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部分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客自遠方來

第四部分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我們正從巴東往內陸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這樣。我們正在上坡,道路有時候平坦舒緩,有時候又坑坑漥漥崎嶇不平。後來,車子終於停在一棟水泥建築前面。雖然黑暗中感覺像是一座倉庫,不過,在鎢絲燈泡的照耀下,我看到牆上漆著一個紅色的弦月圖案,所以,這裡一定是什麼診所。司機一發現他居然載我們到這種地方來,很不高興。這更證明了我是生病,不是喝醉。不過,黛安塞了更多鈔票到他手上,打發他走了。就算他高興不起來,至少火氣也消了。
我連站都站不穩,靠在黛安身上,而她也就這麼硬撐著我全身的重量。夜晚的空氣很潮濕,我們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月光從零零落落的雲間遍灑而下。放眼望去,除了眼前這間診所和馬路對面的加油站,附近看不到別的建築,只有一片片的樹林和空蕩蕩的平地。那些平地從前大概是農田。四周看不到半個人,忽然,診所的紗門嘎吱一聲打開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匆匆忙忙朝我們跑過來。她穿著一條長裙,頭上戴著一頂小白帽。
「伊布黛安,歡迎歡迎!」那個女人口氣中有一種掩不住的興奮,但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彷彿就連此刻四下無人,都怕別人聽到。
「伊布伊娜。」黛安以尊敬的口吻回答她。
「這位想必就是……」
「帕克泰勒.杜普雷,我跟您提過的那一位。」
「他是不是嚴重到沒辦法講話了?」
「他現在講的話沒人聽得懂。」
「來,我們想辦法把他抬到裡面。」
黛安扶在我左邊,那個叫伊布伊娜的女人抓住我右邊的肩膀。她已經不年輕了,不過倒是十分強壯。帽子底下露出一頭稀疏的灰髮,身上有一股肉桂的香味。從她一直皺著鼻子的模樣看來,我身上的味道一定很難聞。
我們進了診所之後,經過一間候診室,裡面的裝潢擺設是白藤製的,還有一些廉價的金屬椅子,空蕩蕩的沒半個人。然後,我們進了一間看起來相當現代化的診療室,黛安把我放下來躺在一張鋪著軟墊的檢驗台上。伊娜說:「好了,我們來看看怎麼讓他舒服一點。」我心頭一放鬆,不知不覺就昏過去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遠處的清真寺傳來一聲聲召喚禱告的呼叫,聞到一陣烹煮咖啡的香氣,不知不覺就醒過來了。
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小床墊上,全身赤|裸。那是一個小房間,三面都是水泥牆,有一扇窗戶,窗口透進一絲絲晨曦的微光,是房間裡唯一的亮光。房間的另外一面是一整片簾子,好像是用竹子編成的,外面是一條走廊。隔著竹簾,我聽到走廊上有一些聲音,好像有人正忙著用杯子碗盤盛東西。
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已經有人洗過了,疊好放在床墊旁邊。我感覺得到自己的燒已經退了,剛好有點力氣可以穿衣服。我現在已經體會得到兩次發燒中間那種幸福健康的感覺,彷彿沙漠中的綠洲。
我一隻腳撐在地上保持平衡,一隻腳對準褲管正要伸進去,這個時候,伊布伊娜隔著竹簾看到了。她說:「你好像好一點了,可以站得起來了。」
才說著,我又倒回床墊上,衣服只穿了一半。伊娜走進來,手上端著一碗白飯,一根湯匙,還有一個鍍著白色琺瑯的錫杯。她走到我旁邊,跪下來,眼睛看著手上的木托盤,意思好像是:我要不要吃一點?
我發覺我想吃。這麼多天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餓。這應該是個好現象。我的褲腰鬆垮垮的,胸前的肋骨看起來像一排洗衣板,不忍卒睹。我說:「謝謝你。」
「還記得嗎?」她邊說邊把碗拿給我。「昨天晚上已經有人介紹我們認識了。不好意思,這個房間實在很簡陋,感覺大概會很像被關在監牢裡,一點都不舒服。」
她大概已經有五、六十歲了,圓圓的臉上都是皺紋,五官彷彿擠在一面黃皮膚的月亮上。再加上身上穿的黑色長袍,頭上戴的那頂白帽子,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像恐怖的蘋果鬼娃娃。如果有門諾派教徒住在西蘇門答臘,看起來大概就像伊布伊娜一樣。
她的口音聽起來是抑揚頓挫的印尼腔,但講起英文咬字卻很清晰。我說:「你英文講得非常好。」一時之間我也只想得到這句恭維的話。
「謝謝你。我在英國劍橋大學念過書。」
「學英文嗎?」
「我念醫科。」
白飯雖然沒什麼味道,倒還滿好吃的。我用一種很誇張的動作把飯吃光。
「等一下還要再吃一碗嗎?」
「好啊,謝謝妳。」
在米南加保話裡,「伊布」是對女性的尊稱。(對男性就要稱呼「帕克」)由此可見,伊娜是一個米南加保醫生,而我們目前人在蘇門答臘的高地上,而且,很可能就在默皮拉火山附近。我對伊娜所屬的米南加保族所知有限,都是從新加坡搭飛機過來的路上,在一本蘇門答臘的旅遊指南上看到的。蘇門答臘高地上的城鎮村落裡,大概有五百萬個米南加保人。巴東城裡最好的餐廳,很多都是米南加保人開的。米南加保人最出名的是他們的母系社會,他們很有生意頭腦,還有,他們的文化融合了伊斯蘭教和「亞達特法」傳統風俗。
只不過,就算知道這些,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房間裡,為什麼會在一個米南加保醫生的診所裡。
我問她:「黛安還在睡嗎?我有點不太明白……」
「她恐怕不在。伊布黛安坐巴士回巴東城去了,不過,你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我只是希望她也沒事。」
「當然,她最好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安全,盡量不要到城裡去。不過也沒辦法,她不去城裡,你們兩個人都逃不出印尼。」
「妳是怎麼認識黛安的?」
伊娜咧著嘴笑了。「那純粹是湊巧,或者應該說運氣很好。跟她談生意的人正好是我的前夫賈拉,他在做進出口生意,還有一些有的沒的。現在看起來愈來愈明顯,新烈火莫熄那些人已經盯她盯得很緊了。我也在巴東的公家醫院裡駐診,每個月有幾天會在那邊看病。賈拉介紹黛安給我認識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雖然他只是想找個地方讓他未來的客戶暫時躲一下。我實在太興奮了,竟然能夠親眼見到帕克傑森.羅頓的妹妹!」
那一剎那,我內心的驚駭是難以形容的。「你也認識傑森?」
「我只是知道他這個人,我沒你那麼幸運。我從來就沒有那樣的榮幸可以親眼見到他,和他說話。噢,對了,時間迴旋剛出現那幾年,媒體上只要一出現任何有關傑森.羅頓的新聞,我都不會放過。老天,你竟然就是他的私人醫師!而你現在就在我診所後面的房間裡!」
「我只是覺得黛安好像不應該跟妳提這些。」其實我心裡想的是,她根本連提都不該提。保護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隱姓埋名,可是現在,我們的身分洩漏了。
伊布伊娜看起來好像有點洩氣。她說:「當然,不要提她哥哥名字會比較好。可是,在巴東這裡,身分有問題的外國人已經多到數都數不清,很難訂得到船位。有句俗話說:一毛錢買一打。那些身分有問題、身體又有毛病的外國人就更麻煩了。黛安一定察覺到賈拉和我都很崇拜傑森.羅頓,我想,她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在祈求神明保佑一樣。不過,當時我還不太相信她,於是,我就到網路上去搜尋照片。我想,名人最大的困擾想必就是一天到晚被人拍照。言歸正傳,那是一張羅頓家的全家福照片,是很久以前時間迴旋早期的時候拍的,不過,我一眼就認出她了,也就是說,她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她說她有一個朋友生病了,也是真的。你就是那個醫生,傑森.羅頓的醫生,而且,你還有另外一個病人,更有名的那個……」
「是的。」
「那個小個子的、滿身皺紋的黑人。」
「是的。」
「就是吃了他的藥,你才會不舒服。」
「吃他的藥,也是希望能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黛安變得已經不一樣了,她是這麼說的。我很好奇,人類過了成年期之後,真的還有另外一個成年期嗎?你的感覺怎麼樣?」
「老實說,沒有我預期那麼好。」
「不過,你的療程還沒有結束。」
「沒錯,療程還沒有結束。」
「這麼說,你應該好好休息。需要我帶什麼東西來給你嗎?」
「我有一些筆記本……一些文件……」
「是不是一大綑,和另外一個手提箱放在一起?我會拿過來給你。除了當醫生之外,你也是個作家嗎?」
「只是暫時客串一下,我需要把一些想法寫下。」
「等你好一點,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看?」
「應該可以。那是我的榮幸。」
她站了起來。「我特別想知道的是那個滿身皺紋的小黑人,那個從火星來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睡眠時間很混亂。醒過來的時候,總是搞不清楚時間是怎麼過的,有時候半夜突然醒過來,有時候又出乎意料地變成早上。我現在已經可以從一些小地方辨認出時間是不是早上,例如,聽到召喚禱告的呼聲,聽到外面車水馬龍的吵雜聲,或是伊布伊娜送白飯和咖哩蛋來給我吃。定期用海綿幫我擦澡的時候,我們會聊聊天,可是,聊了什麼內容,卻彷彿沙子從篩子漏過去一樣,老是從記憶中沖刷而過,一下就忘了。從她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來,我偶爾會重複講同一件事,要不然就是忘了她剛剛才講過的話。就這樣,從光亮到黑暗,從白天到夜晚。然後有一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看到黛安和伊娜一起跪在床墊旁邊,兩個人看起來都有點愁眉不展。
伊布伊娜說:「他醒了。不好意思,我先離開一下,讓你們兩個人好好聊一聊。」
然後,只剩下黛安在我旁邊了。
她穿著一件白袍子,一件蓬鬆起伏的藍色褲子,烏黑的頭髮上綁著一條白頭巾。這副打扮,很容易就會被誤認為是在巴東市區成天逛購物商場的世俗印尼婦女。只不過,她長得太高,皮膚又太白,瞞不了人的。
「泰勒。」她說,那雙湛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流出來的體液?」
「有那麼嚴重嗎?」
她摸摸我的額頭。「很難受,對不對?」
「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一定不好玩。」
「再過幾個禮拜就結束了。到時候……」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藥物已經開始滲透進我的肌肉組織和神經組織。
她又說:「還好有這個地方。這裡有消除痙攣的藥,正規的止痛藥。伊娜了解這整個過程。」她乾笑了一下,又說:「雖然這和我們原先計畫的不太一樣。」
我們原先的計畫是隱姓埋名。對有錢的美國人來說,只要隨便混進一個大拱門港口的城市,很容易就可以銷聲匿跡。我們會選擇在巴東落腳,並不只是因為蘇門答臘是距離大拱門最近的大陸地帶,交通方便。另外也是因為這裡經濟發展的速度突飛猛進,而且,這裡的政府和雅加達那邊的「新烈火莫熄政府」鬧得不愉快,整座城市陷入無政府狀態,但還是很活絡。我可以躲在一間不顯眼的飯店裡,熬過藥效發作的這段時間,等藥效一過,我的身體完成再造,我們就可以花點錢安排交通工具,到一個沒有人能夠危害我們的地方去。這就是我們原本的計畫。
只是沒有料到,薩金政府對我們懷恨在心,堅決要抓我們殺雞儆猴。他們想要的,不只是我們還藏在身上的祕密,還有我們已經洩漏出來的祕密。
黛安說:「我大概去了一些不該去的地方去,做了一些事,讓人起了疑心。我分別和兩個安排『海外旅居』運輸的集團打交道,訂我們兩個人的船位,但這兩筆交易都沒有談成。後來,忽然沒有人肯再跟我談了,顯然已經有人盯上我們了。領事館、新烈火莫熄政府,還有當地的警方,他們手上都有我們的背景資料,知道我們的長相。雖然他們所描述的長相並不完全吻合,但已經很接近了。」
「所以妳乾脆就把我們的身分告訴賈拉和伊娜。」
「我告訴他們,是因為他們已經起疑心了。伊布伊娜還不至於起疑心,但她的前夫賈拉一定在懷疑我了。他是個很狡猾靈敏的傢伙。他經營的船公司名頭不小。在德魯巴羽港轉運的散裝水泥和棕櫚油,很多都會經過賈拉的一兩個倉庫。這種安排『移民新世界』運輸的生意賺的錢比較少,不過卻可以不用繳稅,而且,那些滿載著移民的船過去之後,也不會空著回來。他也兼作牛羊的黑市交易,生意好得很。」
「聽起來,這個人會很樂於把我們出賣給新烈火莫熄政府。」
「只不過,我們給的錢比較多,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被逮到,所以也比較不會給他惹來什麼麻煩。」
「伊娜也認同這樣做嗎?」
「認同什麼?認同移民新世界嗎?她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已經在新世界那邊了。認同賈拉嗎?她覺得他還算滿可靠的,如果你付他錢,他就會守信用。至於,她認同我們嗎?在她心目中,我們差不多就像聖人一樣了。」
「是因為萬諾文的關係嗎?」
「基本上是。」
「妳能碰上她真是運氣。」
「不完全是運氣。」
「不管怎麼樣,我們應該想辦法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等你好一點就可以了。賈拉已經安排好一艘船,『開普敦幽靈號』。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巴東,就為了安排這件事。我還要買通很多人。」
我們本來是有錢的外國人,現在一下子就變成曾經有錢的外國人了。我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
「希望什麼?」她懶洋洋的,用一隻手指頭在我額頭上輕輕地來回劃著。
「希望我不用再一個人睡覺。」
她嫣然一笑,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放在我骨瘦嶙峋的肋骨上,放在我滿目瘡痍的醜陋皮膚上。她的動作大概不能算是什麼親暱的暗示。「抱在一起好熱耶。」
「好熱?」
我還在發抖呢。
「可憐的泰勒。」她說。
我想告訴她小心一點,可是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接下來免不了還有更難熬的。不過,後來那幾天,我覺得好多了。黛安形容過,那是颱風眼。彷彿火星人的藥和我的身體達成協議,雙方停火,各自重整旗鼓,等待最後的決戰。我決定好好利用這段時間。
不管伊娜拿什麼給我吃,我都吃得乾乾淨淨。我經常在房間裡踱步,希望我骨瘦如柴的腿能夠恢復一點力氣。要是我力氣大一點,這個水泥房間可能就會像監獄一樣,沒地方讓我走了。(伊娜打算在診所隔壁蓋一間比較安全的庫房,裝上電子警報鎖,還沒蓋好之前,就先把醫療用品暫時堆在這個房間裡。)在目前的狀況下,這個房間已經算得上舒服了。我把幾個硬殼手提箱堆在一個角落裡,當成桌子用,要寫的時候就坐在乾蘆葦草蓆上。陽光從窗口透進來,形成一道楔型的光束。
窗口有時候也會冒出一張小學生的臉。我看到過兩次,他在偷看我。我跟伊布伊娜提起這件事,她點點頭,然後就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上拖著一個小男孩。「他叫伊安。」她說話的時候,那個小男孩幾乎是被她推過竹簾,猛丟到我前面來。「他今年十歲,很聰明,他說他有一天也要當醫生。他是我姪兒的小孩。這個小孩子好奇過頭了,就會變得不知好歹。他爬到垃圾箱上面,想看看我後面的房間裡藏什麼東西。不教訓一下不行。伊安,跟我的客人說對不起。」
伊安頭垂得很低很低,低到我真怕他那副大眼鏡會從鼻子上掉下來。他嘴裡咕噥了幾句。
「講英文。」伊娜說。
「對不起!」
「這小鬼沒什麼規矩,但還不至於太過頭。帕克泰勒,也許伊安可以幫你做點事情,將功贖罪。」
那個小鬼顯然已經惹火上身了,我得想辦法幫他解套。「只要尊重我的隱私,別的就不用了。」
「從現在開始,他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對不對,伊安?」伊安畏畏縮縮地點點頭。「不過,我倒是有件事要讓他做。伊安幾乎每天都會到診所來晃一晃,我不忙的時候,也會教他一些東西。教他看人體解剖圖,教他看石蕊試紙放在醋裡面會變成什麼顏色。伊安說,他很謝謝我給他的特別待遇。」伊安精神抖擻地猛點頭,幾乎像抽筋一樣。「所以,他應該要回報,應該為自己不懂基本禮貌的行為懺悔。從現在開始,伊安就是診所的衛兵。伊安,你知道衛兵是做什麼的嗎?」
伊安忽然不點頭了,表情看起來小心翼翼。
伊布伊娜說:「意思就是,從現在開始,你要把你的警覺性和好奇心用在對的地方。如果有人到村子裡來,打聽診所在什麼地方……我說的是從城裡來的人,不管是誰,特別是那些看起來像警察、或是舉動像警察的人……你就要立刻跑來這裡告訴我。」
「上學的時候也要嗎?」
「我不認為新烈火莫熄那些人會跑到學校去煩你。上學的時候,專心上課就好了。其他的時間,不管你在路上,在餐廳裡,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一有什麼動靜,或是聽到有人講到我,講到診所,或是講到帕克泰勒,你就立刻到診所來。還有,你絕對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到帕克泰勒,懂了嗎?」
「我懂了」伊安說。然後,他嘴裡又咕噥了幾句,我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
「沒有。」伊娜立刻就說。「什麼給不給錢,問這種問題不丟臉嗎?不過,只要我高興了,可能還是會獎勵你。至於現在嘛,我一點都不高興。」
伊安一溜煙跑掉了,那件太大號的T恤隨風飄蕩。
傍晚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那是一場熱帶豪雨,接連下了好幾天。那幾天,我的生活就是寫東西,睡覺,吃飯,在房間裡踱步,忍受煎熬。
有個下雨天的晚上,伊布伊娜在黑暗中用海綿幫我擦洗身體,刷掉那些乾掉的皮痂。
她說:「你還記得他們兄妹以前的事嗎?說給我聽聽好不好?跟黛安和傑森.羅頓一起長大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想了一下。或者說,我沉入往日的記憶裡,彷彿沉入一個愈來愈黝黑的池塘裡,想找一些事告訴她,一些真實而又有象徵意義的事。我並沒有找到我真正想講的事,不過,有些事卻自己浮現出來了。我看到一片星光燦爛的夜空,看到一棵樹。那是一棵銀白楊,感覺幽暗神祕。我說:「有一次我們去露營,那是時間迴旋還沒有出現之前,不過並沒有隔很久。」
那些乾掉的皮痂被洗掉,感覺很舒服,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感覺很舒服。不過,底下露出來的真皮很敏感,涼颼颼的。海綿刷第一次的時候還滿舒服的,到了第二次,感覺就像是在被紙割到的傷口上擦碘酒。伊娜知道那種感覺。
「就你們三個人?去外地露營,你們三個不會嫌太小了點嗎?我的意思是,你們國家的大人會放心嗎?還是說,爸媽陪你們一起去?」
「不是跟我們的爸媽去的。艾德華和卡蘿每年都會去度假,去假日飯店,或是搭郵輪。他們寧可不帶小孩子去。」
「那你媽呢?」
「她寧願待在家裡。是我們家附近一對夫婦帶我們去的。他們帶我們去阿第倫達克山,他們的兩個兒子也跟著。那兩個男生已經十幾歲了,根本懶得跟我們打交道。」
「那為什麼……哦,我懂了,應該是那個爸爸想討好艾德華.羅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想拜託他?」
「大概就是這樣。我沒有問,傑森也沒問,黛安可能知道……她比較留意這類事情。」
「隨便問問,那個不重要。所以,你們去的是山裡的露營區嗎?麻煩你身體轉過去一下。」
「是有停車場的那種露營區,不算是荒郊野外。不過那一天是九月的周末,整個露營區裡幾乎只有我們幾個人。我們搭好帳篷,生了一堆火。那兩個大人……」我忽然想到他們叫什麼名字了。「費奇先生和他太太在唱歌,還拉我們跟他們一起合唱。他們一定是在重溫舊夢,回想年輕時代夏日野營的日子。老實說,實在很無聊。那兩個年輕人恨透了這種狗屁倒灶的玩意兒,乾脆窩在他們的帳篷裡,戴著耳機聽音樂。那兩個大人最後沒辦法,只好去睡覺了。」
「難道他們就這樣把你們三個小孩子丟在那邊?營火不是快熄了嗎?那天天氣還好嗎,還是在下雨?像這裡一樣?」
「那時候秋天才剛到,那天晚上天氣很好。」我心裡想,不像今天晚上,青蛙的叫聲此起彼落,雨水噼哩啪啦打在屋頂上。「天上沒有月亮,不過倒是有很多星星。我們已經爬到很高的山上,天氣不暖和了,但也還不會太冷。山裡有風,風不大,正好吹動樹梢,彷彿那些樹會說話,你可以聽得到他們在彼此交談。」
伊娜笑得更開心了。「樹在彼此交談!我懂,我知道那種感覺。好了,現在轉到左邊。」
「跟那些人一起出來玩實在很無聊,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感覺開始愉快了。小傑抓了一把手電筒,然後我們走到一片白楊林間的空地上,離營火大概幾公尺,離開那些車,那些帳篷,那些人。我們站的地方,往西邊就是一片斜坡。順著傑森指的方向,我們看到天際的地平線上升起了一片黃道光。」
「黃道光是什麼?」
「陽光照在小行星帶的細微冰塵上,反射出來的光就是黃道光。當天空很黑很晴朗的時候,你偶爾可以看得到。」或者應該說,在時間迴旋還沒有出現之前,曾經可以看得到。現在還有黃道光嗎?或者太陽風已經把那些細微的冰塵吹散了?「黃道光會從地平線升起來,彷彿地球在冬天裡呼吸,吐出一口霧氣,很遙遠,很纖細。黛安對黃道光很著迷,她很專心地在聽小傑解說。當年,小傑的解說還很能吸引她……其實,現在她還是沒有擺脫小傑的魅力。她迷戀他的聰明。她愛小傑,因為小傑很聰明……」
「也許傑森的爸爸也和她一樣,對不對?麻煩你再轉過來,仰著躺。」
「可是他不應該把小傑當成商品,壟斷他的聰明。他純粹只是看到寶,給迷住了。」
「不好意思,看到寶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看得目瞪口呆。後來,風愈來愈大了,傑森的手電筒轉過來照著白楊樹林,讓黛安可以看到樹枝在風中搖擺的樣子。」講到這裡,我的記憶忽然鮮明起來。我記得,當年那個年輕的黛安穿著一件至少大了一號的毛衣,手縮到羊毛編織的袖子裡面,兩隻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仰起臉看著手電筒光束照射的方向,眼中反射出莊嚴的神采。「他教黛安看那些樹枝是怎麼擺動的。最粗的樹枝擺動起來彷彿電影裡的慢動作,而那些比較細的樹枝就擺得比較快。因為每一根樹枝和嫩芽都有傑森形容的一種共鳴頻率。他說,你可以把那種共鳴頻率想像成某種音符。樹在風中擺動的聲音其實是一種音樂,只是頻率太低,人類的耳朵聽不見。樹幹唱出低音,樹枝演唱男高音,而嫩芽就像是在吹奏短笛。他說,或者你也可以想像那是純粹的數字,從風本身到每一片葉子的震動,所有的共鳴交織成一層又一層的計算,層層深入,無限繁複。」
「你形容得好美。」伊娜說。
「還不到傑森形容的一半美。你會感覺得到,他愛戀這個世界,至少,愛戀這個世界展現出來的形態。整個世界充滿了美妙的音樂。哎喲!」
「抱歉,不小心弄痛你了。那麼,黛安也愛傑森嗎?」
「她愛的是身為他妹妹的感覺,以他為榮。」
「那你也愛身為他朋友的感覺嗎?」
「我想是吧。」
「而且,你也愛黛安吧。」
「是的。」
「她也愛你嗎?」
「也許吧。我希望她是。」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你,你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們之間有問題?」
「你顯然還沉浸在愛情中。我是說,你們兩個人正在戀愛中。可是,你們看起來不像一對在一起很多年的男女。一定有什麼事情把你們分開了。很抱歉,我這樣說實在很冒昧。」
其實她說對了,有什麼事情把我們分開了。很多事情吧。最明顯的,應該就是時間迴旋了。她對時間迴旋有一種獨特的、極度的恐懼,而我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她為什麼那麼恐懼。彷彿足以令她產生安全感的一切事物,都遭到時間迴旋的挑戰和冒犯。什麼事情能夠讓她產生安全感呢?我想,那是生命過程中的秩序、朋友、家人、工作,對一切事物的基本感知。當年,在艾德華和卡蘿.羅頓的大房子裡,她對這一切的感知想必已經很脆弱了,也許根本只是一種渴望,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
大房子背叛了她,而到頭來傑森也背叛了她。傑森將許多科學概念呈獻給她,彷彿送給她許多特殊的禮物。這一切曾經帶給她許多安慰,彷彿牛頓和歐幾里得共同譜出一曲合緩的大調旋律。而如今,這一切卻變得愈來愈陌生,愈來愈疏離。例如「普朗克尺度」:在普朗克尺度的標準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原來的事物了。例如黑洞:巨大到無法估量的密度將黑洞封閉在一個領域裡,而在這個領域裡,一切的事物不再有因果關係。當年,那隻小狗聖奧古斯丁還活著的時候,她曾經告訴過我,每當她撫摸著小狗身上的毛,她就想去感覺牠的心跳,感覺牠活生生的存在。不是去計算他的心臟跳幾下,也不是去思考小狗身體的構成元素,那無數原子核和電子之間有多麼巨大的空間。她希望的是,聖奧古斯丁就是聖奧古斯丁,自成一個完整的生命,而不只是結合了一堆駭人的器官組織。她希望,在一顆垂死恆星的生命過程中,聖奧古斯丁並非只是那一閃而逝的演化的附屬品。她的生命中,始終缺乏足夠的愛與情感,因此,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感受到愛與情感的短暫的片刻,並且將那些片刻存放在屬於她自己的天堂裡,儲存著,以便度過宇宙的冬天。
時間迴旋的出現,彷彿令人震撼地證明了傑森的世界觀。也許,那主要是因為傑森毫無保留地投入了時間迴旋的研究。顯然,在那浩瀚銀河的某個角落裡,有一種智能生物。顯然,他們和我們人類完全不同。他們擁有巨大無比的力量,具有駭人聽聞的耐性,而且他們完全無視於自己帶給這個世界何等的恐懼。如果你試著去想像假想智慧生物,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畫面很可能會是聰明絕頂的機器人,或是具有不可思議能量的生物。但你絕對不會聯想到溫柔的撫觸、親吻、一張溫暖的床,或是幾句安慰的話。
所以,她對時間迴旋的仇恨是很深沉的,很個人的。我總覺得,後來她會跟賽門.湯森在一起,投入新國度運動,就是這股仇恨力量的引導。根據新國度教義的解釋:時間迴旋是神聖的事件,但也是次要的事件;那是偉大的事件,但沒有亞伯拉罕的上帝那麼偉大;那是令人震驚的事件,然而,釘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和空無一人的墓穴卻更令人震驚。
這些想法,我講了一部分給伊娜聽。她說:「當然,我不是基督徒。而且,我甚至算不上是虔誠的回教徒,因此當地的政府對我很不滿。也許我就是像他們說的,被西方的無神論腐化了。其實,回教本身也有同樣的運動。大家總是喋喋不休地呼喚著救贖主『伊曼梅帝』,呼喚著聖者『達加爾』、『耶朱哲』,說『耶朱哲』喝乾了加利利海的水。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解釋比較有道理。好了,你的身體洗好了。」她已經擦完了我的腳底。「你真的懂黛安內心的感受嗎?」
懂?怎麼樣才算懂?我可以感覺得到,我可以揣測得到,我可以憑直覺感受到,可是,我不敢說我真的懂。
「這麼說起來,也許火星人的藥將會滿足你的期待。」說著,伊娜把各種不同的海綿收起來,拿起那個裝滿溫水的不鏽鋼臉盆,走出去。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夜晚的幽暗中思潮起伏。
有一次,診所裡只剩下最後一個病人,她用夾板固定好病人的手指,然後,等病人走了,她陪我在診所裡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伊娜的診所有三個門。
她說:「這一切,是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也許你會覺得這只是個小診所,不過,村子裡的人需要這個地方,因為,如果病人生了什麼病,我這裡可以先幫他們做一點基本的治療,然後再送到巴東的大醫院去,可能會比較好。從這裡到巴東有一段距離。要是你只能搭巴士,或是路不好走的時候,路程就更遠了。」
三個門當中,一個是前門,病人進出的門。
另外一個是後門,門上有金屬網,很堅固。伊娜的電動車就停在診所後面那片填土壓平的空地上。每天早上到診所的時候,她都是從後門進來,晚上下班也是從後門出去,鎖好才離開。後門就在我這個房間的隔壁。村子裡的清真寺大約在半公里外,每天早上我都會聽到召喚祈禱的呼聲。日子久了,我逐漸發現,第一次召喚之後沒多久,我就會聽到她的鑰匙插在鎖孔裡發出喀嗤喀嗤的聲音。
沿著走廊往前走,有一間廁所和一個擺著醫療用品的櫥櫃,第三個門就在走廊的牆壁上,那是側門。如果有人送東西來,她會從這個門收。伊安也喜歡從這個門跑進跑出。
伊安正如同伊娜所形容的那樣,有點害羞,可是很聰明。以他的聰明,想遵照自己的志願,拿到一張醫學院的文憑,應該沒什麼問題。伊娜說,他們家沒什麼錢,不過,如果他拿得到獎學金,就可以到巴東的新大學念醫學院預科班,成績優異的話,就可以想辦法找人資助,去念醫學研究所……「然後,很難說,也許這個村子裡就會有另外一個醫生了。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妳認為他念完書就會回來,回到村子裡當醫生嗎?」
「應該會。我們都是這樣,出去,然後又回來。」她聳聳肩,彷彿天底下的事本來就是這樣。米南加保人稱之為「海外旅居」,那是一種傳統,把年輕人送到外地去。「海外旅居」也是「亞達特法」傳統習俗規範體系的一部分。過去的三十年裡,「亞達特法」就像傳統伊斯蘭教文化一樣,也逃不過現代化文明侵蝕的命運。不過,「亞達特法」依然潛藏在米南加保人的日常生活中,像心臟脈動一樣生生不息。
伊娜已經警告過伊安不准來打擾我,可是後來,他愈來愈不怕我了。有時候,我燒退了,人比較清醒,只要伊布伊娜允許,伊安就會跑來找我。他會帶一些吃的東西來給我,同時也練習講英文。他會指著某一樣東西,教我米南加保話要怎麼講。例如,silomak就是黏黏的飯,singgangayam就是咖哩雞。我跟他說「謝謝」,他就會回答我「不客氣」,笑得很開心。他一笑起來,就會露出雪白的牙齒,可惜牙齒長得亂七八糟。伊娜曾經勸他的爸媽讓他裝牙套。
伊娜和村子裡的親戚一起住在一間小房子裡,不過,最近她都睡在診所的一間診療室裡。比起我那個牢房似的簡陋的小房間,診療室睡起來也不見得會比較舒服。有時候,到了晚上,親戚家裡有事,就會打電話叫她回去。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先記錄我的體溫和狀況,幫我準備一些吃的東西和水,並且給我一個呼叫器,以防有什麼緊急變故的時候,我可以找得到她。那個時候,整個晚上診所裡就剩我一個人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聽到她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才會再看到她。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瘋狂錯亂的夢,夢裡彷彿聽到有人正在猛轉側門的門把,想把門打開。我驚醒過來,心裡想,不可能是伊娜,她不會從那個門進來,而且時間也不對。我看看手錶,已經是半夜了,離天亮還很久。這個時間,還是會有一些人不回去睡覺,在村子裡的小吃攤閒晃。大馬路上偶爾會有車子經過。卡車常常會在這個時間出發趕路,看看隔天早上能不能趕到那些遙遠的村子。也可能是病人想碰碰運氣,看看她還在不在。也可能是一些吸毒的人想進來偷藥。
門把轉動的聲音忽然停了。
我靜靜地撐著身體站起來,穿上牛仔褲和T恤。診所裡一片漆黑,房間裡也是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就是從窗口照進來的月光……突然間,月光被遮住了。
我抬頭一看,看到伊安的頭擋在窗口,一團黑影彷彿一顆盤桓的星球。他壓低聲音叫我:「帕克泰勒!」
「伊安,你嚇死我了!」事實上也是,被他一嚇,我的腿忽然沒力氣了,必須靠在牆上才站得住。
伊安說:「讓我進來!」
我光著腳慢慢走到側門去,拉開門閂。猛然一陣風吹進來,熱熱濕濕的。伊安也跟著那陣風猛衝進來。「我有事要跟伊布伊娜說!」
「她不在這裡。伊安,怎麼回事?」
他顯得很困惑,把眼鏡推回鼻梁上。「可是我一定要跟她講!」
「可是她今天晚上不在這裡。你知道她住哪裡嗎?」
他不太高興的點點頭。「可是她叫我到這裡來告訴她!」
「你說什麼?我是說,她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她說過,只要有陌生人打聽診所在哪裡,我就要趕快來這裡告訴她。」
「可是她不……」我感覺到自己又開始發燒了,整個腦袋彷彿被一團霧罩住了,突然間,他話中的含意穿透了那層霧,一下子清楚了。「伊安,是不是有人在村子裡打聽伊布伊娜?」
我連哄帶騙地問他,好不容易問出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伊安他們家的房子在村子中央一個小吃攤後面,隔著三戶就是村長的辦公室。有時候,伊安晚上睡不著覺,躺在房間裡,可以聽得到小吃攤的客人七嘴八舌在聊天。因此,雖然一知半解,他倒是聽了不少村子裡的蜚短流長,加起來差不多可以編成一本百科全書了。天黑以後,村子裡的男人通常會聚在那裡喝咖啡聊天,例如,伊安的爸爸、舅舅和幾個鄰居。可是,今天晚上村子裡來了兩個陌生人,開著一部黑得發亮的轎車,朝著燈火通明的小吃攤開過來。那兩個人態度很粗魯,像水牛一樣野蠻。他們連自己的身分都不表明,劈頭就問村子裡的診所在哪裡。那兩個人看起來都不像生病樣子。他們穿著城裡的衣服,行為舉止很野蠻,一副警察的樣子。於是,伊安的爸爸就模模糊糊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照那樣走,絕對會走錯路。
不過,在這麼小的村子裡,伊娜的診所並不難找,走錯路頂多只是耽擱一點時間,他們早晚還是會找得到。因此,伊安立刻起來穿衣服,偷偷摸摸從家裡跑出來,遵照伊布伊娜的吩咐,跑到這裡來。這是他和伊布伊娜說好的,一有危險就要來警告她。
我跟他說:「很好,伊安,你做得很好。可是你現在要趕快去她住的地方,告訴她這件事。」這段時間,我會趕快收拾行李,逃到診所外面。我盤算了一下,應該可以躲在隔壁的稻田裡,等警察離開。我現在還有點力氣可以躲到那裡。應該還可以。
可是伊安雙手交叉在胸前,退了幾步。他說:「她叫我在這裡等她。」
「沒錯。可是她明天早上才會回來。」
「她晚上幾乎都睡在這裡。」他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地看著我後面黑漆漆的走廊,彷彿認定她會從診療室那邊走出來稱讚他。
「是沒錯,可是今天晚上她不在,真的不在。伊安,這裡可能會很危險,這些人可能是壞人,要來找伊娜麻煩,你明白嗎?」
可是這孩子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死硬牛脾氣,雖然已經跟他混得滿熟了,他還是不太相信我。他全身顫抖了一下,眼睛瞪得像狐猴一樣大,然後猛然從我旁邊繞過去,衝進黑漆漆的診所裡,大喊著:「伊娜!伊娜!」
我在後面追他,邊追邊把燈打開。
我一邊追一邊想拼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兩個打聽診所的兇狠男人可能是巴東新烈火莫熄政府派來的,或是當地的警察,要不然就是國際刑警組織或國務院派來的人。不管是哪個機關派來的,反正都是薩金政權的爪牙。
如果他們是來找我的,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已經審問過伊娜的前夫賈拉?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已經抓到了黛安?
伊安跌跌撞撞地衝進了診療室,額頭不小心撞到檢查台突出來的墊腳架,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我趕到的時候,他被嚇到了,放聲大哭,眼淚一顆顆沿著臉頰滾下來。他左邊的眉毛被撞出了一道很深的傷口,還好不是很嚴重。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對他說:「伊安,她不在這裡,真的。她真的真的不在這裡。而且,我很確定,現在可能會有危險,她絕對不會叫你留在這個黑漆漆的地方。她絕對不會,對不對?」
「喔。」伊安說,終於聽進我的話了。
「所以,趕快跑回家,好不好?趕快跑回家,待在家裡。我會對付那些壞人,然後我們明天一起回來找伊布伊娜。這樣有沒有道理?」
他明明怕得要命,卻還是硬要表現出一副冷靜考慮的模樣。「也對。」他說著,皺皺眉頭。
我扶他站起來。
這個時候,忽然聽到診所大門外面有一陣輪胎壓過碎石路的聲音,我們又趕快蹲下去。
我們趕緊跑到前面的櫃檯那邊。我從竹簾橫條的缺口偷看外面,伊安躲在我後面,手緊緊抓著我的襯衫,絞成一團。
外面有月光,車子引擎沒有熄火。我認不出是哪種廠牌的車子,不過車身黑得發亮,看起來很新。黑漆漆的車子裡忽然亮起了一陣火光,但很快又滅掉了,一定是有人在點煙。接著,一道更強的光亮起來,右邊的車窗射出一道手電筒的強光,穿透竹簾照進來,車子引擎蓋的影子投映在馬路對面的牆上。我們趕快把頭低下去,伊安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他叫我:「帕克泰勒?」
我閉上眼睛,發覺眼皮愈來愈重,幾乎快要睜不開了,眼簾上光輪金星飄來飄去。又開始發燒了。耳朵裡揚起一陣此起彼落的回音:「又開始發燒了,又開始發燒了。」彷彿在嘲笑我。
「帕克泰勒!」
這個節骨眼發燒真是要命。(又是一陣回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伊安,到門那邊去,側門。」
「我們一起去!」
好主意。我又偷看了一眼車子的窗戶。手電筒關掉了。我站起來,帶著伊安沿著走廊經過那個醫療用品櫃,走到側門。門還開著,他進來的時候沒有關。夜晚靜得有點詭譎,充滿誘惑。門外是一片壓平的土地,一片稻田,再過去是一片樹林,棕櫚樹的黑影在月光中搖曳生姿。
診所的建築體正好擋住了車子的視線。「直接跑到樹林那邊去。」我說。
「我知道路……」
「避開馬路,必要的時候就躲起來。」
「我知道。我們一起走!」
「我沒辦法走。」我是說真的。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想跟在一個十歲的小男生後面猛衝,似乎是異想天開。
「可是……」伊安說。我推推他,叫他不要浪費時間。
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衝,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陰影中,無聲無息,無影無蹤,令人讚嘆。我真羨慕他。接著,四下一片沉寂,我忽然聽到有人打開車門,然後又關上了。
月亮幾乎快要是滿月了,比從前多了一點紅暈,比較遙遠,看起來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不一樣。不再像是著名的圖片「月亮裡的男人」那樣,有眼睛、鼻子、嘴巴,右眼上還有一艘太空船。月亮表面上有一塊黑色橢圓形疤痕,那就是新近形成但現在已經變得十分古老的「月海」。有一次,巨大的隕石撞擊月球,撞擊熔化了極地到赤道的表土,同時也減緩了月亮的環繞軌道遠離地球的速度。月海就是那次撞擊所留下的痕跡。
從診所裡面,我聽到那幾個警察猛敲大門(我猜應該是兩個),猛力拉扯門上的鎖,大吼大叫說他們是警察。
我心裡想,該跑了,我相信自己還跑得動,雖然動作沒辦法像伊安那麼敏捷,但應該跑得到那邊,然後躲在那裡,接下來就聽天由命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放在後面那個房間裡的行李。手提箱裡除了衣服之外,還有我的筆記本和光碟片,細細長長的數位記憶體。此外,那幾瓶透明液體正是最明確的犯罪證據。
我又進到診所裡,把門閂起來。我光著腳,提高警覺,豎起耳朵仔細聽那些警察在幹什麼。他們可能正繞著診所周圍盤查,也可能會再試試看能不能從前門闖進來。燒發得愈來愈厲害,但我還是聽得到周圍的動靜,不過,可能只有一部分聲音是真的。
我回到後面的房間,天花板上的電燈還是暗的,我靠著微弱的月光在黑暗中摸索。那裡有兩個硬殼手提箱,我打開其中一個,把一大疊我寫的手稿塞到裡面,然後合起來扣上卡榫。我把手提箱提起來,身體一陣搖晃,連站都站不穩,於是我又提起另一個手提箱,讓身體保持平衡,卻發現自己幾乎走不動了。
我踩到一個小塑膠盒,差一點被絆倒,原來是伊娜的呼叫器。我停下來,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把那個呼叫器撿起來塞到襯衫的口袋裡,然後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把手提箱提起來,奇怪的是,手提箱似乎變得更重了。我拚命告訴自己:你一定辦得到。可惜自我催眠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我的腦袋彷彿變得像大教堂一樣空曠,只聽得到自己繚繞的回音。
我聽到後門有聲音。伊娜在門外面加了一副掛鎖。我聽到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和拉扯門閂的聲音,好像有人拿了一支鐵鍬塞到掛鎖的環孔裡,想把它絞斷。要不了多久,那個鎖一定會被絞斷,那些人就會衝進來。
我步履維艱地走到第三個門,伊安進出的那個門,側門。我拉開門閂,輕輕推開,暗中祈禱,希望此時此刻不要有人站在門口。還好沒人。那兩個入侵者(假設只有兩個)在後門那邊。他們低聲交談,拚命想絞斷那個鎖。外面有輕微的風聲,還有此起彼落的蛙鳴,我聽不清楚那兩個人在說什麼。
我有辦法不引起那兩個人注意,跑到田那邊躲起來嗎?我實在沒什麼把握。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沒把握跑的時候不會跌倒。
接著,我聽到一陣巨響,後門的掛鎖已經被他們扯斷了。我告訴自己,該鳴槍起跑了。我告訴自己,你一定辦得到。我提起手提箱,光著腳衝向滿天繁星的夜晚。

客自遠方來

「還滿順的。不過,你要說給誰聽?」
從輻射研究到導磁性研究,從硬科學到哲學辯論,在時間迴旋研究的各個領域裡,幾乎沒有一門是傑森.羅頓的觀念沒有觸及到的,也幾乎沒有一門不是因為他的思想而徹底改觀。他發表的論文不計其數,而且經常有人引用。只要他一出現,再怎麼沉悶的學術研討會都會立刻變成媒體的頭條新聞。他擔任近日點基金會的代理董事長,在時間迴旋的年代裡,在美國與全球航太政策上,發揮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他每次經過診所櫃檯的時候,那種感覺好像是我不存在一樣。我的意思是,那雖然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感覺真的不是很窩心。他治療得怎麼樣了?」
茉莉是診所裡的護士兼掛號小姐,是我剛到基金會的時候寇寧醫師留給我的人。過去這五年來,她一直就像是診所裡的某種擺設,待人客氣,工作表現專業而且有效率。我們除了平常互相開玩笑之外,也聊過一些私人的事情,因此,我知道她目前單身,比我小三歲,她住的那棟公寓沒有電梯,離海邊有一段距離。她平常看起來似乎不怎麼愛說話,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就是喜歡那樣的調調。
她問我:「你看到那條花邊新聞了嗎?」
他停下來。「泰勒,有什麼問題嗎?」
會議室裡有一張桃花心木的桌子,六張絨毛椅。裡面除了我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
我走進基金會醫務室的時候,茉莉.西格蘭揮揮手叫我看看櫃檯上的一本雜誌。從她的表情看起來,不是什麼好事。那是一本很有名的新聞月刊所出版的精美印刷版,封面是傑森的照片,上面有一排斗大的宣傳標語:近日點金童不為人知的真面目。
「茉莉,我沒有在幫他治療什麼。」茉莉看過傑森的病歷表,不過我並沒有記載任何非多發性硬化的內容。「他只是來找我聊天的。」
萬諾文說:「我不想再當神祕人物了。我到地球來不是為了要躲躲藏藏。我有話要告訴你們。」他把礦泉水的瓶蓋轉開,問我說:「你想來一點嗎,泰勒.杜普雷?我看你好像需要喝一杯了。」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將近一個禮拜來,傑森都沒有說什麼。後來,那個懶洋洋的星期四下午,傑森忽然通過診所裡的廣播系統呼叫我,要我到二樓去。他說:「我要讓你見一個人。」
萬諾文是一個歷史學家,同時也是語言學家。以火星人的標準來看,他算是很年輕的,相當於地球上的五十四歲,身體很健康。他是一個交換學者,奉派到農業企業團體執行義務工作。他花了一個「閃月」的時間,在基里奧羅哲河的三角洲完成了一項任務,正在等候下一項指派的任務。基里奧羅哲河位於銀島盆地。銀島盆地是我們地球人取的名字,火星人稱之為巴瑞爾平原。就在那個時候,他接到了政府的徵召令。
「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會被集體炒魷魚,被撤換。」
她的病歷表正攤開在我桌上。儘管寇寧醫師很體貼,在病歷表上用紅筆特別註明需要立即處理的緊急狀況,但他的字實在很難看得懂。我好不容易才認出那幾個字是:過敏,慢性。病歷表裡的內容寫得呆板簡略,沒幾個字,上面寫著:「抗憂鬱藥應病人的要求停藥(日期無法辨認)。病人持續抱怨對未來感到緊張、恐懼。」說真的,又有誰對未來不會緊張恐懼呢?
即將把他推上太空的是那枚巨大的多節火箭,前端的太空艙是鋼鐵和陶瓷打造的,感覺很粗糙。被關進太空艙之前的那一刻,萬諾文看著巴薩特旱地,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平原,看著平原上歷經千萬年風吹雨打所雕塑出來的山川峽谷,心中百感交集。也許,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看火星了。
大概就在傑森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打斷他。「傑森,拜託你停一下。」
「就是這種病啊。他們就是假想智慧生物。他們把這種病散播給我們。」
還好,萬諾文那種語言學家特有的天賦並沒有退化。不久以後,他被帶去見一些權力地位更高的男男女女。那些人比當初抓到他的人要友善多了。他逮住這個機會和他們培養感情。地球這個古老而令人困惑的文化裡有一些社交上的繁文縟節。萬諾文絞盡腦汁把這些社交禮儀學得有模有樣。他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時機一到,他就要說出自己的提議。他千里迢迢從火星帶來的提案,是兩個世界的人類所付出無數代價的心血結晶,也是他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想達成的使命。
不過,好幾百年來,他們一直在觀察那個被時間迴旋包圍的地球,一直在思索。他們知道那個黑色的星球是人類的搖籃。通過天文望遠鏡的觀測,再加上那艘後來才抵達的核電太空船所帶來的數據,他們知道那層透析膜是可以穿透的。他們知道時間迴旋造成時間上的差異,卻https://m.hetubook.com.com不了解時間迴旋是如何創造出來的。他們推斷,從火星到地球的太空飛行,技術上是可行的,但是很困難,而且不切實際。畢竟,目前地球的時間幾乎是靜止的,太空人只要一進入那團黑暗中,就算隔天就離開地球返回火星,外面的時間已經過了幾千年了。
她是工程師的太太,過去一整個月來,她已經到診所來三次了,一直抱怨說她很焦慮,老是覺得疲倦。她的毛病是怎麼來的,其實也不難猜測。自從火星被時間迴旋透析膜包圍之後,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年了,基金會裡裁員的傳言甚囂塵上。她先生的收入來源是個未知數,而她自己去找工作也是到處碰壁。她一直在服用抗焦慮藥「暫安諾錠」,服用的頻率已經達到警戒線,而她卻還要我開更多給他,立刻就要。

我去。
「瞄了一眼。」雜誌裡那則花邊新聞拿傑森輝煌的事業成就和他的私生活做比對,形容他的私生活像謎一樣的隱祕,或是根本就沒有私生活可言。文章裡說:「認識傑森的人說,他家裡的擺設空洞簡陋,跟他的感情生活差不多。從來沒有傳出過他有任何緋聞,沒聽說過他是不是有未婚妻、女朋友、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戀者。當你從他家裡走出來的時候,會覺得他不只是和自己的思想理念結婚了,甚至沉溺得有點病態。從很多方面看來,傑森.羅頓就像基金會一樣,始終籠罩在他父親令人窒息的陰影下。儘管傑森.羅頓成就輝煌,但他還有一段很長遠的路要走,才能夠成為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
時間迴旋透析膜包圍火星之後沒多久,那個火星人就離開故鄉了。
這種心理突變現象並不難理解,衍生出來的暴力也並不令人意外。大多數人通常是把滿腹牢騷藏在心裡,只有少數對未來信心破滅的人會採取激烈行動,例如,上班的時候帶著一把自動步槍,並且把要殺的人列出名單。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假想智慧生物在地球上所醞釀出來的,正是那種末日的絕望。這些具有自我毀滅傾向的不滿分子集結成軍隊般的龐大勢力。宗教極端分子的敵人是全體美國人,甚至任何一個美國人。此外也包括英國人、加拿大人、丹麥人……反過來,西方國家的極端分子也仇視黑皮膚的人、不會說英語的人、移民;有人仇視全體天主教徒,有人仇視原教旨主義者,有人仇視無神論者;有人仇視所有的自由主義者,有人仇視所有的保守主義者……為了凸顯自己道德上的完美純粹,這些人所採取的無限上綱行動,就是私設刑堂,或是自殺炸彈,或是頒布追殺令,或是集體屠殺。如今,這股勢力正逐漸上升,就像末日世界地平線上的黑暗之星。
另外一個很容易會被誤認為是小孩子。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看起來好像一個嚴重燒傷、極需要做皮膚移植手術的小孩子。那個人差不多只有一百五的個子,站在會議室的角落裡。他穿著一條藍色的牛仔褲,還有一件純白的棉T恤。他的肩膀很寬,大大的眼睛佈滿血絲。跟他矮小的身材比起來,他的手臂似乎顯得太長了,好像有點累贅。
傑森說:「他是萬。」
雜誌另外一頁還有一篇社論,形容火星計畫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昂貴的、獨一無二的浪費公帑行動,犧牲了無數的生命財產。這是一座里程碑,證明人類有能力從全球災難中榨取利益。」作者是專門替基督教保守黨撰寫演講稿的人。「茉莉,誰不知道這本爛雜誌本來就是基督教保守黨手下的傳聲筒。」
當然,這趟任務原本就是有去無回的。太空船的設計是單程飛行。他心裡想,如果他真的有機會回火星,那必定是地球人的一番好意,而且必須是非常慷慨的好意,幫他買一張回程機票。
「知道什麼?」
「塔克曼太太,妳在說什麼?什麼誰把什麼散播給我們?」
「聽起來還可以嗎?你聽得懂嗎?但願你聽得懂,因為這個故事我可得說上好幾遍。我希望自己講得夠順。你覺得聽起來還順嗎?」
「不會到那種地步。」
不到一個月,傑森又回到了基金會。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走起路來精神抖擻,彷彿體內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新能量。
「有人說就是他們把這個散播給我們。」
「是哦,那他偶爾過來找你聊天的時候,怎麼行動好像特別遲緩呢?沒關係,你不用跟我說什麼,不過,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不說這個了,他現在人在華盛頓,對吧?」
她聳聳肩。「恐怕不是在捧他了。自己拿去看看吧,晚上吃飯的時候再聊。」我先前和她說好了晚上一起吃飯。「噢,對了,塔克曼太太在三號檯等你,她已經準備好了。」
「心血管耗弱是一種危險的疾病,如果妳真的得了這種病,現在恐怕已經躺在醫院裡了。更何況,妳的脈搏和心電圖都很正常。」
我忽然覺得自己沒什麼用,好像一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www.hetubook.com.com
她看起來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
那個小個子的男人朝我走過來,伸出手。他的手從長長的手臂到小小的手掌全是皺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他握了手,心裡想,他的手指頭看起來簡直像木乃伊。不過,他的手握起來卻是飽滿有肉,很像沙漠植物厚厚的葉片,感覺像是握著一把蘆薈,而且感覺到他回握著我的手。那個怪人咧開嘴笑了。
我從他胖胖的、長滿皺紋的手上接過那個水瓶,猛灌了好幾口。
基金會那條路往南一公里多有一家「香榭餐廳」,晚上我跟茉莉就在那裡吃飯。吃飯時候我就跟茉莉聊了這些事情。那篇文章寫的東西實在算不上是新聞,那種捕風捉影的寫法,政治意圖遠多於實質意義。
萬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很大,鈍鈍的,整潔無瑕。「這個精采的笑話我百聽不厭!」
「沒有問題。只不過我,我……有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是嗎?傑森或許有點自我中心,不過……」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太空船只是輕微焦黑,降落在加拿大明尼托巴省南部的一片油菜田上,四周圍滿了一大群皮膚蒼白光滑的人。他看得出來,有些人身上穿的是生物隔離防護裝。萬諾文才剛爬出太空船,立刻感覺自己心跳加劇。強大的地心引力使得他全身肌肉僵硬疼痛,整個肺被濃密凝滯的空氣封住了。他很快就被送進保護裝置,受到嚴密的監管。
我們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年代。這就是塔克曼太太所感覺到的,所以,就算我開遍了全世界各種牌子的「暫安諾錠」給她,也無法消除她內心的不安。
後來,將近一個月前,有個星期四傍晚,茉莉正在收拾手提包準備開車回家,她忽然跑來找我,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晚飯。為什麼?她說:「因為我已經懶得繼續等你來邀我了。所以,去,還是不去?」
我已經交代過茉莉不要把診療室講成幾號「檯」,不過想想還是算了,犯不著為了這個和她吵。我順手把那本雜誌塞進桌上的郵件架。四月慵懶的早晨,外面下著雨,塔克曼太太是整個早上唯一預約的病人。
顯然,眼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火星人。其實他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類,只不過外表有點奇怪。兩年前,我們才剛派遣人類到火星去殖民,如今,火星上的人類已經在時間迴旋外面繁衍了好幾千年。他講的英文很標準,口音聽起來一半像牛津腔,一半像印度新德里的腔調。他在會議室裡走來走去,從桌上拿了一瓶礦泉水,轉開瓶蓋,大口大口地喝。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滿是皺紋的皮膚上凝聚著一顆顆的水珠。
「永遠都會有什麼事情正在運作。」
茉莉說:「至少這個部分都沒有冤枉他。」
我這才發現,茉莉私底下是一個聰明狡黠的人,言語間總是帶點嘲諷調侃的意味,相處起來比我預期中的更有趣。過去這三個禮拜來,我們已經在香榭餐廳吃過好幾次飯了。我們喜歡這家餐廳的菜單,因為看起來不會浮誇。我們喜歡這家餐廳的氣氛,因為感覺上很有校園風味。我老覺得茉莉在香榭餐廳裡看起來特別有味道,塑膠板小隔間彷彿因為有她在而生色不少,更顯得高雅尊貴。她留著一頭長長的金髮,由於今晚空氣太潮濕,更顯得輕柔飄逸。她刻意戴著有色隱形眼鏡,看起來像是綠色的眼睛,感覺上卻和她的臉蛋十分相配。


「你應該知道嘛,就是心血管耗弱。」

不過,最令人驚訝的還是他的皮膚。他灰黑色的皮膚毫無光澤,身上光禿禿的沒有半根毛髮。他身上的皺紋跟一般的皺紋不一樣,不是鬆垮垮的像獵犬皮膚上的那種皺褶。那是一種很深的紋路皺褶,看起來像甜瓜皮。
接下來,那篇文章質疑艾德華和葛蘭總統政府的長期關係,並且暗示背後可能有醜聞。基金會曾經有一個價值數百萬美金的全套儀器採購案,知名的波爾航太技術公司提出的企劃案價格比較低廉,但那個案子後來被拆成幾個個別採購案,交付給加州帕莎迪納市的一家小公司,而那家公司的老闆是艾德華當年的老朋友。
「妳是什麼時候吃的?」
「我讀過很多數據,所有的數據都顯示,心血管耗弱是從家畜身上跨越傳染到人類身上的。到目前為止,心血管耗弱主要還是出現在有蹄動物身上,而且,在北非地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牛群死於這種疾病。」
「在你來這裡之前,寇寧醫師幫我開的處方。當然,那個時候的情況跟現在不一樣。當時,我很難得看得到卡爾的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太忙了,晚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怪寂寞的。不過,當時看起來還不錯,工作很穩定,可以就這麼一直做下去。現在看起來,也許我當時應該要滿足了。呃,那個叫什麼……對了,病歷表。病歷表上沒有寫我吃過那種藥嗎?」
從各方面看來,他的太空船是相當原始的,但半智慧自動駕駛和導航系統卻相當精良,保存了大部分的燃料,有效發揮在減速上,將太空船導入地球的高空軌道。底下的星球是一團黝黑的虛空,月亮像是一個巨大的轉盤。太空船放出顯微探測器,採取到地球大氣層外圍的樣本。探測器在沒入透析膜之前實時傳送出逐漸紅移的遙測數據,正好讓太空船有足夠的數據計算出切入大氣層的角度。太空船配備了全套的飛行表面,空氣動力煞車,還有可調整的降落傘。運氣夠好的話,這些配備將會帶著他穿越濃密的亂流,抵擋高溫,減弱衝力,安全降落在巨大星球的表面。只不過,多半還是要靠運氣了。在萬諾文看來,想過這一關,恐怕要靠奇蹟出現了。他躲進一個裝滿保護膠的桶子裡,抱著必死的決心,開始最後的降落。
「我說的是基金會。那些助理人員有看到一些蛛絲馬跡。比如說,你知道什麼地方怪怪的嗎?我們剛剛又多了西邊圍牆外面那一大片四十公頃的土地。這是人力資源部的打字員提姆.卻斯里告訴我的,應該下禮拜就會有土地測量員過來測量。」
不過,像塔克曼太太這樣的病人絕對不是特殊案例。現在,焦慮的情緒使得全球籠罩在一片騷動不安的氣氛中。火星的地球化與殖民計畫曾經是一次精采出擊,點燃了大家對未來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然而,最後的結果卻證明了人類依然無能為力,依然沒有把握。人類不再有未來,只剩下永無止境的時間迴旋。全球經濟已經開始動盪不安,一般消費大眾和國家政府都已經累積了驚人的債務,而且,他們都認定這些債務已經沒有償還的必要了。而債權銀行則開始囤積資金,利率飆升。無論國內國外,極端狂熱的宗教活動和殘暴血腥的犯罪行為不斷向上攀升。這些後續效應對第三世界國家特別具有毀滅性的衝擊。貨幣逐漸崩盤,饑荒周而復始,這一切都發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刺|激潛伏的馬克思主義份子死灰復燃,鼓動了激進的回教運動。
吃過晚飯之後,我們轉移陣地到茉莉的公寓。我留在那裡過夜。
其中一個是傑森。
他完全清醒的時刻愈來愈少。他強迫自己睡覺,沉溺在冥思幻覺中,尋求慰藉。
「大概沒什麼好話吧?」
他身邊多了一群穿著黑衣服的安全人員。雖然無法確定這些安全人員是哪裡來的,但應該代表的是財政部。接下來,走廊裡又常常擠著一小群廠商和土地測量員,他們都不跟基金會裡的員工講話。茉莉不斷告訴我一些傳言,例如:整座中心快要被夷為平地了;或者,中心快要擴建了;或者,全體員工快要被資遣了;或者,所有的人都要加薪了。簡單地說,基金會裡有什麼事情快要發生了。
「你是說我應該改吃抗憂鬱藥嗎?我不要。」她是個嬌小的女人,長相本來應該是甜甜的,可是卻因為眉頭深鎖,顯現出一股怨怒之氣。她的目光飄忽不定,環顧著診療室,然後停下來看著雨水淋漓的窗戶,望向外面精心修整的南側草坪,看了好一陣子。「我真的不想再吃了。我已經吃抗憂鬱藥吃了六個月了,廁所跑不停。」
中午在員工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占著後面的一張桌子,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看著外面停車場的雨中景致,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茉莉給我的那本雜誌。
接下來的那個月,他一直住在一個透明的圓形塑膠罩裡。那裡是農業部的動物疾病防治中心,位於紐約長島附近海上的梅島。他利用那段時間學講英文。當時,他懂的英文都是從火星上古老的斷簡殘篇中學來的,所知有限。他訓練自己的嘴唇和腔調,設法適應英語的語音形式,絞盡腦汁搜尋適當的詞彙來表達自己,跟他身邊的陌生人溝通。那些人看起來表情嚴厲,要不然就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那段時間日子並不好過。地球人是一種瘦瘦長長的生物,皮膚蒼白沒什麼血色,和他從前解讀古代文獻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有些人蒼白得像鬼魂一樣,讓他回想起「殘火之月」的鬼故事。小時候聽大人講那些鬼故事,常常嚇得半死。他甚至會胡思亂想,哪一天半夜,會不會有一個白天看到的傢伙從他床邊冒出來,像傳說裡「披椰」之鬼一樣,向他索討一條手臂或一條腿。他經常做噩夢,輾轉難眠。
火星人的科技最近才剛剛開始想到要去發展載人的太空飛行。過去,政府管理委員會似乎認為太空飛行是非常不明智的冒險行為,很容易引起假想智慧生物的注意,浪費資源。太空任務必須在建造的工作上投入大規模的人力物力,會造成不可測的劇烈波動,危害到苦心維護的脆弱的和*圖*書生物圈。火星人是天生的環境保護者,具有囤積儲備的本能。他們的科技都是小規模的,而且集中在生物領域,源遠流長,精巧細緻。然而,他們的工業基礎卻相當薄弱。他們曾經執行過無人太空任務,探測過那幾個沒什麼用處的小月球,結果反而過度消耗了原本就很薄弱的工業基礎。
他的全名是萬諾文,從火星來的。
標題的文章寫著:「如果科學裡有一門時間迴旋學,那麼,傑森.羅頓就是這門學科的牛頓、愛因斯坦、史蒂芬.霍金。」
這樣說很容易引起誤會。「火星人」這個字眼在文學史上由來已久,從威爾斯到海因萊茵,太多人寫過火星人的小說,而實際上火星當然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直到後來,我們改造了火星,創造了我們自己的火星人。
「牛群,哼,他們有必要說嗎,他們會嗎?我是說,他們才不會在媒體上公開聲明這件事是假想智慧生物幹的。」
「為什麼?」
「你已經變成狀況外了。」茉莉說著,對我笑了一下。「你需要多跟人接觸一下了,比如說,我。」
雖然偶爾會有媒體誇大渲染,但傑森.羅頓確實達到了許多真正偉大的成就。輝煌成就的光環圍繞著傑森.羅頓,因此,我們很容易就會忘掉,創辦基金會的人是他的父親,艾德華.狄恩.羅頓。他在總統的智囊團裡,在決策委員會裡,依然佔有顯赫的地位。有些人質疑,兒子的公眾形象正是老羅頓在幕後一手塑造出來的。老羅頓具有同樣的影響力,卻比較神祕,比較不為人知。
艾德華.羅頓一直都慫恿媒體做這類報導,而小傑卻最怕聽到這類報導。
接著,那篇文章仔細報導了很多艾德華早年的事業生涯。時間迴旋發生之後,艾德華在浮空器電信傳播事業上鴻圖大展,連續三任總統的政府都採納了他的建議計畫,同時,他也創辦了近日點基金會。
「全世界,媒體。我們打算要公開了。」
目前正是總統大選期間,兩大黨都施展渾身解數和激進手段攻擊對手,廝殺慘烈。已經擔任了兩屆總統的葛蘭隸屬於「改革共和黨」,被新聞媒體批判得體無完膚。而他欽點的接班人普雷斯頓.羅麥思是前總統克萊頓的副總統,在最近的幾次民調中都領先了對手。事實上,那個採購案真的稱不上是醜聞。波爾公司的提案雖然價格比較低,但他們所設計的全套儀器效能比較差,而帕莎迪納的工程師卻能夠在同樣的酬載重量下放進更多的測量儀器。
他現在待在華盛頓的時間似乎比待在佛羅里達的時間多。「已經有很多小道消息了。現在快要大選了,很多人正在為選後布局忙著卡位。」
「他們整不垮我們的。就算羅麥思輸掉了選舉,就算他們將我們降級,倒退回執行監測任務的層級,我們還是這個國家裡唯一有能力觀察時間迴旋的人。」
萬諾文好像聽得一頭霧水。傑森大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可能我們要擴建園區,也可能是他們要把基金會改建成購物中心。」
可是最近,幾個警覺性很高的天文學家觀察到,火星南北極上方幾百公里的高空,有幾個外形像盒子的結構體正悄悄在自行組裝。那是假想智慧生物製造的機器,看起來和地球上那幾個幾乎一模一樣。火星在獨立的環境中自由發展,沒有受到任何干擾,不知不覺度過了十萬年。那些智能生物無影無形、無所不能,隱藏在我們的太陽系的某個角落裡。如今,他們也盯上火星了。最後的結果必然是,火星很快就會出現自己的時間迴旋透析膜。火星上出現了幾股強大的勢力,提出各種理由,希望和時間迴旋包圍的地球取得聯繫,共同商議。於是,火星開始將稀少的資源集中起來,設計建造了一艘太空船。在地球的歷史和語言方面,火星上現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數據。萬諾文是一個語言學家,精通這些史料,於是,萬諾文被徵召了。震驚之餘,他也只好踏上飛往地球的旅程。
長途太空飛行有如長期監禁,身體會愈來愈虛弱,而地球環境的極大重力更是嚴酷的考驗。因此,儘管萬諾文受過模擬訓練,還是差一點就熬不過去。三年前的夏天,基里奧羅哲河洪水泛濫,萬諾文在這場災變中失去了很多家人。為什麼他自願參加這次太空飛行?為什麼政府會選上他?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跟其他自願參選的大多數人比起來,死亡的風險對萬諾文來說就比較不是那麼沉重的負擔了。儘管如此,他也並不想死,還是希望能夠安然抵達。他很積極地接受訓練,學會了太空船上的複雜操作和機器性能。雖然他並不希望看到假想智慧生物用時間迴旋包圍火星,不過,如果真的發生了,那就代表他不會回到一個經歷百萬年變化的陌生火星。他還有機會再回到原來的火星,回到他熟悉的故鄉。儘管外面浩瀚的宇宙,時間的侵蝕永無止境,故鄉依然會為他保留所有的記憶和失落。
「也許我們應該考慮換別種藥了。」我說。
「他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四萬?」
基金會創立的原始構想是成為政府的智庫,工業界的國會遊說團體,後來卻搖身一變成為聯邦政府的機構,規劃時間迴旋相關的太空任務,統籌協調十幾所大學、研究機構和太空總署的研究工作。結果是,舊有的太空總署沒落了,近日點基金會卻崛起了。大約十年前,基金會與太空總署之間的關係正式體制化。基金會經過微妙的組織重整後,正式併入太空總署成為諮商機構,但根據內部人士透露,實際上是太空總署被基金會收併了。當年輕的傑森展現其天才魅力風靡媒體的時候,他的父親則繼續在幕後牽引鋼絲擺弄台前的戲偶。
火星人。
我坐下來聽傑森說明的時候,眼睛盡可能不去看他。
火星政府計畫派人到地球去,為此特別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執行任務的規劃與統籌協調。萬諾文和其他好幾千個男男女女一樣,也將自己的資歷提報給委員會審核。那些人的年齡和社會階層都和萬諾文差不多。他提報資歷的時候,從來沒有真的想過自己會被選中。其實,他天性相當膽小怯懦,除了因為學術研究的需要到外地去工作,或是探訪親友之外,一輩子都不曾遠離過自己的家鄉。所以,當委員會公佈獲選名單之後,他心裡有點畏縮,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年齡最近已經到了「第四年期」,他可能會拒絕政府的徵召。一定會有人比他更適合這項任務的,不是嗎?錯了,顯然不是這樣。政府方面認定,他的才能和人生經歷正好最適合這項工作。所以,他打點好一些私人事務之後(其實也沒什麼好打點的),就搭火車到了發射中心所在地的「巴薩特旱地」(地球人稱之為「泰爾西火山區」)。他在那裡接受訓練,準備代表「五大共和國」到地球去進行外交任務。
「現在我們甚至沒辦法靠卡爾的工作過日子了。昨天晚上我心跳得好厲害,我是說,跳得好快,快得異乎尋常。我在想我會不會是得了……你知道的。」
茉莉問:「不管他們是對還是錯,有什麼差別嗎?重要的是,他們是怎樣在擺佈我們。突然間,居然有主流媒體可以對我們基金會開砲。」
我才剛走到警衛森嚴的樓梯間,就有一個配槍的警衛跟在我旁邊,身上掛著全區通行的證件。他帶我走到樓上一間會議室。顯然,傑森並不是叫我來打招呼閒話家常。這是基金會裡的高度機密,本來是輪不到我介入的。顯然,傑森又打算和我分享祕密。不過,知道太多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事情。我深呼吸了一下,推開門走進去。
她看起來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最後,我只好開了另一種抗焦慮藥的處方給她,其實藥的成分和「暫安諾錠」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化學結構上的分子側鏈不同。我心裡想,就算骨子裡還是一樣的藥,換個新藥名有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塔克曼太太離開診所的時候,感覺好像比較放心了,手上緊緊抓著那張處方籤,小心翼翼,彷彿捧著一張古代聖書的羊皮紙卷。
「所以說,現在暗中大概有什麼事情正在運作。」
「你看到這個了嗎?」
「他們想把我們整垮。」
底下就是他告訴我的話。我引述得比較簡略,而且加進了許多我後來才知道的細節。
心血管耗弱,全名是「心血管耗弱症候群」。過去這幾個月來,這種病已經在媒體上報導過不少。埃及和蘇丹已經有數千人死於心血管耗弱,而希臘、西班牙和美國南部也紛紛傳出病例。心血管耗弱是一種發作緩慢的細菌感染疾病,對熱帶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具有潛在威脅,不過,當代的醫藥還可以治得好。對塔克曼太太來說,心血管耗弱實在沒什麼好怕的。我就是這樣告訴她的。
我不想描述我們纏綿時的種種姿態,眼神和撫觸。倒不是因為我不好意思說,而是因為我好像記不起來了。一方面是因為時間久了,一方面是因為我回想的時候記得的卻不是那些。我注意到一些很諷刺的現象。例如:我背得出雜誌裡那篇我們討論過的文章,我可以告訴你晚上茉莉在香榭餐廳吃了什麼東西……可是,我們纏綿之後,我腦海中只記得一些一閃而逝的畫面,例如,房間裡幽暗的燈光,開著的窗口有一個布做的轉輪在潮濕的風中不停地轉動,她那碧綠的眼睛緊靠在我眼前。
我說:「好啦,這下子我們可不可以算是歃『水』為盟了?」
接下來的漫漫長途,大半的時間他都在昏睡。藥物使得他的身體代謝機能處於休眠狀態。不過,那畢竟還是一段漫長的煎熬,嚴酷的考驗,過程很痛苦,而且對身體的損耗很大。時間迴旋透析膜包圍火星的時候,他還在半路上。接下來的旅程,萬諾文是徹底孤立的。前面是地球,後面是火星,他和兩個人類世界的時間聯繫徹底被切斷了。在無邊的寂靜中,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一艘陰鬱灰暗的太空船,穿越漫漫無止境的無人的虛空。他心裡想,死亡雖然可怕,但他所經歷的這一切和死亡又有什麼不同呢?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