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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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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宇宙深處不勝寒

第五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那片填土平地上的瀝青經過日曬雨淋之後,變成一塊塊粗粗黏黏的東西。我在那片空地上跑了好幾公尺,跑到路邊的溝堤,然後滑到溝堤下面。滑下去的時候,手提箱擦撞發出了一點聲音。硬殼手提箱裡塞滿了簡陋的衣服、我的手稿、數位檔案、還有火星人的藥。滑下去之後,整個人站在一條大排水溝裡,水淹到我的屁股。溝裡的水是綠色的,顏色像番木瓜葉一樣,溫溫的,彷彿整個人籠罩在熱帶的夜晚中。水面映照著聖潔的月光,卻又散發出陣陣肥料的惡臭。
我把手提箱放在溝堤半腰上一片乾乾的平台上,然後奮力爬出水溝,躺在溝沿後面。這裡,不會被人看見,還可以偷看到馬路,看得到伊布伊娜診所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築,看得到停在診所門口的那輛黑色轎車。
車子裡的人已經撬開後門闖進診所。他們從後面走到前面,邊走邊開燈。捲簾遮住了窗口,從外面看過去是一片片黃黃亮亮的方塊。我看不到他們在裡面做什麼,不過,大概也猜得到他們一定是在裡面翻箱倒櫃。我勉強打起精神,想算算看他們在裡面多久了,可是,我似乎已經沒有辦法計算了,甚至沒辦法辨認手錶上的數字。那些數字像飛舞的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就是不肯停一下讓我看清楚。
其中一個人從前門出來,上車發動引擎。沒多久,另外一個也出來了,鑽進右邊的座位。那輛黑漆漆的車子開上馬路,朝我這邊開過來,車燈掃過路邊。我連忙低頭躺平,一動也不動,聽著車子的引擎聲漸漸遠去。
他們走了以後,我開始想,接下來該怎麼辦。這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因為我已經累了,忽然覺得筋疲力盡,全身癱軟,連站都站不起來。我想走回診所那邊,找電話打給伊娜,警告她有兩個人開車到診所來。不過,轉念一想,也許伊安會去警告她。但願伊安已經去了,因為我恐怕已經沒辦法走到診所去了。現在,我的腿除了發抖之外,想動也動不了。那種感覺不光是疲倦,彷彿我的腿已經麻痹了。
我又看了看診所那邊,發現屋頂的排氣孔有煙竄出來,窗口的捲簾後面閃著黃色的火光。診所失火了。
那兩個開車的傢伙放火燒了伊布伊娜的診所,而我卻束手無策。我只能閉著眼睛暗自禱告,希望別人找到我的時候,我還活著。
我聞到一陣煙臭,聽到有人在哭,不知不覺就醒過來了。
天還沒亮,但我發現自己可以動了。雖然很費力,而且很痛,但至少勉強可以動一下了。腦袋似乎比較清醒了。我硬撐著爬上斜坡,一點一點慢慢爬。
從我這裡到診所中間是一大片空地,上面擠滿了人和車子。車燈和手電筒的光劃過夜空,閃出一道道的圓弧。診所已經變成一片冒著煙的廢墟,水泥牆還在,但屋頂已經塌了,整棟建築物被燒得支離破碎。我硬撐著站起來,朝哭聲走過去。
是伊布伊娜在哭。她坐在一大塊瀝青上,雙手摟著膝蓋,一群女人圍著她。我越走越近,那幾個女人滿臉狐疑,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伊娜一看到我,立刻跳起來,用袖子擦擦眼睛。「泰勒.杜普雷!」她大喊了一聲,衝過來。「我還以為你被燒死了!我還以為他們把你和診所一起燒了!」
她抓著我,緊緊抱住我,扶著我。我的腿又開始軟了。「診所。」我有氣無力地說,「妳一輩子的心血。伊娜,真對不起……」
「那無所謂。」她說,「診所只不過是一棟建築,醫療器材還可以再買新的。可是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伊安告訴我,那兩個放火的人來的時候,是你千方百計勸他離開的。泰勒,你救了他的命!」突然,她往後退開。「泰勒?你還好嗎?」
好像不太好。我看著伊娜背後的天空。天快亮了,那個古老的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天空是一片深深的藍,襯托出遠方默皮拉火山的輪廓。我說:「我只是累了。」說著,我眼皮愈來愈重,張不開了,雙腿發軟,再也撐不住了。恍恍惚惚中聽到伊娜大聲叫人來幫忙,然後我就睡著了。再睡一下就好。後來有人告訴我,我這一睡睡了好幾天。
我不能繼續留在村子裡了。理由很明顯。
伊娜想繼續照顧我,陪我度過藥效發作的危險期,而且,她認為整個村子都欠我一分情,應該要保護我,畢竟我救了伊安的命。或者應該說,她認定我救了伊安。伊安不光是她的姪子,而且幾乎和整個村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親屬關係。在他們眼裡,我成了大英雄。只不過,在那些壞蛋眼裡,我也是炙手可熱的頭號目標。要不是伊娜極力袒護,我懷疑村長早就把我送上第一班巴士,丟到巴東去了。那裡就是地獄。於是,在伊娜的安排下,我帶著行李住進村子裡的一間空房子。幾個月前,屋主就已經移民到海外去了。我住在那裡的期間,正好可以把下一步的行動安排好。
西蘇門答臘的米南加保人很懂得在統治者的壓迫下迂迴閃躲。回顧歷史,他們熬過一波又一波的壓迫活了下來。例如,十六世紀回教徒入侵,一八三〇年代的「比達里戰爭」,荷蘭人殖民,蘇哈托的「新秩序政權」,村落制度恢復,後時間迴旋時期,還有新烈火莫熄政權草菅人命的國家政策。當時還住在診所的時候,伊娜就告訴過我許多他們族人的血淚史。後來住進那間木製的空房子,小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很大的風扇。有時候,我躺在那裡,看著風扇巨大的葉片緩緩旋轉,讓伊娜幫我清洗身體,也一邊聽她說了不少族人的故事。她說,米南加保人的力量,來自那種隨遇而安的適應能力,來自一種深刻的體會。他們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家鄉不同,而且,外面的世界永遠不會是他們的家。她跟我說過一句米南加保的俗語:「到別人的田裡,就要學著當另一種蚱蜢;進了人家的池塘,就要變成另一種魚。」「海外旅居」是他們的傳統習俗,有點像是短期移民,把年輕人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回來的時候,會變得更有錢,更有智慧。這個傳統,使得米南加保人成為一個世故老練的民族。米南加保人的房子是木製的,造型很簡單,彎彎的屋頂兩邊翹起來像一對水牛角,上面裝著接收浮空器訊號的天線。伊娜說,村子裡大多數的家庭都有家人在海外,例如澳洲、歐洲、加拿大和美國。他們經常會收到海外寄來的信和電子郵件。
所以說,難怪巴東的碼頭上各個層級的工作,都看得到米南加保人的蹤影。伊娜的前夫賈拉並不是唯一從事進出口貿易的米南加保人。還有很多人也掛著進出口貿易的招牌,安排移民新世界的遠征船隊,前往大拱門,從那裡再到更遠的地方。為什麼黛安在探路的時候會找上賈拉,接下來又認識伊布伊娜,最後又到了這個高地上的村子?這一切並非巧合。伊娜說:「賈拉是一個很會鑽營的人,必要的時候可能會採取卑鄙的手段。不過,他並不是沒有良心的人。黛安會找上賈拉,如果不是運氣,就是她很會看人。我覺得應該是她很會看人吧。最重要的是,還好賈拉對新烈火莫熄那批人沒有半點好感。」
她還偷偷告訴我,她會和賈拉離婚,是因為他有一種壞習慣,老是在城裡到處勾搭一些聲名狼藉的女人。他的錢幾乎都花在女人身上,而且有兩次回到家的時候,感染了噁心的性病。還好是可以治療的。伊娜說,他不是個好丈夫,不過人倒還不壞。除非他被逮捕,被嚴刑拷打,否則,他是不會將黛安出賣給政府那幫人的……而且,他太聰明了,想逮到他沒那麼容易。
「可是燒掉妳診所那些人……」
「他們一定是跟蹤黛安到巴東你們住的那家飯店去,然後盤問那個司機究竟載你們去哪裡。」
「可是他們何必放火燒掉妳的診所呢?」
「不知道,大概是想嚇嚇你們吧,把你們逼到好下手的地方去,另外也是為了要警告別人,不要幫你們。」
「如果他們已經找上診所,那就代表他們已經知道妳是誰了。」
「他們還不敢公然到村子裡來開槍。這裡的政府還沒有囂張到那種程度。我認為他們會在碼頭那邊守株待兔,等我們自投羅網。」
「就算是這樣,萬一妳已經被他們列入黑名單,萬一妳還想再開一家診所……」
「我不想再開診所了。」
「不想了?」
「是的。因為你的關係,我開始覺得移民新世界對醫生來說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如果你不怕有人跟你搶生意的話。」
「我不太懂。」
「我的意思是,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可以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我們全村的人或多或少也都考慮過了,甚至很多人都已經走了。我們這個小鎮並不繁榮,比不上貝魯布斯,也比不上巴杜珊卡爾。這裡的土地不夠肥沃,人口一直在流失,每年都會有人搬到城裡或是別的小鎮,甚至移民到新世界去。這樣不是也滿好的嗎?新世界地方大得很。」
「妳也想移民?」
「我,賈拉,我的姐妹,我的姪子、姪女和表兄弟,加起來總共有三十多個人。賈拉在這裡有很多私生子,一旦他移民到新世界去,他們會很樂於接管他的生意。所以囉,你明白嗎?」她對我笑了笑。「你不用感謝我。用不著把我們當作恩人,我們只是你的旅行同伴。」
我問了她好幾次,黛安目前有沒有危險。伊娜說,只要有賈拉在,她就很安全。賈拉把她安頓在海關樓上的一間住宅裡,住起來還滿舒服的,而且不會被人發現。她可以住在那裡等到一切安排妥當。「比較麻煩的是要怎麼把你送到碼頭而不會被人發現。警方懷疑你目前躲在高地,他們一定會派人在路上盤查外國人,特別是生病的外國人。載你來的司機一定告訴過他們,你身體不太好。」
「我的病已經好了。」
診所被燒掉那一天,我在外面的空地上昏倒。那是最後一次嚴重發作。在我不省人事那幾天,危險期也已經安然度過了。伊布伊娜說,那幾天並不好過。搬進這間空房子的小房間之後,我一直在呻|吟,吵得鄰居受不了,開始抱怨。後來,我抽筋得很厲害,她只好找她表哥阿達克來壓著我的身體。難道我都沒有注意到,我的手臂和肩膀上為什麼會有嚴重的瘀青?然而,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只知道,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壯,體溫也比較正常,走路已經不會發抖了。
伊娜問我:「談到藥的另外一種作用,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了?」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老實告訴她:「不知道。反正還沒有什麼特別感覺。」
「不管了,目前這個不重要。我說過,真正需要傷腦筋的,是怎麼把你從高地送到巴東。我想,我們已經有辦法了。」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呢?」
伊娜說:「再等三四天。這段時間,你好好休息。」
那三天伊娜很忙,我很難得看到她。白天太陽很大,天氣很熱,不過木頭房子裡有微風灌進來,還滿舒服的。那幾天,我小心翼翼地做運動、寫東西、讀書。房間裡有一個藤製的書架,上面有幾本英文的平裝書,其中有一本是很受歡迎的傑森.羅頓傳記,書名是《星辰歲月》。我在書後的附錄裡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泰勒.杜普雷,還有五頁的參考資料。那本書我實在沒有勇氣看,倒是那幾本書脊已經凹陷的毛姆小說還比較吸引我。
伊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跑來找我,看看我身體有沒有什麼問題,順便從他叔叔的小吃攤拿一些三明治和礦泉水來給我。他還是那副小大人的模樣,煞有其事地詢問我的健康狀況。他說,他「很榮幸能夠和我一起移民海外」。
「伊安,你也要去新世界嗎?」
他搗蒜般地猛點頭。「還有我爸爸、我媽媽、我叔叔。」此外,他還用米南加保話說了十幾個近親的名稱,眼中閃爍著神采。「也許你可以在那裡教我怎麼當醫生。」
也許真的要我來教了。越過大拱門之後,也就等於失去接受傳統教育的機會。對伊安來說,這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我懷疑他爸媽做決定的時候究竟有沒有想清楚。
不過,這我就管不著了。而且,這趟旅程顯然令伊安十分興奮。一談到這件事,他就掩不住興奮越說越激動。他散發出來的殷切渴望,他那難掩喜悅的表情,深深感動了我。伊安屬於年輕的一代,他們能夠滿懷希望迎向未來,而不是滿懷恐懼。相形之下,我們這一代的人是多麼荒謬畸形,沒有半個人能夠像他們一樣,以歡欣鼓舞的心迎向未來。他的表情是那麼地充滿人性,那麼深沉,那麼美好。看著他的表情,我心裡又快樂又感傷。
那天晚上要出發之前,伊娜來了。她送東西來給我吃,順便告訴我整個計畫。
她說:「我姪子的兒子有一個小舅子是幫醫院開救護車的。他可以跟車輛調度場借一輛救護車載你到巴東去。我會安排兩部車開在我們前面,帶著手機,萬一路上有臨檢,我們就會有時間可以應變。」
我說:「我已經用不著坐救護車了。」
「救護車是用來作偽裝的。你躲在後面,我穿上醫師袍,再找個村子裡的人來冒充病人。伊安自告奮勇要假裝病人。你懂了嗎?萬一警察到救護車後面盤查,他們只會看到我和一個生病的小孩,然後我會告訴他們,病人得的是『心血管耗弱』,警察就不敢搜得太徹底了。這樣一來,你這個人高馬大的美國醫生就可以矇混過關了。」
「你覺得這樣混得過去嗎?」
「我覺得機會很大。」
「可是萬一他們逮到妳和我在一起……」
「就算被逮到,警察也不能隨便抓我,除非我犯法。車上載個西方人可不算犯法。」
「運送罪犯就犯法了。」
「帕克泰勒,你是罪犯嗎?」
「那就要看美國國會的法案怎麼解釋了。」
「我才不管法案怎麼解釋。不用擔心。對了,我跟你說過我們要晚一天出發嗎?」
「為什麼?」
「因為要參加一場婚禮。不過,婚禮當然沒有以前那麼正式了。自從時間迴旋發生之後,我們米南加保人的傳統婚禮就開始變質了。大家愈來愈有錢,公路越蓋越多,快餐店也一家一家開到高地上來。從此以後,所有的事情都變了。雖然我不認為有錢是罪惡,可是錢會腐化人心。這些日子,年輕人做事情都是急匆匆的。還好,至少我們這裡還沒有看到那種拉斯維加斯式的十分鐘婚禮……你們國家還有這種東西嗎?」
我承認確實還有。
「說起來,我們兩邊的潮流都一樣。米南加保文化消失了,只剩下水牛。不過,至少我們還有傳統的結婚禮台,還有很多椰漿飯可以吃,還有竹笛音樂可以聽。你身體還好嗎?可以來參加嗎?至少音樂還值得聽一聽。」
「我非常榮幸。」
「那明天晚上我們好好唱歌,後天早上我們再去挑戰美國憲法。這場婚禮對我們也很有利。來來往往的人會很多,路上會有很多車,我們就比較不會引人側目。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這個小小的海外移民團是要去德魯巴羽港。」
那天早上我睡到很晚才起來,醒來的時候感覺身體好多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感覺自己更強壯,反應更敏銳。早晨的微風溫煦宜人,村子裡熱鬧的地方傳來陣陣烹調食物的香味,聽得到公雞在啼叫,還有人拿鐵槌在敲東西。有人正在搭一座露天舞台。整個白天,我都坐在窗邊看書,看著新郎新娘的遊行儀式,看著他們慢慢走進新郎的家。伊娜他們的村子很小,一旦有人結婚,整個村子就停擺了,甚至連小吃攤都停業一天。只有大馬路邊那幾家政府特許營業的商店還開著,等觀光客上門。到了傍晚,空氣中已經瀰漫著咖哩雞和椰奶的香味。伊安來了一下,送一些做好的菜來給我。
天才剛黑,伊布伊娜就到門口來接我了。她穿著一件刺繡花紋的長袍,頭上圍著一條絲巾。她說:「完成了。我是說,婚禮完成了。已經沒別的事好做了,只剩下唱歌跳舞。泰勒,你還想來嗎?」
我穿的那套衣服,是我帶在身邊的最稱心的衣服。那是一條棉質的白褲子和一件白襯衫。我有點緊張,因為我很怕在人多的地方曝光。伊娜叫我不用擔心,來參加婚禮的客人都是熟人,沒有生面孔,而且,大家會很歡迎我。
我們兩個人沿著街道走到舞台那邊。儘管伊娜一再安慰我,我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覺得好像大家都在看我。這倒不是因為我長得太高,而是因為我在屋子裡窩得太久了。從屋子裡走出來,那種感覺就彷彿是剛從水裡走出來一樣,水環繞在身體四周的紮實感突然消失了。伊娜一路上一直和我聊那對新婚夫婦,想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放鬆一點。新郎是從貝魯布斯來的,是個藥劑師的學徒,也是伊娜的一個小表弟。除了兄弟姊妹和叔伯、舅舅、姑姑、阿姨等長輩之外,其他關係比較遠的親戚,伊娜一概稱之為「表兄弟姊妹」。米南加保的親屬關係體系中,每種關係都有精確的稱呼,英文裡找不到簡單的對應字眼。新娘則是村子裡的年輕女孩,過去的名聲似乎不太好。婚禮過後,兩個人都要移民海外了。新世界在召喚他們。
她說,音樂從黃昏就開始表演了,會一直持續到明天早上。舞台旁邊豎著竿子,上面架著巨大的喇叭。音樂會從這裡播放出去,讓全村都聽得到。其實表演音樂的人只有四個。架高的舞台上有幾片蘆葦草蓆,他們就坐在上面,有兩個男人演奏樂器,兩個女人唱歌。伊娜告訴我,那些歌描述的是愛情、婚姻、失落、命運、還有性|愛。尤其是性。歌詞中有很多暗示性|愛的精采隱喻,恐怕連英國大詩人喬叟都要自嘆不如。我們坐在慶賀場地外圍的一條長板凳上。人群中不時有人會瞄瞄我,甚至盯著我一直看。有些人大概聽說過診所被燒掉的事,聽說過有一個美國逃犯。伊娜小心翼翼,一直把我帶在身邊,以免我落單,變成別人指指點點的對象。不過,她還是會露出慈靄的笑容,面對圍繞在舞台四周那群年輕人。她說:「歌詞裡說,我已經過了感嘆的年紀,我的田已經不需要再耕耘。老天,真是曖昧。」
舞台附近有兩張仿造的王座,新郎和新娘就坐在上面,身上穿著刺繡圖案的華麗禮服。新郎留著兩撇小鬍子,我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太老實。可是伊娜說,我錯了,別看那個新娘穿著一套白色的織錦禮服,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她才是需要注意的人物。我們喝著椰奶,開懷地笑著。快到半夜的時候,好幾個村裡的女人悄悄離開了,現場只剩下一堆男人和年輕人圍著舞台大聲笑鬧。幾個老人在桌上聚精會神地玩紙牌賭博,臉上的表情像陳年的皮革一樣單調茫然。
我曾經把我和萬諾文初次見面的情景寫在筆記上。我拿給伊娜看過。她趁著音樂中場休息的空檔跟我說:「我覺得你的描述一定不夠準確,因為,你的筆調太平靜了。」
「我一點也不平靜。我只是不想寫得太過火,自己看了都臉紅。」
「畢竟,你描寫的是一個火星來的人……」她抬頭看著天空。那是時間迴旋遮蔽的天空,群星零落縹緲,在婚宴耀眼的燈火中顯得有些黯淡。「你心裡一定有什麼預期。你想像中的火星人原本應該是什麼樣的?」
「我以為他們應該不會那麼像人類。」
「噢,偏偏他和我們人類幾乎一模一樣。」
我說:「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伊娜說,在一些農業地區,像是印度、印尼、東南亞,萬諾文已經成為一種尊崇的象徵。好幾次,她在別人家裡看到萬諾文的照片。照片用鍍金的相框裱著,看起來像是一幅聖人或著名伊斯蘭教大師的水彩畫像。她說:「他的姿態氣度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吸引力。聽他講話,會有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儘管我們聽的是翻譯。當我們看著那些火星的照片,看著那些農田,感覺火星像是一個農業世界,而不是一顆都市星球。感覺比較像東方,而不是西方。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派遣大使來到我們地球,而那位大使卻像是我們東方人的一分子!差不多就是那樣的感覺吧。他修理美國人的方式實在很有趣。」
「萬諾文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指責別人。」
「顯然大家比較相信傳奇故事,對真相比較沒興趣。你跟他見面那一天難道沒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他嗎?」
「當然有。可是,自從他來到地球以後,一定已經回答過無數這種明顯的問題了。他大概已經不耐煩了。」
「他會不會不太願意談自己的家鄉?」
「正好相反。他很喜歡談自己的家鄉,只不過他不太喜歡被人盤問。」
「我可不會像你那麼客氣。我問的問題一定會多到煩死他。泰勒,假如哪天你可以隨便問他任何問題,你會問什麼?」
那還不簡單。我當然知道我會問什麼問題。打從我第一次見到萬諾文,那個問題就一直被我吞在肚子裡。「我會問他時間迴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會問他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麼來頭。我會問他,他們火星人是不是已經知道一些我們還不知道的祕密。」
「那後來你有沒有和他談過這個問題?」
「有。」
「那他有告訴你很多嗎?」
「很多。」
我向舞台瞄了一眼。另外一個竹笛樂團已經來了,其中有人拿著一把雷貝琴。那個樂師拿著琴弓敲敲琴身,咧嘴笑起來。又是一首內容很煽情的歌。
伊娜說:「真不好意思,我好像在盤問你。」
「不好意思,我還是有點累。」
「那你真的應該回去睡覺了。這是醫生的命令。運氣好的話,你明天就會再見到伊布黛安了。」
她陪著我一起離開婚宴場地,沿著嘈雜的街道走回去。音樂一直延續到隔天早上將近五點的時候才結束。雖然很吵,我卻還是睡得不省人事。
救護車司機長得瘦瘦的,不太愛說話,白色的醫護袍上有一個「新紅月會」的標誌。他叫尼瓊。他跟我握手的時候,那種恭敬的姿態實在有點誇張。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大大的眼睛一直看著伊布伊娜。我問他,是不是因為要開車到巴東去所以很緊張。伊娜翻譯他的回答給我聽:「他說,就算情況沒那麼緊迫,他也冒過更大的危險開車。他說能夠見到萬諾文的朋友實在太開心了。而且他還說,我們越快動身越好。」
於是,我們鑽進救護車後面。一排長長的鐵櫃平行固定在側壁上,大概是板凳的兩倍高,裡面通常放著一些醫療設備。我們把裡面的東西清出來。如果我彎著膝蓋,腳跟緊貼著屁股,縮著脖子,那個空間勉強可以躺得進去。櫃子裡瀰漫著消毒藥水和乳膠的味道,感覺像是被關在猴籠子裡面一樣,恐怕不會太舒服。然而,一旦我們在臨檢崗哨被攔下來,我就要趕快躺到裡面去。伊娜會穿著醫師袍坐在長椅上,而伊安躺在擔架上,裝出心血管耗弱病人的樣子。在燠熱的晨光中,整個計畫忽然令我產生一種荒誕的感覺。
尼瓊會在鐵櫃門上夾一塊木片,露出一道縫,讓空氣可以流通,免得我在裡面沒辦法呼吸。不過,我實在不太願意去想像關在那個又黑又熱的鐵盒子裡是什麼滋味。還好,我們只是預作準備,還不需要真的窩到裡面去,至少現在還不需要。伊娜說,警方臨檢的範圍,都是在布奇汀吉和巴東之間的新公路上,而且還有村子裡其他人的車隊暗中幫我們護航,萬一真的被攔下來,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應變。所以,我暫時先坐在伊娜旁邊,看著她準備好一瓶生理鹽水的點滴,用膠帶把管子貼在伊安的手肘上。瓶子是封住的,管子上也沒有針頭。這些只是偽裝的道具。伊安裝病裝得興致勃勃,已經開始在練習咳嗽。只不過,伊娜一聽到他那種肺部深處發出來的乾咳,不禁皺起眉頭,表情很嚴厲。她說:「你是不是偷抽了你哥的丁香菸?」
伊安臉紅了。他說,他只是想裝得像一點。
「哦?那你最好小心一點,可別弄假成真了。」
尼瓊關上後門,鑽進駕駛座,發動車子。於是,我們開始一路搖搖晃晃開向巴東。伊娜叫伊安閉上眼睛。「你要開始裝睡,發揮一下演技。」沒多久,他就真的睡著了,呼吸聲變成細微的打呼聲。
伊娜說:「他聽音樂聽到天亮,根本沒睡覺。」
「真不敢相信,車子搖成這樣他也睡得著。」
「這也是小孩子好命的地方。對了,小孩子應該就是火星人所說的『第一年期』……我有沒有說錯?」
我點點頭。
「我聽說他們有四個年齡期,對不對?我們地球人有三個,而他們有四個,對不對?」
沒錯。伊娜一定知道。萬諾文他們火星上的五大共和國有很多社會習俗,而地球上的社會大眾最好奇的就是他們劃分年齡期的方式。
在人類文化裡,人的一生通常劃分為兩個或三個階段:童年期和成年期,或者,童年期、青少年期、成年期。有些人還會特別再加上一個老年期。不過,火星人在生物化學和遺傳基因學的領域裡領先我們千百年,因而造就了他們獨一無二的文化習俗。火星人把人的一生劃分為四個時期,不同時期的轉捩點是生化促進作用所造成的。從出生到青春期開始發育,這段期間稱為「童年期」。從青春期開始發育,到身體發育停止,新陳代謝機能開始達到均衡狀態,這段期間稱為「青少年期」。從身體機能開始達到均衡,一直到衰弱死亡,或是到身體的「徹底轉變」,這段期間稱為「成年期」。
成年期過後,除了死亡,還可以有另外一個選擇:第四年期。
幾個世紀前,火星生化學家發明了一種可以延長人類生命的方法,平均可以延長六、七十年。然而,這項發現也不全然是福音。火星上的水資源和氮氣很缺乏,生態體系受到極大的限制。儘管在伊布伊娜眼中,火星上的農田看起來如此熟悉,有如地球的家鄉。然而,在火星上,那些農田是精巧繁複的生化工程所創造出來的成果,是人與天爭的偉大勝利。千百年來,火星上的人口繁殖受到嚴格管控,維持著星球供養能力評估的人口標準。如果人類的平均壽命再增加七十年,結果將會導致人口危機。
此外,生命延長的醫藥處理本身並不容易,而且身體的感覺並不舒服。那是一種細胞的深層改造,以雞尾酒療法的方式,結合多種濾過性病毒和菌類,經由精密基因工程改造之後,注入人體內。這些針對人類體質所設計的病毒將會全面更新人類的身體,修補或改造DNA序列,修復染色體端位上的著絲點,重新設定基因時鐘。同時,人工培育的嗜菌體也開始清除有毒的金屬元素和血小板,修復明顯的肉體損傷。
然而,人類的免疫系統會抗拒。醫藥處理的過程會持續六個禮拜。在最好的情況下,那六個禮拜會像患了流行感冒一樣,身體會很衰弱。症狀包括發燒、關節與肌肉疼痛、虛弱。某些器官會進入加速再生過程。舊的皮膚細胞會死亡,而新皮膚的再生過程是兇猛激烈的。神經組織也會自動迅速重建。
整個過程會使人虛弱,痛苦,而且會有潛在的不良副作用。接受醫藥處理的人大部分都有長期記憶受損的現象,而這已經是最輕微的。有極少數的案例會有短暫的癡呆現象,並導致無法復原的健忘症。大腦組織復原並重新建構之後,會產生微妙的變化,變成另一個新器官。而那個人也會經歷微妙的變化,成為另一個不同的人。
「他們征服了死亡。」
「並沒有完全征服。」
伊娜說:「我只是有點納悶,憑他們的智慧,應該有辦法讓整個過程變得比較不那麼痛苦。」
他們當然能夠改善第四年期的轉化過程,消除那種肉體上的不舒服。可是,他們寧可選擇不這樣做。火星文化雖然將第四年期納入他們的社會習俗,卻也保留了第四年期所必須付出的痛苦代價。並非所有的人都會選擇進入第四年期,因為,除了轉化過程的痛苦之外,他們的生命延長法律上也有很嚴厲的懲處條例。任何一位火星公民都有權利接受生命延長的醫藥處理,完全免費,也不會受到歧視。可是,第四年期的人禁止生育。生育是成年期的保障權利。最近這兩百年來,生命延長雞尾酒處理法已經加入了男女雙性不孕的藥物,一旦注射之後,受孕能力永遠無法恢復。第四年期的人也沒有國會選舉的投票權。沒有人願意讓這群年高德劭的人把持整個星球,為自己謀私利。不過,五大共和國都有各自的司法審查機構,相當於地球上的最高法院。這個機構裡的成員是完全由第四年期的人投票選出來的。第四年期的人和成年期的人比起來,各有各的優劣利弊,而成年期的人和小孩子比起來也一樣。年長的人比較有權力,比較不貪玩,比較能夠獨立自主,卻也失去了某些自由。
火星人的醫學科技隱藏在無數的密碼和象徵符號裡面。人類學家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企圖從萬諾文帶來的資料庫裡破解他們的科技。後來,政府禁止了這項研究。我沒辦法跟伊娜說明所有的火星醫學科技,甚至連我自己也沒有完全讀懂。
伊娜說:「現在我們也擁有同樣的科技了。」
「只有某些人用到。我希望有一天大家都用得到。」
「我只是有點懷疑,我們是不是也能夠和火星人一樣,不會濫用這樣的科技。」
「我們應該可以。火星人就做到了。火星人也是和我們一樣同源同種的人類。」
「這我知道。當然我們也有可能辦到。可是泰勒,你真的覺得……我們會嗎?」
我看著伊安。他還在睡,也許還會做夢。他的眼珠在眼皮裡面咕嚕咕嚕地轉,活像水底的魚。他呼吸的時候,鼻孔一張一闔,身體隨著顛簸的救護車左右搖晃。
「在地球上大概辦不到。」我說。
離開布奇汀吉之後,我們已經沿路開了十六公里。這個時候,尼瓊忽然猛敲駕駛座和後車廂中間的隔板。那是我們事先說好的暗號,表示前面有臨檢了。救護車開始減速。伊娜匆匆忙忙站起來準備。她把一個螢光黃的氧氣口罩套在伊安臉上,然後自己戴上一個紙口罩。這個時候,伊安醒過來了。他開始有點緊張了,開始覺得這場冒險沒那麼好玩了。伊娜壓低著聲音對我說:「快一點。」
於是,我趕緊縮著身體擠到那個鐵櫃裡。鐵門砰的一聲關上,卡在木片上,露出一道小縫,讓空氣稍微可以流通。那道不到一公分的小縫隙可以讓我免於窒息。
我還沒躺好,救護車就停下來了,我的頭重重地撞上鐵櫃的尾端。
伊娜說:「千萬別出聲。」我搞不清楚她是在跟我說,還是在跟伊安說。
我在一片漆黑中靜靜地等著。
過了幾分鐘,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講話。就算我聽得懂米南加保話,也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什麼。有兩個人在說話。尼瓊的聲音和另外一個我沒聽過的聲音。那個聲音聽起來很微弱,口氣卻很嚴厲,好像在找麻煩。那是一個警察在講話。
我想起剛剛伊娜講的話:他們征服了死亡。
我心裡想,恐怕沒有。
鐵櫃裡的溫度上升得很快。我汗流滿面,襯衫都濕透了,汗水刺痛了眼睛。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聲音大得彷彿全世界都聽得到。
尼瓊畢恭畢敬地小聲回答那個警察的問話。警察大聲咆哮,持續逼問他。
「你別動!千萬不要動!」伊娜壓低著聲音說,口氣很急迫。伊安的腳在輪床的墊子上彈跳著。他一緊張的時候就會有這種習慣動作。然而,心血管耗弱的病人是不可能會有這種力氣的。車頂的燈光透過那個不到一公分的小縫照在我頭上,我看到伊安張開的指尖從燈光前面劃過去,看起來像是四條有關節的陰影。
忽然,車子的兩扇後門嘎吱一聲打開了,車子的廢氣猛灌進來,還夾雜著一股雜草在正午太陽的暴曬下所散發出來的臭氣。我小心翼翼伸長了脖子,看到車子外面透進一道窄窄的光,兩團黑影遮在前面。可能是尼瓊和那個警察,也可能是樹影或是雲影。
那個警察好像在叫伊娜做什麼。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擠出來的,平板單調,很不耐煩,充滿威脅的語氣。我心裡開始冒火了。我想到伊娜和伊安。他們在這個男人的槍口下畏縮發抖,在這個男人所代表的勢力下畏縮發抖。他們都是為了我。我聽到伊布伊娜用米南加保話說了些什麼,語氣很堅定,但不會有挑釁的感覺。她好像在說什麼心血管耗弱如何如何心血管耗弱。她想展現一點醫生的權威,看看那個警察會不會緊張。製造恐懼對抗另一種恐懼。
警察很粗暴地頂回去,說要搜查救護車,還要伊娜把證件拿給他看。伊娜好像又說了什麼,態度很強硬。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快無計可施了。我又聽她說了一次心血管耗弱。
我想活命,但我更想保護伊娜和伊安。我寧可束手就擒,也不想看到他們受到傷害。投降,或是跟他們拚了。跟他們拚了,要不然就逃。火星人的藥賜給我更長的生命,更多的時間,然而,必要的話,我願意放棄這一切。也許這就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勇氣,萬諾文所說的獨特的勇氣。
他們征服了死亡。但其實沒有。不管是地球人還是火星人,都只是一種生物,不管在哪個星球上,都有一定的壽命。我們只是運用科技延緩了死亡。生死仍在未定之天。
有腳步聲。我聽到沉重的靴子踩在金屬板上。那個警察正要爬上救護車。我感覺到車身在震動中往下一沉,彷彿一艘船在和緩的波浪中起伏。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已經上車了。我用身體頂著鐵櫃的門。伊娜站起來尖叫抗拒。
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要跳出去。
這個時候,馬路上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有另一輛車呼嘯而過。從引擎怒吼聲由高而低的頻率變化,猜得出來車子開得有多快。那是一種啟人疑竇的聲音,驚人的舉動,無法無天的加速逃逸。
那個警察大聲咆哮,氣瘋了。車子又是一陣晃動。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安靜了一瞬間,車門砰的一聲猛關上,然後警車一陣猛加速,追趕亡命之徒。我彷彿看得到路上的碎砂石被輪胎猛甩出來。
伊娜掀開了鐵櫃門。
我滿身汗臭地坐起來。「怎麼回事?」
「那是阿吉,村裡的人。他是我表弟。他闖越路障,把警察引開。」她臉色蒼白,不過卻鬆了一口氣。「他開起車來大概很像喝醉酒。」
「他這樣做就是為了要引開那個燙手山芋?」
「燙手山芋?你形容得很妙。沒錯。不過,你忘了有車隊在幫我們護航嗎?另外幾部車子上有手機,所以他一定知道我們被攔下來了。他頂多就是被開罰單,或是挨一頓臭罵,不會怎麼樣的。」
我吸了幾口氣,忽然覺得空氣變得清新涼爽起來。我看看伊安。他咧開嘴對我笑笑,卻還在發抖。
我說:「等我們到達巴東之後,你一定要介紹阿吉給我認識。我想謝謝他,為了我假裝喝醉。」
伊娜翻了個白眼。「阿吉喝醉酒可不是裝的,他是個貨真價實的酒鬼。在先知穆罕默德的眼中,這可是罪過。」
尼瓊在門口看看我們,眨眨眼,然後把後門關起來。
「唉,剛剛真是嚇死人。」伊娜扶著我的手臂說。
我說我真對不起她,害她為我冒生命危險。
她說:「別胡說八道。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而且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危險。警察也許很難纏,但至少他們還是當地人,還是要守一些規矩。不像雅加達來的那些人,那些自稱什麼新烈火莫熄還是什麼鬼東西的傢伙,放火燒我診所那些傢伙。而且,必要的時候,我相信你也會為我們冒生命危險。對不對,帕克泰勒?」
「是的,我一定會。」
她的手在發抖,凝視著我的眼睛。「我的天。火星人的藥真的可以征服死亡。」
其實沒有。我們從來沒有征服過死亡,只是運用科技延緩了死亡。那些藥丸、藥粉、血管修復術、第四年期。這一切的科技使我們產生堅定的信仰。我們相信,更長的生命會帶給我們所渴望的喜悅與智慧,或是為我們找回生命中曾經失去過的喜悅與智慧。即使生命只能延長一點點。當你做過心血管分流術,或是接受了生命延長醫藥處理之後,回到家裡,你也不會指望自己能夠永生不死。《聖經》上記載,拉撒路在墳墓裡躺了四天,耶穌讓他復活了。但他也知道有一天自己還是會再度死去。
但他還是重新活過來,滿懷感激地活過來了。我心中也充滿了感激。

宇宙深處不勝寒

如果複製體吃的是灰塵和冰的話,那可真有得吃了。
她搖搖頭。「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這樣的循環會再次重複。
「謝謝你。來,仔細看一下。不用怕。」他比個手勢叫我靠近一點。於是,我從房間的另一頭走到他那邊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遠遠看起來,我們大概會像是兩個好朋友在討論事情。只不過,我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玻璃管。他把管子拿起來給我。他說:「拿去看看。」
「是啊,我跟她說你出去了,不過我沒說你去哪裡,因為實際上你也沒有告訴我。」
每次聽萬諾文談起火星上的政治,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些有趣的畫面。我想像著那些皮膚皺皺的男男女女,身上穿著古羅馬式的長袍,站在不鏽鋼講台上爭辯一些抽象的問題。萬諾文老是覺得,火星上的議會很像鄉下的穀物拍賣場,一大群缺現金的農夫在那邊爭執不休。談到他們的穿著……呃,我甚至不敢想像。在正式的場合裡,不分男女,火星人的穿著簡直就像是撲克牌上的紅桃皇后。
「那你為什麼沒完沒了講個不停?為什麼你讓我覺得這個晚上我們都要一直談這個?」她眼裡已經開始泛著淚光,有色的隱形眼鏡被淚水浸成了翡翠般的深綠色。「我只不過是對你有點好奇。」
「有啊,我叫她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因為你已經有新的女朋友了。我告訴她,從今以後電話都是我來接。」
但我不能說不可以,因為那聽起來會像是我不信任她。我應該算是很信任她的。「可是我實在沒把握會去多久。」
「她提到了什麼緊急的事嗎?」
「他的構想不好嗎?」
「我一直搞不懂。」她說。她用手腕劃過額頭,轉頭看看沙灘上剛剛走過的腳印。
再次重複。
有一些會抵達鄰近恆星外圍的冰塵雲,開始再度進入循環流程。這一次,它們會收集新的資訊,最後再將數據爆炸般地發射出去,宛如短暫的數字狂潮。這些數據有可能記載著:雙子星,沒有黑色星體。也可能記載著:白矮星,一顆黑色星體。
萬諾文說,複製體的遺傳信息會破解成分子。在任何比海王星的衛星更溫暖的地方,這些分子的溫度會很不穩定。複製體是針對極冷環境所設計的,一旦到了這樣的環境裡,複製體內有一種顯微鏡看不到的單纖維就會開始新陳代謝。代謝的過程是緩慢而艱鉅的。美國西南部有一種刺毛球松,成長速度非常緩慢,不過和複製體比起來,簡直像爆炸一樣快。無論有多慢,複製體還是會生長,然後散放出「追蹤揮發體」和有機分子,把冰堆砌成細胞壁,細胞肋架,細胞柱,細胞節。
「我完全同意。」
一直到火星人發現假想智慧生物已經在南北極上空組裝時間迴旋機,他們才開始重新思考整個計畫的風險。
「是呀,不可以說她是愛達荷州來的鄉下土包子,小時候住在活動房屋的停車場,有一顆脆弱敏感的心靈。怎麼樣,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萬諾文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傾。他的眼皮像皮革一樣皺巴巴的,但眼睛卻炯炯發亮。他對我笑了笑。我後來慢慢知道,當他微笑的時候,表示他的內心是很真摯的。火星人微笑的時候,說的話都是發自內心的。
複雜的機器最後的結局就是解體。接下來,複製體群會分解成一串串的簡單細胞。長久以來,這些細胞已經在寄宿的彗星核上開採了許多揮發體。它們會在宇宙中找出另一個明亮的或距離最近的恆星,用累積的揮發體將種子推送到太陽系外面。解體後的複製體會在原地留下一個小零件,扮演訊號傳送的中繼器。在一個不斷擴大的網絡體系中,這個小零件是被動的連接點。
「茉莉,我是醫生,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最後我們和好了。我們彼此曖昧地一笑,眼角泛著淚光,互相擁抱彼此安慰,不再談那些事。她煮了一鍋味道很棒的義大利麵醬,我在旁邊幫忙。原先的緊張氣氛逐漸煙消雲散了。我們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電視上報導著失業人口急遽增加,大選辯論,以及地球另一頭的某個地方正在打仗,傷亡慘重。我們看了一個鐘頭,發覺已經是半夜了,該睡覺了。我們準備要親熱之前,茉莉先去把燈關了。房間裡一片漆黑,窗戶開著,外面的天空茫然空洞。當極度的激|情與亢奮淹沒她的那一刻,她不自覺地躬起了身子,慵懶地喘著氣,散發出牛奶般甜美芳香的氣息。我說:「激|情,懂了嗎?」她說:「噢,親熱的時候,我懂。」
「那是什麼?」
「傑森的妹妹。她叫什麼來著?對了,黛安。住在亞利桑納州那個。」
「很不幸,我們摸不透,沒辦法給你什麼情報。至於時間迴旋的物理特性,我們倒是有一些揣測。」其實傑森最近也想說明給我聽。那是一種時間量子,絕大部分是純數學概念,沒辦法應用在工程技術上。不管是火星人或地球人都辦不到。「可是,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麼來歷,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至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聳聳肩。「我們也只是有更多的揣測。我們問自己一個問題:地球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使得他們用時間迴旋把地球包圍起來?為什麼假想智慧生物要用時間迴旋包圍火星?為什麼他們會從我們的歷史上挑出這個特定的時刻?」
「妳用這台電腦做什麼?」
他站起來。
萬諾文聳聳肩。「你不覺得我們已經失敗了嗎?泰勒,你應該知道吧。如今太陽已經很老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存在。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我們來說,連『永遠』都是很短暫的。」
他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也許你那個土包子女朋友不讓你出來。」
我在房間的另一頭,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看著那個玻璃管——複製體、會吃冰的生物、無機生物的種子。
「窗口已經快要關閉了。人類的窗口。我們地球上的時間。地球在整個宇宙裡生存的時間。時間已經快沒了。我想,我們只剩下最後一次真正的機會去尋找意義,去了解人類創造文明究竟有什麼意義。」他的眼皮又慢慢地眨了一下,兩下。他全身緊繃的力道已經快消耗光了。「為什麼挑中我們人類?為什麼人類滅亡的方式這麼怪異?這究竟有什麼意義?還有,究竟是什麼意義……究竟是什麼意義……」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他媽的你到底給我打了什麼藥,泰勒?」
這些話不算騙她,卻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
那個周末,我和茉莉到海灘上散步。
我朝她那邊走過去的時候,她乾笑了一下,感覺好像有點尷尬,有點不好意思,彷彿在說:「都嘛是你,害我無聊到這種程度。」她的右手懸在我電腦的滑鼠觸控面板上。她又轉回去面對螢幕,螢幕上的游標滑向關機圖標。
他說:「複製體。」
客廳還是老樣子,彷彿一大片拼花地板的大沙漠。小傑住在裡面,簡直就像是阿拉伯的貝都因人在沙漠裡搭帳篷。他躺在沙發上,沙發旁邊的落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燈正好照在他身上,很亮。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汗珠,眼睛裡似乎閃著淚光。
十二月大選前的那幾個禮拜,我經常看到傑森。雖然我已經加大他的劑量,但他的病似乎愈來愈嚴重。那可能是壓力導致的。為了和他爸爸對抗,他的壓力很大。艾德華已經公然顯露他的意圖,想把基金會抓回手中。他認定基金會已經被一個陰謀集團把持,也就是和萬諾文勾結的那群傲慢官僚和科學家。傑森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不過,他們之間還是有可能會決裂,會很尷尬。
「妳好像在看什麼空白的表格程序。」我說。
然而,儘管他們為了複製體計畫很認真地爭辯了很久,計畫本身卻非常簡單。複製體會被散播到遙遠而寒冷的太陽系邊緣,其中極微小的一部分會抵達奧爾特雲,落在兩、三個彗星核上。它們會在那裡開始繁殖。
我們並肩走在一條很老舊的木板步道上,木板已經被鹽侵蝕成白色。茉莉說,你永遠搞不懂騙人的東西,除非你先搞懂他們為什麼要騙人。她邊說邊斜眼看著我,帽子的陰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著什麼,我一時也猜不透。
這個提出問題、回答問題的過程將會耗費幾十年的時間,而答案卻是一開始就有了。至少有兩個答案。是的,環繞著恆星的星球當中,有兩個是黑色物體:地球和火星。
看到我打開醫藥箱,他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不急我會打電話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快下班了。我從北邊的門走出去。我走向停車場,走到一半,停下來站在一排木頭圍欄旁邊。裡面是基金會加蓋建築的工地。透過圍欄的空隙,我可以看到一棟煤渣磚蓋成的單調建築,一個巨大的室外壓力槽,像桶子一樣巨大的管子垂直穿過內寬外窄的水泥窗口。地面上凌亂散佈著鐵弗龍絕緣材料和圓圈型的銅管。戴著白色安全盔的工頭在那裡大聲咆哮,指揮那些推著單輪手推車的工人。那些工人戴著護目鏡,穿著鐵頭靴子。
她說:「你都沒有打電話回來。」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太多轉寰空間了。我們兩個人都必須面對現實。」
「搞不懂什麼,茉莉?」
令我不安的是,她一直都給我一種非常難以捉摸的感覺。其實,在時間迴旋的陰影下,大家都是難以捉摸的。我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給她。有些東西是她想要的,可是,除非有機會經過商店櫥窗的時候,聽到她親口說喜歡什麼東西,否則,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她把自己內心最深層的欲望隱藏起來。也許,就像大部分內心深沉的人一樣,她認為我自己也隱瞞了一些重大的祕密。
「我的意思是,泰勒,我知道大家都一塌糊塗,每個生在時間迴旋這個時代的人,人生都是一塌糊塗。你說大家都得了『災變前壓力疾患』,我有沒有說錯?我們是畸形的一代。這就是為什麼大家會離婚,性關係混亂,狂熱信仰,患了憂鬱症、躁狂症,要不然就是冷漠無情。大家都會替自己做的壞事找到理直氣壯的藉口,包括我在內。所以,如果你必須靠著自己精心打造的這根精神支柱,才能夠熬得過每天晚上,那也沒關係,我懂。所以說,如果我想多尋求一點精神慰藉,也不算犯罪。我沒有做錯什麼,不但沒錯,而且,我想要親近你,是很人性的。我要的不只是激|情,我想要的是那種親密。」
「他們真他媽的不嫌麻煩,玩這種舞台把戲。」茉莉說。
當時已經是十月末了,禮拜六,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我們在丟滿菸蒂的沙灘上漫步,走了將近半公里。沒多久,天氣愈來愈熱,熱得讓人受不了。太陽也愈來愈烈,海面上閃爍著刺眼的光點,彷彿成群的鑽石在遙遠的外海漂浮。茉莉穿著一條短褲和一件白色的棉T恤,腳上穿著涼鞋。濕透的T恤緊貼著她的身體,露出誘人的曲線。她把那頂貼著標價的遮陽帽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
茉莉露出牙齒,彷彿想裝出笑臉。「好了,泰勒,開玩笑你都當真。我只是跟她說你出去了。沒關係吧?」
「那好,舉個例子,就像剛剛那樣。每次你一覺得自己受到威脅,你就會表現出那種冷冰冰的超然姿態,一副很冷靜,莫測高深,像在做什麼研究分析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好像你在電視上看的那種野外探險記錄片。玻璃幕放下來了,可是玻璃永遠都在那裡,不是嗎?整個世界都在玻璃的另一邊。那就是為什麼你不讓別人知道你的事。那就是為什麼我等了一整年,看你會不會注意到我是個女人,而不只是你辦公室裡的裝飾品。你永遠悶不吭聲,永遠在冷眼旁觀。你在看那些活生生的人,好像在看什麼晚間電視新聞,好像地球另一邊哪個地方打仗打得屍橫遍野,而那些人你卻連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動作看起來軟弱無力,彷彿體內裝了齒輪,一格一格慢慢移動。傑森的模樣還是一樣瘦瘦高高的,可是昔日隨心所欲的矯捷身手似乎已經消失了。他手臂下垂,鬆軟無力地擺盪著。當他想辦法要站直的時候,腿卻繃得緊緊的很不自然,彷彿他的上半身架在高蹺上一樣。他眨眼睛的樣子簡直像是在抽搐。他說:「就是這麼回事。」然後,身體又是一陣痙攣,情緒彷彿也跟著肉體一起抽搐,爆發出狂亂的憤怒。「你看看我!他……他媽的泰勒,你看看我!」
「你認為我們可能會失敗?」
我把話筒接過來,等了一下。茉莉看著我看了很久,白了我一眼,然後就走到廚房外面去了。現在可以說話了。「小傑,怎麼了?」
「家裡。」
「不高興什麼,茉莉?」
有一次,我看到萬諾文坐在那張藤椅上,腳下墊著一個矮凳。大概是有人送來給他的,免得他坐在椅子上腳又懸空。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一個試管狀的玻璃瓶,凝視著瓶子裡的東西。我問他那是什麼。
資訊會以光速傳送,從一個連接點跳到另一個連接點。複製體會逐步調整運作模式,將新的複製體送到未開發的新領域,並且會壓縮冗長的資訊,以免主要的傳送連接點負載不了超量的資訊。最後,我們會將整個銀河串連成某種原始的思考體。複製體將會建造出一個像夜空一樣巨大的神經網絡。它將會和我們溝通。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
傑森那間簡陋的公寓必須沿著公路往北開三十公里才會到。半路上經過一個犯罪現場,警察封閉了道路,我只好繞路走。有人想在半路上攔截銀行的運鈔車,但沒有成功,而一整車的加拿大觀光客卻意外喪生了。小傑按了一下對講機上的按鍵,開了公寓大樓的大門讓我進來。進去之後,我敲他家的門,聽到他在裡面喊:「門沒鎖。」
我說:「等一下。」
「我會盡量安排。」
我盯著她看。
這些第二代的種子會在星際間漂流好幾年,幾十年,甚至幾千年。絕大部分最後的命運就是死亡。有一些會和_圖_書流失在錯誤的軌道上,有一些會淹沒在重力的漩渦中。有一些會被微弱遙遠的太陽引力拉回來,掉回太陽系的奧爾特雲,又重複一次整個過程,傻傻地很有耐性地吃掉冰,記錄重複的數據。如果有兩批種子相遇,他們會互換細胞質。漫長的時間和輻射會導致這些種子產生複製上的錯誤。這兩批種子會平均整合這些錯誤,繁衍出很類似的下一代。下一代的種子和原始的種子已經不完全相同了。
我說:「茉莉,如果妳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就好了。」
儘管他說得很輕鬆,儘管他坐在藤椅上身體往前傾,臉上掛著有點哀傷的微笑,火星人特有的真誠的微笑,你還是感受到他話中的沉重。他說得很安詳,卻令人震驚。
萬諾文也同意。「雖然那也算不上什麼安慰,不過,那大概也是我們唯一能夠指望的。」
奧爾特雲。很久以前傑森就和我聊過奧爾特雲,而且我自己也在科幻小說裡看過。我偶爾還是會看看科幻小說。奧爾特雲是彗星體組成的一個巨大的球狀雲團,它包圍著太陽系,範圍從冥王星運轉的軌道開始,向外擴張,最外圍可達到與太陽系最鄰近的下一顆恆星之間五分之一的距離。那些小小的彗星體分布得非常零散,可是佔據的空間範圍卻大到難以想像,全部的質量加起來是地球的二三十倍。奧爾特雲主要的成分是灰塵和冰。
「那種風險……」
「怎麼了,你要用嗎?」
「可是?」
「小傑,你坐下,我幫你檢查一下。」我帶了一些診療工具。我把他的袖子捲起來,把血壓計的捲套包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臂上。我感覺得到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收縮著。
「這個我知道。我搞不懂的是,如果時間迴旋隔離層只有幾百公里高,為什麼太陽看起來那麼像真的?日出日落。如果那個太陽只是一個投影,為什麼不管我們從加拿大,或是從南美洲看都一樣?」
「你來就對了。」
「廢話!我他媽的當然吃過。」
他講的是萬諾文的生命延長處理法。
「哦,誰打來的?」
萬諾文說:「如果你想知道這個東西好在哪裡,你就必須先了解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泰勒,管子裡面的甘油懸浮著三、四十萬個人造細胞。每個細胞都是一個橡子。」
那麼,有什麼風險嗎?當然有風險。
可是,那台電腦根本不可能是茉莉會感興趣的東西。已經用了五年了,幾乎快變成古董了。她上班用的電腦比這個要精巧得多。而且我注意到,剛剛我進門的時候,她急急忙忙關掉了那個程序。那是我的生活雜務管理程序。我都是用那個程序來付帳單,管理銀行支票帳戶,並記錄一些電話名單。
「不是。不過那不重要。」
「你應該明白什麼意思。」
「可是……泰勒,如果你把它放在一個有冰的、沒有空氣的寒冷環境裡,例如奧爾特雲,它就會活過來了。它會開始很緩慢很有耐性地生長繁殖。」
基金會星期五的會議很晚才開。會議結束後,我開車回到家,用鑰匙打開公寓的門,卻發現茉莉坐在我電腦前面打鍵盤。
我告訴他路上發生的事,繞了一點遠路。然後我說:「幫個忙,不要這樣說茉莉。」
「艾德華以為他還能夠從這整個計畫中榨取他的個人利益。他痛恨萬諾文,痛恨在銀河裡散播複製體種子的構想。他痛恨,並不是因為這個計畫野心太大,而是因為計畫對他的事業不利。火星計畫為航太工業創造了好幾兆美金的生意,也為艾德華帶來做夢都想不到的財富和權力,為他帶來了家喻戶曉的名聲。艾德華認為這一切都是玩弄政治權謀所創造出來的。他認為現在還是跟時間迴旋之前的時代一樣,可以玩弄政治權謀,像一場豪賭。可惜萬諾文的計畫並沒有那種甜頭。和改造火星比起來,發射複製體所需要的經費簡直是微不足道。我們只要幾枚三角洲7型火箭,還有幾具便宜的離子引擎,就可以輕鬆完成任務。我們需要的,只不過是一把彈弓,幾個試管。」
「這個可以暫時解除你的痛苦。」其實那只是一瓶無害的維他命B群,混了一點微量的鎮靜劑。傑森一臉狐疑地看著針筒,卻還是乖乖讓我幫他打了針。針頭抽出來的時候,滲出了一點血。
「它們確實會演化,而且完全無法預測。不過,我們在研發的過程中加入了許多限制。至少我們覺得我們做到了。就像我剛剛所說的,當年我們有過很多爭議。」
「我當然要接一下。」
「那他想做什麼?」
「無所謂。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會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可以嗎?」
「茉莉?」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耳朵泛起一片紅潮,看得到血管在跳。「你不是叫我不用客氣嗎?嗯,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太隨便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不高興。」
「但那是騙人的。」
「哦,妳們聊些什麼?」
「如果怎麼樣?」
我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輕輕地下床。我穿上牛仔褲,走出房間。像這樣的不眠夜,喝一杯甜香酒是有幫助的,可以驅散疲憊的腦海中那無休止的凌亂思緒,驅除掉縈繞不去的疑慮。我不自覺地祈禱著,希望心中的疑慮能夠消失。然而,進廚房之前,我卻先去打開了電腦,把那個生活雜務管理程序叫出來。
「世界末日。」
傑森確實跟我說過一點。我說:「那是一種顯微探測裝置。半有機體。它們能夠在酷寒的真空狀態下繁殖。」
於是,我跟茉莉說,我有一點急事要去處理。她笑了笑,有點像是冷笑。她說:「什麼樣的急事?預約卻沒有來看病的病人?還是要趕著去接生?什麼事?」
「如果你不想辦法讓我明天完全不會發作,那跟殺了我也沒什麼兩樣。」
「她說了要做什麼嗎?」
「吃藥是治不好的。你要求我做的事,就像要我接上更高壓的電流,讓一條接觸不良的電線通電。短時間內也許有效,但那是靠不住的,而且機器零件會承受不了負荷。我非常希望能夠讓你明天完全不會發作。可是,我也很不希望你死在我手上。」
「這個計畫沒辦法挽救沒落的產業,而且掏空了他的利基。更糟糕的是,他被趕出了舞台中央。突然間,眾人目光焦點都集中在萬諾紋身上。再過幾個禮拜,我們就會看到一場規模史無前例的媒體狂潮。而且,萬諾文挑選我當這個計畫的主持人。這是艾德華最不願意看到的事。他不願意看到他那個忘恩負義的兒子和那個皺巴巴的火星人勾結,連手瓦解他一輩子的心血。發射這批火箭所需要的經費,還不夠用來造一架民航機。」
我回到家的時候,茉莉窩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她正在看一部最近很流行的小精靈電影,也可能是天使。電視螢幕上閃爍著模糊的藍光。我一進門,她就把電視關掉了。我問她,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事情。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或m.hetubook.com.com是莫庫茲。」
我心裡有很多話,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萬諾文說:「下次再聊。」
「你有答案嗎?」
看不出來茉莉究竟在看什麼。看起來裡面的數據都還好好的,所有的姓名和數字似乎都沒有變動。也許她找到了什麼東西,足以讓她感覺跟我更親近。如果那真的是她想要的。
「其實太陽也不完全是假的。我們看到的太陽不是真的太陽,可是陽光卻是從真的太陽來的。這是假想智慧生物弄出來的。它們把波長縮得很短,然後過濾……」
「我有什麼好聊的嗎?」
茉莉把頭轉過去。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只看到她臉部的側影。她說:「我們在聊你。」
「什麼意思?」
「他設計了一個規模更大的計畫。他說這個計畫叫做『全套監視系統』,可以用來尋找假想智慧生物活動的第一手證據。他打算在各大行星安置探測器,從水星一直到冥王星,並且在行星之間部署精密的監聽站。此外,他還打算進行定點飛行任務,偵察地球和火星極地上空的時間迴旋裝置。」
「茉莉……」
我說:「其實你也知道我要說什麼。這個病沒辦法治好。」
我拉了一張椅子過來,靜靜地坐在那邊不說話。後來,他終於又躺回沙發上。剛剛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他搞得筋疲力盡。他看著我從醫藥包裡拿出一支針筒,從一個土黃色的小瓶子裡抽了一些藥水出來。
書桌在客廳的西南角,面對窗戶,和門口遙遙相對。茉莉半轉過身子,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嚇到。就在那一剎那,她飛快點了一下右上角的關閉圖標,關掉她正在用的程序。
「這個問題有意思,可能的答案有很多個。你自己看。」
大約十年後,那些複製體會形成一個複雜的共同體,能夠記錄周遭環境原始成分的數據,並且將這些數據傳送出去。彷彿它會看著天空問自己一個問題:是否有一個星球大小的黑色物體環繞著最近的恆星?
「你在哪裡?」
我看著她走進廚房,那兩扇彈簧門來回擺盪。我站在那邊數了十秒鐘,然後也跟著進了廚房。
「茉莉,我沒有在怪妳什麼。」
太陽系的中心是一團不穩定的核裂變反應,生命誕生在核反應區的外圍。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事實,千古不變的事實。早在時間迴旋還沒有出現之前,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即使天空看起來那麼清澈,即使夏日的夜晚閃爍著幽遠冷漠的星光,我們也無法忽視這個事實。儘管如此,我們卻並沒有太在意,因為人類的生命太短暫了,在太陽系心臟搏動一下的瞬間,人類已經在出生死亡的交替中繁衍了無數個世代。但如今,謝天謝地,我們會活得比太陽更久。也許最後我們會變成環繞著太陽屍體的一顆小殘渣,也許我們會活下來,活在永恆的黑暗中,成為一個密封的小玩具,在茫茫宇宙中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歸宿。
「對不起,今天晚上沒辦法繼續陪妳了。妳要我載妳到什麼地方去嗎,還是……」
我和幾個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在開會。他們承保了基金會的全體員工。本來他們通知我要開兩小時的會,結果只開了二十分鐘,更新了自費負擔方案。會議結束後,我心裡想,一路直接開回家可能會快一點。如果茉莉在半路上停下來買酒,說不定我還可以比茉莉搶先一步到家。茉莉用一種冷冷的眼光一直看著我,我覺得有必要跟茉莉說一下剛剛開會的狀況,然後再問她為什麼要看我的電腦檔案。
「那麼,問題來了。你要考慮到什麼程度?如果你不想參加,就站到一邊去吧。」
「泰勒,趕快過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講話很費力。「現在就過來!」
吃過晚飯,我們正開始要清理桌子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正要把手擦乾,茉莉已經去接電話了。我聽到她在說:「噢,沒有沒有,他在這裡,請稍等一下。」她用手遮住話筒說:「是傑森,你要跟他講話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正常。」
萬諾文緩緩地點點頭,彷彿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對的,可是還不夠好。「泰勒,這是五大共和國最精密最先進的科技產物。你們地球上工業科技的驚人成就是我們無法企及的,也負擔不起。例如:海上的大型輪船,月球登陸,巨大的城市……」
「你的專業判斷救得了我嗎?」
「我讀過你們的書。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隱喻。橡子和橡樹,對不對?如果你手中握著一顆橡子,可能就代表你手中握的是一棵橡樹。甚至不光是一棵橡樹,還包括那棵橡樹的無數後裔。繁衍千百年後,那些橡木已經足以蓋出一整座城市……不好意思,你們的城市是用橡木蓋的嗎?」
「我們會把它們送到銀河裡去繁殖,然後把資訊傳送回來。」
「在我看來,你們的城市一樣令人嘆為觀止。」
「泰勒?你還好嗎?」
「事情大了。我需要你幫忙。」
「那妳也用不著去看我的檔案呀。」
「你跟她說我出去了?」
傑森嘆了口氣,顯得很不耐煩。接著,他的動作嚇了我一跳。他突然伸手抓住我後面的頭髮,把我抓得很痛。他抓著我的頭髮,把我整個人往下扯,把我的臉拉到他面前。他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聲音像暴怒的河流。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急事。你可以打過去問她呀。沒關係,你打啊……我不介意。」
「出了什麼事?」
他血壓很高,脈搏很快。「你吃過抗痙攣藥嗎?」
「沒什麼。有人打電話給你。」
「可是?」
萬諾文說:「時間迴旋的出現使得反對派的意見遭到擱置,或者幾乎遭到擱置。運氣好的話,複製體會讓我們得到很多假想智慧生物的重要數據,或者,我們至少會知道他們在銀河裡部署時間迴旋的範圍有多大。也許我們能夠查出時間迴旋的目的是什麼。就算失敗了,我還是可以把複製體當成某種警告標誌,提醒其他的智能生物,他們可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如果接收到資訊的人思慮夠周密,仔細分析那些資料,他們就會明白為什麼要建造這個網絡。他們可能會選擇加入我們的行列。這些知識能夠幫助他們保護自己,完成我們沒有達成的任務。」
「對你這個人很好奇。」她從餐桌旁邊拉了張椅子,椅子腳被桌腳絆住了。茉莉猛力把椅子扯出來。她坐下來,兩腿交疊。「沒錯。也許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我都好奇。也許我特別好奇的就是那些小地方。」她閉上眼睛搖搖頭。「說這種話好像我在試探你的隱私。不過也沒錯。你的水電帳單,你用什麼牌子的牙膏,你穿幾號鞋。沒錯,我就是好奇。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感覺到,我在你心目中有更大的分量,而不光是禮拜六、禮拜天陪你上床的人。我承認。」
「也許我根本不會去看,如果……」
「大概吧。我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恢復正常。這就是我要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快速治療?」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個管子,舉起來對著天花板上的燈hetubook•com•com光。裡面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普通的水一樣。除了多了一點油亮的光澤之外,看不出和水有什麼不同。
「當年為了發展複製體,我們火星上也不是完全沒有爭議的。你手上拿的東西不但能夠永久改變太陽系,甚至還能夠改變很多其他的星系。當然,結果是難以預料的。複製體雖然不是傳統的有機生物,但它們是活生生的。它們是活生生的自動催化回饋循環系統生物,很容易在環境的壓力下變形轉化。就像人類一樣,或是菌類,或是……」
「有按規定吃嗎?有沒有吃雙倍的藥量?小傑,如果你吃太多,不但沒效反而有害。」
「沒錯,還不錯,基本上是對的。傑森有沒有告訴你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她把鍋子放在爐口,動作看起來小心得有點誇張,彷彿怕它會碎掉一樣。「你還要我再跟你說一次對不起嗎?好啊,泰勒,對不起,我沒有先問你就用你的電腦。」
「你現在手上拿的東西就像是一個橡子。我剛剛說過,它們目前正處於徹底的休眠狀態。其實,在四周地球的溫度中,你手上那些特殊的樣本可能已經徹底死亡了。如果你把它們拿來分析,可能會發現,主要的成分只不過是一些普通的可追蹤的化學物質。」
「我是醫生,我不得不考慮。」
「可是他已經過期了。他那種人屬於時間迴旋之前的年代。他的動機是老式的。他已經交棒了,或者說,因為我的關係,他快要交棒了。」
「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覺得無聊。」
「落幕是什麼意思?」
「就算有什麼風險也是我的事,跟你無關。」他閉上眼睛。「你不要誤會,我吃那些藥可不是為了虛榮愛面子。我在乎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地站著,講話會不會他……他媽的口齒不清。我的意思是,這攸關整個世界的命運。我現在扮演的是一個獨特的角色。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因為我很聰明或是很偉大。這是我的職責。泰勒,我的角色就像一台機器,一個產品。艾德華.羅頓製造了這件產品,就像當年他和你爸爸製造了浮空器一樣。他把我生產出來,是為了讓我發揮功能,管理基金會,帶領人類處理時間迴旋的問題。」
我並不是因為看到她在我家裡而感到意外。每到周末她幾乎都跟我在一起。她也有一副鑰匙。可是,她從來就沒興趣去摸我那台電腦。
「你也知道什麼是橡子?」
「妳要這樣說也可以。」
她又在試探我。我說:「沒關係,以後再打。」
我本來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我本來想告訴她,我對她是有熱情的。也許沒有那麼明顯,可是,自從我到基金會工作之後,我就注意到她了。我注意到她身體所展現出來的柔美線條,散發出來的蓬勃朝氣。我注意到她站著的樣子,走路的樣子,甚至伸懶腰打哈欠的樣子。我注意到她總是穿得樸素淡雅,注意到她總是戴著一條銀項鍊,上面掛著一隻精工打造的蝴蝶。我注意到她有時候會心情不好,有時候會衝動。我注意到她微笑的樣子,皺眉頭的樣子,注意到她美麗的姿態動作。每當我閉上眼睛,每當我睡覺的時候,她的臉蛋就會浮現在我眼前。我愛她的美麗,也愛她一些細微的小地方。例如,她的脖子上有一種鹹鹹的汗味,聲音裡有一種柔美的韻律。我愛她手指頭彎著的模樣,愛她用手指頭在我身上寫字。
「只要你不覺得無聊的話。」
「幫個忙好不好,我有那麼天真嗎?重點就在這裡。基金會必須利用那些圖謀私利的人才有辦法運作,而且必須八面玲瓏面面俱到。艾德華很懂這一套,他很老奸巨猾。他籠絡政界高層,收編人脈,把基金會搞成了航太工業的搖錢樹。他誘拐詐騙,唱作俱佳,遊說國會,用政治獻金贊助友好政黨競選。他有眼光,有人脈,逮到時機搶占盡優勢。他適時推出浮空器計畫,從時間迴旋手中解救了電信產業,藉此躋身權貴階層。而且,他很懂得如何把這個機會發揚光大。沒有艾德華,火星上就不會有人類。沒有艾德華,就不會有萬諾文這個人。這一切都必須歸功於這隻老狐狸。他是一個偉人。」
她正從架子上把鍋子拿下來。她瞥了我一眼,又把頭轉開。
我說:「我能夠給你的就是我的專業判斷。」
散完步,我們回到有冷氣的公寓。下午剩餘的時間,我們就看看書聽聽音樂。茉莉顯得心神不寧,而我對於她上次偷看電腦的事,也還有一點耿耿於懷。我愛茉莉。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或者,如果我對她的感情不是愛,至少感覺上也很接近了。一種幾可亂真的替代品。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了黛安。我說:「我沒事。也許我們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在落幕之前能夠知道一點真相。」
無論那個過程是多麼緩慢,多麼需要耐心和毅力,複製體會核對這些數據,然後傳送回它們的發源地,也就是我們。至少我們的探測衛星會接收得到。
「不高興我用你的電腦。」
「那對艾德華的事業有什麼不利?」
「了解什麼,小傑?」
我把傑森之前的說明講給她聽。那個假太陽並不是一個投射在銀幕上的影像。一億五千萬公里外的太陽照射在隔離層上,他們用那些陽光仿造了一個影像。就好像舞台上那種跟著人的打燈程序,只不過規模大得嚇人。
「也許能夠收集到一點瑣碎的情報,增加一點點數據。最重要的,是為航太工業賺進大把鈔票。這才是計畫真正的目的。可惜艾德華並不了解,他們那一代的人都沒辦法真正了解……」
「你是醫生沒錯,但那並不代表你是傑森.羅頓養的狗。每次他把棍子丟出去,你也犯不著每次都要去接。」
「我想我可以幫得上你。只有一點點。這一次,小傑,就這一次。不過,已經沒有太多轉寰空間了。你必須面對現實。」
「茉莉……」
游標已經移到關機圖標上了。我把手放在茉莉的手上。「沒有。我只是想看看妳在做什麼。」
「那只是因為我們火星的重力比較低。要是在地球上,那些大樓早就被自己本身的重量壓垮了。不過,那個不重要,我要談的是玻璃管裡面的東西。和你們工業科技比起來,這是我們在科技工程上的一大成就。那是艱鉅研究的成果,精密的產物。也許我們應該夠資格引以為傲了。」
他們正在蓋一座培養槽,用來培育一種新的生命。培養槽將會灌滿液態氦,用來培養複製體。然後,這些複製體會被發射到寒冷的宇宙深處。從某種角度來看,那是我們的後裔。它們將會比我們人類活得更久,走得更遠。那是我們和宇宙最後的對話。除非艾德華有辦法取消整個計畫。
「小傑,我不太懂。」
她臉色泛紅。她說:「那最好,因為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萬諾文說,要不是因為時間迴旋的出現,火星人絕對不會核准這項野心勃勃的計畫,開發銀河的資源。我們不只是在探索銀河,而是在干預銀河的運行,像專制的帝國一般重組整個銀https://www•hetubook.com•com河生態。浩瀚的銀河中是否還有其他智能生物?假想智慧生物的存在就是最明顯的答案。如果銀河中有其他智能生物,它們可能會誤以為我們散播複製體的行動是某種侵略,因而採取報復行動。
「好,不過,萬一路上塞車可能會晚一……」
「你們火星人知道有時間迴旋這個東西已經很久了,上千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裡,難道你們都摸不透假想智慧生物的來歷嗎?」
萬諾文說,身體再造的同時,也可以治好一大串遺傳基因缺陷所導致的疾病。藥物會重新排列傑森體內導致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的DNA序列,制止不良蛋白質侵蝕他的神經系統。我說:「可是,那會花上好幾個星期,而且,那種處理程序還沒有經過測試,我不能讓你變成實驗室裡的白老鼠。光是有那個念頭,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小傑盡量把我帶在身邊,因為緊急的時候,他需要我給他一些抗痙攣藥。只要不違反法律,不違反醫師道德,我願意開藥給他。目前醫學的極限,也只能做到短期內讓傑森保持身體機能正常,讓他有足夠的時間運用策略打敗艾德華.羅頓。目前,這是小傑唯一在乎的事。
她說:「不必。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她用一種蔑視的眼神瞪著我,彷彿在挑釁,彷彿想逼我說出不可以。
「心裡有什麼話就乾脆說出來吧。」
「地球的藥治不好。」
「總統不見得會批准複製體的計畫,更別提國會或是聯合國了。」
「哦,真的嗎?那好啊。」
「沒什麼,一點抗焦慮藥。」
「只是想聊聊。所以我就跟她聊了一下。」
有一個戒護人員敲敲門,然後開門進來。那個禿頭的傢伙穿著一套手工西裝。他跟萬諾文講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我只是來通知一下,歐洲代表快要到了。再過五分鐘。」他沒有關門,好像在等什麼。於是我站起來。
無止境地重複,一顆恆星接著一顆恆星,一步接著一步,幾百年,幾千年,無限緩慢。然而,當我們從靜止的地球來衡量外面宇宙的時間,卻又無比迅速。地球上的每一天,相當於外面宇宙的幾十萬年。以地球緩慢的時間來計算,大約十年之後,我們就會看到它們遍佈整個銀河。
「有那麼急嗎?」
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裝和領帶,看起來像是為矮胖的十二歲小男生特別訂做的。這幾個禮拜來,他一直在為國會代表團做一些展示說明。雖然政府還沒有公開宣佈有萬諾文這個人,但政府核准的訪客已經絡繹不絕,有外國人,也有本國人。大選過後,白宮就會正式發表公開聲明。到時候,萬諾文會忙得不可開交。
也許她白費力氣找了半天,也許她什麼都沒找到。
當複製體吃掉幾百立方公尺的彗星核之後,它們的體內組織聯繫會開始變得複雜,開始產生有目的的行為。它們會發展出很複雜的器官,例如眼睛。那些冰和碳組合成的眼睛會開始掃描繁星滿天的黑暗宇宙。
「換句話說,它們會演化。」
倒不是他說的事情令我感到意外。我們都知道人類的命運已經註定了,至少註定要躲在時間迴旋的殼子裡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那個殼子保護我們免於遭到太陽的傷害。現在的陽光能夠讓火星成為一個可以住人的星球,但那種熱卻已經足以毀滅地球上的一切。自從火星被時間迴旋包圍之後,甚至連火星自己都已經快要被趕出所謂的「可居住區域」。垂死的太陽原本是萬物生命之源,如今卻成為血腥的劊子手,無情地摧毀我們。
她一下子就睡著了,而我在床上躺了一個鐘頭,卻還是沒有睡意。
「泰勒,少跟我打官腔。別幹這種事,因為我現在沒時間聽你打官腔。也許你有很多大道理要告訴我該怎麼治療,不過很抱歉,我現在沒時間聽你那些狗屁道理。現在很多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艾德華明天早上就會飛到基金會來。艾德華認為他手上有一張王牌可以打,可以讓我們一槍斃命,免得我去搶了他的王位。我不能讓他得逞。可是你看看我,你覺得我現在有那種能耐去演一齣弒父篡位的戲碼嗎?」他緊緊抓著我的頭髮,越抓越緊,抓得我很痛。他力氣還是很大。後來,他終於放手了,用另一隻手把我推開。「所以,把我醫好!不然要你這個醫生幹什麼,不是嗎?」
「你到底怎麼回事?」
她說到這裡,覺得自己說夠了,就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等著看我有什麼反應。
「如果他們不這樣做,我們老早就死了。我們地球上的生態必須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過去這幾年已經有不少物種滅絕了。那些物種必須有月光才能夠覓食或交配。
「也沒什麼,只是隨便看看。」
於是,我經常會待在基金會的貴賓區。通常是在傑森那邊,但也常常和萬諾文在一起。只是這樣一來,我就成了那些戒護人員眼中的可疑人物。那些人包括政府各部門派在基金會裡的基層代表,例如:國務院、白宮、國安部、太空指揮部。另外有一些是學者,被調派來研究所謂的火星檔案,進行翻譯分類的工作。在那些人眼裡,我和萬諾文接觸是一種僭越的行為,於是,我也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我只是一個小員工,一個無名小卒。但那也是為什麼萬諾文寧願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要求他做什麼,也不是來保護他。在萬諾文的堅持下,那些臉色陰沉的跟班偶爾會帶我進去,穿過好幾道門,到火星大使那個開冷氣空調的房間裡。隔著那些門,外面是炎熱的佛羅里達,還有更遠更遼闊的整個世界。
「有什麼好好奇的呢?我的水電帳單嗎?」
萬諾文笑著說:「你會怕嗎?放心,沒什麼好怕的。我保證裡面的東西對你是絕對無害的。傑森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太陽,我是說陽光。大家都說這種陽光是假的。可是,老天,這麼熱。熱可不是假的。」
「騙人的。我說那是騙人的。我站在這裡曬太陽,可是曬在我臉上的陽光卻是假的。這種騙人的陽光還是一樣會讓人得皮膚癌。但我還是搞不懂。我想,除非我們搞清楚假想智慧生物是什麼來頭,否則我們永遠不會懂。我們有機會搞懂嗎?我實在很懷疑。」
「但願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你不能說那還沒有經過測試。那些藥火星人已經用了好幾百年,而火星人跟我們人類沒什麼兩樣。而且,泰勒,很抱歉,你那種醫生專業上的顧慮我實在沒興趣,我根本不會列入考慮。」
「或是莫庫茲。」我說。
「我不小心按到的。你這台電腦把我搞糊塗了。都是這樣嘛,每個人安排電腦的方式都不一樣。對不起,泰勒,我好像有點太過分了。」她的手從我手掌下面抽出來,點了一下關機圖標。螢幕上的畫面驟然縮小消失,主機風扇嗡嗡的聲音也安靜下來。茉莉站起來,把上衣拉直。茉莉每次站起來的時候,都會很俐落地扯扯衣服。她總是會把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我來做晚餐好不好?」她轉身走向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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