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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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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基里奧羅哲三角洲的四張照片

第四部分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基里奧羅哲三角洲的四張照片

「剛剛去打個電話。」
我說:「好漂亮的地方。」
兇暴狂亂的時間是如此難以捉摸。
第一張照片是一棟房子。明顯看得出來是人類的住宅,只不過建築風格有點怪異,既有科技現代感,又有復古風味。房子是圓形的,蓋得矮矮的,很像草原小屋的陶瓷模型。後面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明朗的青綠色,至少,印表機印出來的顏色就是那樣。延伸到天際的地平面看起來近得有點奇怪,不過卻平坦得像幾何面,切分成一塊塊斜斜的長方形農田綠地。我看不出來上面種的是什麼作物,看起來很飽滿,不像小麥,也不像玉米。長得很高,看起來不像萵苣,也不像羽衣甘藍菜。前景是兩個成年的火星人,一男一女,表情很嚴肅,可是看起來卻有點滑稽。整張照片看起來很像一幅名畫「美國哥德風情」的火星版,唯一的差別是照片中的那對農村老夫婦手上少了一根乾草叉,畫面上少了名畫家葛蘭特.伍德的簽名。
「是的。」
萬諾文抱著一個白色的布袋,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鼓鼓的。「莫庫茲」。
「多幾個月幹嘛?」
我掛了電話,走出房間,看到茉莉站在客廳裡,一隻手端著一杯飲料,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剛剛講的是幾個作家,小說作家。他們寫過你們的星球。」
她沒講話,沉默了很久。「真希望我可以很容易回答這個問題,真的希望。我一直在想,也許我相不相信並不重要,也許賽門的信仰已經夠我們兩個人分享了。他的信念很強,強到能夠支撐我。他對我真的很有耐性。我們唯一會發生爭執的,是要不要生小孩的問題。賽門想生孩子。教會鼓勵大家生孩子。這我可以了解,可是,我們手頭這麼緊,而且,你也知道,這樣的世界……」
這個祕密無論如何是再也隱藏不了了。萬諾文剛抵達佛羅里達的時候,華府那邊的高層和幾個外國元首都已經聽到風聲。國務院還簽發了特別居留證給萬諾文,並且打算等到時機成熟就要公開介紹萬諾文給全世界認識。他的監護人員已經開始訓練他,準備面對飢渴的媒體狂潮。那一天遲早要來的。
如果賽門.湯森晚生十年,可能會誤入歧途,投向以暴力美學聞名的導演昆丁塔倫提諾電影中那種血腥信仰。然而,新國度運動的失敗讓他感到幻滅。他渴求一種更簡單的信仰。黛安還是偶爾會打電話給我。通常每隔差不多一個月,當她心血來潮,而且剛好賽門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會打給我。她會告訴我她的近況,或純粹閒話家常,聊聊從前的事,彷彿想從往日回憶的灰燼中感受一點餘溫。顯然,她在家裡得不到什麼溫暖,儘管她的經濟狀況已經略有改善。賽門目前在約旦大禮拜堂擔任全職的維修工作,黛安則兼差擔任教會的書記。那裡是他們小小的獨立教堂。工作經常是斷斷續續的,所以,她不是坐立不安地窩在家裡,就是溜到附近的圖書館看書,看一些賽門不喜歡她看的書。例如,當代小說,新聞雜誌。她說,約旦大禮拜堂是一所「與世隔絕」的教會,他們鼓勵教友不要看電視,不要看書看報紙,還有其他那些曇花一現的文化資訊。此外,他們也會冒險進行不怎麼完整的出神儀式。
「最近這幾個禮拜,我的病又發作了幾次,不是很嚴重。通常是早上會有針刺的感覺,不過,我還是可以做事情。可是,那種感覺一直沒有退,事實上,愈來愈嚴重。我在想,是不是需要換個藥了。」
「絕對不可能。我沒辦法離開那麼久,千里迢迢跑去看他。你已經注意到,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不能打電話諮詢嗎?」
「這我了解。」傑森說。他交叉著長長的腿,坐在窗戶旁邊的椅子上,偶爾會呆呆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我只需要再多幾個月的時間就夠了。」
「賽門相信。」
「從這張照片,你可以看到絕大部分的基里奧羅哲河三角洲。」那條河流看起來像一條藍色緞帶,蜿蜒流入湖裡,湖面反映著天空的湛藍清澈。萬諾文說,遠古時代隕石撞擊形成了一個火山口,火山口的邊緣歷經風雨侵蝕形成了一片高地,霍伊法烏德城就建在那片高地上。不過,在我看來,那片高地只是一條長長的小山丘。遠遠的湖面上有一些黑點,可能是小船或是大型遊艇。
「那一整天,我和幾個朋友在山腳下的小山丘上,回到家的時候,一切都完了。不光是我的家人,還有很多人也死了。所以,我保存這幾張照片,就是為了提醒自己,我從哪裡來,為什麼不能回去。」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緊緊抓住羅頓家的人。我不只是抓著傑森和黛安,而是抓著他們的整個世界,包括大房子和小房子,還有已然消逝的純真的童年歲月。也許,這些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了。也許,那也未必是什麼壞事。如果茉莉說的是對的,那麼,我們都必須抓住什麼東西,否則就會迷失徬徨。黛安緊緊抓著信仰,傑森緊緊抓著科學。
那個人是從火星來的,而火星人的歷史已經有十萬年了。我說:「那好吧,能跟他聊聊也算是我的榮幸,可是……」
那片海灘看起來不怎麼起眼,旁邊是一條長長的岬角突出到海上,形成一道防護,使得沙灘免於遭受侵蝕,不過,對沖浪族來說,這裡就顯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海灘後面有一家老舊的汽車旅館,玻璃窗反射著陽光,像一隻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掃視著海灘。有幾個遊客安安靜靜地踩著浪花漫步。
也許吧,可是我實在不喜歡藥物對他造成的影響。目前,傑森一天就要吃掉一整把藥丸。主藥劑包括髓鞘增強劑和_圖_書,用來減緩神經組織的受損;神經激發劑,有助於腦部重新銜接受損的區域。另外,副藥劑是用來治療主藥劑所引發的副作用。可以增加他的劑量嗎?也許可以。可是,以他目前的劑量,藥物毒性已經快要達到最高限度。他體重已經減輕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情緒平衡狀態已經有點失調了。傑森講話變得比從前快,而且比以前更愛笑。從前他的手腳很靈活,動作矯捷,可是現在,他的動作看起來很像傀儡木偶。有時候,他伸手去拿杯子,手卻伸得太長,然後又搖搖晃晃地縮回來,重新對準杯子。
我願意承認茉莉說對了,也許在她眼裡我就是那樣。
外面的世界正逐漸在變化,她卻似乎無動於衷。有一天晚上,我們看到電視新聞正在報導瑞典斯德哥爾摩的暴動,一大群暴民用磚頭砸窗戶,放火燒車。那些人有的是捕鱈魚的漁夫,有的是宗教狂熱分子。警方的直升機在天空朝群眾噴灑黏膠,到後來,整個甘姆拉.斯塔老城區滿目瘡痍,簡直像是患了肺結核的魔龍哥斯拉肆虐之後,咳了滿地的黏液。我呆頭呆腦地說,那些人害怕的時候,會做出多麼可怕的事情。茉莉說:「算了吧,泰勒。你真的同情那些混球嗎?」
然而,現在有一個火星人住在園區裡,紙已經很難包得住火了。整個北側區絕大部分都調整為臨時保護區,讓萬諾文和他的監護人員活動。
他聳聳肩。「再多的照片也無法取代我的記憶。當然,百科全書的資料庫裡還有更多的圖片。這幾張是我個人的,你想看看嗎?」
「是嗎?噢,泰勒,但願不是這樣,但願我不是像你說的這樣。」
「小傑,用來做什麼?」
第三張照片是一片大全景。靠前面的地方是另外一棟火星人的房子,有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混色的長袍。萬諾文說,那是他太太。另外還有兩個皮膚光滑的漂亮小女孩,身上穿著很像麻袋的琥珀色衣服。那是他女兒。那張照片是站在高的地方往下拍的,看得到房子後面整片半農村式的景觀。綠色的濕地一望無際,連接到青綠色的天空。架高的道路把農田隔成一塊一塊,路上有幾輛四四方方的車子在跑,田裡一叢叢的農作物中間有幾台農耕機,造型優雅的黑色收割機。道路往遠處延伸,匯聚在地平線。地平線附近矗立著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就是「霍伊法烏德」,他小時候買「莫庫茲」的地方,也是基里奧羅哲省的首會。錯綜複雜的階梯形低重力大樓巍然矗立。
她說:「是啊,學你當聖人。」
他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我。「打從我生下來那天開始,我做的一切,就是艾德華教的。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兒子,而是繼承人,是徒弟。泰勒,早在時間迴旋出現之前,他就是這種心態了。他很清楚我聰明到什麼程度,知道要怎麼利用我的聰明才智,而我也順了他的心。甚至到後來我長得夠大了,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了,我還是乖乖聽話。所以,這就是我,艾德華.羅頓的產品,帥氣,精明,不男不女,大眾眼前的媒體寵兒。我是一個可以用來推銷的商標,一種智慧的象徵,而且絕對忠誠,和基金會同進退。可是,假設我和他之間是一種合約關係,那麼,合約裡總是會有附加條款。也許艾德華不想面對這個事實。繼承這個字眼意味著取代,意思是,等時候到了,我的判斷力就會超越他。好了,現在時候到了。眼前這個機會太珍貴了,絕對不能搞砸。」
每一位基金會的員工受聘的時候都簽過保密協議。每個人都接受過身家調查和國安部的審查。我們都很低調,而且我們也尊重保密的必要,不能洩漏高層內部的談話。萬一機密外洩,可能會驚動國會裡的委員會,讓政府裡的高層友人感到難堪,結果嚇跑了經費的來源。
他笑了一下。「那真的很高明,半生物科技,非常精密。基本上是一種分子自動催化回饋循環,在繁殖過程中外掛附加程序。」
「妳應該沒有笨到會去相信這種話。」
萬諾文來到地球這件事,本身就環繞著太多不可解的謎,他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比較引人猜疑的祕密。還有更多的祕密。那年夏天,基金會裡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茉莉,我可不是那麼說。」
「那種痛苦一定很難熬。」
新國度運動已經過氣很久了。現在看來,新國度確實有先見之明,卻又給人一種老掉牙的感覺。他們對傳統教會的反叛稱不上轟轟烈烈,但他們的精神卻是陰魂不散,匯聚成一股更新奇、更邊緣的信仰狂熱。供奉酒神的狂熱教派在西部遍地開花,揭開了昔日新國度那種虔誠而虛偽的面具。說穿了,新國度根本就是道貌岸然、妝點著神聖符號的性|愛俱樂部。他們不但不藐視人類的嫉妒心,反而擁抱嫉妒,甚至沉溺在嫉妒中。於是,遭到冷落的愛人偏愛用四五口徑的手槍在近距離射殺對方,彷彿死者的屍體上綻放出一朵紅玫瑰。「大難」的現代版,看起來像是十六世紀英國伊莉莎白時期的舞台劇改編的。
我告訴他,我很期待再跟他見面。
萬諾文的眉頭本來就全是皺紋,現在看起來皺得更深了。「不好意思……我聽不太懂你說的是什麼。」
「怕!怎麼不怕?我怕死了這所有的一切。可是,你也不能拿這個當藉口到處去殺人。」她朝電視揮揮手,電視裡有人把一顆手榴彈丟進瑞典國會。「這真是愚蠢得嚇人。他們幹這種事又能夠怎麼樣。我看他們是荷爾蒙太旺盛,需要發洩。那些人跟猴子沒什麼兩樣。」
有些日子,時間彷彿擺脫了一切束縛,自由奔放。在那廉價的天空幻象之外,太陽持續擴大,和_圖_書有些星星殞滅了,有些星星誕生了,一顆沒有生命的星球被灌注了生命,發展出自己的文明。他們的文明已經足以和我們抗衡,甚至凌駕我們。在我們的地球家鄉,有人推翻了政府,取代了政府,後來自己也被人推翻;舊有的宗教、哲學、意識型態逐漸變形轉化,衍生出異類的思潮。昔日那個有秩序的世界瓦解了,新事物從舊世界的廢墟中滋長出來。我們採收生澀的愛情果實,品味那種酸酸澀澀的滋味。我總覺得,茉莉.西格蘭會愛上我,是因為我隨手可得。那又怎麼樣?夏日已經逐漸消逝,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採收成果。
「把我的病情說給萬諾文聽,挑幾本相關的醫學教科書給他。」
我回頭去看前面那幾張照片,提醒自己這些照片所代表的意義。這可不是看起來很炫的電腦特效處理影像。這是幾張普通的照片,另外一個世界的照片,火星的照片。長久以來,火星在我們的腦海中只是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想像。「這完全不像艾德加.布洛斯的《火星公主》,更不像威爾斯寫的《世界大戰》,不過,倒是有點布萊伯利的《火星紀事》的味道。」
她天性很頑強。茉莉的爸媽經營農場。有人在他們農場隔壁進行瀝青砂抽油作業,漸漸污染到他們的農場。他們花了十年的時間打官司,後來,他們和對方達成庭外和解,賣掉了他們的農場,得到一筆為數龐大的錢。那筆錢,足夠他們兩個退休頤養天年,好好栽培他們的女兒。不過,茉莉說,當年那件事真是一場長期抗戰,打到槍管都生鏽了。
「當然想。」
「可是妳也不用假裝妳都沒有受到影響。」
「那倒不是,不過,他從火星帶了很多資料過來。火星人的生物科學比我們先進。」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有點詭異,我猜不透他是什麼用意。「他說,他可能幫得上忙。」
「他確實很幸運。可惜你看不到他的人,他很平和安詳。他在大禮拜堂裡找到了某種平靜。他能夠以一種微笑的姿態,坦然面對時間迴旋,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得到神的解救了。」
「小茉,照他們的遊戲規則玩吧。」
「是嗎?」
「什麼『東西』,泰勒?」
他笑了起來,好像這件事荒唐可笑。
那年夏天,我偶爾會從家裡走到海灘去散步。海灘就在公路對面。
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先聽聽馬斯坦醫師的意見。」
過了幾天,在小傑的安排下,我到了萬諾文的保護區,和他私下碰面。
「風景很美,而且,你的太太和孩子也很漂亮。」
「我不是問妳賽門相不相信。」
「對於基金會的未來,我和艾德華的觀點南轅北轍。艾德華在乎的,是通過基金會的存在來支撐航太工業。那是他的底線,長久以來一直都是。他從來就不相信我們有辦法應付時間迴旋。」說到這裡,傑森聳聳肩。「我們確實沒辦法消滅時間迴旋,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幾乎是對的。可是,那並不代表我們沒辦法摸清時間迴旋的底細。打正規戰,我們是沒辦法和假想智慧生物抗衡的,不過,我們倒是可以發展一點游擊戰式的科學。那就是萬諾文來地球最主要的目的。」
「當然不能用那個當藉口,不過那是動機。他們沒有未來了,他們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我早就告訴過她,我只是去幫傑森做醫療諮詢,根本不夠格和火星大使見面。「我的保安等級還沒高到那種程度。」茉莉當然也一樣。
我跟他說謝謝,但我也很清楚地表示質疑。他不是醫生,而且火星人的生理結構顯然異乎尋常,就算找到了適合的治療方法,用在傑森身上會有效嗎?
「沒有人有資格逼妳做那種決定。」
近日點園區裡的新建築工程在持續進行著。到了九月底,他們已經蓋好了一座巨大的水泥地基,上面架起了一座鋼梁和鋁管組成的巨大結構體。那個地方原本是一片矮矮的松樹林和殘破的巴爾麥棕櫚樹。
「我們火星人的生理結構並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同。我來到地球之後,你們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析我的基因組序列結構。結果,我的基因組序列和你們完全相同。」
「賽門很幸運。」
「你知道嗎,我開始覺得你並不信任我。」
天際的雲開始朝著海灘蜂擁而來,我就趕緊離開了。八月末的午後免不了都會來一場暴風雨,現在又來了。東邊的天際開始雷光閃個不停,大雨滂沱而下,猛打在汽車旅館黯淡無光的陽台上。我回到家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空氣很潮濕,衣服恐怕要好幾個鐘頭才會乾。快天黑的時候,暴風雨就停了。風雨過後留下一片寂靜,空氣中瀰漫著蒸騰的水氣,飄散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也不知道。沒人跟我談過這件事。」
「大家早晚都會死,只不過,就算有一天死了,心裡還會有點安慰,因為我們知道,沒有我們,人類還是會繼續生存下去。」
他說:「我的腿又不能動了。」
「萬諾文帶來了整套的百科全書。已經有人在研究那些火星資料庫,至少應該研究一部分了吧。他們想找出一些有用的資訊,醫學方面,還有其他方面。你去找他,只是給他一點餘興節目。」
萬諾文輕描淡寫地說:「我父母。」
這位火星大使有自己的品味。他從商品目錄上選了一些家具,佈置自己住的房間。家具都是藤製的,重量很輕,而且比較矮小。油布地板上鋪著一條布毯子,粗糙的松木書桌上放著一台電腦,旁邊還有好幾個書架,hetubook.com.com看起來和書桌很配。顯然我們這位火星人佈置起房間來,像是新婚的大學生。
「所以你要暗中扯艾德華的後腿?」
「那真是我的榮幸。不過,你有時間看嗎?現在想必有一大群國家元首等著要跟你見面談一談。」
「你不是開玩笑吧?」
八月的時候,傑森把我叫到北側區去。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裡碰面。我說的是他真正的辦公室,而不是那間擺設得富麗堂皇、專門用來接見訪客和媒體記者的廳房。他真正的辦公室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只有一張書桌和沙發。他坐在椅子上,兩邊堆滿了一整疊的科學期刊。他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油膩膩的運動衫,整個人看起來像垃圾堆裡種出來的一株水耕蔬菜。他在冒汗。對小傑來說,這可不是好兆頭。
「也許可以。我會問他看看。」
「時間迴旋」這個字眼聽起來有點蠢,但你不得不承認,用這個字眼來形容目前地球上的狀況,是最正確的。說它有點蠢,是因為字面上的涵義不正確。實際上,整個宇宙地球並沒有比以前旋轉得更激烈、更快。不過,這個字眼卻是一個很貼切的比喻。實際上,地球從來沒有這麼穩定過。然而,你會不會感覺地球已經旋轉到近乎失控的程度?你全身的感官知覺都會告訴你,是的。如果你不抓住什麼東西,就會被捲進一片喪失知覺的空虛茫然裡。
被視為「我們」的一份子,還真有點飄飄然,不過,也有點緊張。
「應該是。不過,他們可以慢慢等。」
「那你的意思是,因為時間迴旋的關係,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砸毀國會大廈?為什麼,就因為他們害怕?」
第四張照片是洪水過後的情景。萬諾文的家,只剩下一座地基和一面牆壁,彷彿陶器的碎片一樣,孤零零地豎立在泥漿石塊混雜的一片狼藉裡。遠處山上的城市沒有受到波及,可是肥沃的農田全被淹沒了。除了黃濁濁的湖水依然波光閃爍之外,那樣的場景看起來彷彿火星又回復到原始的面貌,回復到一片沒有生命的表土層。幾架飛機在上空盤旋,大概在搜尋倖存者。
他笑得更開心了。他說:「它們會吃冰,然後排出資訊。」
「你只帶了四張?」
「妳都不會怕嗎?」
萬諾文想要的專業醫學資料,我都帶來給他了。其中有多發性硬化症病原學的書、治療法的書,還有《美國醫藥協會期刊》針對「非多發硬化」所出版的選輯。「非多發硬化」是「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的簡稱。根據當前醫學界的看法,「非多發硬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多發性硬化症,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病。「非多發硬化」是遺傳基因失調所造成的,症狀和多發性硬化症很像,保護人類神經組織的髓鞘會有類似的退化現象。「非多發硬化」比較容易辨別的地方在於症狀嚴重,惡化迅速,對標準的治療法會產生抗藥性。萬諾文說,他對這種病並不熟悉,不過,他可以從資料庫裡找一些情報。
傑森說:「你好像很害怕。」
而我就緊緊抓著傑森和黛安。
「我並不是說他在逼我。他只是說:『一切託付給上帝。交給上帝,他會引導我們走向正確的道路。』」
「幾年前,她們被一場大洪水淹死了。你看過最後一張照片嗎?那是站在同一個地點拍的,不過時間是在洪水發生之後。」
「他還有多餘的時間搞餘興節目?」
「隨便舉個例子,像是家裡不准擺書,或者,假想智慧生物是『基督復臨』的特使。就是這些玩意兒。」(那天晚上我大概啤酒喝多了。)
我清理了一下沙發,騰出一個空位坐下來,準備聽他說明狀況。
「萬諾文不只是來充當星際親善外交特使的。他到地球來是有計畫的。他希望地球能夠和火星合作,共同進行一項冒險計畫。這項計畫也許能夠找出和假想智慧生物有關的一些線索,例如: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有什麼目的?他們想從地球和火星身上得到什麼?對於他的提議,我們這邊有贊成反對兩派意見。艾德華打算阻攔這項計畫,因為他認為這項計畫不但毫無用處,而且會帶來風險,導致我們失去殘餘的政治資本。自從火星改造完成之後,我們的政治資本就已經所剩無幾了。」
傑森嘆了口氣。「聽起來也許很殘忍。艾德華曾經有過輝煌的時代,可是,他就是看不到,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前,這個世界需要的正是我爸爸這種人。這方面,我很佩服他。他達到了驚人的成就,不可思議的成就。如果沒有艾德華在那些政客耳邊煽風點火,根本不可能會有後來的近日點基金會。時間迴旋最諷刺的地方是,艾德華的天才雖然發揮了巨大的影響,但最後的結果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沒有艾德華這個人,就不會有後來的萬諾文。你不要以為我在搞什麼俄狄浦斯的戀母弒父情結。我知道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在權力遊戲的角鬥場上,他是一流高手。他可以和葛蘭總統在高爾夫球場上稱兄道弟。但反過來,他也是個囚犯,被自己的短淺目光囚禁了。他不喜歡萬諾文的計畫,因為他不信任科技。任何東西,只要不是他能夠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他都不喜歡。他不肯面對現實,不肯承認火星人運用科技的能力。在那個科技領域裡,他們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而我們才剛起步。而且,他痛恨我站在萬諾文那一邊。除了我,或許還可以再加上華府那邊新一代的政治玩家,包括那個想當下一任總統的普雷斯頓.羅麥思。突然間,艾德華被一群他無法操控的人包圍了。那是一群年輕人,他們想馴服時間迴旋,而那正是艾德華那一代的人辦不到和-圖-書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小泰。」
「是的。」他看著我的眼睛。「她們已經不在了。」
「但是,人類也是早晚都會滅亡。不同的地方是,死亡不再是遙遠模糊的未來。可能沒過幾年,全球人類會一起轟轟烈烈地死掉……不過,就算是這樣,那也只不過是一種可能。假想智慧生物莫測高深,說不定他們會讓我們活久一點。」
我說:「你一直在忍氣吞聲,是不是?」
「可是,如果他帶來的醫學知識真的有能夠有效治療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那就必須找一個比我更內行的醫生跟他談。」
我說:「差不多吧。」
我說:「你看起來滿快樂的。」
「什麼事,小傑?」
很久很久以前,火星還沒有地球化的時候,有幾個作家就已經想像過有生命的火星。我一談到這些,萬諾文顯然聽得津津有味。「你有沒有辦法帶這些書來給我看看?下次你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好不好?」
她低下頭不看我,然後忽然回頭盯著我的眼睛,一臉挑釁的表情。「你一直都裝出一副冷靜的樣子,好像時間迴旋沒什麼好怕。同樣的,你對羅頓一家人也是擺出一副冷靜的樣子。他們在利用你,沒把你當一回事,而你還笑得出來,好像是應該的。」她盯著我,想看看我有什麼反應。我不吭聲,硬是不想讓她得逞。後來她說:「我只是想,一定有比較好的方式可以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我不太懂。」
「我相信傑森一定願意等官方批准,只可惜他身上的病恐怕沒那麼有耐性。」說到這裡,萬諾文抬起手,意思是叫我不用再反對了。「等我讀完你帶來的資料,我們再來討論。」
那一年長長的旱季快結束的時候,來了一場很怪異的暴風雨,「孤獨山」的坡地降下了有史以來最驚人的雨量。大部分的雨水匯集到基里奧羅哲河乾涸的支流。地球化的火星其實還只能算是一個年輕的世界,山川水土的循環還在發展。大氣中的水循環重新組合了古老的塵土和風化層,導致地表景觀迅速演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土壤變成了氧化紅土的泥漿,沿著基里奧羅哲河滾滾而下,像一列滿載洪水的火車一樣,湧進了農業區三角洲。
他把照片拿給我。
那天晚上,我又和茉莉到香榭餐廳吃飯。大部分的客人都盯著那台超大的電漿電視,看職業棒球大聯盟馬林魚隊的比賽。我們躲在一個遠遠暗暗的角落裡,享用餐前開胃菜。茉莉告訴我,她聽說下禮拜就會有軍事級的實驗室和冷凍設備運進來。「小泰,我們幹嘛需要實驗設備?近日點基金會研究的都是太空和時間迴旋。我實在搞不懂。」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到一家舊書店去搜刮。第二天早上,我扛了一堆科幻小說去給萬諾文。雖然不是交給他本人,不過,至少他房間門口那幾個不吭聲的警衛拿到了。有威爾斯的《世界大戰》,布洛斯的《火星公主》,布萊伯利的《火星紀事》,海萊因的《異鄉異客》,還有金.史丹利.羅賓遜的《紅火星》。
「小傑,幫個忙,講白話文好不好?」
海灘附近有一片淺淺的草地,上面鋪著一條木頭步道,被太陽曬得發燙。我走下去,坐在步道上,看著一團團的雲逐漸在東邊的海平線凝聚,忽然想到茉莉講的話。她說,我一直表現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彷彿時間迴旋完全沒有干擾到我,羅頓家的人也沒有影響到我。她說,我那種表面上的平靜都是裝出來的,因為,我怎麼可能那麼平靜。
「我是說正經的。別大驚小怪了。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嗎?」
晚上吃過飯以後,茉莉來了。我們下載了一部最近的電影一起看。那又是一齣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上流社會的戲碼,茉莉很喜歡看的。電影演完了,趁她到廚房去弄飲料的時候,我跑到客房裡打電話給馬斯坦醫生。馬斯坦說,如果辦得到的話,他想看看小傑。他認為增加一點劑量應該沒有關係,不過,我和小傑必須特別注意,看看有沒有不良的反應。
「我總算熬過去了。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要離開火星的時候,三角洲已經重新整建了。當然沒辦法完全恢復舊觀,不過,三角洲還是很肥沃,生氣蓬勃,物產豐富。」
「還有,用你家裡的電話打,好不好?基金會裡的電話我已經完全不敢用了。」
正事談完了,他問我能不能留下來陪他聊聊。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雖然他長得有點奇怪,但他身上似乎散發出一種自在悠然的氣質,會讓人感到很舒服。他坐回那張藤椅上。椅子似乎太大了點,他坐上去腳懸在空中。他坐在那邊聽我簡單描述自己的生平,顯然聽得津津有味。他問了不少和黛安有關的問題。他說,傑森很少跟他談到自己的家人。此外,他還問了很多醫學院裡的事情。對他來說,解剖屍體是一種很新奇的觀念。聽我仔細描述解剖的過程,他顯得有點畏縮……大多數人都會有這種反應。
「微形人造複製體。」
「也許哪天下午你到北側區去的時候,可以問問傑森。」
「註定什麼?註定要死?噢,怎麼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一樣?他們會死,你也會死,我也會死……哪個時候不是這樣?」
後來,我要他聊聊自己的人生。他伸出手把那個一直帶在身邊的灰色小皮包拿過來,從裡面抽出幾張列印的圖片。那是他從火星帶過來的照片,從數位檔案列印出來的。四張火星的照片。
可是,比較好的方式是什麼,她卻不肯說。
「其實,他日子過得比你想像中更無聊。他需要朋友。如果能夠有個人去陪陪他,不把他當成救世主,也不把他當成敵人,我和-圖-書想,他應該會很高興的。不過現在,你還是先去問問馬斯坦好了。」
「追蹤病人的狀況?」
她大笑起來,嚇了我一跳。「你說錯了……那是你的作風,可不是我的。」
「醫學教科書?為什麼?他是醫生嗎?」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生物嗎?」
「我不覺得你有什麼不禮貌。我們分開了十萬年,那是很長的時間,從生物學家的角度來看,已經足夠形成一個新物種了。儘管如此,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們和我們是可以通婚的。比較明顯的差異是,我們的表皮組織能夠適應比較寒冷乾燥的環境。」
他說話充滿權威感,和他的身材實在不成比例。他講話的音調比一般的成年人高,可是絕對不會像小孩子在說話。他講起話來抑揚頓挫,幾乎是有點女性化,可是卻充滿政治家的風範。
「那個城市叫做『霍伊法烏德』。那天,我們從鄉下到城裡買東西。因為那個時候是春天,我爸媽讓我買了一隻『莫庫茲』。那是一種小動物,有點像青蛙,養來當寵物。就在我提的那個袋子裡,有沒有看到……?」
萬諾文來訪地球的事,本來可能會、也應該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本來可能會是由聯合國來接待他,然後立刻公諸於世。葛蘭政府把他隱藏起來,免不了就要承擔外界的非議。基督教保守黨已經在含沙射影地說:「政府所公佈的火星地球化計畫的成果,背後還隱瞞了更多的真相。」他們的目的是要把葛蘭總統拖下水,把可能的繼任者羅麥思拖出來,一起修理。砲火攻擊是逃不掉的,可是,萬諾文已經表明了,他不想變成選舉造勢的工具。他說,他也希望自己能夠面對全世界,可是,他要等到十一月以後再現身。
說到這裡,他似乎不想再談這些事了。
我說:「就算這樣,如果我們沒有經過藥物食品管理局的同意,私下對傑森進行治療,可能會碰到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第二張照片,他說:「我小時候。」
「多幾個月好砍掉艾德華.羅頓的腳,讓他走不動。」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不過他並沒有笑。「你聽不懂嗎?需要我解釋嗎?」
「賽門比我虔誠。我羨慕他這一點。『把書丟到垃圾桶裡。』我知道這種事聽起來很奇怪,好像他真的很粗暴傲慢。可是他真的不會。對他來說,那是一種謙卑的行為,我說真的。就像是把自己託付給上帝。賽門能夠全然把自己託付給上帝,那是我辦不到的。」
「沒什麼事。」
「如果我有什麼不禮貌,請你包涵,我不是有意的。」
有一天,傑森事先沒有告訴就突然跑到我住的地方來,跟我談他的醫療問題。還好那天晚上茉莉不在。我告訴他,馬斯坦醫生說,增加服藥的劑量應該沒有關係,不過,我們必須密切注意他身體的反應。他的病情並不穩定,而且,我們只能有限度地抑制他的症狀。倒不是說他已經被判死刑了,只不過,他早晚都必須面對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症狀已經沒辦法再抑制了,他必須學著去適應他的病。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道關卡是我們避而不談的,那就是,身體完全失能,陷入癡呆。
我注意到,他雙手握拳,握得緊緊的,腿在發抖。那是因為他太激動了,還是症狀發作了?我也不確定。如果是症狀發作,那麼,他剛剛的長篇大論,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因為吃了我開給他的神經興奮劑,藥效發作胡言亂語?
「如果你不希望我像個呆子的話,還是解釋一下好了。」
「這樣的話,我來安排吧。」
這一張看了會嚇一跳。萬諾文解釋說,火星人皮膚上那種驚人的皺紋是青春期才開始發展的。照片裡,萬諾文臉上的皮膚很光滑,笑得很燦爛。以地球上的時間來算,當時他大概七歲。從他臉上看得出許多火星人相貌的特質,例如:金髮、咖啡色的皮膚、窄窄的鼻子、寬厚的嘴唇。撇開這些不談,他看起來很像地球小孩子。他背後的景觀,乍看之下很像某種古怪的主題樂園,不過萬諾文說,那是一座火星城市,一個商場。裡面有小吃攤和商店,高樓大廈和上一張照片裡的農場房舍一樣,都是陶瓷蓋成的,色調也還是那幾個主要的顏色,看起來都是一樣俗豔。他背後的街道人潮洶湧,擠滿了燈火閃爍的機械裝置。照片上只看得到一小塊天空夾在兩棟高高的大樓中間。不過,還是看得到某種飛行器正飛越那一小片天空,轉動的螺旋槳形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橢圓形。
「你剛剛講的火星人科技到底是什麼?」
「那當然。」
接下來的好幾個星期,我都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
「噢……真令人遺憾。」
「從某方面來看,是的,是生物。我們可以把那種人造生物射上太空去。」
其實,黛安對那些教義從來就不是那麼熱中。她從來就沒有跟我傳過教。不過,她順從教會,小心翼翼地不去質疑教會。有時候,我會聽得有點不耐煩。有一天晚上我就問她:「黛安,妳真的相信這些東西嗎?」
「那妳呢?妳得到解救了嗎?」
反過來說,茉莉就完全不相信這種事。她會說那是「上帝的狗屁」。茉莉的人生哲學是,她要做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的世界正逐漸在解體,所有的人都活不過五十歲,那麼,她說:「我不想浪費時間跪在那邊祈禱。」
他說:「莫庫茲只有幾個禮拜的壽命,不過,牠們的蛋味道很棒。」
「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可以幫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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