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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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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太空園藝

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太空園藝

我說:「他並沒有對我怎麼樣,需要我去原諒,畢竟他不是我爸爸。」
可惜太晚了。十分鐘前醫院打電話來。貝琳達.杜普雷一直沒有恢復意識,終告不治。
黛安的致詞最感人。她的聲調抑揚頓挫,真摯感人,娓娓細述我媽的親切彷彿一份禮物,從草坪對面一個更豐饒更祥和的國度傳送過來。我很感激她說了這些話。相形之下,告別儀式上其他的一切似乎都顯得很死板僵硬。人群中冒出一些半生不熟的臉孔,上台說了一些冗長乏味的話,內容半真半假。我向他們一一微笑致謝,反覆同樣的動作,好不容易時間到了,大家才開始往墓園那邊走過去。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變,不過,也許妳可以去看看他,當面跟他聊一聊。」
她說:「所以,除非你……我是說,我知道你昨天喝了很多酒……」
我把另外一個盒子拿下來,那個上面寫著「紀念品(馬庫斯)」的盒子。我對我爸爸一向不會感到特別好奇,而我媽也很少談到他。(他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是很簡單的:一個很帥的男人,工程師,爵士樂收藏家,艾德華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但也是個酒鬼,一個喜歡開快車的犧牲者。有一次他到加州苗必達市去拜訪電子供貨商,晚上開車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盒子裡面是一疊信,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地址姓名的筆跡簡潔俐落,應該就是我爸爸寫的。這些信的收件人是貝琳達蘇頓,我媽未出嫁前的姓名。信封上的地址是加州柏克萊,但街道門號我不認得。
第二天,卡蘿跟我說,我可以慢慢整理我媽的東西。她的說法是「安排一下」。她說,小房子就在這裡不會跑掉,一個月,一年,都沒關係。只要我有時間,只要我心情平靜一點,隨時都可以「安排一下」。
我聳聳肩。「再休息一個禮拜,跟我一起坐飛機回去。」
想讓自己心情平靜現在還言之過早。不過,我還是謝謝她這麼有耐性。那一整天,我都在打包行李準備搭飛機回奧蘭多。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帶一些我媽的東西回去,也許她會希望我擁有一個自己的盒子,保存一些紀念品。可是,我要帶什麼?帶走一個德國著名的瓷像娃娃?她喜歡那些瓷像,可是我總覺得又貴又俗氣。帶走客廳牆上那一隻十字繡縫製的蝴蝶?還是那幅自助裱框的名畫複製品,印象派大師莫內的名作「睡蓮」?
「我是他的全科醫師,有時候我會開一些處方給他。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三月三號那一天,計畫中的第一波種子火箭發射已經迫在眼前。那一天,卡蘿.羅頓從家裡打電話告訴我,我媽媽中風了,情況很嚴重,可能沒救了。
「我怎麼跟他見面?」
我媽還是昏迷不醒,身上插滿了維生系統的管線,有一部機器在調節她的呼吸。機器發出嗡嗡的聲音,她的胸腔有規律地起伏著。她的頭髮比我記憶中更蒼白了一點。我摸摸她的臉頰,她沒有反應。
我聯絡了當地一個醫生,請他到園區的診所幫我代班。等一切安排妥當,我立刻開車到奧蘭多,訂了隔天早上第一班飛機飛到華盛頓。
「你會這樣想還真是寬宏大量。」
艾德華大概在晚上九點的時候回到家。他來敲我家的門,表示哀悼,真是夠殷勤的了。在門廊的燈光下,他看起來有點不自在,那套手工縫製的西裝有點凌亂。晚上天很冷,他呼吸的時候噴出霧氣。他的手不自覺地摸摸口袋、胸口和臀部,好像是忘了什麼東西,或只是因為不知道手要擺哪裡。他說:「泰勒,我很難過。」
告別儀式上,艾德華的致詞很簡短,有點心神不寧,內容乏善可陳。我上去說話,黛安也上去說話。卡蘿本來也想說幾句話,但最後因為哭得太難過,或是酒醉還沒醒,沒辦法上台。
「他是怎麼告訴你的?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個是不是沒事就坐在那邊嘲笑我?」
我跟她說謝謝,不過我還是比較想住在自己家裡。
宴會服務員在人群中穿梭,端著銀色的托盤,上面放著酒杯。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點過頭了。又有一群人要過來向我致哀,這個時候,黛安從人群中一路擠過來,把我拖走。她說:「你需要透透氣了。」
那天晚上,大房子裡辦了一場聚會,一場葬禮後的招待會。會場上,艾德華生意上的夥伴們輪流來向我致哀。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不過其中有幾個人認識我爸爸。那幾個在大房子裡幫傭的人也來向我致哀,他們的哀悼就顯得比較真情流露,難掩悲慟。
卡蘿到雷根國際機場接我。她顯然沒喝酒,人很清醒。住在羅頓家庭院的小房子那些年,這個女人總是表現出一副令人迷惑的冷漠,從來沒有流露出絲毫溫情。此刻,她卻展開雙手來抱我,我也回抱了她。然後,她退後半步,微微顫抖的手搭在我肩上,對我說:「泰勒,我很難過。」
「那好吧,你就先回去好了。要是你媽那邊有什麼狀況,我們兩邊的電話號碼醫院都有。」卡蘿又抱了我一下,然後就毅然決然地走上階梯。雖然她的樣子並沒有很急迫,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來,她的酒癮已經憋得夠久了。
那些發射架是為第一波種子火箭量身打造的,但火箭反而比不上發射架那麼壯觀。這些火箭是以老式的阿波羅和三角洲火箭為藍本,通過裝配線作業大量生產,性能結構剛剛好符合任務的需求,沒有絲毫多餘的複雜設計。那一年,冬去春來季節交替這段期間,數量驚人的火箭盤踞在發射台上,一艘艘的太空船彷彿棉白楊的豆莢一樣,準備載運冬眠的生命,到那遙遠的不毛之地。
我欣賞她的坦白。也許那是因為她難得這麼清醒。此刻,她似乎回到這個明亮的世界,一個她逃避了二十年的世界,可惜這個世界還是跟她記憶中一樣令人難受。
「等你酒醒了再問我吧。」我們沿著階梯走上門廊的時候,昏黃的燈光從頭頂上照下來,陰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忽然說:「也許我從前曾經胡思亂想,以為……也許我跟傑森說過……」
「我知道艾德華不是你爸爸。」
「你是說艾德華?當然不高興。雖然我也知道應該寬宏大量一點,原諒他。你似乎就比我寬宏大量多了。」
「艾德華?沒有,他太忙了。為了送太空船上火星,他似乎忙到沒有時間回家吃晚飯,只能在城裡吃。我知道小傑也是為了這件事留在佛羅里達,不過我想,如果整個計畫有所謂務實面的話,他處理的應該是比較務實的問題,而艾德華就比較像是舞台上的魔術師,從好幾頂不同的帽子裡把錢變出來。不管怎麼樣,葬禮的時候艾德華一定會來。」我臉上抽搐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是說萬一的時候。不過,大夫說……」
我們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隆冬的草地一片枯黃。將近十八年前,我們就在同樣的草地上親眼目睹時間迴旋出現的那一刻。我們環繞著大房子散步。儘管三月的風寒冷刺骨,樹上、屋頂上、棚架上還殘留著細小的雪花,我們還真的在草坪上悠緩地漫步。
我用黛安的名字訂了一個機位,隔天的第一班飛機,華盛頓到奧蘭多的旅遊票。
這下子又露出馬腳了。她緊咬著不放:「什麼藥?」
「可是,你好像在幫他做什麼治療。」
我和卡蘿坐車離開醫院。她邀我到她家去吃晚飯,我婉謝了。我說我會自己弄點東西吃。她說:「我知道你媽的廚房裡應該會有東西可以吃。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真的很希望你到我們大房子來住。雖然你媽不在了,家裡www.hetubook.com.com有點亂,不過,我還是可以清一間客房讓你湊合著住。」
「我不能違反職業道德,跟你討論傑森的病歷。」我說。但我知道這樣一說她只會更疑心,因為,表面上我雖然沒有告訴她,但實際上卻已經洩漏了祕密。
我說:「我還有。」
她說:「我自己也需要出來透透氣。真是受不了艾德華請的那些客人,沒有半個人真正了解你媽媽。沒有半個。他們還在那邊談什麼提撥法案,什麼酬載重量。他們居然在那邊談生意。」
我大概想像得到。其實我們就像一整個大家族,儘管小時候我就已經看到兩棟房子之間的差異:我家的房子,簡陋而安詳,而大房子裡,玩具比較昂貴,吵起架來比較驚天動地。
「也許那就是艾德華對她致敬的方式。請一些政商名流來為她的守靈之夜增添光彩。」
「妳好像還是一看到他就不高興。」我心裡想,她真的很容易被他激怒。
在那個發射架的冬天裡,儘管危機四伏,我們依然滿懷樂觀。
她冷冰冰地說:「一定是傑森告訴你的。」
沒想到不是卡蘿,而是黛安。黛安穿著一條暗藍色的落地長裙,一件高領上衣。她雙手緊握在胸前,抬起頭看我,眼中閃爍著光芒。她說:「我好難過,一聽到消息我立刻就趕來了。」
我走進我媽的房子。我心裡想,這裡比較像她的家,而不是我家,儘管我留在這裡的痕跡並沒有磨滅。我離開家去念大學的時候,把我的房間掃蕩一空,帶走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不過,我媽還是讓床鋪保持原狀,拿一些盆栽把空掉的地方補起來(例如松木架,窗台)。她不在了,那些花草很快就枯萎了。我澆了一些水。房子裡的其他地方還是一樣整齊。有一次,黛安形容我媽整理家務的風格是「線條式的」,我猜她的意思是,有秩序但不偏執。我在屋子裡四處逛著,看看客廳,看看廚房,瞄了一眼我媽房間裡面。雖然眼前的一景一物已經不完全是往日的面貌了,但天地萬物都有其歸宿。
我心裡想,他還滿體貼的嘛。
「黛安,不要說這些了,我都明白。」
可以這麼說,那是整個太陽系的春天,就算不是春天,至少也是拖得很長的秋老虎。太陽的氦核心大量損耗,太陽系裡可以住人的區域正逐漸向外擴張,開始涵蓋到火星,而最後也會擴展到木星最大的衛星加尼米德。通稱「木衛三」的加尼米德似乎有地底海洋,是後期地球化改造工程另一個有潛力的目標。火星上,經歷過百萬年的溫暖夏天,極大量的冷凍二氧化碳和水冰已經開始升華為大氣。時間迴旋剛出現的時候,火星地表的大氣壓力大約只有八毫巴,差不多像聖母峰上方四公里半的高空一樣稀薄。如今,就算沒有人類的介入,火星的氣候也大有進展,已經和地球極地山峰的氣候差不多,瀰漫著氣態的二氧化碳。以火星人的標準來看,已經算溫和了。
「老天,泰勒,叫我艾德華就可以了,大家都這樣叫。傑森告訴我,你在佛羅里達的基金會裡做得很不錯。」
我找遍了整間房子,甚至還檢查了一下床底,就是找不到那個寫著「紀念品(學校)」的盒子。那個盒子似乎永遠消失了。
住在屋子裡那麼多年,在我印象中,那座高高的架子上擺設的東西幾乎沒有變過,頂多只是多了一些灰塵。最上面那一層,擺的是我媽一輩子的紀念品。我閉著眼睛都可以說得出上面東西擺設的順序,想像得到那個畫面:她中學的校刊年鑑(緬因州賓翰郡麥特爾中學,一九七五、一九七六、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加州大學柏克萊一九八二年的畢業紀念冊,一個玉製的佛像擋書夾,一張直立式塑膠框裝裱的畢業證書,一個伸縮hetubook.com.com型檔案套,裡面放著她的出生證明,護照,稅單。再過去是另一個綠色的佛像擋書夾,撐著三個破破爛爛的紐巴倫牌球鞋包裝盒。盒子上面分別寫著「紀念品(學校)」,「紀念品(馬庫斯)」,「雜物」。
「我的病人都好像沒有抱怨。」
「你是個很慷慨的酒鬼。」
「我說真的。」
「我可以幫妳出機票錢。」
「我跟賽門談過了。他不太高興讓我到佛羅里達去,不過,他說他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幾天應該沒什麼問題。」
「目前恐怕只剩一口氣了。車子在等我們,我們車上再談。」
「當然是說真的。」
「她還好嗎?」
她推翻了自己過去的想法,這沒什麼。有意思的是她的表達方式堅定而果決,彷彿她現在了解更多了,彷彿她發現了另一種真相,發現了解開羅頓家族祕密的另一把鑰匙。
我還算清醒,還知道要謝謝她費心拖我出來清醒一下。
後面還有,但我沒有再看下去。我摺好信,塞回黃色信封裡,蓋上盒子,放回原來的地方。
「他太忙了。剩不到幾天我們就要發射第一波火箭了。」
我跟著她走出機場,坐上車子。那輛黑色的豪華大禮車貼著聯邦政府的標誌,想必是艾德華本人派來的。司機不太講話,默默將我的行李放進後車廂。我向他道謝,他用手輕輕舉了一下帽簷答個禮,然後就小心翼翼地坐到駕駛座上,和後面豪華的乘客廂隔開了。不等我們交代,他就自己往喬治.華盛頓大學醫院的方向開去。
那張信紙上沒有格線,但上面的字跡從頭到尾排列得很工整,間隔不大。內容寫著:親愛的貝,我以為昨晚在電話裡,該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可是,我還是不停地想著妳。寫這封信,彷彿可以讓妳離我更近,然而我還是看不到妳,不能像去年八月一樣,有妳在我身邊。每一個無法躺在妳身邊的夜晚,我就在腦海中反覆播放往日的記憶。
「別傻了,我現在就打電話到航空公司。」
「她不會復原了。」
那些很容易就想得到的事情,我們已經聊了很多。我們交換彼此的近況:我的工作,我搬到佛羅里達,我在基金會的園區裡工作。她告訴我她和賽門這幾年來的狀況,他們退出新國度運動,走向比較溫和的傳統信仰,以虔誠的心和克己苦行迎接「被提的極樂」(她說:「我們不吃肉,不|穿人造纖維的衣服。」)我有點醉了,頭重腳輕。我走在她身邊,心裡納悶著,不知道在她眼裡,我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個粗俗或討厭的人。不知道她有沒有聞到我滿身餐前酒的酒味,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身上穿的外套是人造纖維混紡的面料。她沒怎麼變,只不過比從前瘦了一點,或許太瘦了。她衣服的領子又高又緊,把下巴的線條襯托得有點突兀。
我說好。
然後,我繼續打包行李。媽媽所有的遺物當中,我好歹選了一樣。我選了那一組玉石雕刻的佛像擋書夾。
那年冬天,是火箭發射台的冬天。
我說那句話其實沒什麼別的意思,不過,傑森幾個禮拜前跟我講的話,我還是耿耿於懷。話一出口,自己都嚇了一跳。儘管說那句話之前我心裡已經再三斟酌,但一說出口,我的臉都紅了。黛安滿臉疑惑地看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她忽然瞪大眼睛,臉上露出又生氣又尷尬的表情。就算在門廊微弱的燈光下,我還是很容易就看得出來。
我拿出一個信封,打開,抽出裡面那張發黃的信紙,然後攤開。
卡蘿的模樣比我記憶中更消瘦,坐在大禮車的皮椅上,看起來像小鳥一樣楚楚可憐。她從小皮包裡拿出一條棉手帕,輕輕擦著眼睛。她說:「不知怎麼就是想哭,昨天我的m.hetubook.com.com隱形眼鏡不見了,大概是哭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你大概想不到我會這樣。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我,只要有你媽在我們家,家裡就不會亂七八糟,而且,只要知道她人在旁邊,就在草坪對面,我就安心了。那就是我的福氣。我一向睡不太好,你大概也知道。有幾次我半夜醒過來,感覺整個世界忽然變得很脆弱,整個人就要掉下去,就這樣從粉碎的地板陷下去,永無止境地往下掉。那個時候,我就會想到她在小房子那邊,睡得很安穩。彷彿在法庭上提出證據。呈庭供證甲,貝琳達.杜普雷,證明心靈平靜的可能性。泰勒,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她就像整個羅頓家的支柱。」
「你考慮一下吧,如果想過來住就跟我說一聲。」她的視線沿著碎石路車道越過草坪,看向那間小房子,彷彿多年來終於第一次看清楚了。「你還有鑰匙嗎……?」
「是的,她只剩一口氣了。泰勒,你還記得嗎,我自己也是一個醫生。我也幫人看過病。很久以前有一段日子我還能夠幫人看病。沒想到,現在你也是醫生了,自己也在幫人看病。唉,世事難料。」
「妳考慮一下。」
新的火箭發射台像雨後春筍一樣不斷冒出來,不只在卡納維爾角,甚至還遍佈在荒漠連綿的西南部,還有法國東南部,赤道非洲,中國的酒泉和新疆,俄羅斯的白寇努爾和斯渥德博。那些發射架是為了發射火星改造種子所設置的。另外還有一些更大型的發射架,所謂的「大煙囪」,可以發射更大型的火箭動力太空船。如果火星的天然環境改造成功,就可以用這些太空船載運人類義勇軍,到勉強可以住人的火星去拓荒。那年冬天,發射架不斷繁殖,在水泥平台上扎根,用聯邦政府國庫的財力灌溉,朝氣蓬勃,繁榮茂盛,蔚為一片鋼鐵森林。
「泰勒,什麼樣的藥會讓一個人忘了自己的承諾,說出不該說的話?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會告訴你……」說到這裡,她又推斷出另一種可能。「傑森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有來參加葬禮?」
黛安回大房子去了,而我也不想再去面對那些無謂的人無謂的祝福。我走回我媽的房子裡。此刻,我忽然感覺房子裡太悶又太熱。
艾德華走了以後,這裡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感覺這裡好像是我的家,又好像不是。我坐在沙發上,發現客廳的模樣幾乎沒什麼改變。我心裡感到很驚訝,待了好一會兒。早晚有一天,我都必須把房子裡面的東西丟掉。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比起在另外一個星球上栽培生命,清理房子似乎更困難,更沒頭緒。不過,我會這樣想,或許是因為我在考慮該怎麼清理,也可能是因為我發現有個東西不見了。電視旁邊有一個擺設飾品的架子,最上層有個地方變空了。
「可是外面好冷。」
我問她,艾德華有沒有去過醫院。
「我……不了,我還是不要進去的好。我已經跟她道別過好幾次了。我不想待在這種到處都是消毒藥水味道的地方。我到停車場去,跟那幾個推輪床的人一起抽根菸。待會兒我們在那邊碰面好不好?」
「你以為我沒打過嗎?他是不是也跟你說我都沒有打電話?有一陣子我每個禮拜都打電話給他,但他只會跟我打哈哈,講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比如說,你還好嗎,我很好,最近有沒有怎麼樣,沒怎麼樣。泰勒,他根本不希望我打電話給他。他被關在艾德華的軍營裡。他覺得我會害他丟臉。除非他態度有所改變,否則我不會打電話給他。」
出於醫生的本能,我不自覺地撐開她的眼皮,大概是想看看她的瞳孔有沒有擴張。只是,中風之後,她的眼睛出血,紅得像小番茄,整個眼球充滿了血。
第二天早上,有人來敲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想大概是卡蘿或是大房子那邊派過來的文書助理。我跑去開門。
他的哀悼好像太早了點,感覺好像是我媽已經死了,而不是快死了。他已經認定我媽死了。我心裡想,我媽還有一口氣,至少還在吸氧氣。她還在很遠的喬治.華盛頓醫院裡,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房裡。「謝謝你,羅頓先生。」
他慢慢走過那片枯黃的草坪。無論在媒體上或是在羅頓家族裡,傑森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天才。不過,我心裡明白,艾德華自己也夠資格冠上天才的頭銜。他將自己的工程學位和商業頭腦發揮得淋漓盡致,變成了一個龐大的企業王國。當年,奇異美洲電信公司和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對時間迴旋束手無策,就像受到驚嚇的小鹿一樣眨著無辜的眼睛。而那個時候,艾德華已經開始賣起浮空器酬載的電信寬頻。他欠缺的,不是傑森的聰明才智,而是傑森的智慧,還有傑森對真實宇宙那份深沉的好奇。也許,他還少了幾分傑森的人性。
我們終於抵達了喬治.華盛頓大學醫院。卡蘿已經跟樓層的護士打過招呼,表明自己的身分,然後我們就直接走到我媽的病房。卡蘿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我問她:「妳要進來嗎?」
「當然不是。他……他是因為吃了藥才會跟我講那些。」
我們打算讓火星氣候的發展更進一步。我們打算把氧氣摻進火星的空氣中,綠化火星的低地,創造池塘。目前,那些地方的地底冰層已經開始在定期溶化,噴出蒸氣泉,或是有毒的泥漿。
我在那邊猶豫不決的時候,黛安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你昨天說的那件事現在還算數嗎?幫我買機票去佛羅里達?你是說真的嗎?」
她說:「謝謝你,但還是不要。我不能接受。」
「這確實很像他的作風,生了病卻不告訴我們。他那個人就是這樣把自己徹底封死……」
「對不起……」
「也許妳應該主動問他,有時間妳可以打個電話給他。」
「發射火箭是沒用的。」她說。不過,聽起來好像是別人教她說的。她又說:「我很想去,可是我買不起機票。我跟賽門日子還過得去,但我們沒什麼錢。我們不是羅頓家族。」
「好吧,我明白。不過,如果你需要什麼,隨時過來跟我們說一聲,知道嗎?」
「只要火箭一發射升空,剩下的工作就是坐下來等了。妳可以到卡納維爾角來,我們可以一起看看歷史是怎麼創造出來的。」
「你不是說他很忙嗎?」
「你再喝下去,就要開始陰陽怪氣了。我看你已經差不多了。來吧,小泰,幾分鐘就好。」
「我住這裡就很好了。」
「太好了。貢獻不分大小,貢獻就是貢獻。對了,是卡蘿叫你回來住這裡的嗎?我們已經準備好一間客房,要不要過來我家住?」
天黑了,我把窗簾拉上,打開每一個房間的燈。從前,我媽從來都不認為屋子裡需要把燈點得這麼亮。我點亮燈火,是為了向死神宣戰。不知道卡蘿有沒有注意到,隔著冬天枯黃的草地,小房子這邊燈火通明。不知道這會讓她感到安心,還是緊張。
但是今天晚上,第二個佛像擋書夾歪向一邊,而寫著「紀念品(學校)」那個盒子不見了。我猜應該是她自己拿下來的,但很奇怪的是,屋子裡別的地方都沒看到那個盒子。那三個盒子當中,只有那個「雜物」的盒子她經常會當著我的面打開。裡面放著一些音樂會的節目表,發黃變脆的舊剪報(裡面有她父母親的訃聞),一支翻領別針紀念品。別針上的圖案形狀是「藍鼻子號雙桅八帆漁船」,那是當年她到新斯科夏省去度蜜月的時候買的。還有一些她在去過的餐廳和飯店收集來的折頁火柴,衣服飾品,一張洗禮的證書。甚至還有一束我的胎毛,用一小片蠟紙包著,上面夾著一支別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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