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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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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無人星球生態培育

第三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無人星球生態培育

我聳聳肩。「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然而,還不到仲夏,我們已經在分光圖譜上發現了生物活動的有力證據。大氣層愈來愈濃,而水蒸氣也愈來愈多,還有甲烷、乙烷、臭氧也增加了,甚至還偵測到自由氮有微量的增加。
他說的是我媽的葬禮。「我明白。」
黛安說:「小傑,我們那裡的仙人掌比牛多。」
「他會不高興的。我大概會跟他說,我找到一張舊的保險單,把保費退回來了。大概就是這樣隨便編個理由吧。撒這種小謊應該不算是犯罪。也只好這樣想了。」
也許吧,不過,參加過新國度運動的人,我也只認識黛安一個。「過去這幾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黛安用一種不甚滿意的眼神看著我,不過卻沒有繼續和我爭辯了。我們搭電梯到樓下大廳的餐廳。當我們在那邊排隊等服務員帶我們入座時,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十幾個電視新聞網的技術人員。黛安想必已經感覺到那股不斷滋長的興奮氣息。
當然是她打給我,因為賽門不會喜歡我打電話給她。我們有默契。這就是她希望跟我保持的關係。她會是我的紅粉知己。對她來說,我是一個沒有威脅的人,一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傾訴的對象,就像電影裡女主角身邊那個同性戀的男性友人。我們可以談天,可以分享彼此的心情,沒有人會受到傷害。
我們搭電梯到樓上的房間。黛安在她房間的門口停了一下,對我說:「我一直都記得,跟你說話的感覺有多好。還記得嗎,我們過去曾經是無話不談的?」
她顯然胃口很好,吃得很起勁。吃完主菜,我們叫了點心和咖啡。我說:「妳很幸運,有時間來看這樣的場面。」
我把傑森的意思告訴黛安。她說:「太好了,那就讓我來問他那些豬頭問題吧。」
我點點頭。
黛安懂了。她說:「因為你們要把所有的生物都送過去,所以叫做分散目標。」
如果只是一枚火箭,即使是在黑夜裡發射,當地的民眾早就見怪不怪了。只不過,這次的火焰不是只有一束,而是五束、七束、十束、十二束柱狀的火焰。那一剎那,海面上的發射架只剩下黑影般的輪廓,像一座座只有鋼骨的摩天大樓,迅速籠罩在海水蒸發形成的巨大水霧中。十二道白色的火焰形成巨大的柱子,相隔好幾公里,遠遠望去卻彷彿緊靠在一起,像十二隻爪子緩緩伸向黝黑的天空。在十二道火焰交織而成的火光照耀下,天空也從黝黑逐漸變成靛藍。固態燃料火箭奮力爬升,發出隆隆巨響,彷彿一陣狂喜或恐懼壓迫心臟,發出震撼的搏動。海灘上的群眾開始歡呼狂叫,兩種聲音交織成一片。然而,我們歡呼,並不只是因為狂暴激昂的壯觀場面。我相信,那兩百萬群眾從前一定都看過火箭發射,至少在電視上看過。儘管十二枚火箭齊發升空的場面是如此壯觀,如此驚天動地,但我們並非只是為此而歡呼。我們歡呼,主要是為了場景背後所隱含的意圖,一個振奮人心的意念。我們不只是要在火星上插上人類生命的旗幟,我們也是在向時間迴旋挑戰。
「那妳要我們怎麼辦,黛安?回家跪在墊子上禱告?」
第一張照片令人震驚。由於拍攝的時候,火星正好在距離地球比較遠的位置上,看起來反而沒有我裱在候診室牆上那張那麼清楚,不過,從照片細膩的程度,看得出當代影像科技的水準。乍看之下,感覺上似乎和牆上那一張沒什麼差別。從照片上綠色的部分,看得出來移植的生態還是完好如初,還是很活躍。傑森說:「你仔細看。」
那不是傑森的用詞,不完全是。「生態培育」這個詞彙是勞勃.海尼斯在一九九〇年發明的。當時,將其他星球地球化的構想還是一種純屬臆測的科學。從技術上來說,就是在一顆無生命的星球上,創造出一個能夠自動調節的厭氧性生物生存區域。不過,在當代,這個字眼的涵義是純生物領域的火星改造。火星綠化需要兩種不同的星球改造工程。第一階段是天然環境地球化,提高地表溫度,增加大氣壓力,達到幾近於可以培育生物的起步門坎。第二階段就是「生態培育」,用微生物和植物滋潤土壤,製造氧氣注入大氣層。
「什麼?」
「因為……」傑森開口回答,然後忽然停下來。「等一下,我們先看。」
「那妳和賽門……」
他清了清喉嚨。「一面『奇異透析膜』。」
「哪個正常人願意做這種事?」
「傑森……」
他笑了一下。「我會煩惱很多事情,不過,我並不擔心自己會冒犯上帝。」
「好了,小傑。我懂你的意思了。」
接下去他就不肯再解釋什麼了,而黛安也急著想換個話題。
然後,我又再度來到基金會的大會堂。那些沒有到北邊海灘現場去看發射的人,也都到大會堂來了。我坐在前面的座位,就在傑森旁邊。我們全神貫注,伸長了脖子盯著太空總署那邊傳送過來的影像。畫面上,鏡頭停在海上發射台的全景,看起來像是一座座鋼鐵島嶼,島與島之間連接著龐大無比的軌道橋,聚光燈的光束交織成一片耀眼的光網,籠罩著十枚巨大的普羅米修斯火箭,彷彿一排漆成白色的籬笆木樁,一路延伸到大西洋蔚藍的海上。(這些取名為普羅米修斯的火箭是波音公司或洛克希德馬丁公司製造的。俄羅斯、中國和歐盟的火箭也是採用相同的結構設計,只是命名和外殼塗裝不一樣。)這光輝的一刻是犧牲了無數代價換來的:稅收與財富,海岸線與珊瑚礁,前途與生命。(卡納維爾角沿海,每一具發射架的底座都鑲著一面牌匾,上面刻著十五個人的姓名,以紀念十五位在組裝過程中不幸殉難的建築工人。)倒數計時進入最後一分鐘的時候,傑森用腳在地板上猛打拍子,我還以為他的症狀又發作了。他發現我在看他,就靠到我耳朵旁邊說:「我只是有點緊張,你不會嗎?」
他說:「看妳那個領子,簡直是一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銀行家的模樣。還有,妳實在應該吃胖一點,在你們那個到處養牛的鄉下,吃一頓像樣的飯有那麼難嗎?」
可是,照片裡什麼都沒有,只看到一些星星,中間有一坨圓圓的東西,形狀看起來像個圓盤。「那是什麼?」
當時,普羅米修斯火箭發射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個禮拜,傑森已經掛了號,預定十點三十分到醫務室來。他不是要來看病,而是要告訴我噴射推進實驗室那邊送來的影像資訊。他沒有取消預約,可是卻晚了一個鐘頭才到。他進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個牛皮紙封套,表情顯然很焦慮,似乎不是要來跟我談治療的問題,而是有別的事情。我催他趕快進診療室。
其實已經出了一些問題。全球各地總共組裝了八十枚這種火箭,準備在今天晚上同時發射。然而,這種火箭是全新的設計,瑕疵錯誤在所難免。有四枚火箭在發射前就已經因為技術問題停罷了。在全體火箭必須全球同步發射的情況下,其中三枚目前已經暫時停止倒數計時,原因是一些常見的問題:燃料輸送管有危險,軟體失靈。雖然這類問題是無可避免的,而且早在規劃之初就已經想到了,只不過還是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比平常晚很多。我安撫自己受傷的尊嚴,沉浸在附近房間傳來的吵雜聲和歡笑聲中,腦海中想著近日點基金會,太空總署噴射推進實驗室,甘迺迪太空中心,還有裡面那些科學家和工程師。我想到那些報社記者,電視新聞播報員,想到他們正看著強烈的弧光燈打在遙遠的火箭上,想到大家都在這人類歷史的盡頭各自忙碌,做自己該做的事,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鄭重其事。
她很擔心傑森的治療狀況,我只好編了一些話來安慰她:不會啦,他並沒有快要死了。如果身體狀況有任何暫時的變化,他自己應該知道。我說的話她相信了,或者似乎是相信了。不過,她還是想親眼看看他,彷彿只有親眼見到了才會安心,彷彿我媽的過世動搖了她的信心。她一直相信,在羅頓家族的宇宙裡,我媽是一顆永恆不變的星。
「萬一火星計畫失敗了,或是無法滿足大家的期望,是的,那就不妙了。這並不只是因為他們感到失望。他們親眼目睹整個火星地球化的過程,所以,他們現在手上有一把尺了。他們會用這把尺來衡量時間迴旋。我說的是,衡量時間迴旋那種全然瘋狂的力量。時間迴旋並非只是某種抽象的現象,你讓他們鼓起勇氣面對這隻龐然巨獸,而且我猜,這對你們是有好處的。不過,萬一你們的計畫出了什麼問題,也就等於奪走了他們的勇氣,更糟糕的是,他們已經見識到時間迴https://www.hetubook.com.com旋的威力了。而且,泰勒,他們不會喜歡你們失敗的,因為,萬一你們失敗了,他們就會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裡。」
他不說話了,往後一仰靠到椅背上,啜一口杯子裡的香檳。「正好相反。我怕我所做的,正好是他們想要我們做的事。」
「這似乎不太像上帝應許之地。」
「意思就是,五年內就會出現一個繁榮的人類文明。農場,工廠,道路,城市……」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懂。」實際上,大概就在她講到「基督復臨」這個字眼的時候,我就有點恍神了。
「你說的是我的信仰吧。我們可以聊聊這個問題。我知道小傑有一點……有一點覺得我背叛了他。彷彿我和賽門否決了他所相信的一切。可是真的不是這樣。傑森和我從來就沒有走過相同的路。」
「黛安,妳到底缺多少錢?」
「他話的確說得很白,就是不接受。可是我說的是真的。他有可能十年都不會發作,但也有可能過幾天就坐在輪椅上了。」
天空當然還是一片漆黑,房間裡的電視上有人在報導時間迴旋隔離層(我們開電視是為了聽倒數計時)。黛安抬頭看著天空,彷彿天空可能會奇蹟似地變成有形的,一個籠罩著地球的蓋子。傑森看到她抬頭的樣子。他說:「他們實在不應該稱之為隔離層,報紙上已經沒有人用那個名稱了。」
就在那一年,我們進行了第一次「核電太空船」無人飛行。傑森全神貫注地留意整個過程。這些太空船就是要用來運送人類到火星去的,構造上不像種子太空船那麼簡單。「核電太空船」是全新的科技。「核電」是「核子電力推進系統」的簡稱,也就是使用核反應爐動力的離子引擎,比種子太空船的引擎威力強大得多,足以承載大量的人員裝備。不過,要把這些巨大的太空船送上軌道,需要史無前例的巨大火箭,遠大於太空總署曾經發射過的任何火箭。這項行動,傑森稱之為「英雄式的工程」,不過,工程費用也是同樣英雄式地昂貴。巨大的經費,就連一向大力支持的國會都亮起了紅燈,不過,一連串引人注目的成功壓住了蠢蠢欲動的反對勢力。傑森很擔心,只要有一丁點明顯的失敗,贊成與反對兩邊的勢力就會扯平。
我心裡想,怎麼搞的,我們怎麼會忙著把自己變成兩個彼此不太熟悉的人。
小傑直接到我的套房來,黛安和我一起在那邊等他。他穿著一件廉價的塑膠防風夾克,戴著一頂馬林魚帽,帽簷壓得低低的,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這樣是為了掩人耳目,避開住在這裡的記者。一看到我來開門,他立刻就說:「泰勒,真對不起,要是排得出時間來,我一定會到場。」
「可以了。」
黛安很守信用。她開始打電話給我,至少每個月打一次,但通常不會隔那麼久。她通常是深夜打來,因為那個時間賽門已經睡了,睡在他們那間小公寓的另一頭。他們在天普市一家舊書店樓上租了幾個房間。黛安有一份薪水,而賽門在約旦大禮拜堂的工作收入並不穩定,以他們的收入,住這樣的地方已經算很好的了。天氣熱的時候,我可以從電話裡聽到那台涼風扇發出嗡嗡的聲音,冬天的時候,她會小聲地開著收音機以遮掩講話的聲音。
到目前為止,傑森已經在一個神經科醫生那邊看了好幾個禮拜。專科醫師的診斷和我的診斷完全一樣:傑森得的是嚴重的多發性硬化症,對藥物沒有反應,唯一有效的治療方法是服用大量的緩和藥劑。事實上,那位神經專科醫師想把傑森的案例上報給疾病管制中心。疾病管制中心目前正在研究一種疾病,有人稱之為「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簡稱「非多發硬化」。小傑半是恐嚇半是收買,叫他打消那個念頭。不過,至少到目前為止,新的雞尾酒療法有效控制住了他的病情,症狀沒有再發作。他的身體機能就和從前一樣正常,行動自如。黛安心頭可能有的疑慮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同一顆衛星,同一個鏡頭拍的。我們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從相同的角度拍攝照片,用來確認成果。乍看之下,我們以為是影像系統有瑕疵,後來,我們強化了影像的對比,才看得比較清楚。」
接下來,是另一個漫長夏季的等待。美國生態協會啟用了一系列新一代的太空望遠鏡和射電干涉儀,獲取了不少影像資訊。這些影像比去年的更細膩更清晰。還不到九月,基金會每一間辦公室的牆上都掛滿了高解析度照片,裡面可以看得到我們的成果。我也掛了一幅在醫務室候診室的牆上。那是一張火星的連續色階輸出影像。圖片上看得出來,整個「奧林帕斯山」的輪廓似乎覆蓋著霜或冰,上面鏤刻著一條條新的排水渠道,雲霧像水一樣飄蕩在「水手谷」中,血管般的綠色紋路在「火星之眼太陽湖」裡蜿蜒流竄。「薩瑞南陸地」南邊的高地還是一片荒漠,不過,由於氣候愈來愈潮濕,風愈來愈強,那個地區的隕石坑已經遭到嚴重侵蝕,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她笑了起來,語氣中有一點責難的味道。「你是在學傑森講話嗎?」
「也許是冒犯假想智慧生物吧。」
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黛安繃著臉說:「你告訴我呀。」
「黛安,這就是時間迴旋的本質。」
「看起來似乎不可能會成功。」
「小傑,我已經忘了我們以前話是怎麼說的,我可以超現實一點,荒誕一點。」
也許吧。有些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想到假想智慧生物,納悶著,他們究竟是誰。對於他們,其實我們只看得到冰山的一角,只看到一個明顯的事實,那就是,他們就是有能力用這個……透析膜把地球包在裡面,而且,他們已經在外面等了將近二十億年了,將我們納為己有,調整我們的星球和時間的流速。
「妳知道嗎,小傑骨子裡還是小傑,從前那個小傑。」
她咧開嘴笑了,抱了我一下,然後就進房間去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傑森建議我們先去可可比奇的飯店訂房間,然後在那裡等他一天,他會過來跟我們會合。他正在基金會的園區裡主持最後一輪記者會,回答媒體的提問。不過,他已經預先排出一個發射前的空當,希望觀賞發射場景的時候,能夠一個人清靜一下,旁邊不要有CNN的記者拿一堆豬頭問題來轟炸他。
我寄了六張支票給她,上面的日期預先填好往後每個月的十五號,夠她繳半年的房租了。只是,真不知道這樣做會使我們的友誼更堅貞,還是會使我們的友誼變質。或者,做不做朋友已經無所謂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婚姻有問題嗎?沒有,不是那個問題,我也不會讓婚姻出問題。不過,那也不代表我們之間完全不會有爭執。」她猶豫了一下。「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不過,那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祕密,懂嗎?不能告訴傑森,只有你知道。」
我們站在套房的陽台上。從奧蘭多開車到飯店之後,黛安先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然後我們準備到樓下大廳的餐廳好好大吃一頓。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得到別的陽台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攝影機和鏡頭。「假日酒店」是指定的媒體飯店。(也許賽門不信任凡塵俗世的媒體,但沒想到黛安現在卻深陷其中。)我們看不見夕陽,但晚霞的光輝映照在遙遠的發射架和火箭上,彷彿一群巨大的機器人正邁向中大西洋海溝,投入一場大戰。那景象如此超塵脫俗,彷彿不像真的。黛安從陽台的欄杆邊倒退了幾步,彷彿眼前的景象嚇到了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火箭?」
傑森的神經專科醫師拿了一份美國醫藥協會期刊給我看,是那年冬天出版的一份研究報告。康乃爾大學的人研究了嚴重的抗藥性多發性硬化症,發現了一種標誌基因。那位醫生名叫大衛.馬斯坦,是一個胖胖的佛羅里達當地人,待人很親切。他分析傑森的基因圖譜,在裡面找到了可疑的基因序列。我問他那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這只是代表他的症狀被控制住了,就是這樣而已。『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還是會在他體內繼續蔓延,就像火苗在煤礦層裡燜燒。總有一天,我們會壓制不住的。」
「意思就是,我們幫他開處方配藥的時候,就能夠更明確一點了。此外,傑森不是典型的多發性硬化症病人,我們永遠不可能把他治療到症狀長期不會發作。」
傑森說:「這裡的視野也一樣好,甚至更好。在這裡,不會有人搶著要拉我們拍合照。」
「你同意這樣的評估?」
火箭升空了。(我從陽台上瞄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一眼房間裡的電視。長方形的螢幕上可以看到中國西部,斯渥德博,白寇努爾,新疆,類似的火箭劃出彎彎的飛行軌道,消失在白天晴朗的雲端。)海平在線刺眼的光芒下逐漸變成間歇的閃爍,逐漸黯淡,而夜色又重新盤踞在海上。沙灘上,水泥平台上,沸騰的海水上,隆隆巨響逐漸變得遙遠。我彷彿聞到刺鼻的煙硝味隨著潮水漂上岸,一種很像「羅馬之燭」煙火的獨特臭味,不過聞起來還不至於會不舒服。
當天晚上,我們又發射五、六艘探測衛星,設定的程序是尋找火星上人類的生命跡象。衛星上運載的裝置降回地球之後,還不到天亮,我們就拿到了裡面的影像資訊。
傑森說:「你自己看。」
「沒有人問我的意見。但我希望他們平安。」
「別緊張。不過,這樣說也沒錯。賽門可能有一點管得太多了。他想知道我人在哪裡。」
整個飯店的陽台上到處擠滿了人。海灘上是滿滿的人潮,萬頭攢動,無數的鏡頭旋轉著焦距,全部朝向同一個方向。根據事後的統計,當天圍繞在卡納維爾角的群眾將近有兩百萬人。根據警方的報告,那天晚上發生了一百多起皮夾失竊案件,兩起持刀殺人案件,十五起傷害未遂案件,還有一位婦人早產。(一名一千八百多公克的女嬰在一張摺疊桌上接生,地點是可可比奇的「國際煎餅之家」。)
我屏住氣,尋思著那代表什麼意義。我腦海中想到的是:現在,太陽系裡有兩顆住著人類的星球了。這不是憑空想像,這是活生生的。這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人類在火星上居住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螢幕上的畫面切換到法屬蓋亞那,那裡是歷史悠久的庫魯太空中心,後來大幅擴建成為「國家太空研究中心」。有一枚法國航太公司製造的巨大火箭出事了。火箭上升了三十幾公尺之後,忽然失去衝力,墜回到發射台上,爆炸成一團蕈狀雲。
我亮出基金會的證件,亮出傑森的名號,輕而易舉地就在「假日酒店」弄到了兩間緊鄰的套房,景觀正好面對著卡納維爾角。火星計畫的構想成形之後,沒多久,梅里特島外海的淺海區就蓋起了十幾座發射台。美國環保局曾經提出抗議,而基金會的反應是知悉但不予理會。這幾座淺海發射台從飯店看得最清楚。除了發射台,眼前的景觀還有停車場,冬日的海灘,蔚藍的海洋。
探測結果還沒有公開,我就先看到了。
「就算沒有傑森和艾德華,人類終究還是會走上這一步,只不過,過程可能會不太一樣,可能會比較慢,比較沒效率。小傑從頭到尾都是這項計畫的核心人物。」
初步的結果並不明朗:火星大氣層中二氧化碳增加的數量有限,可能只是太陽照射的邊際效應。根據合理的評估,火星還是一個冰冷、不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傑森承認,火星陽光的紫外線太強,表土層充滿了氧化物,就算是「基改生物」可能也不太能適應。(「基改生物」就是第一波火箭所裝載的「基因工程改造火星有機生物」。)
最後一枚火箭由於感應器故障,延後了十分鐘才發射,因此,可能會比船隊的其他火箭晚一千年才抵達火星。不過,原先計畫的時候就已經預估過這種狀況,認為這種現象最後可能反而有意想不到的好處。當先前的移民所攜帶的書本和數位檔案都化為灰燼之後,這枚火箭又重新帶來地球的科技和知識。
「我不懂。」
「自從你們上次見面以後,賽門變了不少。大家都變了,新國度那段日子的老夥伴都變了。新國度是屬於年輕人的,是為了創造一個信仰的群體,創造一個神聖的空間。在那裡,我們可以不用害怕周圍的人,可以彼此擁抱。擁抱不是象徵,而是真正的擁抱。人間的伊甸園。可惜我們錯了。我們以為愛滋病沒什麼可怕,嫉妒也無所謂……誰會在乎那些呢?既然世界末日都已經到了。然而,小泰,『大難』來得很慢。大難是一輩子的,而我們需要健康強壯的身體來面對大難。」
我把這件事告訴黛安,她雖然聽得懂,卻覺得那些都是無謂的爭辯。她說:「傑森真正需要擔心的,是火星計畫究竟會給地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到目前為止,媒體上多是一片歌功頌德,對不對?大家都在熱頭上。我們都需要找點什麼來給自己一點信心,相信人類……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怎樣說好了,相信人類具有無窮的潛力。只不過,這種自我陶醉遲早會醒過來,到時候,大家就會開始變得很聰明,非把時間迴旋的真相搞清楚不可。」
她說:「也許我們可以重溫舊夢。也許有時候我可以從亞歷桑納州打電話給你。」
她說:「那個小孩已經開始搞清楚了,也許那就是你們描繪出來的『大難』了。」
「那確實是很長的時間,可是你沒辦法在兩百年裡改變一個星球,不是嗎?」
從我開車離開園區,回到我住的公寓,一萬年已經過去了。我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火星王朝可能已經歷經了興盛與衰亡。我想到那無數人的生命,那些活生生的人。我的手錶正在計時的當兒,每一個生命都侷限在我手錶上的一分鐘裡。我忽然感到有點暈眩,時間迴旋的暈眩。或者,那還有更深層的意義。
「那也不算是承認自己被打敗了……我是說禱告。好了,如果你們成功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送人過去?」
我唸了一段郝士曼的詩,那首詩是她從前唸給我們聽過的:幼兒尚未知曉,已成大熊佳餚。
「賽門不太能適應,日子很不好過。他真的相信我們是神祝福的一代。有一次他跟我說,上帝已經降臨,離我們如此的近,就像冬夜裡我們身邊的暖爐。他說,他真的能夠用他的手去觸摸那『天國』,感受他的溫暖。我們都有那樣的感受,而那一切真的激發了賽門最好的一面。後來,整個運動開始走下坡,我們好幾個朋友都生病了,要不然就是染上毒癮,各種各樣的毒癮。這件事對他傷害很深。就是那時候,我們的錢也已經花光了,到最後,賽門不得不去找工作。我們兩個都必須去找工作。我已經兼差好幾年了。賽門找不到一般世俗的工作,不過,他到我們亞利桑納州天普市的教堂裡當管理員,約旦大禮拜堂。他們有錢的時候就會付他一點薪水……現在,他正在準備考試,考配管工人的執照。」
我沒有告訴小傑我和馬斯坦談過,不過,我看到他的反應了。在接下來的幾個禮拜裡,他的工作量加倍,彷彿想利用自己的成功,戰勝時間,戰勝有限的生命。不是全世界的時間和生命,是他自己的。
「小傑,有一個希臘語單詞可以形容你所說的。」
黛安說:「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總統。」
「無可挽回的轉捩點。」
「損失一大堆錢,一大堆人力。」
黛安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從房間的另一頭走過來。傑森反手把門關上,臉上沒有笑容。他們兩個相隔一公尺,站在那裡四目相對,整個房間裡氣氛安靜得有點凝重。傑森終於開口了。
傑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因為我們希望他們能夠差不多在相同時間抵達目的地。不過,這可沒像聽起來那麼簡單。他們必須盡可能同時進入時間迴旋透析膜,否則一到了外面,他們的時間差距會是好幾年,甚至好幾個世紀。或許對那些厭氧性菌類來說,時間的影響並不大,不過我們在執行上還是把時間視作關鍵因素。」
「你的意思是,我很幸運,是因為賽門肯放牛吃草。」
「可是你們也會誤導很多一般民眾。你們讓他們相信時間迴旋是我們能夠控制的,相信我們找到了一種足以改變時間迴旋的科技。」
「那更好。我們想要的是一個生態體系,不是單一環境。」事實上,火箭發射的時機是精心安排的,而且分批錯開。第一波火箭只裝載厭氧性和能夠光合自養的有機生物,那種簡單的生命形態不需要氧氣,而且能夠從陽光獲取能量。如果它們生長得夠茂盛,死亡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就能夠在單位面積內累積成生物量層,以培育更複雜的生態體系。第二波發射是一年後,裝載能夠製造氧氣的有機生物。這將是最後一波無人火箭,運送原始植物去固著土壤,調節水汽蒸發和降雨的循環。
「衛星照片。」
「我不是那個意思。」
「老天,你真的這樣告訴他?」
火箭發射的步伐開始緊鑼密鼓了,而花費的暴增也就更不在話下。最後一波種子火箭是在三月發射的(可以這麼說,只有這一次才是裝載真正的植物種子),距離先前的第一波發射已經兩年了。當年,小傑、黛安和我一起看著十幾艘外形相似的火箭飛離佛羅里和*圖*書達,奔向那個當時還是不毛之地的火星。
二十秒。十秒。小傑站了起來,整個人靠在陽台的欄杆上。
「我想他不會滿意你這樣的回答。」
「結果已經出來了嗎?」事實上,已經比預期的時間晚了。噴射推進實驗室通常會更快把照片送過來,不過,從傑森的話裡,我聽得出來有人扣下了那些照片。這意味著照片裡的結果和他們預期的有出入。大概不是什麼好事。
新年剛過沒多久,一艘核電太空船測試飛行失敗,裝載測試資料的飛行器無法重返大氣層,根據推測,很可能在軌道上出故障了。國會山裡有一個小團體發表譴責聲明,他們代表的是財政極端保守的幾個州,在航太工業方面沒有什麼明顯的投資。不過,艾德華在國會裡的朋友否決了他們的反對。一個星期之後,測試飛行成功了,國會裡的爭議也就偃旗息鼓了。不過,傑森說,我們只是很巧妙地躲過了子彈。
「噢,我們很健康。」她笑了一下。「謝謝你的關心,杜普雷大夫。不過,愛滋病和吸毒讓我們失去很多朋友。整個運動就像是在坐雲霄飛車,愛讓我們一路衝上巔峰,悲傷讓我們一路墜到谷底。任何一個參與過運動的人都有同樣的感受。」
隔天,我開車載黛安到奧蘭多去搭飛機回鳳凰城。
「我說得比較委婉,帶點激勵。我不想讓他失去希望。他的鬥志很強,這對病情是很有幫助的。我告訴他,短時間之內他應該不會有問題,可能是兩年、五年,或者更久。接下來就不用再猜了。這些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他。真希望我能夠有更好的預測。」
「呃……這個月,只要五百塊就可以過得去了。」
傑森說:「時間迴旋透析膜。從外面看就是像這樣。現在,火星也被包在透析膜裡面了。」
黛安說:「你實在應該多看看報紙。」我想,她大概高估了這些宗教上的爭議能登上主流媒體的機會,至少我們佛羅里達這邊就很難得看到,也許西部跟我們這邊不太一樣。「從前的新國度運動相信一種和基督教不同的基督復臨,這也就是我們與眾不同的地方。」我心裡想,除此之外,喜歡在公開場合赤身露體的癖好也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早期的作家,像是瑞特爾和格林蓋,他們認為時間迴旋直接實現了《聖經》上的預言,也就是說,歷史事件重新定義了這些預言,改寫了這些預言。不一定會有真正的大難,甚至也不一定會有活生生的基督二次降臨。《新約聖經》中的〈帖撒羅尼迦前後書〉、〈哥林多前後書〉、〈啟示錄〉,這些東西都可以重新詮釋,或者乾脆不予理會,因為,時間迴旋就是上帝親自介入人類歷史的作為,是活生生的神跡。時間迴旋取代了《聖經》本身。正是時間迴旋讓我們解脫一切束縛去創造出地上的天國。我們猛然醒悟,千年至福必須由我們自己親手去創造。」
「哦,那他們用什麼名稱?」
發射台再次整裝待發。新的微生物已經培育成功,裝載完畢。那一年,美國國內的生產毛額,足足有百分之二投入在時間迴旋相關的航太作業上,說穿了,就是火星計畫。其他工業國家也是類似的比例。
照片上有一片靠近河邊的低地,他用手指頭沿著低地蜿蜒的線條指給我看。這裡的綠地有輪廓鮮明、形狀規則的邊界。我越仔細看,就看到越多這樣的綠地。
「一年之後,一億年。」
「全部送過去。只要經費許可,能送多少就送多少,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有機生物確定能夠適應生存。不過,也許有一種可以活下去。」
二月的時候,傑森的症狀又復發了。有一天,他睡覺醒來,發現自己兩眼的視線無法集中。他的神經專科醫師調整了處方用藥,並且叫他戴眼罩,可以暫時調整視線。小傑很快就復原了,可是他幾乎整個禮拜沒辦法去工作。
我想再看仔細一點,傑森卻把照片塞回封套裡,露出底下那一張給我看。
他說:「第二張照片是隔了二十四小時之後拍的。」
「萬一不成功呢?」
點過菜之後,她轉頭去聽四周鄰桌的零星交談。那些新聞記者正在排練隔天工作要用到的一些術語,或是絞盡腦汁想把那些術語搞懂。她斷斷續續聽到一些字眼,例如「光解離作用」和「石下寄生菌類」,當然還有「生態培育」。她還聽到四周瀰漫著笑聲和刀叉餐盤肆無忌憚碰撞的聲音,感覺到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令人眩暈的歡樂氣息,彷彿有一種莫名的期待。自從六十多年前人類初次登陸月球之後,這是第一次沸沸揚揚全球矚目的太空探險。而時間迴旋更賦予這次任務一種獨特的意義,那正是登陸月球所欠缺的:這是真正的危機,時間緊迫,而且,全球人類共同承擔風險。
「不好意思。」她很小聲地說。賽門出來巡視了,我們的空中相約,跟她這片刻沒有肌膚之親的小小出軌也該提早收場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探測衛星發射後不到幾個鐘頭,我們就從降回地球的裝置裡拿到了影像資訊,不過,這些影像資訊還在送往南加州巴莎迪那市的路上,準備交給太空總署的噴射推進實驗室做分析。那天晚上,我又接到黛安打來的午夜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經我一再追問,她才承認,至少在六月的時候她就已經被解雇了。她和賽門的房租已經拖欠了很久,生活有問題了。可是,她不能跟艾德華要錢,而卡蘿則是連談都沒辦法談。她正打算鼓起勇氣找小傑幫忙,但又覺得丟人現眼很不是滋味。
「但我還是從前那個黛安嗎?」
我還來不及說再見,她就掛電話了。
「妳會覺得困擾嗎?」
「那妳是哪一國的?」
現在電視已經切換到太空總署的畫面,任務管制中心正以一種機械式的聲音在倒數計時。三十秒。發射台上,十二艘火箭已經開始注入燃料,一一點名。十二艘火箭同時發射,這是野心勃勃的壯舉。要是在從前,太空總署會認為這樣的行動是不切實際的,而且極度危險。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活在一個絕望冒險的年代。
「好幾年,甚至好幾個世紀?怎麼可能呢?」
時間迴旋已經幫我們完成了最艱鉅的部分。逐漸擴張的太陽已經充分暖化了太陽系裡的行星,除了地球之外。剩下的工作就是比較微妙的「生態培育」。不過,生態培育有很多種可能的途徑,有很多有機生物的候選名單,從生存在岩石上的菌類,到高山上的地衣苔蘚。
「在地球上,一億年橫跨的時間,大概是從海洋之外出現生物的時候開始,到你上次過生日為止。一億年大概已經足夠那些微生物從地殼蘊藏的碳酸鹽中抽出二氧化碳,從硝酸鹽中過濾出氮氣,清除表土層中的氧化物,並且,它們自己大量死亡之後,還會豐富土壤的養分。那些釋放出來的二氧化碳會形成溫室氣體。大氣會愈來愈濃,愈來愈溫暖。一年後,我們會派遣另一支太空艦隊,運送能夠進行呼吸作用的有機生物過去,開始將二氧化碳循環成自由氧。再過一年,或者,只要一等到火星的分光圖譜分析的結果可以了,我們就會運送牧草,植物和其他更複雜的有機生物過去。等這一切都穩定下來,形成某種大體平衡的星球生態體系之後,我們就要送人類過去了。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義嗎?」
總共十二個人罹難,包括核電太空船上的十名機員和兩位地面工作人員。還好,這是整個發射過程中唯一明顯的悲劇。大體上來說,整個發射過程的成功大概只能說我們運氣夠好。
「也許不止一種。」
「這樣不好嗎?」
「是啊,可是你知道嗎?我不覺得應許之地已經降臨。我就是這樣告訴他。也許我們可以感覺到千年至福即將來臨,但畢竟還沒有來臨……就算結果註定要失敗,我們還是要堅持到最後一秒鐘。也許我們的遭遇正是上帝的審判。我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應該要鄭重其事。」
馬斯坦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你知道嗎,這就是傑森問我的問題。」
第二天中午傑森到了,距離第一波發射預定的時間還有十個鐘頭。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是個好兆頭。全球各地的火箭都已蓄勢待發,唯一明顯耽擱的是歐洲太空總署。他們的發射場位於法屬蓋亞那,是以前的庫魯太空中心擴建而成的。由於一場猛烈的三月風暴,那裡被迫關閉,美國生態學會提供的有機生物可能會晚一兩天送到……相當於時間迴旋外面的五十萬年。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令人措手不及。這次我們要移植的不是普通的生物,而是人類的歷hetubook•com.com史。小傑說過,和漫長遲緩如鐵鏽般蔓延的演化過程比起來,人類的歷史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當年,我們還很年輕的時候,差不多在時間迴旋出現之後和他離開大房子之前這段時間,小傑就很懂得運用舞台上表演魔術的手法來表達他的想法。他會說:「把手舉起來,平舉在身體兩邊。」然後,當他把你的身體調整成一個十字形之後,他會說:「從你的左手食指開始,經過你的心臟,到右手食指,這一段代表地球的歷史。那麼,你知不知道人類的歷史在哪裡?人類的歷史就在你右手食指的指甲上。甚至還不是整片指甲,只是指甲尾端白色的那一小截,太長的時候會剪掉的那一截。那一小截代表自從人類第一次發現火,發明文字,伽利略,牛頓,登陸月球,到九一一事件,到上個禮拜,到今天早上。跟整個演化的過程比起來,我們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跟整個地質結構比起來,我們幾乎不存在。」)
不過,任務還沒有結束。到半夜的時候,火星上已經過了將近一萬年了,人類文明究竟是徹底失敗了呢,還是已經順利發展了一萬年?對我來說,半夜是最清楚的時間指標,然而,地球和時間迴旋之外的時間差異如此巨大,還是令我感覺十分怪異。
「大概知道還不行。地球上一秒相當於時間迴旋外面的三年兩個月。記住這個數字。如果有一艘火箭比其他的火箭晚一秒鐘進入時間迴旋透析膜,它就會晚三年抵達火星軌道。」
沒有任何生物能夠那麼有耐性,即使只有一點點像人,也不可能那麼有耐性。
她忽然停下來。我聽到收音機夾雜著靜電雜訊的含糊聲音,此外,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說:「黛安?妳還沒睡嗎?」
「基督復臨的意思是……算了,不說這個。問題出在約旦大禮拜堂,也就是我們的小教會。他們公開重新宣示所有的新國度教義,可是,有半數的教徒是老派的新國度信徒,像我和賽門。所以,我們忽然陷入紛爭,在『大難』的問題上爭執不休,在時間迴旋是否符合《聖經》預言的問題上爭執不休。大家開始壁壘分明。反基督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他究竟在哪裡?被提的極樂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大難前?大難中?還是大難後?諸如此類的問題。也許你會覺得這些問題微不足道,但是在信仰上,那是足以動搖國本的問題,而且,和我們僵持不下形同水火的,卻是我們關心的人,我們的朋友。」
「是的,如果火星綠化了,我們就會送人過去。」這是一項更艱鉅,道德上更複雜的任務。我們會送一批精心挑選的義勇軍上去,每個小組十人。他們必須擠在狹小的空間裡,依賴有限的食物配給,忍受一段極其漫長的旅程。沒有人知道那會有多漫長。他們在三角洲V型火箭裡度過好幾個月的失重狀態之後,到了火星的大氣層,還要忍受近乎致命的大氣摩擦減速,接下來,還要冒險下降到火星的地表。如果前面的過程都成功了,如果配額有限的生存裝備也能夠平行下降,降落在他們附近的地點,那麼,接下來,他們就必須在那個人類勉強可以生存的環境裡,開始訓練自己求生的技能。任務簡報沒有教他們要怎麼回地球,只教他們要活得夠久,久到足以繁衍出夠多的人類,將經得起考驗的生存模式傳承給他們的子孫後代。
一萬年。自從人類出現成為一個明確的物種,到昨天下午為止,差不多就是一萬年。
他把椅子轉過去,身體面向她,皺起眉頭。「我要搞清楚你無知到什麼程度……」
接著,火箭點燃,海面上亮起一片眩目刺眼的光,延伸到海平線。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陸陸續續又發射了幾枚火箭,上面裝載著勘查設備,在地球上空的軌道上繞了幾個月,然後帶回火星的照片和分光圖譜。我們可以藉此了解火星生態改造的狀況。
「我知道。妳並沒有跟我借錢,我只是想也許我能幫上忙。」
「噓。」我制止他們兩個。「你們聽。」
「大概知道。」
黛安問:「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同時升空呢?」
「不是對妳不滿意。至於妳的生活方式嘛,也許吧。」
「幫我計時一秒鐘。」
「不過,你過得還好吧?」
「我想到的是hubris(傲慢)。」
我說:「分散目標的生態培育。」
「妳是說,我們給了他們希望。」
過去這幾天,我們都不去討論伯克郡的那天晚上,在她嫁給賽門之前,我們有過肌膚之親的事情,甚至連提都不提,言語中也沒有任何暗示。那種迴避的感覺愈來愈明顯。正因為我們不嫌麻煩地拐彎抹角迴避這個話題,反而意識到我們之間有個無形的禁忌。我們在機場安全門前面很含蓄地擁抱道別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會打電話給你。」我知道她是說真的。黛安很少對人承諾什麼,但她會很鄭重其事地信守承諾。然而,我也同樣意識到,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而且,我們下次再見,將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雖然不會像時間迴旋外面那麼漫長,但卻同樣會啃噬我的內心,讓我陷入渴望的煎熬。她的眼角和嘴邊有一些皺紋,當我每天早上看著鏡中的自己,我也看到了類似的皺紋。
「這些錢和人力還會有更好的用途嗎?沒錯,這是一場豪賭,而且,確實沒有把握,不過,一想到我們可能得到的回饋,就值得冒險賭一把。而且,對大家都有好處,至少目前是這樣。一方面可以振奮我們國內的民心士氣,一方面也可以促進國際合作。」
「小傑,我只不過是問個問題。」
接著,太空總署終於下達了最後指令:「發射!」傑森咬牙吸氣,把頭撇開。那十枚火箭是比紐約帝國大廈更高聳的巨大燃料筒,裡面灌滿了液態火藥。其中九枚火箭引爆了火藥,準備迎向天空。火箭抗拒著地心引力和慣性的法則,瞬間燒掉數以噸計的燃料,終於升高了十幾公分,蒸發了底下的海水,平息了足以將火箭震成碎片的巨大音爆。接著,蒸氣和煙霧彷彿形成了一座階梯,火箭沿著階梯攀升而上,速度明顯加快了,赤青色的火焰驅散了先前冒出來的滾滾濃煙。就像每一次成功的發射一樣,火箭刺向天際,最後消失在雲端:像夢一樣迅如閃電、清晰逼真,然後向上躥升、倏然消失。
「妳絕對想像不到。」我不知道中國、俄國和其他國家的義勇軍是什麼樣的人,不過北美洲的飛航人選只是一群普通的男女百姓,令人十分驚訝。他們獲選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年輕,體格強健,能夠忍受艱苦的環境。只有少數是空軍的試飛員,不過他們全都具備傑森所說的「試飛員的心理特質」,願意冒極大的生命危險,追求卓越的成就。當然,他們大多數人共同的命運就是死亡,就像先前的火箭所載運的那些菌類一樣。根據合理的預估,有幾批零散的倖存者會流浪到「水手谷」滿是苔癬的峽谷中。他們可能會碰到俄國人、丹麥人或加拿大人的隊伍,繁衍出可觀的火星人類。這是最樂觀的成果了。
「彌賽亞有什麼問題嗎?」
「看著妳的手錶幫我計時一秒鐘。算了,我自己來。一……」他頓了一下。「秒,懂了嗎?」
「Ecopoiesis(生態培育)。」
裝載第二系列種子的火箭也順利發射升空了,就像第一次一樣完美無瑕。媒體再度團團包圍了卡納維爾角,不過,這一次我是在基金會大會堂的大型數字投影電視上看的。火箭發射的時候,陽光普照,彷彿一群鷺鷥飛散到梅里特島的上空,就像漫天閃亮的五彩碎紙片。
長期的火星「生態培育」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而時間迴旋正好發揮了槓桿作用,給了我們所需要的時間。如今,我們既然已經發射了植物的種子,接下來,能否掌握時機就成為攸關成敗的關鍵了。如果我們等太久,火星的演化可能會脫離我們的掌握。某個品種的穀類原本是可以吃的,可是在荒野中歷經百萬年的自然演化之後,可能就不再是原始的品種了,可能會變得難以下嚥,甚至有毒。
聖誕節前夕,這些變化還是很細微,但絕對不是太陽所造成的。儘管太陽照射的暖化作用還是會造成變化,但影響的程度絕對不可能這麼大。火星已經成為一顆活的星球了。
我們回到房間裡,拉上門簾,遮住外面曲終人散降臨的夜幕,打開香檳。我們看著電視上的海外新聞。除了法國那邊因為風雨耽擱了,各地的發射都很順利。一只滿載著菌類的艦隊已然踏上火星的征途。
「我知道。可是,好幾個世紀?」
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可是和圖書,看著她那渴望而又有點失落的眼神,我實在說不出口。結果,我對她說的是「好哇,當然好。」
「我只是講不出那個數字……」
「黛安,這個數字很重要。假設我們的小艦隊剛剛從透析膜裡冒出來了,就是現在,現在……」他用手指頭在空中打拍子。「一秒。過去了。對我們的小艦隊來說,那已經是三年多了。一秒鐘之前他們還在地球的軌道上,而現在他們已經把東西送到火星表面了。我是說現在,黛安,就是眼前這一瞬間。事情已經發生了,工作完成了。接下來,看妳的手錶跑一分鐘,天外那個時鐘大概已經跑了一百九十年。」
小傑說:「農業。」
「這全是傑森的傑作,對不對?」
「謝謝你。」我說,然後退到旁邊讓他進來。
「泰勒,我不是要……」
「可是,他的症狀似乎已經一年多沒有發作了,那不算長期嗎?」
接連好幾個月,需氧有機生物的數量起伏不定,使得大氣中的含氧量也跟著起起落落。不過,到了十二月,大氣壓力已經超過二十毫巴,而且趨於穩定。不斷增加的溫室氣體,不穩定的水循環,再加上新的生物地質化學回饋循環系統,由於這些因素潛在的混沌整合,火星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平衡狀態。
五秒。房間裡的電視忽然安靜下來。那一刻,萬籟俱寂,只剩下攝影機操作所發出的喀嚓聲和嗡嗡的尖細鳴聲。
「他還能維持正常多久?」
「而我們都是外圍分子,圍繞著這個天才。偷偷告訴你,我有點怕他。這麼久沒見面了,我真的有點怕見到他。我知道他對我不太滿意。」
成百上千的相機彷彿垂死的蟋蟀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然後漸漸沉寂。
「下禮拜的這個時候,一百九十萬年。」
「是沒錯,不過『隔離層』這個名稱是錯誤的。時間迴旋比較像是一道邊界。那不是一條可以隨意跨越的普通界線。時間迴旋會選擇特定的物體,接納物體,然後加速送到外面的宇宙。有點像物理上的滲透作用,而不是像衝破一道籬笆。所以,我們稱之為透析膜。」
「賽門的信託基金已經用完了。他們家裡還有錢,只不過他家的人連話都不跟他講。」
這意味著,種子船隊發射之後,再過幾個禮拜,我們就必須發射探測衛星。如果探測到的結果是正面的,我們就必須立刻發射載人的核電太空船。
「忍耐一點。你知道時間迴旋的比例嗎?」
「我說我不是算命師。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目前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病因,而且每個病人的體質不同,發作的時間不一定。」
「要是我寄支票給妳,他恐怕會莫名其妙吧?」
一連串的成功對傑森是很有幫助的。他的症狀一直沒有再復發,而且忙得很開心,彷彿忙碌可以治療他的病。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會讓他感到沮喪,那就是他漸漸浮出台面,變成近日點基金會的天才樣版,或至少也是火星改造計畫的科學名人,典範金童。這不是傑森自己願意的,而是艾德華搞出來的把戲。艾德華很清楚,社會大眾希望基金會能夠有一個門面,最好是年輕聰明,但不會給人壓迫感。因此,自從基金會成為一個航太領域的國會遊說團體之後,他就把傑森推上鏡頭。小傑勉為其難地承受這一切。他是一個很有耐性的優秀解說人員,而且很上相,可是他痛恨這樣的過程。不管到什麼地方,只要看到電視上出現自己的畫面,他就寧可趕快離開。
「貝琳達.杜普雷是整幢大房子裡最令人懷念的人。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發射台上的巨大火箭已經注滿燃料。全球各地的火箭發射場和太空中心,將近八百個人登上發射架,關進碗櫃大小的太空艙裡,迎向完全無法預料的命運。火箭的鼻錐裝載著核電太空船,裡面除了太空人之外,還有各種動物的胚胎,包括綿羊、牛、馬、豬、山羊。這些胚胎儲存在鋼鐵孕育槽裡,運氣好的話,有一天會發育成熟傾倒出來。此外還有蜜蜂和其他有益昆蟲的幼蟲。裝載在太空船裡的,總共有幾十種類似的生物。它們也許能夠熬過漫長的旅程,熬過嚴酷的再生過程,重獲新生。然而,也可能熬不過。他們也帶了人類基本知識的壓縮檔案,每個檔案製成數字和細字印刷兩種格式,數位檔案還附有閱讀設備。此外還有簡易房舍的零件和配備,太陽能發電機,溫室,純水機,簡陋的野外醫療設備。根據最樂觀的預期,這些人類探險隊的太空船會陸續抵達火星赤道的低地,降落在約略相同的地點。抵達的時間可能會相差幾年,間隔的長短,要看他們穿越時間迴旋透析膜那一瞬間的秒差有多少。最壞的打算是,就算只有一艘太空船能夠安然抵達,只要沒有太大的損傷,船上的裝備就足以支撐太空人度過一段環境適應期。
「你們還住在科里街那個地址嗎?」我每年都會寄聖誕卡到那個地址去,寫得很含蓄,四平八穩。他們也會從那個地址回寄聖誕卡給我,上面寫著:賽門與黛安.湯森,願上帝祝福你。
為了慶祝這次發射,他還帶了一瓶很貴的正牌法國香檳。我告訴黛安:「我們本來可以去坐貴賓席的,坐在船艇組裝大樓外面的露天看台,坐在葛蘭總統旁邊。」
「我們活在一個不可能的時代。不過,確實無法保證一定會成功。」
「為什麼他們會同時升空呢?」黛安又問了一次。
她說:「對,還在那裡。謝謝你,泰勒,真的很謝謝你。你知道嗎,真的很丟臉。」
從探測船拍攝的照片看起來,火星還是比地球乾燥,不過已經看得到湖泊的痕跡,像一顆顆磨得發亮的綠松石鑲在一面圓形銅片上。一縷縷漩渦狀的雲霧繚繞著那顆星球。暴風雨帶來雨水,落在古老火山口的迎風坡上,流入河床,流入淤塞的低地三角洲,看起來一片青翠,宛如郊區的草坪。
然後他們兩個都笑了,走向前抱在一起。
群眾的歡呼變換了幾種方式,持續到天明。
我們曾經通過電話簡單的媒介,透露彼此心中的恐懼。有距離的親密,她一直都喜歡那樣的感覺。我點點頭。
「傑森……」
「我知道,可是……」
他說:「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媒體說什麼,我剛剛才跟歐洲太空總署署長還有一票中國官員開完會。我們想擬一份草稿,給各國元首發表聯合聲明,可是,俄國人同意的,中國人卻否決,雙方拉鋸糾纏不休。」
我邀她到佛羅里達來看第二波發射,只不過,她當然沒辦法來。她工作很忙,而且教會裡的朋友會找他們一起吃晚飯,一起度周末。而且,賽門不會理解她為什麼要來。「賽門目前正遭遇到一點信仰危機。他努力想搞清楚彌賽亞的問題……」
「小傑,什麼樣的聲明?」
天黑了以後,我們都跑到外面的陽台去。我們把很舒服的椅子搬出去,叫客房服務送來一大托盤的餐前小菜(黛安點的)。那是一個時間迴旋遮蔽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星星。然而,遠處的發射台在巨大的強光燈照耀下,一片燈火通明,映照在海面上的倒影彷彿在緩緩起伏的波浪中翩然起舞。
「也可以這麼說。」
「所以說,到現在為止,這項實驗已經在時間迴旋之外進行兩百年了。不過,就是現在,我們在講話的時候,倖存的菌類移民已經在火星上繁衍了兩個世紀。再過一個小時,它們就已經在那裡一萬一千四百年了。明天這個時候,他們就已經繁衍了將近二十七萬四千年了。」
「我自己嗎?」她不說話了。電話裡,我又隱隱約約聽到收音機的聲音,夾雜在她的聲音裡,有一個催眠般的聲音在為那些睡不著覺的人播報夜間新聞。我聽到那個聲音說「梅莎市槍擊案件的最新進展」。有基督復臨,或是沒有基督復臨。「這麼說吧,我現在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有時候我很懷念從前那段日子,一路走來努力打造人間天堂。就好像……」
「是啊,我過得還不錯。」
「錯誤的希望。而且,萬一你們失敗了,你們也就等於剝奪了他們的希望。」
他打開那個牛皮紙封套,抽出兩張望遠鏡拍攝的合成照片,疊在一起。普羅米修斯火箭升空之後,當天晚上,衛星從地球軌道上拍攝到那兩張火星的照片。
「你怎麼告訴他的?」
「一個月之後,八百三十萬年。」
「如果我猜得不錯,我們那位配管工人的財產已經花光了。」
黛安笑出來。「噢,不會吧,不會吧,那太恐怖了,真受不了。聽起來簡直像是婦產科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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