下午就掉回地球,彷彿是一個魔法瓶,裡面裝滿了不可能裝得進去的時間。
「她幻想艾德華是你爸爸,而她是你親妹妹。」
「除此之外,我看起來會像正常人一樣?」
小傑簡單隆重地介紹了他父親,然後就退回舞台後面,和那群高層主管坐在一起。艾德華走到台前。聖誕節的一個禮拜前,艾德華就已經滿六十歲了,但別人會誤認為他是一個五十歲的運動員。他身上穿著一套三件式西裝,顯得腹部扁平,稀疏的頭髮剪成阿兵哥式的平頭,看起來朝氣蓬勃。他的致詞還是那一套制式的官方語言,恭維克萊頓政府充滿遠見,恭維聚集在現場的員工為「基金會的高瞻遠矚」所做的貢獻,恭維他兒子「充滿創造力的管理」。他對工程師和技術人員說:「如果我們成功了,我們將為生命帶來夢想,為一個不毛之地的星球帶來生命,為這個我們稱之為家的世界帶來全新的希望。」現場歡聲雷動,高舉揮舞的手像波浪一樣,大家笑得咧開了嘴,充滿野性。然後,艾德華在安全人員的簇擁下離開了。
「這太荒唐了。」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到底有多嚴重?」
「時間當然有,可是……」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麼去。我不想驚動你,不過,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我實在沒把握還能不能走路。我一直等到艾德華演講完了才想辦法走到這裡來。不過,我很確定,如果我現在想站起來,一定會跌倒。我覺得我沒辦法走路了。小泰……我沒辦法走路了!」
他忽然坐挺起來。「不准叫人。必要的話,我可以坐在這裡等,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警衛的時候。」
「我們不是已經做過核磁共振顯影,也驗過血了嗎?你還需要什麼?」
「我說得太過分了。泰勒,不好意思。」
「我可以換另外一種『硬化他汀』給你吃,看看有沒有效果。不過,那些藥的化學成分其實都差不多。」
「小傑,這不能算執迷不悟。」
「你不覺得他會體諒你嗎?」
我拿起黛安的照片。那張照片是她嫁給賽門.湯森之前拍的。照片捕捉到黛安特有的不安神情,彷彿她正瞇著眼睛陷入撲朔迷離的思考中。她天生麗質但神情不太自在,氣度優雅但有點心神不寧。
我走過空蕩蕩的拼花地板,到書櫃那邊,看看傑森家人的照片。我先看艾德華的照片。照片裡的他正朝著鏡頭笑。這個人的笑從來就沒有讓人感覺是完全發自內心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的體型外貌和傑森很像。(傑森大概會說,顯然)類似的機器,不同的靈魂。
「星系發生災變之後,生物怎麼可能還會活得下來?不過,很難說,顯然要看是哪一種『生物』。有可能是有機生物嗎?或是一般的自動催化回饋循環系統的生物?假想智慧生物是有機生物嗎?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有意思……」
「看起來好像一支懷孕的草地飛鏢。」我說。
「看起來不像有足夠的動力可以飛到火星。」
「你只是病情退步到更壞的狀態。還沒有完全治好的病通常都會有這種現象。有一段時間會身體失能,接著又有一段時間不會發作。你可能對藥物的反應比較慢。有一些病例,藥物需要花比較長的時間,在體內累積到一定的程度,藥效才能夠完全發揮。」
「你在說誰?」
一個鐘頭後,我在主管午餐室裡找到了小傑。他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面,假裝在看「天文物理評論」出版的單行本。
「狗屁。你不是說過嗎,現在多發性硬化症已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
「我們最後可能會自我毀滅。不過,至少那是我們自作自受。」
「小傑,如果你不去找專科醫師,我就沒有把握繼續幫你治療了。我沒有先去咨詢腦神經專家,就開『硬化他汀』給你吃,已經夠冒險了。」
我坐在他書桌前面,看著前面牆上那張時間迴旋的圖,心裡想,整天活在這些東西裡面,會是什麼滋味。那張圖很陰鬱地描繪出人類的起源和滅亡。在一個普通恆星的生命周期中,人類生存的期間是何其有限。那張圖是他用軟毛筆畫的,畫在一張長長的米黃色普通包裝紙上。
我說:「藥的關係……」
我告訴他,可能的病因很多。不過,他一定和我一樣心裡有數,很可能是神經上的問題。
「我愛我爸爸,不過,我並沒有盲目到看不見他的缺點。不會,他不會體諒的。我在基金會裡面能夠有影響力,是因為有艾德華在背後撐腰。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我的地位是有危險的。我跟他之間有一點意見不合。如果我變成他的累贅,不到一個禮拜,他就會撤掉我的職位,把我送到瑞士或巴厘島豪華的療養院裡。然後,他會告訴自己,這樣做是為我好。更要命的是,他真的會相信這樣是為我好。」
「或者你可以扶我站起來,不要驚動別人。這裡離醫務室只有二三十公尺吧?如果你可以抓住我的手臂,看起來像是哥們兒勾肩搭背一樣,也許我們就可以走到那裡,不會驚動到別人。」
「假想智慧生物。如果我們一定要和*圖*書這樣稱呼他們的話。我們大概必須這樣稱呼,每個人都要。他們想要從我們這裡得到一些東西。我不知道他們要什麼:一份禮物,一個訊號,還是合理的犧牲。」
還沒走到診所門口,我已經幾乎撐著他全身的重量。還好,茉莉.西格蘭出去喝咖啡,不在裡面。我把門關起來,裡面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我們進了一間檢驗室。我扶著傑森躺到檢查台上,然後跑回去前面的櫃檯,留了一張字條給茉莉,交代他絕對不要讓人來打擾我們。
「你覺得她可能會發生什麼危險嗎?」
後來我只好答應了。不過,我不是答應他這種偽裝掩護的方式,而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去。我抓住他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撐著桌沿站起來。我們設法直接經過自助餐廳,不繞路,但他一路拖著左腳,那種姿勢實在很難掩飾。還好運氣不錯,沒有人仔細看我們。到了走廊,我們一直靠著牆壁走,這樣他瘸著腿的樣子就比較不會引人猜疑。有一個高層主管忽然從走廊盡頭冒出來,當時,傑森立刻壓低聲音說:「停下來。」接著,傑森身體靠著一個展示架,假裝站在那裡跟我聊天。他右手抓著那個鐵架子,抓得很用力,手指關節都泛青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個主管從我們旁邊經過的時候,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沒有問他,夠怎麼樣?「不過,那段時間……」
「我不會去的。明天你會過來嗎?」
「如果治療無效,就是大毛病了。」
「你有時間到醫務室來一下嗎?」
「最理想的是,一間設備完整的醫院級實驗室,還有神經病學學位。」
我說:「我很少想這些。」
「我去找人來幫忙。」
「不一定會有。有的話,可能會有一些心理上的憂鬱症狀,例如,心情會有點消沉,或是偶發性的躁狂症。另外,有時候會感到全身虛弱。」
艾德華代表華盛頓,我們代表佛羅里達;他代表經營管理,我們代表科學和工程。小傑則是在兩端之間游移擺盪。他的工作基本上是確保決策委員會的命令是否確實執行。不過,他也經常會挺身對抗官僚體系。這樣一來,那些科學家也就不再閒言碎語,說他只是靠他爸爸的關係。他們開始把他當成同夥的哥兒們。小傑說,麻煩的是,光是讓火星計畫付諸行動,還不足以滿足艾德華。他想要更細膩地操作這個計畫。通常,基於政治上的因素,他會把合約交給那些風評不佳的投標廠商,以換取國會的支持。基金會裡的員工私底下對他冷嘲熱諷,然而,當他蒞臨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樂於搶著跟他握手。
「你要讓別人知道多少,你自己決定。不過,你需要找一個神經科專科醫生,不是我這種公司內部的普通全科醫師。」
他把飛鏢拿給我。飛鏢出乎意料地輕,還不到一顆大聯盟棒球的重量。我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萬里無雲的火星天空,數百支飛鏢如雨點般從天而降,將人類的命運灌注到貧瘠的土壤中。接下來,就看命運會為我們帶來什麼。
在火星上,我們會創造出救世主的族類,或者說,讓演化為我們創造救世主。
「如果你接受雞尾酒療法的時間夠長,那麼,這種明顯的興奮劑藥效會消失的。」我端了一盤炒蛋到沙發那邊給他。
他虛弱地笑了一下。「你該不是說我爸爸那種旋風式的來訪吧?」
拿到驗血報告的時候,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報告上顯示,多發性硬化症的檢驗項目呈陽性反應。自從十年前化學藥劑「硬化他汀」問世以來,多發性硬化症已經是可以治癒或可以控制的疾病。有點諷刺的是,時間迴旋發生的時候,蛋白質組學正好也同時獲得許多醫學上的重大突破。我們這一代,也就是我和傑森這一代,也許逃不過世界末日的命運,但至少不會再死於多發性硬化症、帕金森症、糖尿病、肺癌、動脈硬化症,或者阿茲海默症。工業文明的最後一代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健康的一代。
十二月有一天早上,小傑帶我越過整個園區,走到工程區。那裡有一個已經啟動的實體模型,那是火星酬載太空船原尺寸實體模型。工程區是中心裡分隔出來的一片龐大空間,男男女女穿著特衛強滅菌纖維防護衣,正在組裝許多設計物的原型,或安裝準備測試。角落裡有一個鋁製平台,太空船的模型就擺在上面。感覺上,那個太空船小得可憐,外形看起來就像一個狗屋大小的黑色球形盒子,有一頭裝了一個噴嘴,在天花板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單調乏味。但傑森那副炫耀的模樣,很像是父母親對孩子的驕傲。
去年,傑森到診所來找我的時候,跟我說了他的症狀,雖然有點猶豫,但說得有條不紊。他的手臂和腿會感到短暫的虛弱和麻痹,還有視線模糊,偶發性的暈眩,不定期的大小便失禁。雖然這些症狀都還不至於會導致肢體殘障,但出現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已經不容忽視。
「這樣太荒唐了。」
「她覺得很有道理。這樣可以解釋為什麼艾德華收留你媽媽和你,讓你們住在庭院的小房子裡。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卡蘿老是悶悶不樂。而且,最根本原因是,這樣想她心裡會比較舒服。你媽比較親切,也比卡蘿更關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她喜歡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的血緣和杜普雷家比較親近。」
「自從你幫我開了處方以後,我已經吃了六個月了。我的病情沒有好轉反而惡化了。」
傑森終於恢復了平靜,只不過,身上穿著那件紙醫護袍,看起來有點卑微。「你說過,這種病可以治得好。現在呢?你說,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差別在於,火星和地球環繞太陽的軌道都是橢圓形的,而且運行的速度不一樣。我們沒有可靠的方法可以預先計算,當太空船抵達火星運行軌道的時候,火星的相對位置在哪裡。基本上,飛行器必須在繁星滿天的太空裡找出火星,然後自己計算飛行軌道。所以,我們需要聰明靈活的軟體,還有堅固耐用的推進系統。我們運氣不錯,兩樣都有了。泰勒,這是一具很可愛的機器。外表平凡無奇,但內在美卻無與倫比。總有一天,它就要自己去獨立處理問題,阻擋災難。它將會如我們所設計的那樣,進入火星軌道。」
「我並不覺得羞恥。」他用右手比一比身上的紙醫護袍。「我只是覺得他媽的丟臉到家了,不覺得羞恥。我們不需要討論心理問題。我在乎的是基金會裡的工作。他們還容許我做下去嗎?泰勒,艾德華痛恨疾病,他痛恨各種各樣的軟弱。自從卡蘿喝酒喝上癮之後,他就開始恨她了。」
「動力不是問題。離子引擎雖然緩慢,但續航力很強。這正是我們想要的:簡單、堅固、耐用的科技。比較不好應付的是導航系統。導航系統必須夠聰明,必須能夠獨立作業。當飛行器穿越時間迴旋隔離層的那一瞬間,會產生一種速度。有人稱之為『時間上的速度』。那是一個呆板的字眼,不過意思卻到了。太空船速度愈來愈快,溫度愈來愈高。從太空船本身來看,沒有那麼明顯,但從我們地球的角度來看,那種差異是非常巨大的。發射過程中,速度、飛行軌道可能會有很細微的變化,例如,小到如一陣風,或是火箭燃料的供應略有遲緩,只要有絲毫的變化,都會使結果變得難以預估。難以預估的,不是火箭如何進入太空,而是在什麼時間進入太空。」
我回到診療室的時候,傑森在哭。他並沒有真的哭出來,只是臉上有淚痕,下巴懸著淚水。「真他媽的受不了。」他不肯看我的眼睛。他說:「我實在忍不住。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
我從病人那裡聽到不少事情,對基金會也就多了幾分了解。比較喜歡跟我聊的是那些科學家,而管理階層通常都比較沉默。另一方面,我也從員工的家屬那邊聽到不少。美國健康維護組織的保險已經瀕臨崩潰,很多家屬開始放棄保險,跑到基金會內部的診所來看病,突然間,我彷彿變成了一個全方位的家庭醫師。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能夠深刻體認時間迴旋的殘酷事實,而且都能夠鼓起勇氣,堅毅不撓地面對現實。有一個任務程序設計師對我說:「悲觀而憤世嫉俗的人都被擋在門外,在這裡的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做很重要的事情。」這樣的態度令人敬佩,而且是有感染力的。沒多久,我開始感覺自己也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彷彿也參與了他們的工作,拓展人類的影響力,深入外層空間暴怒的時間狂流。
「所以說,換處方是沒有用的。」
「是絕望中孤注一擲的科技行動,你完全說對了。不過,拜託你小聲一點。無論如何,還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站在我們這邊。」
「然後呢,我也是一個例外囉?我中了倒楣的樂透獎?」
他搖搖頭。「放我們走?沒道理。放我們走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嗎?我們需要他們。我們還是不能排除那種可能:他們可能是善意的,或至少不會危害我們。我的意思是,假如當初他們沒有用時間迴旋罩住地球,我們人類會怎麼樣?很多人認為,我們正面臨人類文明存在的最後一個世紀,甚至是人類存在的最後一個世紀。全球暖化,人口過剩,海洋死亡,土壤枯竭,疾病蔓延,核子武器或生物武器的威脅……」
「我也許能夠休幾天假。」他想了一下,終於說,「好吧,你幫我開藥,還有,你現在就把我弄出去,不要打草驚蛇。如果你辦得到,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就這麼決定。」
「黛安跟一票狂熱分子在一起,搞不好她自己也已經變成狂熱分子了。她恐怕已經沒有選擇快樂的餘地。」
「睡一晚你就會舒服一點了。不過,這幾天你還不可以到基金會去。」
「所以她就編了這個……故事?」
傑森笑了一下。「這就是整個任務的核心。」他從模型上鬆開一整組的螺絲釘,掀開船身前方的一片嵌板,露出一個有防護罩的內槽,裡面分隔成許多六角形的小區塊,像蜂巢一樣。每個區塊裡都安置了一個鈍鈍的黑色橢圓形物體,看起來像是一窩黑漆漆的蛋。傑森從裡面拿了一個起來。那個東西小到用一隻手掌就可以握住。
「她怎麼居然會認為……」
他說:「不行。」
他聳聳肩。「我認為她正在過她自己選擇的生活。她本來可以有別的選擇。小泰,要不是因為她滿腦子胡思亂想,她大可選擇,比如說,嫁給你……」
他說:「謝了。」
「不要就拉倒,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
「我不www.hetubook•com.com能……」他想反駁。不過,他顯然也累了,累壞了。雖然艾德華來之前的那個禮拜,他把自己累壞了,然而,疲倦也可能是病情惡化的另一個徵兆。「我們來商量一下。如果你能夠私下安排,不要列入我的行程表,我就跟你去看專科醫師。不過,你必須讓我的身體機能恢復正常。我明天就必須恢復正常。正常的意思是,走路不用人扶,不會尿失禁。你剛剛說的雞尾酒療法,藥效有那麼快嗎?」
「通常很快。不過,如果沒有神經科的病情檢查……」
「你真的應該想辦法睡一下了。」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他已經開始在講一些我聽不懂的字眼。我拿起卡蘿的照片。她和傑森有什麼地方長得像就比較不容易看得出來。攝影師幫卡蘿拍照的時候,天氣應該不錯。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倒不是因為看到什麼令人驚駭的東西。她笑得有點勉強,薄薄的嘴唇些微微上揚,幾乎感覺不到。儘管如此,她的笑容倒也還不至於太做作。
據我所知,這個「生命」的成分是基因工程改造過的微生物。微生物的基因型結合了其他菌類,例如,在南極乾燥山谷的岩石中所發現的菌類,或是能夠在核反應爐廢料排放管裡生存的厭氧性生物,或是在北冰洋巴倫支海海底的冰泥中所發現的單細胞生物。這些有機生物的功能主要是滋潤火星的土壤。當老化的太陽暖化了火星表面時,這些微生物就會滋長茁壯,釋放困在土壤中的水蒸氣和其他氣體。接下來要上場的,是超基因工程改造過的一系列藍綠藻品種,簡單的光合作用植物。最後,我們用更複雜的生物形態,繼續開拓第一次發射所創造的環境。在最理想的狀態下,火星會永遠只是一個沙漠,釋放出來的水分,頂多只夠形成淺淺的、不穩定的鹽水湖……不過,這樣大概也就夠了,夠我們在被遮蔽的地球之外創造出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人類可以到那裡去,活下去,在相當於地球一年的時間裡,繁衍一百萬個世代。如此一來,我們的火星兄弟就可能有時間幫我們解開謎團,那些我們只能靠摸索去揣測的謎團。
我看著傑森。他臉色蒼白,瞳孔放大,眼神渙散,看著窗外。我提醒自己,他是我的病人,他服用了很強的藥,所以,他出現這種心理反應,是可以預料的。我提醒自己,就這幾個鐘頭之前,眼前這個男人還因為自己大小便失禁而痛哭流涕。我說:「傑森,我現在真的該走了。」
當飛行器內的訊息像美酒一樣倒出來之後,謠言立刻在基金會內部四處流竄:伽瑪射線升高,意味著我們鄰近的行星發生了劇烈的變動。太陽散放出更多的熱到木星洶湧動盪的大氣層,使木星產生了新的變化。月球表面出現了一個新的巨大隕石坑,而且,也不再是永遠只有一面朝著地球。月球開始緩慢地旋轉,原先永遠黑暗的那一面漸漸轉過來朝向地球。
「以醫生專業的角度來看,沒有問題。」
「是這樣嗎?那到底是誰的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都不是。那只是幾十億人類無意中選擇的結果。我們平常做的事情其實沒什麼危險,例如,我們生小孩,開車去上班,保住自己的飯碗,解決一些眼前的問題。然而,到了某個節骨眼,這些瑣碎的小事卻遭到懲罰,結果是人類的滅亡。所以說,顯然,顯然我們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到了另一種無可挽回的轉捩點。」
「藥效發作得好快。就像以前大家在期末考前開夜車吃的藥丸。不過,身體覺得很舒緩。我覺得自己好像空房子裡面的一盞霓虹燈招牌,閃亮耀眼,卻覺得很空洞。這個蛋,炒得很棒。謝了。」他把盤子放到旁邊。看起來大概只吃了一湯匙。
「小傑,就算我現在開處方給你,一個晚上你也好不了。那要好幾天。」
「沒有那麼單純。可能會產生副作用。」
傑森說:「很好,好極了,幫我開藥方吧。」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他說:「這個東西基本上分成三個部分:離子驅動裝置和反應質量,機載導航系統,還有酬載物。整個飛行器的結構絕大部分是引擎。沒有通訊設備,不能和地球聯絡,不過好像也不需要。導航程序是多餘的,不過硬體本身比手機還小,動力來自太陽能板。」太陽能板還沒有裝上去,不過,發揮一點藝術家的想像,當這個飛行器完全伸展開來的時候,會像是釘在一面牆上一樣,彷彿一間狗屋變形為畢卡索的蜻蜓。
「這已經不是什麼原創的見解了。時間迴旋隔離層允許人類的飛行器通過,例如人造衛星,然而,它卻攔住了流星隕石,甚至連布朗利微塵那麼小的隕石都攔住了。為什麼?顯然那不是一道隔離層。我們一直都用錯了字眼。」由於興奮劑藥效的作用,小傑似乎特別喜歡用顯然這個字眼。他說:「顯然,那是一個有篩選功能的過濾網。他們過濾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能量,避免我們受到傷害,讓我們活下去。至少,他們希望能夠保存地球的生態。可是,他們卻允許我們上太空?就連我們企圖用核子武器攻擊地球人能找得到的僅有那兩個時間迴旋機器之後,還允許我們上太空?小泰,他們到底要什麼?這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至少她應該還幸福吧?」
「小傑,這種病真的是可以治療的。大多數病例通常都可以治和圖書得好,但總是有例外。」
「這是她獨家專利的荒唐。而且,我覺得她一直到了進大學才徹底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
當然,事情也不完全是那麼簡單。診斷確認的多發性硬化症病例中,將近有百分之五對「硬化他汀」或其他治療方法沒有反應。臨床醫師開始討論這些病例,認為那是一種「多重抗藥性多發性硬化症」,甚至可能是症狀相同的另外一種疾病。儘管如此,傑森的初期治療還是按照原定計畫進行。我開給他的處方是每日最小劑量的硬化他汀。從那以後,一直到艾德華抵達那一天的那段期間,他的症狀完全消失了。艾德華抵達園區那一天,就像颳起一陣難以捉摸的熱帶風暴,走廊上擠滿了國會助理和媒體記者,像是暴風過境後散落滿地的殘骸。
「還沒到那個地步。太陽也不是第一個會燒掉的恆星。整個銀河系裡到處都是白矮星,那些白矮星系可能曾經都有生物居住的行星。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有過什麼樣的遭遇?」
「小傑,醫生是不討價還價的。」
「為什麼不算?是因為你已經忘了她,還是因為你怕她?不過,如果她有電話打來,我也可以問她相同的問題。賽門把她綁得死死的。我懷疑她是不是很懷念那段在新國度的日子。那個運動,到處都是脫|光衣服的元論教派信徒,到處都是福音教派的嬉皮。虔誠的代價現在更高了。」他又補了一句:「她偶爾會跟卡蘿聯絡。」
「不管怎麼樣,你確定我可以過十年的正常生活嗎?」
「比如說?」
「錯了,時間只是一支很有用的槓桿。真正發揮功能的元素是生命,抽象的生命。我的意思是,生命再造,生命演化,生命複雜化。那就是生命的模式,填補瑕疵和裂縫,經歷意想不到的轉折,生存下去。我信仰這樣的過程:充滿活力,不屈不撓。至於能不能救得了我們?我不知道。不過,真的有可能。」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是預算委員會的主席,我就不會說得那麼模稜兩可了。」
「萬一那種藥也沒效呢?」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一直在吃藥,而且很準時,每天早上和晚上。可是,又發作了。今天早上很嚴重。我的左手臂和左腿不能動了,像針在刺一樣,而且愈來愈嚴重。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幾乎每個小時就會發作一次。那種感覺很像整個左半邊的身體通了電一樣。」
傑森還在講那些假想智慧生物。「他們可能在吸取太陽的能源。我們手上有一些太陽耀斑的數據,似乎看得出一點端倪。顯然,他們對地球所做的事,需要極大量的可用能源。消耗的能源,等於把一個星球大小的物體冷凍到將近絕對零度。所以說,能源是哪來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太陽。自從時間迴旋出現之後,我們觀察到,大規模的太陽耀斑明顯少了很多。地球上空一千兩百公里到兩千公里之間,是大氣層的日光層。某種東西,某種力量,或是某種中介,在陽光還沒有照射到日光層之前,就先吸走了高能量的電粒子。泰勒,他們在開採太陽的能源!那真是睥睨一切的科技,簡直和時間迴旋本身一樣令人震驚。」
「也許他們不是要什麼好處。可能是勒索。付錢,我們就放你們走。」
我幫他穿上一件紙醫護袍,然後把他的濕衣服拿到診療室的水槽裡洗一洗。藥櫃後面有一間很少有人進去的儲藏室。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到裡面,放在窗戶旁邊讓太陽曬乾。今天沒什麼病人,我就拿這個當藉口,叫茉莉下午不用上班了。
「有什麼差別嗎?」
由於藥房的庫存裡沒有全部的藥,所以,一開始我沒有使用完整的雞尾酒療法。不過,我先開了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給他吃,至少接下來的幾天,他的膀胱控制機能就能夠先恢復,走路可以不需要人家扶。負面效應是,他會比較暴躁,頭腦反應遲鈍。我聽說,那種反應就像是古柯鹼的藥效快要消失的時候,血壓升高,兩眼發黑。
有幾次周末,我開車到北方海邊的甘迺迪航太中心看火箭發射。新建的發射台到處林立,新型的擎天神和三角洲火箭發出隆隆怒吼,衝上天際。秋去冬來季節交替那一陣子,傑森偶爾也會丟下手邊的工作,跟我一起去看。火箭上裝載的是簡單型的「自動控制重返大氣層飛行器」,簡稱「自返飛行器」。那是預先設定好程序的勘查裝置,彷彿是一扇簡陋的窗戶,用來觀看星星。除非任務失敗,要不然,「自返飛行器」上面的回收組件會飄降到大西洋,或是西部沙漠的鹽湖裡,將地球外面世界的資訊帶回來。
「乾脆讓太陽吞沒我們,也許死得痛快一點?」
「幾乎正常。」目前會很正常,也可能維持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不過,那只是控制病情,不是治療。就像踩煞車,但不能完全停下來。如果你活得夠久,症狀有可能復發。」
我驚訝得從書櫃倒退了好幾步,慌亂間把照片碰倒在地上。
「就算只是假設,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腦海中有太多對她的回憶。但那些回憶已然年湮代遠,以時間迴旋般的衝力逐漸流逝在過往的歲月裡。我拿著那個相框,不發一語,待在那裡好一會兒。傑森看到了。他說:「說真的,泰勒,像你這樣執迷不悟實在不值得。」
「我會來。」
他尿失禁了。
「胡思亂想什麼?」
「那並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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